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健
从教十几年了,教材教了几遍,我逐渐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熟练技术工人,整日在教材和学生之间忙活,紧张有序,却又淡而无味。来北师大学习这段时间,没有了备课、上课、改作业、带班级的压力,摆脱了生活上的琐碎,终于可以静下心来听几节课,看几本书,可以有一个整块的时间对自己以前的工作做反思,倒也真怕这一年很快地过去。
近日翻阅1922—1923年的《中华教育界》,对照眼下轰轰烈烈的新课程改革,突然有一种历史轮回的感觉。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国家教育部门明确提出减轻学生课业负担,实施素质教育。“素质教育”的口号一提出,许多研究者就在强调素质教育应该以培养学生的实践能力和创新能力为核心。现在,读了几本《中华教育界》,我颇有感触,感觉以上对于素质教育的认识还是流于表面。素质教育的根本应该在于把一个只知吃、喝、住、穿的动物培养成具有丰富内涵的大写的人,在于通过教育促使学生形成良好个性、健全人格。回溯历史,早在1906年的清朝末期,作为末代皇帝溥仪的“帝师”的旧派人物王国维所著《教育之宗旨》一文,首次提出“美育”一词,在中国教育史上第一个倡导“德、智、体、美”四育并举的教育理念,明确提出教育之宗旨为培养“完全之人物”,为中国现代教育理论的创建作出了划时代的贡献。作为变法先驱的梁启超十分关注教育问题,提出“国民教育”的思想。他在《论教育当定宗旨》一文中指出,国家应实行“国民教育”,使教育成为国民教育的工具,“是为养成一种特色之国民,使之结成团体,以自立竟存于优胜劣败之场地也”。这种“特色的国民”按他的要求,要具有公德、国家思想、自由、自治、进步、自尊、合群、毅力、尚武等品质,以代替封建教育下所造成的国民品格上的缺点:“爱国心之薄弱,独立性之柔脆,公共心之缺乏和自治力之欠缺”。总之,他认为,“教育是教人学做人——学做现代人”。一向洞察国民之劣根性的鲁迅先生一针见血地指出,几千年来的封建教育只不过是统治者用来奴化百姓的工具,是“吃人”的教育,所以他极其重视造就新的战士,重视儿童教育,大声疾呼“救救孩子”,要把新的一代培养成“狮虎式的国民”,那么中国才有希望。1919年,时任国民党教育总长的蔡元培明确提出教育的宗旨应为“养成健全人格,发展共和精神”。由此看来,发生在二十一世纪的新课程改革提出“以人为本”,真是一个让人欣喜而又痛苦的话题。多年以来,我们在大肆挥霍那些一次性餐具、茶具的时候,却很少有人想过,我们的生命不也是一次性的吗,教育为什么没有体现出对这一次性生命的深切关怀?教育规律的依据是人的健康成长规律,以人为本,提高生命的质量,培养优秀的人性,是对人的价值与尊严的肯定,也是国家可持续发展的根本保证。这才是最根本意义上的素质教育。
然而,20多年前,素质教育的篝火在中国大地上点燃,但是直到今天,“素质教育轰轰烈烈,应试教育扎扎实实”依然是教育现状的真实写照。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我国的教育思想极为活跃,杜威、蒙台梭利等西方先进的教育家的思想被中国的教育家所接受。伴随着先进的教育思想,一些先进的教育方法也传入中国,“设计教学”、“道尔顿制”都是以学生为中心的教学方法,主张自由、自动、自发、合作、互助、与社会生活相结合,老师不用自己的思想去牵引孩子反而阻碍其个性的发展,这些与我们今天所提倡的自主、合作、探究的研究性教学如出一辙。读到这些,我不禁哑然失笑。
但是,先进的思想和方法并没有使旧中国的教育实际如教育家所愿,原因当然很多,其中蔡元培先生于1922年3月发表《教育独立议》是不容忽视的,他说:“教育是帮助被教育的人,给他能发展自己的能力,完成他的人格,于人类文化上能尽一份子的责任;不是把被教育的人,造成一种特别器具,给抱有他种目的的人去应用,所以,教育事业当完全交与教育家,保有独立的资格,毫不受各派政党或各派教会的影响。”“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教育有其自身的规律,理应保持其独立性和稳定性,然而当文明处于不文明的脚板下,文化落在无文化的掌心里,是教育的灾难,更是国家的灾难。教育应该是人民的,而不是哪一个政党的,教育应该是从儿童的身心发展规律出发,培养有个性、生动活泼的人,而不能把某一集团的利益强加在儿童身上,批量制造国家机器所需要的零件。
这样想着,突然觉得新课程改革有更深远的意义。
翻阅这些教育旧刊,我感觉相见恨晚,无比震惊。相见恨晚是因为我不曾在教科书上得到我本该得到的这些最重要的理论和知识,而无比震惊则在于当代中国教育家们讨论的许多真问题,胡适、蔡元培、叶圣陶那代人在上个世纪初已经充分讨论过了,甚至包括“孩子是否需要读经”这样的小问题。而且,依我看来,那代人所得出的结论,比现在要深刻得多。这真是历史的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