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声中的文化与人性

2012-04-29 11:46王春林
黄河 2012年3期
关键词:晋西北河曲报告文学

王春林

近年来,作家黄风在编刊之余,把自己的主要精力都投注到了更利于关注思考现实生活的报告文学创作上,在先后写出《静乐阳光》、《王家岭的诉说》(合作)之后,黄风又和徐茂斌合作,完成了一部名为《夕阳下的歌手》(载《中国作家·纪实版》2012年第4期)的长篇报告文学作品。如果说前两部作品作家所关注思考的乃是如同贫困地区教育问题与王家岭矿难这样一些重大社会问题,那么,到了这部《夕阳下的歌手》中,作家的关注视野就转移到了社会文化问题上。这一次,黄风与徐茂斌具体关注表现的,是晋西北河曲、保德、偏关一带民歌的发展传承问题。

晋西北黄河沿岸的河保偏一带,是举世闻名影响很大的民歌之乡。说到河保偏一带,民间曾经有过一句流行颇广的民谚,叫做“河曲保德州,十年九不收”。这样的民谚所说明的,正是因为自然条件的局限,河保偏一带有很长一段时间处于非常贫瘠的状态。然而,令人倍感惊奇的是,正是在如此严酷的生存条件之下,这块地方居然产生了简直就是难以计数的民歌。原因何在呢?对此,黄风他们显然进行着深入的思考:“民歌专家说,民歌多生长于苦寒之地,是人与自然环境结合的产物。我想是这样,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一定养一方歌。晋西北的苦寒,晋西北的五谷杂粮,养育了晋西北民歌。”“千百年过去了,晋西北早已今非昔比,西口路也尘埃落定,唯有民歌还在生长,像晋西北顽强的柠条,把根深扎在厚土之中,一茬一茬,生生不息,绿了山川,绿了日月。在广袤的晋西北,民歌已经成为老百姓生活的一部分,已成为老百姓精神世界的一部分,融进血脉与骨髓,只要黄河的涛声不歇,歌唱就不歇。”人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但是不是也可以养一方歌呢?我以为,实际的情况恐怕未必如此。中国如此之大,能够被称为民歌之乡的,其实并没有太多地方。河保偏一带之所以会成为民歌之乡,不仅仅与苦寒有关。依照我一点粗浅的想法,那一带民歌之乡的形成,或许与当地那样一种毗邻内蒙古与陕西的特定地理位置有关。所谓“鸡鸣三省”,实际上意味着不同地域文化的交流与碰撞。如此一种文化交流碰撞,对于民歌的兴盛,应该发生过不小的作用。而这种文化碰撞的发生,与河保偏地区因为贫瘠苦寒形成的走西口的谋生方式,也存在着非常紧密的联系。完全可以想象得到,作为一个被迫无奈的出外求生者,那些走西口的人们内心世界中确实积郁了太多的郁闷与愁苦。如此一种积郁太久太多的郁闷,急需寻找恰当的出口喷泄而出。常言说,愤怒出诗人,我要说,郁闷苦愁才生民歌。晋西北一代的民歌之所以苍凉哀怨悲凄而少有欢乐的调子,当与此点有着极明显的内在联系。因此,关于晋西北河保偏一带民歌形成的原因,实际上恐怕并非如同黄风他们所说一方水土养一方歌那么简单。

然后,黄风他们又说“在广袤的晋西北,民歌已经成为老百姓生活的一部分,已成为老百姓精神世界的一部分,融进血脉与骨髓,只要黄河的涛声不歇,歌唱就不歇。”就此前的状况来说,黄风他们的说法,当然是能够成立的。说民歌已经融进了当地老百姓的血脉与骨髓,已经构成了他们的某种精神底色,应该是一种难以被否认的客观事实。但一个关键的问题在于,真的能够做到“只要黄河的涛声不歇,歌唱就不歇”么?除非发生极根本的自然地理大变故,一般情况下,黄河水的流淌肯定会持续下去。但是,晋西北这些流传已久的民歌呢,真的可以永远传唱下去么?实际的情况不仅难以令人感到乐观,反而倍觉堪忧。关于这一点,只要看看黄风他们的这部报告文学,就可以一目了然的。“2010年初春,沿着绵延苍茫的黄河畔,我们在河曲、偏关、保德先后采访了16位年迈的民歌手,每一个民歌手都是一棵树,在长河落日下,挺立在辽阔的山圪梁梁上。他们的歌喉是那样蓬勃,正是由于他们的蓬勃,才使晋西北民歌得以传承丰茂:‘见甚唱甚,想甚唱甚,‘边唱边生,越唱越多。”为什么只是这16位年迈的歌手呢?请注意,在作品中黄风他们曾经有过关于入选歌手具体条件的特别说明:“我们采访的16位歌手,都是河曲、保德、偏关宣传部和文联的朋友帮助选定的:一是年龄已大,除两位年将花甲,其余都年近古稀或伞寿;二是能代表晋西北民歌演唱水平,或至少能代表县域演唱水平;三是还在本县工作生活,而没有去了别的地方。”选择年龄大的歌手,当然有着在他们的有生之年留下珍贵的第一手资料的意味,但请一定注意,第二个条件所特别强调的是这些入选歌手的演唱水平。尽管我们肯定不能说晋西北的年轻人当中就已经没有演唱水平能够与这些老歌手相提并论者,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在今天的年轻人当中,能够与这些老歌手匹敌者,确实是少而又少了。

其实,对于如此一种严峻状况,黄风他们自己也是非常清楚的。“然而,当我们告别往昔,不再‘走来走去穷光蛋的时候,民歌却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困境,在现实面前或冷却退守,或‘随着工业文化对农业文化的吞噬,逐渐丢失其乡土特性而趋于“标准化”。被‘标准化,就像方言被官话了一样,丧失了自身的存在。”很显然,在当下这样一个所谓市场经济的物质化时代,晋西北的民歌实际上已经难以为继,已经遭遇了艰难的生存困境。说来也确实难以令人置信,在当年那样一种政治高压时代硬挺过来了的晋西北民歌,面对着一种现代性的强烈冲击,面对着所谓的市场消费意识形态,却万般无奈地处于某种溃不成军的地步了。也正因此,所以,黄风他们才不由得发出了如斯浩叹:“那些年迈的民歌手,成了民歌田园的守望者,像一棵棵珍稀的红豆杉,坚守在被尘嚣围困的土地上。在采访过程中,他们对民歌的坚贞与忠诚,与为之饱尝的艰辛,让我们深深感动。为了民歌不被荒芜,给子孙后代保留下一份遗产,恪守住一份精神家园,他们过去用生命歌唱,现在更是用生命歌唱,燃烧着一生最后的时光。”多么富有诗情的语言啊,然而,黄风他们用如此诗意的语言所真切道出的,却是一种非常严酷的现实问题。那就是,曾经辉煌过很多年的晋西北民歌的生存状况已经到了极危险的程度了。河曲的二人台之所以能够在2006年岁末入选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目录,所充分说明的,也正是这一点。为什么要名列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目录,实质上,这是一种很不好的信息。道理说来也非常简单,无论何种文化形式,一旦名列这个目录,那就意味着它自身的发展状况已经很不理想,已经需要国家政府采取了行政干预的方式来想方设法保护这种东西了。

也正因此,所以,黄风他们才会不无真切地写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民歌需要拯救保护,民歌手也同样如此。他们是民歌的负载者、传承者、守护者,只有他们不被现实击垮,民歌才能生息有源后继有人,才能根深叶茂发扬光大。这既需要社会共同来担当,更需要政府重视,拿出GDP的九牛一毛,给予最切实的支持和投入,改善民歌的生息环境,改变民歌手的生存状况,像对待‘国粹一样,对待‘红歌一样。”这篇报告文学之所以要命名为“夕阳下的歌手”,我想,黄风他们实际上要传达的恐怕有两个意思。一方面,他们所具体描写的这16位歌手,都是老歌手。把他们的歌唱称之为夕阳下的歌唱,当然是非常恰当的。但在另一方面,这个夕阳,却也不妨被理解为是对于晋西北民歌现实艰难处境的一种隐喻式表达。已经变成了如同红豆杉一样的晋西北民歌,如果不采取积极有效的保护措施,真的可能很快就会永远消逝永远地没落下去。在这个意义上,阅读黄风他们的这部报告文学作品,我所突出感觉到的,就是两位作家那样一种为晋西北民歌鼓与呼的强烈文化忧患意识。某种意义上,他们的这种写作行为本身,就带有强烈的现实针对性,就可以被看作是有效拯救晋西北民歌总体文化保护行动中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

作为一种重要的文学体裁,报告文学一个非常重要的思想艺术特征,就是必须要有对于人性世界的透视与表现。具体到黄风他们的这部《夕阳下的歌手》,除了对于晋西北河保偏一带的民歌进行了足够深入的文化思考之外,另外一点值得注意的思想艺术特征,就是对于这些老歌手人性世界的挖掘表现。“16位老歌手,哪一位都饱经沧桑,像他们的祖辈先人一样,都有一把辛酸泪。祖辈的辛酸泪洒在了西口路上,他们的辛酸泪洒在了歌唱路上。我们即将写下的有他们动人的歌唱,但更多的是他们鲜为人知的人生。”“他们本身就是一首歌,唱着来唱着去,展现给大家的时候,一样如泣如诉,一样让你感动,一样让你流泪……”是的,确实是这些老歌手鲜为人知的人生。正是因为有了黄风他们对于这些老歌手人生的充分艺术展示,所以这部《夕阳下的歌手》才给我们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

比如说贾德义,就是一位特别痴迷于民歌演唱,为了追求自己的民歌演唱事业而多有牺牲的歌手。贾德义的第一个妻子名叫何玉莲,尽管相貌品性都不错,但因为是父亲一手强迫的,贾德义就是不喜欢,以至于从拜罢天地入洞房,一直到3年后两人分手,虽然睡在一盘炕上,但两个人却硬是没有发生任何关系。从这样的细节中,所透露出的,正是贾德义生性之执拗倔强。实际上,也正是因为贾德义有着这样一种撞上南墙也不回头的倔强性格,他才能够数十年如一日地不懈追求民歌演唱事业,并终于成为了一代“民歌之王”。1963年秋天,贾德义凭借着自己超人的艺术天赋,本来已经被前来招生的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录取,结果却不幸被当时的县委书记以挽留人才的名义给留了下来。这对于年轻的贾德义自然形成了巨大打击:“一个星期昏睡起来,像当初父亲强逼他成婚一样,贾德义只能垂头丧气地屈服,只能接受被剥夺的现实,满腹的梦想皆成泡影。”然而,贾德义终归还是从内心里热爱民歌事业的。尽管屡经坎坷折磨,又是二度离婚,又是无奈当保管,但等到1976年全国形势逆转,又一位县委书记要他到文化局继续从事民歌二人台的工作之后,他的民歌热情还是迅速地燃烧起来了。“在几十年里,为河曲培养歌手、演员上百人,发表文章数百篇,上至央视下至乡间演出无数次,大奖小奖拿了一个又一个,被誉为‘歌海强音、‘民歌之王、‘文化功臣。愈老愈金光闪闪,和河曲的其他老歌手一样,已成为河曲的一张文化名片。”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地区想调他去当文工团团长,张绍林导演相中过他,小香玉曾经亲自登门请他出山,但这些却都被贾德义给拒绝了。叫做“外面的山珍海味再好,也不及河曲的一碗糜子酸饭,为了他钟爱的民歌二人台,他决心做一个殉道者。”好一个殉道者贾德义!很显然,正是因为有了这样一种殉道精神的强力支撑,贾德义才在民歌演唱事业上取得了突出的成绩,并于2009年被文化部命名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代表传承人。

再比如女歌手杜焕荣,同样是一位民歌演唱事业的痴迷与积极努力者。杜焕荣对于民歌演唱事业的热爱,在以下三个细节中表现得最为突出。首先是“文革”期间政治高压状态下,偷偷摸摸唱山曲民歌被副团长发现。要知道,在当时,假若杜焕荣的行为被副团长举报,杜焕荣最起码少不了被狠狠地批斗一场。其次,是1985年的夏天,尽管在路上从车上不慎摔下来,一条腿受了伤,但到了晚上演出时,杜焕荣却仍然硬撑着病体登上了表演舞台。第三,更为难能可贵的是,当杜焕荣看到剧团树倒猢狲散,演员们纷纷各奔东西,曾经非常繁荣的二人台面临没落危机的时候,义无返顾地主动承担起了重建二人台剧团的重任:“就这样背负着一种责任,杜焕荣组建起的业余剧团,很快就活跃在河曲的乡野上。老百姓又看到了她的身影,又听到了她一如既往的演唱。不管到了哪里,前簇后拥,让她打心里感动:老百姓需要二人台,二人台也离不开老百姓,只有扎根于老百姓,二人台才能成为一棵常青树,才不会衰败消亡。”尤其是杜焕荣在面对黄风他们时的一席肺腑之言,更是能够让我们感受到她那对于二人台一种发自内心的关爱:“老一茬演员都老了,现在我们这一茬也快六十了。人老了不打紧,可二人台真要老了,失去挽救的希望,那就是大事情了。”看似寻寻常常的一席话,读来确实让人动容不已。

实际上,又何止是贾德义、杜焕荣呢?尽管说由于篇幅原因我们不可能在这里一一论及,但是,黄风他们这部作品中所采访过描写过的16位老歌手,都可以说是民歌演唱事业的追求与殉道者。这16位老歌手组成的人物群像,他们那看似寻常实不寻常的人生经历,从根本上说,正是这部《夕阳下的歌手》最具艺术魅力的地方所在。

最后要提及的,是黄风他们这部报告文学结构上一个不容轻视的重要特征。那就是,作为一部思考表现晋西北河保偏一带民歌演唱的报告文学作品,两位作家非常巧妙地把一些民歌的歌词穿插到运用了作品之中,起到了一种很好的穿针引线作用。比如,描写歌王辛礼生1955年与两个亲戚搭伴再次踏上西口路去投奔远在内蒙古的二舅时,作家就恰到好处地穿插运用了民歌《走西口》中的片断:“头一天住古城,∕走了七十里整。∕路程不算远,∕跨了三个省。”“第二天住纳林,∕碰见几个蒙古人。∕说了两句蒙古话,∕甚球也听不懂。”“第三天翻霸梁,∕两眼泪汪汪。∕想起家中人,∕痛痛哭一场……”《走西口》是晋西北民歌中影响极大同时也是内容极其凄凉的一首,所诉说表现的,乃是那些被迫背井离乡走西口谋生的男人们心中的哀怨悲苦。这种情感基调,很显然恰好契合辛礼生他们当时的特别心境。黄风他们的这样一种结构方式,当然显示出了极高的艺术性,应该得到我们的充分肯定。实际上,也正是因为有大量晋西北民歌恰到好处的穿插运用,这部旨在思考表现晋西北民歌传承问题的报告文学作品,才拥有了别一种非同寻常的艺术感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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