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雪冰
我国自古以来就有慈爱思想。《礼记》“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论语》“仁者爱人”;《孟子》“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墨子》“兼爱”、“非攻”;《老子》“天道无亲,常与善人”、“损有余而补不足”、“圣人不积”、“利万物而不争”等均体现出丰富的慈爱思想。及至汉末,《太平经》出现,道教兴起,继承与发展了上述诸慈爱思想,并做了宗教意味的改造与阐释。同时《太平经》的慈爱思想还在早期道派——太平道与五斗米道中得到了实践。
一、《太平经》慈爱思想的提出
首先,《太平经》的慈爱思想是在东汉末衰世背景下提出的。《太平经》產生的时期,中央统治阶级腐朽,外戚宦官交替掌权,朝政混乱,吏治弊端累累;地方累世经学、累世公卿等豪强势力坐大;自给自足的堡垒式地主田庄经济开始形成,使自耕农逐渐脱离国家控制,投身豪族成为其部曲、佃客。少数民族不断入侵,自然灾害频繁发生,流民广布。《太平经》希冀通过多方面的理论去此乱世,兴致太平。其中慈爱思想是其关怀现实的—个重要内容。
其次,《太平经》对《老子》“道”概念的继承与宗教化改造,为其慈爱思想提供了主要理论依据。《老子》中的“道”具有本体、规律之义,蕴含着丰富的慈爱思想,然而《老子》中的“道”总还是自然意义上的事物与法则。《太平经》不仅继承了《老子》“道”为万物根源与万物禀性根据的意义,指出“天地大小,无不由道而生者也。”(王明编《太平经合校》第16页,下凡引此书,只注明页码)“道无所不能化”(第21页);而且还对《老子》中的“道”进行了宗教化的改造与阐释,这一点突出地体现在将《老子》中的“道法自然”(《老子》二十五章)改为“道畏自然”(第701页),着重突显了其宗教意味。在《太平经》中将“道”视为“凡事之师长”(第660页),指出:“人无道之时,但人耳,得道则变易成神仙。”(第282页)这样就不仅将“道”视为主宰万物的天神,而且通过“道”亦可以成全自己的飞升成仙之梦。在此前提下,《太平经》进一步指出“正道者,所以兴善,主除恶也”(第660页),“善者,乃绝洞无上,与道同称”(第158页),这就从根本上奠定了《太平经》中慈爱思想的理论依据,即:慈爱是“道”的根本要求。
最后,道德意识在宗教伦理中一直是非常重要的论题,任何一个宗教都在劝导世人向善行爱。而《太平经》作为创始道教的一部经典,其本身就需要以慈爱思想作为其宗教的教义和教规,以对信仰者进行指导与约束。就《太平经》来看,其中神人相通的天国人间两世界实有监督、指导、上下互通的作用,而天、神给人的教诲就包括道德准则和善恶标准。遵行者会得到赏赐,违背者便会受到惩罚。由此,《太平经》建立起了一整套包括道教所特有的“承负说”在内的赏善罚恶体系,这点亦是《太平经》慈爱思想的重要特点之一。
二、《太平经》慈爱思想的内容
《太平经》的慈爱思想具有三个层次。最低一层次的是物质上的慈爱;较高一个层次的是生命上的慈爱;最高一个层次的慈爱是道德上的慈爱。
物质上的慈爱,主要体现在《太平经》中有要求平均与周穷救济等方面的内容。首先,《太平经》认为天地间的一切财物都是由“天地和气”所生,是用来供养世间所有人的,是大家共同拥有的东西,为此大家应该共同享受,而不应该为少数人所独占,甚至据为己有。《太平经》反复强调:“乃此中和之财物也”(第242页);“天地乃生凡财物可以养人者”(第243页);“物者,中和之有”(第246页);“中和有财,乐以养人”(第248页)。《太平经》认为天下财物共有,不足之人自可取之而用:“少内之钱财,本非独以给一人也;其有不足者,悉当从其取也。”(第247页)咒骂那些将财物据为己有的人是“仓中之鼠”(第247页);批评那些享有私财而不救济穷人的人是“天地之间大不仁人”(第247页),并说道那些“积财亿万,不肯救穷周急,使人饥寒而死”的人,其“罪不除也”(第242页)。
生命的慈爱主要体现在重德轻刑,反对厮杀,关注妇女,保护自然上。在此,《太平经》首先强调“人乃道之根柄,神之长也”(第12页),“人命至重,不可须臾”(第153页)。先讲到生命的珍贵,由于珍贵而需要被珍视。其次讲到“天重人命”(第182页),这就由普通的道德伦理上升到宗教信仰的层面,有“天”在头顶上时时考量着,是道德教化以存身,还是严刑峻法以丧命,就看自己的所行了。《太平经》倡导“君者当以道德化万物”(第20页),认为“以严畏智诈刑罚胜人者,是正乃寇盗贼也”(第143页),同时又指出“人最善者,莫若常欲乐生”(第80页)。
《太平经》对当时社会上普遍残杀女婴的现象提出批评。它从生理及人类繁衍的角度指出“有阳无阴,不能独生,治亦绝灭;有阴无阳,亦不能独生,治亦绝灭”(第149页),认为残杀女婴是“绝地统,灭人类”,由“绝地统”的提出涉入宗教角度,指出“男者乃承天统,女者承地统”(第36页),“女者应地,独见贱,天下共贱其真母,共贼害杀地气,令使地气绝也不生,地大怒不悦,灾害益多,使王治不得平”(第34页),通过神秘的天人感应直接将杀女与人间整体的治乱相连。
生命慈善的另一方面涉及非人类生命体。《太平经》从“道畏自然”与天父地母共生人与万物两方面出发,提出要保护动植物。它将《老子》中的“道法自然”改为“道畏自然”,赋予更多的宗教意味。要人遵守天道自然之法,指出“自然之法,乃与道连,守之则吉,失之有患”(第472页)。其中着重批评了人大兴土木,穿地凿井,指出“人乃甚无状,共穿凿地,大兴起土功,不用道理”(第114页),同时《太平经》也考虑到人的饮水问题,说:“今人饮其母,乃就其出泉之处。故人乳,人之泉坼也。所以饮子处,比若地有水泉可饮人也。今岂可无故穿凿其皮肤而饮其血汁邪?”(第123页)然人若恣意妄为,则惩罚也是严重的。
对于其他生物,《太平经》指出:“然夫凡洞无极之表里,目所见,耳所闻,蠕动之属,悉天所生也,天不生之,无此也。因而各自有神长,命各属焉。比若六畜,命属人也,死生但在人耳,人即是六畜之司命神也。是万二千物悉皆受天地统而行,一物不具,即天统有不足者,因使其更相治服也。”(第383页)虽然讲明万二千物死生在人,人为万物之长,然亦说道万二千物是受天地统而行世存活的,有一物损伤不复再有即是违背天地,天上神灵就会“共记好杀伤之人,畋射渔猎之子,不顺天道而不为善,常好杀伤者,天甚咎之,地甚恶之,群神甚非之。”(第672页)并指出“勿杀任用者,少齿者,是天所行,神灵所仰也。万民愚戆,恣意杀伤,或怀妊胞中,当生反死,此为绝命,以给人口。当死之时,皆恐惧,近知不见活。故天诚矜之冷愍,为施防禁,犯者坐之。”(第581-582页)
道德上的慈善主要指的是赠人以道、以德。《太平经》在《六罪十治诀》中,将“积道无极,不肯教人开朦求生”之人,与“积德无极,不肯力教人守德,养性为谨”之人,与“积财亿万,不肯救穷周急,使人饥寒而死”之人,一起视为罪不可除的人,认为他们不肯予人以道、以德是“断天生道,与天为怨”,“断地养德,与地为怨”(第241-242页)况且指出“夫教人以道,比若以火予人矣,少人来取之,亦不伤其本也;无极人来取之,亦不伤其本。”(第243页)“夫德以教人,比若临大水而饮之也。少人往学德,亦不伤其本,无极之人往学德,亦不伤其本也。”(第245页)即予人以道、以德是赠人玫瑰,手有余香之事,既于人有利,又于己无损。此外《太平经》还指出“天道助弱”(第703页),因此反对“智者”欺负“愚者”,“强者”欺负“弱者”,“少者”欺负“老者”。
以上就是《太平经》慈爱思想的主要内容。
《太平经》的慈爱思想并未只停留在理论层面,而且在与《太平经》有密切关系的早期道派太平道与五斗米道中得到实践。张角等组织的太平道教团倡导善道,吸引了大批下层民众的加入。史称:“角以善道教化,为民所归。”此中所说之“善道”基本即源于《太平经》的慈爱观。而在雄踞汉中三十年的张陵祖孙三代天师,皆提出平等和慈爱的宗教主张,建义舍(内挂有酒肉,路人可量腹取食)、行忏悔、符水治病、令人修路等宽惠爱民的诸多政治、经济措施,都与《太平经》一些主张相似(关于天师道与《太平经》的关系详见傅勤家《中国道教史》中引述小柳司气太的论述,兹不详述),以善道教民,故汉中夷民多敬信之,史称“民夷信向,朝廷不能讨”。
三、《太平经》慈爱思想的评价
《太平经》的慈爱思想有几个明显的特点:其一在对象上,不仅只限于人类,也涉及动植物,甚至扩展至土地。如在说杀害动物时,提到动物能够感到恐惧,会意识到自己将不久活,这与辛格的动物解放理论有惊人的相似。辛格认为生物体有知觉,能感受痛苦,所以具有道德身份,所以应该考虑动物的权利。由上可知,《太平经》中的天神也是通过动物临死前的恐瞑而对其產生了怜悯,并进而由此想到要惩罚人的猎杀行为。而对土地的保护,虽然源自怪诞的宗教说法,却也显示出其先进而有见识的观点,纵使比不得利奥波德的土地伦理,然在其所处时代已具有如此之眼界亦实属可贵。
其二在内容上,不仅只限于通常所认识到的较低层次之物质上的慈爱,还涉及到生命的慈爱与道德上的慈爱。意识到不应只是考虑到人的口腹之需,更注意到人在精神上的提升,与爱的赠予。
其三在结构上,建立了一整套完备的理论。不仅提出具体的慈爱内容,且有其理论根基一“道”;有其惩罚手段一“承负说”;有其惩罚的可能性一神人相通与天人感应的理论;有其实践的平台——太平道与五斗米道等早期教派组织。
最后,《太平经》在提出其的慈爱思想时,还提出了自救的“人人劳动”等思想。《太平经》指出“贫当自力,无为摇手”(第580页),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天生人,幸使其人人自有筋力,可以自衣食者。而不肯力为之,反致饥寒,负其先人之体。而轻休其力不为力可得衣食,反常自言愁苦饥寒。但常仰多财家,须而后生,罪不除也。或身即坐,或流后生。所以然者,天地乃生凡财物可以养人者,各当随力聚之,取足而不穷。反休力而不作之自轻,或所求索不和,皆为强取人物,与中和为仇,其罪当死明矣。”(第242-243页)
综上可见,如此结构完备、内容丰富、受众广泛的慈爱思想在当时是绝无仅有的,乃至在今天都有值得我们学习借鉴的地方。
(作者:陕西省西安市西北大学中国思想文化研究所硕士研究生,邮编7100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