杜树志
2011年下半年,上海中国航海博物馆成功征集到一对青铜羽人划舟船纹羊角钮钟,经专家现场查看,该钟表面纹饰符合汉代风格,通体为青铜铸造,保存完整,锈色纯正,有轻微锈蚀但无修补,为同时代同器形中的上品。钮钟上小下大,呈宝塔状,较一般钮钟体型略大。钟高40厘米,底部直径27厘米,羊角钮钟顶有两只酷似羊角的钮,两羊角间的间距12厘米,钟面扁平宽阔,钟胸不甚突出。羊角钮钟正面和背面均饰有一对吉庆的喜穗纹和一组清晰的羽人划船纹,船身通体修长,船艏向右,船上有五位带羽冠者站立船上,船头有人持矛嘹望,船尾有人掌舵划船。在侧旁由于岁月流逝而产生的那些蓝绿色斑驳铜锈的映衬下,铜钟上整幅羽人划舟图所焕发出的神奇色彩和无与伦比的造型魅力,给人一种视觉上的盛宴,甚至让人萌生出神秘感。据考古发掘来看,大量造型和表现形式各异的羽人形象主要集中在铜钟、铜鼓、画像石、玉器、壁画等艺术品上,上海中国航海博物馆征集到的这件藏品无论从材质上,还是艺术表现形式方面均有一定的代表性。本文试图从该铜钟羽人产生的背景和羽人在当时社会的现实意义两个方面加以研究。
一、羽人产生的社会背景
(一)秦汉时期古代中国神学思想的直接影响。神学思想可追溯于原始社会时期人类对自然的敬畏与对鬼神的崇拜。从上古人神沟通的占卜等多种方术开始,原始宗教逐渐演变成殷周时期对上天和祖先的祭祀。春秋战国时期,古代宗教又经历了理性演变与社会文化知识的分化。诸子百家中尤以道、儒、墨为“显学”,加上当时社会上一些阴阳家、神仙家的兴起,进一步加深了历史影响。到了战国中晚期,燕齐滨海一带又流行海中蓬莱、方丈、瀛洲三仙岛和仙人安期生、羡门、高誓以及长生不老之药等仙话传说。迷恋这些美好仙话的有帝王诸侯,也有庶民百姓。
翻阅史籍,我们还常常会看到这样一种说法,就是当时道教把修炼得道的道士之死称为“羽化”,甚至把道士穿的衣服也称为“羽衣”。这是因为在中国古代神话中有一种身长羽翼的仙人,于是后人把修仙的道士称之为“羽人”或“羽客”。据考证,最早记录羽人的文献是《山海经·海外南经》:“羽民国在其东南,其为人长头,身生羽(郭璞注云:“能飞不能远,卵生,画似仙人也”)。一日在比翼鸟东南,其为人长颊(郭璞注《启筮》日:“羽民之状,鸟喙赤目而白首”)。《楚辞·远游》亦有记载:“悲时俗之迫呃兮,愿轻举而远游。质菲薄而无因兮,焉托乘而上浮。”“闻至贵而遂徂兮,忽乎吾将行。仍羽人于丹丘兮,留不死之旧乡。朝濯发于汤谷兮,夕唏余身兮九阳。”李中在思《简寂观旧游寄重道者》中写到:“闲忆当年游物外,羽人曾许驻仙乡。”由此可以看出,在古人的心目中,羽人就是仙人。王逸注:“或日人得道,身生毛羽也。”洪兴祖补注:“羽人,飞仙也。”
在先秦古籍中,虽然最初“神”与“仙”有着严格的区分,但到了秦汉时期,“神”与“仙”开始连称,彼此的界限亦渐趋模糊。今天看来,这种思想既助长了帝王的长生梦想,也可以解脱底层百姓的人世羁绊。神仙思想对后世影响较大,特别是秦皇汉武,他们屡次派遣方士渡海探寻三仙山,祭山川,祠鬼神,举行封禅大典。到了汉代,社会由于战乱与汉朝王权统治的渐趋崩溃,导致人们对宗教信仰产生急迫的需求,于是原本的儒学逐渐宗教化,此时亦伴随着佛教的传人。在这种社会背景下,综合传统的鬼神崇拜、神仙思想以及阴阳术数终于与汉代所崇尚的黄老思潮逐渐融合,道教逐步形成。
从公元前230年至前221年的10年时间里,秦王政先后灭掉了韩、赵、魏、楚、燕、齐等六个国家,在他39岁时完成了统一中国的大业,建立起一个高度统一的中央集权的国家机器——秦朝,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皇帝,自称“始皇帝”。秦始皇还规定:自己死后把皇位传给子孙时,继承者沿称二世皇帝、三世皇帝,以至万世。不难看出秦始皇梦想皇位会由他的家族永世传承下去,“传至无穷”(《史记·秦始皇本纪》)。此时“皇帝”称谓的出现,已经不仅仅是简单的名号称呼,还反映了一种新的统治观念。在中国古代,“皇”有“大”的意思,人们对祖先和其他一些神明,有时就称“皇”。“帝”是上古人们想象中的主宰万物的最高天神。秦始皇将“皇”和“帝”两个字结合起来至少有两层含义:首先,说明了他想表示其至高无上的地位和权威,是上天赐予的,即“君权神授”;其次,反映了他觉得仅仅做人间的统治者还不满足,还要当神。
当然,要想实现这一美好的夙愿,最好的办法就是能做到长生不老或通过修炼得道成仙。《史记·封禅书》记载:“其明年,东巡海上,考神仙之属,未有验者。”著名的科学史家李约瑟在其《中国科学技术史》中曾指出“道家思想从一开始就迷恋于这样一个观念,即认为达到长生不老是可能的”。而吸纳了道家思想的方士,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从一定程度上恰恰迎合了秦始皇的想法。
(二)秦汉时期中西方文明交汇的结果。羽人的出现,固然跟秦汉时期本土文化有关,但另一个因素我们也不能忽视,那就是受到当时中西方文化交流的影响。在我国汉代,帝王曾多次派使者出使西域,起初主要是出于军事目的,但出使西域路线畅通以后,它的影响显然超出了最初的军事范畴;“丝绸之路”最终把西汉同中亚许多国家紧密联系起来,加强了它们之间经济和文化的交流。
经济、文化上的往来为艺术创作提供了借鉴的价值。这方面通过国内考古发现的佐证便是我国西北楼兰古墓中毛织物上的纹样题材出现了长有羽翼的马。另据史学考证,该时期古罗马神话主题的装饰物也常出现有翼的狮子或马,它们是以守护神的形象作为随从圣者的坐骑而受到人们的膜拜与崇敬,这些动物身体里往往被人们视为流淌着一种灵魂不死与神圣的血液和意志,同时也是王者和权力的象征,而那些据此衍生出来充满恐怖和怪异的合成形象则出于宗教的目的。1974年河北平山战国中山国墓出土的错金银双翼铜神兽,武氏祠前室和后室等多处也都发现有一幅幅充满和谐、自由、快乐的天国风景,画面上祥云舒卷,神仙飘荡,瑞龙飞腾,鸟儿展翅翱翔,中间又夹杂着各种混合的怪物。“像这样的画像,特别是有翼的天使之出现,显然不是中国古典艺术的传统,而是希腊、罗马的艺术在中国之变体,那些有翼的天使,可能就是希腊、罗马神话中的爱神受了变化以后的形象”(翦伯赞《秦汉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540页)。相比之下,汉代人独特的宇宙观念使当时的艺术品装饰纹样出现了丰富的神怪形象。天上、人间、地下被他们想象成构成宇宙的三大空间,如马王堆一号汉墓帛画构图方式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还有汉代伏羲以及女娲的形象,充分显示出人们羽化升仙的美好愿望,也体现了汉人的阴阳观以及对生命的向往。通过当时中西方的交流,上至君主,下至黎民百姓,他们对鬼神及虚构世界的迷信,对得道升仙的追慕,以及对神灵保佑、驱神辟邪和幸福安详的美好愿望等,中西方社会一系列精神上共同的信仰在这里不谋而合(翁剑青《形式与意蕴》,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58页)。我们若把大量的羽翼图像与中西亚的有翼神兽相对比,即可看出不论是汉代的羽人形象还是有翼兽的造型风格、形式,除了具有本民族特色之外,明显透露出一些外来文化艺术的痕迹。这是因为汉代乃至以前,中国始终就保持着对西域开放,与西域相接触,进行贸易交易与政治交往,以及考察风土人情,“甘英西使的主要成果是丰富了汉人关于西方世界的见闻”([美]费正清、赖肖尔《中国:传统与变革》,江苏人民出版社),“皆前世所不至,《山经》所未详,莫不备其风土,传其珍怪焉”(《后汉书》)。自然彼此之间的文化与文明也就会相互影响与传播。
二、羽人图在当时社会的现实意义
据考古发掘记录,我国最早出土的商代玉羽人和战国琉璃阁铜壶上羽人图像,其性质均被认为是神像或是神物,鸟的成分多,人的成分少,多有鸟图腾之遗风。但到了汉代的有翼仙人形象,如仲长统《昌言》曰:“漱舌下泉咽之,名日胎食。得道者生六翮于臂,长毛羽于腹,飞无阶之苍天,度无穷之世俗。”郭宪《别国洞冥记》亦曰:“有玄都翠水,水中有菱,碧色,状如鸡飞,亦名翔鸡菱。仙人凫伯子常游翠水之涯,采菱而食之,令骨轻,兼身生毛羽也。”从上述文献记载不难看出,这些有翼仙人的生活已经充满了人间的世俗乐趣。相较最初用作祭祀的图腾崇拜,秦汉时期羽人的形式与内涵也与此前早期人类的观念有了很大的不同。
首先,羽人的出现,直观形象地揭示了当时社会各个阶层的心理状态。对统治者而言,不仅给了下层臣民们一个精神信仰的寄托,借此可以从思想层面上实现“大一统”,同时也更彰显出其内心无限美好的夙愿,即在其死后能实现江山永固,世代相袭。对于黎民百姓来讲,又梦想其死后灵魂能够得到现世中无法实现的解脱,顺利升入天堂,找到属于自己的那片乐土。在羽人出现之前,人们对大自然只是存有一种敬畏与崇拜,但是羽人的作用显然超出了这一范畴。具体来说,羽人是人类在原始飞天梦想和长生愿望的作用下的大胆想象,这使秦汉时期原始的唯心主义得到发展。确切地说,此时人们已把自己的思想驾驭在神仙之上。这一时期人类的觉醒更是前所未有的。“羽人不仅是一个带有求仙思想的形象,更是人类征服自然思想的体现。它虽为荒诞迷信的产物,却有着不可忽视的进步意义”(高原《汉代羽人图象研究》,《东京文学》2009年第1期,第51页)。此外,有人认为,羽人在汉代神仙谱系中至少还具有两重象征意义:作为天堂仙界的神灵,其自身具有长生不朽的功能,这种功能象征着生命的永恒;羽人又具有升天降凡的本领,且拥有不死之药,所以它又充当着天堂仙界的使者,成为人类生命的拯救者和灵魂的引导者(贺西林《古墓丹青——汉代墓室壁画的发现与研究》,陕西人民美术出版社2001年版,第26~34页)。汉代人们的丧葬习俗,往往缘于儒家“视死如生”的观念。人们不仅梦想生时升仙,更希望死后能升入仙界,从而使“死后升天”成为汉代丧葬观念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人们认为神仙境界既然是现世生命的最高境界,同样也可以作为死者灵魂最理想的归宿。所以,作为追求现世个体生命不死的神仙信仰产生后不久,很快就延伸至死后世界,成为灵魂不朽的丧葬信仰的一部分。当神仙信仰一旦延伸到死后世界,现世幻想中的人间仙境自然也就演变成了彼岸的天堂乐土。人们普遍相信,死者的灵魂如果幸运得到某种引导和帮助的话,就会顺利升入这个极乐世界,从而达到生的永恒和幸福的不朽。因此,不难解释我国各地墓葬,特别是汉代的墓葬中有大量的羽人形象出土。
其次,秦汉以来特别是汉代羽人的大量出现,使当时社会文化阶层大胆想象的浪漫主义情怀与人类征服自然的愿望实现了完美的结合。以该青铜羽人划舟船纹羊角钮钟为例,“用船作为葬具同人们的社会历史以及宗教信仰有关,只有善于水上生活的人们,才有条件以舟船作为葬具,因为这样不仅可以满足死者一如生前那样行船驾舟的愿望,而且还可满足死者在信仰上的需要,即相信这只船将把人的灵魂送归天国”(周广明、李荣华《羽化登仙——新干商代大墓玉羽人释义》,《南方文物》2001年第3期,第39页)。对近现代出土的一些文物进行分析,亦可看出汉代羽人所代表的思想内涵从最早的图腾崇拜到后来的长生和升仙,越来越接近人类个体的需求,人们膜拜的对象由神秘遥远的鸟类图腾发展为体貌酷似人类的西王母,羽人的形象也由人首鸟身发展为人首人身有翼,特征更接近于人。在艺术表现与风格方面,自秦汉以来,特别是汉代羽人形象已经突破和完善了最初造型的含义,借助高超的表现技巧去丰富绘画造型,蕴含着创作者的某种精神潜意识活动。汉代羽人形象的多样化和丰富性,是羽化升仙和赞美神灵的象征,已经不仅仅局限在士大夫阶层,而是广泛出现在汉代社会自上而下的各个阶层中。因此,也就不难解释羽人形象在汉代得到广泛传播的原因。
总之,古代羽人形象最初应是发端于上古先民对鸟图腾的崇拜,在秦皇汉武那个特殊年代的文化长廊中,写下了浓重的一笔。其间亦接受了各种社会思潮的历练和外来因素的影响,但她终究又作为“不死鸟”的形象而飞越历史的长河与我们会面。如今我们在惊叹古人高超的想象力和神奇的创作艺术之余,犹如踏入时空隧道,在思想上与先人们有了一次零距离的接触与沟通。
作者:上海市上海中国航海博物馆文物修复部,邮编2013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