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清丽
1
昨晚我梦见李珂了!
三万字的报告文学已经发出来了,整整二十四页,而且是中央级刊物。我长长地舒了口气,总算又完成了一项任务。谁知在采访结束半年后的晚上,我忽然梦见了从来没有见过的女主人公李珂少校。我能清晰地看到她纤细的脖子上的血管,听见她反复地只问我一句,你了解我吗?你了解我吗?你了解我吗?一声比一声高出半个分贝,一声比一声尖锐如刀片划过我的血管。
李珂是年初宣传的全国典型,主办方很是尽力,召开了驻京六十多家新闻媒体参加的发布会,成立了由八人组成的事迹报告团,还给我们所有记者发了一整袋的资料和整整两页的主要采访人员通信录。三大本铜版纸印制而成的李珂事迹材料汇编里,从首长批示、事迹简历、各种媒体刊发的稿件集锦、主要人物访谈摘要,到主人公日记节选、从年轻到去世前的各种工作照片,纸质和电子版应有尽有。李珂毕业于全国最高的军事学府,是全军最年轻的女军事战略专家、女博士,研究的又是让女人望而却步的军事学术,在事迹上就占了先。材料上讲,她经常为了搞科研,熬到凌晨,有时一个月都不出门,饿了就泡包方便面。潜心研究学术,近几年在全国学术刊物上发表了十几篇居世界领先水平的学术论文,还有五项获得了全军科技进步一等奖。为了国防建设事业,废寝忘食,顾不上谈恋爱,顾不上成家立业,把大好年华都投入在了工作上。母亲生病住院,她去了不到一个小时,就告诉母亲,她要去参加学术交流会议,十天后一定陪着母亲。母亲当时气得就哭了。李珂在亲人的责备中,无言地离开了医院,立即坐上了去开会的列车。真是天妒英才,三十岁她却患上绝症。在生病住院的日子里,她多次向领导提出给学生上课,说,如果让我从讲台上下来,我一定会死的。未得批准后,她把病房当成了课堂,给学生讲课,去世的前一天,她的病床旁,还放着一本没有看完的军事论著。
采访人员名单中,有熟悉她的领导、同事,有她的学生、家人,方方面面,准备得非常充分。我看完材料,又重点采访了几个人,一个不爱红装爱武装的女性慢慢地从朦胧到清晰地走到我的笔下。为了国防事业,她把一个女性最美好的年华甚至生命都献了出来,我尽力寻找她动力的源泉。众人口述中基本上讲出了李珂的重要事迹和平常的为人,特别是她对国防事业的执著。她出生于一个军人家庭,身为军人的老父亲把一颗献身国防的种子,早早播撒在她心田。比如老父亲在她五岁时,就开始给她讲《孙子兵法》、《三国演义》,五岁她就能一字不落地把《谋攻篇》背完。对这个细节我有些质疑:一个五岁的小女孩,能背熟“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志……”这样枯燥难懂的文字?但我想,大千世界,怎么可能千人同心?像伟大的居里夫人,不就是迷上了一个叫“镭”的化学元素?正因有了形形色色的人,人生的版面才五彩缤纷。
听完大家的讲述,我又来到李珂生前的办公室,这是一间八平米的房间,没有花草,当然也闻不到女性的香气,桌上没有一般女性桌上放的个人照片,更无一瓶搽脸油。桌上唯一放着的一面镜子,上面已经落满了一层灰。玻璃板下面,放着名人警句、课表、论文创作提纲。
靠墙放着部队统一配发的书柜,里面全是一排排军事学术著作。我随手打开一本厚厚的《制海权》,上面红蓝相映的粗细线,印证了女主人公潜心研究的一串串足迹。我还拉开她的抽斗,从里到外都仔细地翻了一遍,我不知道我要找什么,后来才明白我想找的是女性特质的细节。
这篇报告文学花费了我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因为主人公已不在人世,因为事迹本身的陌生,使我比平时的采访工作付出了更多的心血。写完又让主人公的单位审核了,怎么她还不满意?
李珂想让我写些什么,梦中她没有告诉我。
记者工作嘛,就是这样,典型像走马灯似的你方唱罢我登台,随着时间的推移,李珂跟我写过的所有主人公一样,都将慢慢成为发黄的历史。
可是让我没想到的是,在第一次梦见李珂的一周后,我又梦见了她。这一次,李珂不再像是上次穿着军装,而是全身裹着一袭太阳红的无袖长裙,腰里系着一条白色的腰带,浓妆艳抹地朝着我走来。我刚开始没有认出她来,直到她走到我跟前,把一本杂志甩到我脸上。我不用看,就知道这是刊发我撰写她光辉事迹的那篇报告文学的杂志。
我是从农村出来的,从小受迷信思想浸染,妈常说的一句话使我印象最为深刻:不能欠别人的账,更不能欠死人的账。刚好我有到李珂家乡采访的机会,就决定抽出时间去给她扫扫墓,顺便去看看她的父母,看能否找出有价值的线索来。
李珂的父亲是一名军校里讲授战争学的三级教授,住在一幢绿树环绕的小楼里。一进门,靠墙就放着一整排书柜,上面全是金字闪烁的书名,我随手一翻,是一本《战争论》。李教授坐在书架边的写字台前,让我坐到一个只可供一人坐的沙发上。我看了看李母,李母说他把客厅当书房了,你们到客厅坐吧。
李教授手一挥,说,坐这舒服。
书桌很大,也是放满了书,一股旧书的味道时不时地钻进我的鼻孔,我不时打声喷嚏,忙用手捂住。
李教授从屋里出来,拿着一张照片,说,这是他最喜欢的一张照片。我接过来一看,是着文职将军服的教授和戴博士帽女儿的合照,两人都是圆圆的脸,都是凝重的表情,还有手里都拿着一本厚厚的书。
在我的母校照的。李教授得意地说。
肩佩金星的李教授指着一排排的书说,珂珂最喜爱读这些书了。从小她就喜欢军事,我没有儿子,一直把这个女儿当儿子养着。
在这样一个家庭里,忽然出现一个全国典型,的确如材料所讲,是环境使然。
老两口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提起女儿,沉默半天。李教授的讲述,跟上次我在电话里采访的差不多,连说的话好像都是从材料里跑出来的。
我小心翼翼地问,李珂为什么一直没有结婚?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满头白发的老教授马上说,你想想,她本硕博,就读了九年的时光,然后就是到新单位,搞科研,带硕士生,一年写十几篇学术论文,还要上课,哪有时间谈恋爱?别说谈恋爱,连便装都很少穿,整天就是军装。我给她讲女人嘛,读大学本科就足够了,她还要读。白天读晚上读,好不容易毕业了,又搞科研,扎在男人堆里,把自己是个女人都忘了。你猜她怎么说的,她说爸,时间不够用呀,我还有许多课题等着研究呢!
我走进李珂曾经的闺房,一切都井井有条,我翻着书柜、翻着笔记,还有曾经的信件,渴望能找到的,这里都没有。
她有同学吧?
有几个,都不在当地,结婚的结婚,工作的工作。怎么了,难道部队对她的事迹要重新进行定位?
我发现教授紧张了,忙说,没有的事,我只是被她的精神感动了,想积累创作素材。
我怀着失望的心情,来到郊区李珂的墓地,这儿依山傍水,清静悠远。我在她墓前坐了好一会儿,献了一束百合花。
2
李珂的单位离我的单位不远,她大学毕业就一直在这个单位工作,同事朋友大多都在本市。我电话打到曾经接待我的李珂单位的宣传科赵科长,他在我上一次采访时,非常热情。这次,他一听我是专业作家某某,接连给我说了他们单位又涌现出了两个重大典型,一个比一个生动,一个比一个更具有时代特征。我打断他的话,说明了自己的目的,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那事不是已经过去了吗?都快半年了,有多少新鲜事需要宣传呀。再说我们现在涌现出的这个典型更具有时代意义,他是专门钻研信息化建设的,又是个师长,事迹非常过硬。你啥时有时间,我派车去接你,你就住我们刚建成的宾馆,条件很不错的。现在宣传的重点不是要科学化、信息化嘛,我保证你一定能写出大作品,搞不好还能获大奖。
我说我只想了解李珂的朋友,不知他能否再提供些线索?他警觉地说,你想干什么?
我马上想到了李珂父亲的反应,忙解释说,我只是想写篇小说。
赵科长“哦”了一声,说,我们不是给你发了个通讯录吗?
不好意思,那个本子我找不到了。我当时想,文章一发表,所有的资料都已经没有用了,放着还占地方,就卖了废品。
对不起,我马上要开会,我找到跟你联系。科长说着,挂了电话。
凭直觉我感到赵科长不会给我找到通讯录的,等了一周,果然一点消息也没有。我只好来到李珂原来的单位。哨兵仍在坚守着岗位,院子仍是我半年前看到的样子,来来往往的军人,行进的队列,嘹亮的号声,唯一不同的是,大院主干道挂着的横幅上写着向某某某学习的标语,不再是李珂。没有人再主动跟我提供李珂的任何消息。我走到李珂的住所门前,敲了半天门,也没人应答。最后是对门的一个人告诉我,李珂走了后,因为房子是公寓房,已经分给新调来的人了。
一个活生生的人,没了,这世界就再也没有了她的存在。我心里酸酸的。
我在院子里转了半天,一无所获。最后忽然想起,我曾经采访的李珂生前一位好友跟她一个单位,而这女友,跟李珂是大学同学,绝对的闺中密友。走了几步,我又想到万一我在李珂的单位碰上她生前的领导,他们再给我讲她如何如何拼命工作的事,我如何应付?
心里七上八下的,我还是走到我曾经走过的楼梯上,刚一上楼我就发现了那个眼角长着铜钱般大胎记的小个子,正迎面下楼。他是李珂的直接领导,我采访他时,他说得最精彩,特别是说到李珂为工作有一周几乎就没有睡过觉。他左眼角铜钱大的胎记非常醒目,所以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我怕他认出我,想着找个什么理由搪塞他。他朝我看了一眼,面无表情地下了楼。
他曾经是多么的热情呀,左一句作家妹妹,右一句作家妹妹,让我好似真有了一个哥哥。可现在他一点儿也不认识我了。那时,他是在大门口接的我,大冷天,西北风吹得他头发盖住了眼睛,每走几步,他就要停下把头发用手指轻轻地压在头顶,不一会儿头发又重新盖住了眼睛,他就不停地压着头发,不停地给我讲着李珂的先进事迹。
女同学叫王蕾,我在敞开着的办公室里一眼就认出了她。不,确切地说,是我先听到了她的声音,然后循着声音,顺利地找到了她。
听了我的来意后,她很是惊奇:不是已经写过了吗?为什么还要写?是要拍电视剧吗?我不知如何回答,只好说,就是聊聊,积累些创作素材。你还能告诉我一些没有说过的李珂的故事吗?与工作无关。
她急速地朝四周看了一眼,压着嗓子说,你想干什么?
我想写出一个真实的李珂。
领导让你写的?
我摇摇头。
她坐回电脑桌前,边打字边说,我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你了。说着,手指灵活地敲起键盘。我坐了一会儿,感觉她没有再跟我说话的意思,只好选择离开。
坐在公交车上,望着一对对快快乐乐的年轻人,闻着自己身上的汗水味,我决定再也不写李珂了。我想,一个与我生活在两个世界的人,能把我怎么样?
3
我出差写稿,半个月很快过去了。李珂的事我已经不想了,可忽然间王蕾给我打电话,问我是否有时间,她想跟我谈谈李珂。晚上她在一个名叫“七里香”的茶室等我。
茶室在一个狭窄的胡同里,勉强一辆车能过去。门面很小,如果不留心看,真以为只是一户人家。推开门,没想到却别有一番天地,率先钻进我耳中的是一阵悠扬的古琴声,接着我看到的就是一个蓝花青瓷的大鱼缸,里面游着几条小小的金鱼。穿过鱼缸,是一排排以植物命名的包间,什么菖蒲、薰衣草、美人蕉、星星草……漂亮的女服务员领我进了“星星草”的包间,王蕾已在里面等我。
王蕾不再像办公室那么板着,脸上有了微微的笑意,说,这是李珂最喜欢的地方,她经常约我到这儿来喝茶。
我心里蓦地一惊,李珂怎么有时间经常来喝茶,而且在这么一个偏僻却又雅致的地方?我努力地跟过去材料里的李珂作着对比。
你坐的位置就是她经常坐的,她最爱喝绿茶,你看这儿,王蕾说着,朝窗台上一盆小兰花一指,说,我们第一次来时,李珂看花儿有些干了,还给浇了水。
我轻轻地抿了一口绿茶,果然清香。
时断时续的古琴声,让人非常愉悦,好像是恋人间的絮语,或者仅仅是内心的倾诉。我一时听得有些入神。王蕾说,知道这是什么曲子吗?
我摇摇头。
李珂最喜欢听的,叫《良宵引》。
一听是李珂喜欢的,我一下子屏住呼吸,细细地品味起来,听着听着,感觉一股悲伤涌上心头。
你想知道她哪方面的事,不都已经告诉你了吗?王蕾轻轻问。
我想知道她情感方面的,她这一辈子为啥不结婚?她那么漂亮,那么有才气。如果说她是个书呆子也就罢了,可是她不是,能找到这么一个雅致的地方喝茶,能欣赏这么美的古琴,她一定有丰富的情感故事。
你想写人家的隐私好挣钱?
你觉得,现在连她单位都想不起的典型能有钱可挣?
那你为什么想做这事?
因为我想还原一个真实的女人,一个有血有肉的女人。
王蕾抽了一口烟,说,其实,你们那些文章我也知道都是应景的,没有写出一个真实的她。不过,你要写,我只能跟你简单聊聊。虽然我们是同学,但在一个单位,她不会太多告诉我些什么,因为我们都是竞争对手嘛。
我笑了,说,那当然。
在大学时,有许多人追她,她也没有固定的男友,跟所有的人关系都不错。后来她告诉我她喜欢一个男人,他们好了好一阵子,可是那人已经结了婚。
是她主动退出的?
好像是男的压力特别大,她就放弃了。后来年龄大了,别人给她介绍了一个,快要结婚了,不知怎么搞的两人又分手了。
我边写边想,怎么当初这么好的素材没有告诉我呢?
她喜欢穿漂亮的衣服,经常跟我上街买衣服,她品位高,一般衣服又看不上。王蕾吐出一个大烟圈。我回想起她曾经告诉我李珂整天都是一身军装。
她病了,我到她家里去看她,她看见我穿一件红色的棉袄,问我在哪买的,还穿着照了半天镜子,让我看她穿着好不好看。
还有,她去世一周前,忽然给我打电话,让我陪着她到一个很大的照相馆去照相。穿中式的,西式的,军装的,照了一大堆,你猜最后怎么着,她又试穿了一件婚纱让摄影师拍照。你不知道,一个没有新郎的新娘,让照相馆里的人议论了半天。你知道她去世前,病床上放的是什么吗?
材料上不是讲的是一本军事学术著作吗?
没错,除了书,还有一支口红和一块粉饼。她去世前,曾告诉我,如果让她离开心爱的讲台,她一定会死的。但是,如果让她停止去爱一个人的话,她也一定活不下去。
我忙问李珂过去的那个男友叫啥,在哪个单位,我想见见他。
王蕾一双锐利的眼睛盯着我,没有说话。
我说你放心,我是女人,我知道名声对一个女人,特别是一个已经不幸离开人世的年轻女人,是多么的珍贵。
王蕾慢慢地说,那个男人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只知道姓陈,好像是搞摄影的,单位在百万庄附近的一个新闻单位。
地方的还是部队的?你有他的手机号码吗?
王蕾半天才说,过去有,后来就没留。
我看着她吞吞吐吐的样子,明白她的难处,道了谢。
你一定不能胡写,否则我就对不住朋友了。
我保证。
4
记者查记者还是很容易的,查的结果让我伤脑筋,附近三家新闻媒体,就有三个姓陈的记者,而且三个都是已婚。我又问年龄,按我的想法,该陈姓记者应当四十多岁,孩子上中学了,男孩女孩搞不清。
我让一个好朋友帮我打听了半天,排除了一个没有孩子的,还有两个。一个出差了,一个在家。很快我打听到在家的陈姓记者跟我一个同事是朋友,于是我通过朋友,顺利地找到了他,他叫 陈力。
我知道属于个人隐私的事人家是不会轻意告诉我的,我要通过面对面,才能打开对方的心扉。
陈力在电话里很是冷淡,问我有什么事?可以在电话里说。
这种事关个人隐私的话题,怎么能在电话里说。我的态度更加恳切:陈老师,你无论如何抽空见个面吧,我真的非常喜欢你的摄影作品。
陈力最后答应喝杯茶。
他不是我见过的一般摄影记者的打扮,普普通通的一个男人,穿着一身普通的衣服,跟从事其他工作的男人没啥区别。神态很是倦怠,双眼充满了血丝,一看就是睡眠不足。我没话找话地说,想请教他如何买单反相机。
他说话有板有眼,一点儿也看不出浪漫男人的样子,而且对我很是冷淡,我认为自己还算有点魅力,可是他目光很少跟我对视,眼睛基本上都是望着窗外,或者是人来人往的行人;说话也是问一句答一句,虽然有条理,但是毫无情趣,不像一般男人见了女性,滔滔不绝。我认为这样的男人不会招女人喜欢,更何况是心高气盛的李珂。
喝完一杯茶,他就说自己还有事起身就去埋单。是我找的他,当然由我去埋单。可是他再三坚持,我只好由了他。
我跟他出门时,没有抱希望地问他,你认识李珂吗?我仔细地观察着他脸部表情,虽然我断定不可能是他,可又怕万一是呢?
他脸上毫无表情地说,不是典型吗,典型谁都认识。
你觉得她事迹感人吗?我试着往深入里提问。
他望了我一眼,说,没感觉。说完,快步走了。
望着他的背影,我把他彻底地排除了。
另外一个叫陈超。他出差一回来,就给我打来电话。这个男人很热情,听说我要向他咨询买相机的事,非常热情地说,他可以带着我去北京几大摄影城看看。
我第一眼见到他,就确定他就是李珂的情人。人长得精神,而且健谈,穿着得体,还有,怎么说呢,他是那种易招女人喜欢的男人。
他到摄影城里帮着我选相机,热情得我都不耐烦了,他还是带着我到一个个专卖店逛,一架架的试相机。终于帮我挑选了一架尼康D90相机,还给我简单地讲了面板上一些易学的技巧。他又说如果我周六周日有时间,他可以带我到郊区去试镜。东郊有个叫“蓝调”的薰衣草庄园,开满了遍地的薰衣草,漂亮得可以跟普罗旺斯媲美。
相机是给儿子买的,这只是个由头。当我们坐到茶室时,我看到他这个人很是健谈,而且说话很随意,对我一点儿也不设防,我才一五一十地说明了来意。我再三告诉他,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写一部小说,我对这个女人很感兴趣。
我不认识李珂。
我真的不会写你真实的名字。
我真的不认识她。陈超笑着说,但是你说的那个男人我认识,不是我们报社的,离我们有两站路,他也姓陈。不过,他出差了。我介绍你们认识。
我高兴地说谢谢。
一周后他告诉我,他的朋友要和他一起吃饭,让我过去。
我去后,却是他一个人。他解释朋友有事,来不了啦。
我说没关系。
他给我讲他的故事,讲他的初恋,还有他的事业。说着,他好像是无意中碰着我的手,说实话,我有些喜欢他,可是我更关心李珂的情感生活。
当他第三次打电话时,我去了,他的朋友仍然没有来,他才给我说了实话,李珂的事他真的不知道,也不认识李珂的什么朋友。不过,他说,我很喜欢你,想借着这个事跟你在一起。还说想带着我拍照去,一定能拍出许多美好的瞬间。
我说以后吧。快步走出了包间。
难道是陈力?
我站到一个安静的地方,看陈超不在了,打电话给陈力,他冷冷地问我有什么事?
我想请你给我的作品配几张照片。
我最近很忙,没有时间。
就是从你现成的作品里挑几张,不耽误你多长时间的。
我真的很忙,你找别人吧。
我一听他要挂电话,立刻说你肯定认识李珂。他半天没有说话,我更加确信了。
我有事。
只是聊聊,她的一个女友告诉我,李珂还有给你的东西。情急之中,我只好下了一剂猛药。
他显然迟疑了一下,半天没有说话。
有门!我趁热打铁道,难道你不想知道李珂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想给你说什么话吗?
陈力半天才说,我要出差,回来后再联系。电话断了。
陈超仍然约我去照相,问我关心的事有没有进展。我说没有,为了死者,也为了生者,我谁也不会告诉。
别再费别人的神了,真的,你不觉得我们很合适吗?
你是不错,可是我们都有了自己的家庭。
你太传统了,作家嘛,生活应当丰富多彩一些。
我笑笑,没有说话。我很后悔,我怎么能一开始就把他当作李珂的爱人呢?回到家里,我把他的号码从手机里删掉了。
我在期待着陈力给我打电话,我认为这一定是一个藏得很深的男人,如果走进他的内心,说不定就走进了李珂的内心世界。
5
陈力迟迟没有给我打电话,我等了半个月后,忍不住了,再次给他打了电话。
这次,他在北京,他说了我们见面的地点,让我大吃一惊的是,竟然就是王蕾约我见面的“九里香”茶室。
陈力坐在王蕾坐的位置,我坐在了曾经李珂的位置。
陈力慢慢品了一口茶,想开口,却始终没有说出话来。
我等着他说,他却不说,我等不住了,先开口,我知道你有顾虑,你放心,我不会给你和你的家庭造成任何麻烦。我老梦见李珂,她责备我写的是一个不真实的她,可是其他人帮不上我的忙。你不知道,现在她住的房子被单位收了,人们已经忘记了她,才短短半年时间呀。连她的父母讲的都是官话套话。一个如她这般的女人,一定有着丰富的内心。在她的朋友之间,或者在她曾经深爱过的人们中间,我想一定有人还记着她曾经的美丽。为了还原一个真实的她,为了让她安息,我才决定了解她,写下她,以此方式作为纪念。
我看过你的一些作品,还了解了你的为人,这才同意跟你再见一面。陈力说。
是吗?我无意中竟然也成了你的采访对象?
陈力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答非所问,你真的梦见她了?
是的。
她,她怎么样?他说着,声调有些震颤。
穿着大红色的连衣裙,在鲜花丛中。
她瘦了吗?
我不知道,因为我没见过她。
他忽然扭头,我猜想他流泪了。这时,茶室走进来一位清纯的姑娘,他忽然给我说,我认识李珂时,她跟她一样年轻,长得一样好看。那时,她在读战术学研究生,我在杂志社当记者。在她论文答辩会上我们认识了。我给她写过一篇专访,采访时她背了不少诗,还有一首是她写的。
李珂会写诗?
她不但会写诗,还喜欢读诗,她给我说她不喜欢自己所学的军事战略,是父亲逼着她学他的专业,说他一辈子的心血都在里面了,还有他的人脉也都在这个圈子里,她稍稍用力,就能成功。女孩子们,研究军事学术的人又少,本身就是个亮点。她上课时学习军事战略,课余时间写诗,我还给她的一首诗配了图,发表了出来。
你们是从啥时起相爱的?那时你结婚了吗?
陈力端着杯子半天,却没有喝,又放下了。
文章发表后,我约她见面。是她选的这个地方,这个茶室很难找,当我到时,她已经坐在里面了。我见到她时,她正在笔记本电脑前写东西。一看到我,很高兴地说,她总算写好了论文,因为她要毕业了,已经联系好了一家接收单位,非常喜欢她的学术作品。看来我还得继续研究我的专业。她笑着说。
我把发表她文章的报纸递给她,不用说她很高兴。
然后她忽然间不说话,好半天才说,我决定不跟你见面了。
我说因为我结婚了?
她低着头说,我可能爱上你了。
我一时无语。
咱们不要再见面了。我有个师兄,非常喜欢我。
我说好,祝你们幸福。
我其实心里也非常喜欢她,可是我只能同意她的决定。我们从茶室出来,她提议到附近的公园里转转。公园里很静,天上的星星很是稠密,我们一直望着星光。她说我永远也忘不了跟我一起看星星的男人。
我说我也是。
她又半天没有说话。快走时,忽然说,我有个请求,你能答应我吗?
我说当然。
她忽然把脸一捂,说,算了,走吧。
我拦住她,说,什么请求?
她转过身去,望着静静的湖面,背对着我说,说出来,非常难为情的。
说吧,我轻轻地揽住她的肩。她的肩膀轻微地哆嗦了一下,我马上松开了手,这是我们第一次肢体接触。
我能吻一下你吗?她轻声说。
我哆嗦了一下,没有说话。
你不愿意就算了。
怎么会呢?
我望了望四周,此时是初夏,在这迷人而充满诱惑的夜晚,在我的记忆中,好像空气、树叶也是芳香的。天空蓝得柔软,无风,我的情绪因此显得格外的绵软,甚至呼出的气,都透出一丝甜腻来。
她转过身来,站到我面前,黑夜中我看不见她的脸,但是能听到她的心跳。
我用我的初吻向你告别。
我感觉自己很伤感,看她很是拘束,就鼓励她说,好!
她往我跟前走了走,说,在这之前,在做这个之前,我有个要求,你要同意。
我点点头。
这一吻之后,我们不再联系,不再见面,不再想着对方。
我痛苦地又点了点头。
她往我跟前更近地走了一步,踮起了脚尖。我闻到一股从来没有闻过的清香直面扑来。
这真是她的初吻,嘴唇轻轻地触了我一下,就要离开。我说这不叫吻,我来教你。
她舌头很听话地等在我的唇边,我慢慢地试探,一点点的,好像唤醒了一朵沉睡许久的蓓蕾,我感觉到她舌头的清香,感觉到了她跳动的血液,感觉到一朵花慢慢绽放的过程。
到现在想来,那是我一生中最甜蜜的吻。
起初,我们紧紧地拥抱着,陌生而热烈,完全是为了告别,为了无奈。可是从我看到她走到单位大门时,一股预感涌上心头,我们分不开了。不,这不是分手,而是开始。
这样的故事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我兴致盎然地等待着下文。
有半个月,我们没有再联系。可我脑子里想的全是她,终于有一天,我鼓足勇气走到她单位大门口正对着的公园里,我知道晚饭后她一般都要到公园里散步。
我在公园里转了一圈,没有发现她,我想我们是没有缘分了。就在这时,我的电话响起,是她,她只说了一句话,我想你!就挂了电话。
我再打,电话都是关机。
我失意地往回走,就在湖边的一个小凉亭,我发现了孤零零的她。我认为这是老天在成全我们,从此以后我们就相爱了。
说到这儿,中年男人陈力脸上闪现出一股久违的笑容。
那时我真觉得自己疯了,只要有空,我们就出去约会,我们住过这个城市许多为年轻旅行者准备的假日休闲酒店,订的都是小时房,价钱也不贵,一百元钱三个小时,足够我们在一起玩了。这些房间卫生干净、时尚,里面装修简洁,又有品位。有电视,还有电脑可以上网。这些酒店的名字都非常好听,有爱琴海、维也纳、巴厘岛,我们最爱去的,是七月七日酒店,因为这是我们第一次去的地方。
是她给我打的电话。那天,刚好是情人节。我下天桥时,发现路边一家花店里人挤得水泄不通。我忽然想我们相处了这么长时间,我从来没有给她买过一束花,就像年轻人似的,也跟着挤了进去,终于买到一束还滴着水的玫瑰花。
到了酒店门口,我有些紧张,这是我们第一次在这样私密的地方约会,而且我知道这会发生些什么。我害怕遇到熟人,而且还傻傻地抱着一束花,走进一家酒店,越想越不对劲,情急之中,把花送给了一位路过的小姑娘。
我进屋时,她很紧张,我刚一进屋,服务员就敲门,我们紧张得心都要跳出来了。结果服务员送来一束花,放到枕头边,微笑着说,祝你们幸福。说罢,笑着走了。
你说服务员会不会认为我们到这儿来……
我知道她要说什么。
有时是她在里面等着我,有时我等着她。我们在里面疯够了,然后一前一后地走到大街上,我们就可以对付外面世界任何风雨了。我喜欢闻她身上散发出的气味,喜欢瞅她每次穿着不一样颜色的衣服。最动人的是她说话的音质,她是南方人,说话就像南方的那种糯米,黏黏的,柔柔的,有时靠在她怀里,听着听着,就睡着了。总之,她如一场风暴席卷了我,令我对她产生一股无法扼制的依恋。即使什么也不做,就听着她讲一个个有趣的故事,在我看来都是一种幸福。在她面前,我感觉自己不再像是过去的自己,过去的我除了读书就是拍照,在家里一句话也不想说,可是在她跟前,我给她讲一个个的故事,念一首首的诗,说一个个的笑话,逗得她笑得老弯着腰咳嗽。
你知道我是学摄影的,我喜欢光感,喜欢捕捉生活中所有有意思的亮点。你猜有天她送给我一个什么样的礼物?
我睁大了眼睛。
第二次我到七月七日登记房间时,那个嘴角长着黑痣的服务员说,先生是常客吧。我含糊地点点头,恨不能立即退房。
所以这次约会很紧张,看着酒店来来往往学生模样的青年,我感觉自己好像误闯了大学公寓一样。后来我就留意各种时尚而小资的假日酒店,每个酒店最多住两次,可以说这段时间我们跑遍了城市的角角落落。这陌生的新鲜感,让我们幸福而陶醉。
她把我们住过的房间都拍了照,每张照片上都写了具体时间和地点,还有一首她说是抄来的诗:
月亮,月亮是多么温柔
当它来临,从她的池塘汲水
当它隐去——向她辞别的时候
床、被子和床单,是多么温柔
当我们的肢体
长久地相拥,当我们期望不眠的天使
在天空的桥上踱步
慢慢踱步的时候
星星是多么温柔:它总在歌唱
每当夜晚拥抱起我们
每当夜晚打听我们的境况……
这时,我就感觉自己太幸福了。
她笑着说,如果有一天我们不得不分开,你一定不要忘记我们这些爱的小屋。
我说胡说什么呢,我们永远也不会分开。
她说我什么也不要,就这样陪着你到老。
她真的不像其他女人,缠着我要给她个名分什么的,她总是特别体谅我,她说反正离开你的日子里,我有事业撑着。我们就这样,挺好。
时间长了,我感觉我再也离不开她,我只要跟妻子在一起,就烦心,看着妻子啥都不顺眼。我妻子是个护士,她凭女性的敏感知道我一定是心里有了人,可是她不说,更不可能跟我的父母说。她就像一个沉默的智者,静静地观察着我,以她的爱心感动着我,让我更加的难受。
你们中间是不是分过手?我插话。
是。有一天,在我跟李珂约会后回到家里,妻子忽然说,咱们分手吧。
我说为什么?
妻子说,咱们都是聪明人。
我半天才说,我对不起你和女儿。
妻子说,你明白就行了。我女儿当时已经上中学了,她听到了我们的谈话,当天晚上忽然不知去向,我找了一夜,后来在她同学的家里才发现了她。我要接女儿回家,她说,你让我回家可以,必须保证跟妈妈好好过日子,不准说假话,如果我知道你还骗我跟妈妈,我就撞车。
我把发生的事告诉了李珂,她提出了分手。
这一分手,我们足足有三年没有见面。为了离开我,她到外地又去上了博士。走后,也没跟我联系,直到在上海,才告诉了我,让我好好地跟妻子过日子。她说她看到我的女儿非常可爱,我的妻子非常善良,她的良心不允许让她再给她们增加痛苦了。
谁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我喜欢上了她,我喜欢看她打球的样子,整理头发的样子非常迷人。陈力说着,好像对面就站着李珂。她爱哭,爱生气,只是我从来没有想到她能成为一个典型。因为她对学术研究一点都不喜欢,只是因为爸爸的希望;因为她是老师,所以她要考核时拿到第一,只好硬着头皮写。当听说她成为典型时,我真的不敢相信。我不知道她成为典型后,会是什么样子。
可是她的确在努力工作,听说有一个月她没有下楼,吃了一箱的方便面,就是为了写论文。是的,我相信,那时,我们刚刚分手,她不愿意见任何人,我想从我们分手后,她才爱上了研究,爱上了图书馆。
你们分手后再也没有联系过吗?
三年零四天后,我正在家里吃饭,忽然手机响了。
我一看是她,心里蓦地一惊,因为从我们认识到现在,她从来没有在下班后给我打过电话。
那天,我女儿过生日。我的父母和妻子女儿都等着我,我走到阳台上,问,怎么了?
你能来吗?
我说怎么了?
她说我我我……说着,哭出了声,后面的话也没法说下去了。我知道她很坚强,她从来不会这样,能这样一定是出了大事。我急着问道,你在哪?
我在301医院门口。
我说我马上来。妻子一看我拿衣服,问我干啥?女儿不高兴地说,爸,我的生日蛋糕你还没切呢。
我有事。我说着,就跑出家门。坐在车上,我第一个念头,一定是她父母哪个生病了,而且是大病。否则她不会这样的。
我老远就看到她坐在住院部的台阶上,手里拿着一张化验单。一看到我来,扑到我的怀里大声哭起来。
你爸病了?还是你妈?
她哭得更厉害了,不说话。我拿过化验单,是她的名字,写的是胃癌晚期。
肯定是搞错了,你还这么年轻,怎么可能?
是真的,这是复查的结果。我想这可能就是老天对我影响你们家庭的报应。
胡说什么呢?我安慰着她,却不知怎么办。我不知道我们俩在台阶上站了多长时间,一直到行人很少了,天黑了,有了灯光,我才搂着她,拦了一辆车,说,咱们先回家。
这次,她第一次让我到她的单位,进了她的宿舍。我坐到很晚。她说医生说要切掉三分之二的胃,还要进行化疗。好的话,能活半年。
明天就住院吧。
她不说话。
抓紧治,一定会好的。
她摇了摇头,说,昨天所有的结果我都查了,晚期。她说时,不再流泪,好像她所有的痛苦都在住院部门口消化掉了。
告诉你父母了吗?
除了我们单位的医生,只告诉了你。
我不知如何安慰她,她忽然说,我想出去玩玩,到江南去好好地玩玩,然后再回来做手术。我知道经过无数次的化疗、治疗,我的头发不会再有了,我的美丽也将一点点地被病魔吞噬掉。
我陪你去。
你家里怎么办?
你不用管。
你真的要陪我去?
你收拾好东西,咱们明天就出发。
坐到回家的车上,我才想如何跟妻子说呢?我想无论如何,我一定要陪她去,一定,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妻子听到我要出差,竟然啥都没问,只说,去多长时间?我说一个月。
妻子没有再说话,默默地给我准备出去的东西。我强忍着难过,走进了书房。
我们约好第二天在机场相见,可是到了晚上,她给我打来电话,说,她要住院了,不去了,让我好好生活。
我还要细问,电话已挂了。
我凭直觉,感觉她一定是怕影响我的生活。后来我知道,她是一个人去的。我整天给她打电话,她就是不接。我到她单位去找她,你知道那时我啥都不顾了,单位人说她去旅行了,至于去哪,她没告诉别人。
我猜她去的是江南水乡,可是那么多的水乡,我到哪去找她?我很自私,真的,如果真的找,也许能找到,可是我没有找,因为我们单位此时要评定高级职称了,竞争非常激烈,我也只好陷进这个让人厌烦的俗事中。
我收到了她给我寄来的照片。全是她一个人在美丽的水乡照的。她说她要给我留下最美好的回忆。
我立即到她单位等,到所在的医院去找,她都不见我,还说如果我再找她,她就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还说,让她的美好留在我的记忆中,就足够了。
这么说,你一直再也没有见到她?
陈力点了点头,又摇摇头,说,是在告别会上,我见到了躺在鲜花里的她。我是跟着众人一起去的。我戴着墨镜,估计谁也不认识我,我是最后一个进去的,因为她父母朋友很多,还有不少领导,横幅上写着“全国优秀教师李珂告别会”。我没敢靠前,只听着四周回荡着我喜欢的《献给爱丽斯》的曲子,看着一朵朵还洒着水的百合,要不是时有的呜咽声,我真以为她在那静静地睡着了,不一会儿就会醒来。回家以后,我病了好长时间。在病中我知道她真成了先进,成了典型。
茶室的音乐如泣如诉,让人心里莫名的伤悲。好半天,我们没有再说话,好像来的目的,只是为了听这伤悲的音乐。
听说她离开你后,还谈过一个男友,两人差不多要结婚了,忽然又分手了。
是的,这人是她上博士时的师兄,后来他们一同分回这个城市。她告诉过我,还有一次她远远地指给我看。那人不错,是个大学老师,对她非常好,可她给我说两人之间没有激情,不过也没关系,慢慢相处自然就有感情了。后来遇到一件事,他们就不打算结婚了。
什么事?
正在这时,陈力的电话响了。他只连续不断地嗯嗯着。接完电话,他又继续给我讲。
唉,提起这事,我恨那个小伙子。
陈力刚说到这儿,电话又响了,他不接,我说接吧。
他接电话时,对方好像一直在说话,他半天才说,我晚上再给你打,现在忙着呢。他刚放下手机,电话又来了。
我站了起来,说,你有事,咱们改天再聊。
他还是坐着,一副欲罢不能的样子。我想起他上次匆匆的告别,我们的谈话一定勾起了他许多的回忆,或者说,使他能把心中的烦恼倾诉出来。
走吧,赶紧处理你的事吧。
对不起,我女儿学校的老师打来的,说女儿成绩不好。
他走到我跟前,咱们啥时再约?
我说都行。
他说那过几天吧,我给你打电话,你到我办公室,我给你看她的日记。
我高兴地说,那太谢谢了。
6
没想到,第三天陈力就给我打来电话,说他有时间。
陈力办公室虽在闹市区,但是院子很大,里面极其幽静。我穿过长长的绿色走廊,按着他给我讲的地址走到一个写着“暗房”的门前停了步。敲了半天门,没有开,问旁边的人是不是陈力的办公室,人家说没错,肯定在里面洗照片呢,你再敲。我刚要敲,门开了。
屋里很暗,只开着一盏台灯,有一张单人床,一张桌子,其他就全是照片了,墙上、桌子上、头顶的铁丝上,一张张彩色黑白或人物或风光的照片映入我的眼帘。我仔细地一张张翻看起来。
她的照片我收起来了,看一次伤心一次。
陈力说着,让我坐下来,从床底下拉出一个擦得干干净净的铁皮箱子,打开锁,我一下子呆了,全是李珂的照片:在金黄色的稻田里张开双手飞翔的李珂,在河里伸着脚丫打水仗的李珂,在两边鲜花盛开的小路上坐着的李珂,吃着肯德基做着鬼脸的李珂……一个个地向我提醒着她曾经的快乐。
我一张张地翻着,陈力慢慢地说起了李珂的故事。
我给你说过,她后来找了个男朋友,跟她是同学。原谅我不说出他的名字,咱们就叫他A吧。A君有个妹妹,出国了,让哥哥帮忙照顾她刚回国的未婚夫B。A搞课题很忙,就让李珂陪着妹夫置办结婚用品。B长得一表人才,在国外多年,见多识广,跟李珂很能谈得来。
有一天,李珂忽然给我打电话,说,她心里特别纠结,要跟我谈谈。
在茶室里,她给我说妹夫老追她,追得她都没有办法。
我说你爱他吗?
她半天才说,我除了你谁也不爱了,我一直拒绝着他,后来经不住他再三的追求,我感觉他比我男友有情趣多了,有天晚上,可能是寂寞,孤独,或者还有些说不清的原因,我接受了他。
我问李珂这么做想到将来了吗?
李珂说B说相爱的人自然要结合在一起,你未婚,我也未婚。而且我一眼就看出你不爱A,因为你们不是一路人。
可是李珂不那么想,她想时间长了,他的感觉会慢慢地变淡,特别是随着他未婚妻的回来,一切都会恢复到原来的样子。这样既不伤害B,也不影响A的妹妹的幸福生活。
A的妹妹终于回来了,比李珂小两岁,长得很可爱。兴致勃勃地忙着跟男友谈情说爱,才发现男友心不在焉,总是在自己面前躲闪着,怀疑两人感情出了问题。一切蒙在鼓里的A让李珂去做妹夫的工作,李珂话还没开口,B就说,他打算好了,他爱的是李珂,要跟未婚妻分手。而且在没征得李珂同意的情况下,说他已经跟A的妹妹说李珂跟他已经是情人关系了。
这一下事情复杂了,A跟妹妹都来质问李珂,李珂有口难辩,两人谁也不相信她。妹妹认为是李珂勾引了男友,还要到李珂单位去告她,让A拦住了。痴情的A顶着妹妹和家里的压力,对李珂说我原谅你,咱们结婚吧,好好过日子,我相信你。可是李珂的性子也很倔,说要不是B,我觉得我还爱着你,可事实证明我不爱你。
B仍然追求着李珂,打电话寻找,李珂都不见。李珂给我说,她要把所有的精力全放在工作上,以后再也不会爱人了,更不会结婚。果然她以后真的住到了办公室,不再出来玩,不再跟人接触。有时真的就像你文章里写的,一个月都不出宿舍的门,几箱方便面就对付了。谁想就这样害了身体,造成了无法挽回的恶果。
听着,听着,我真为李珂不幸的命运掬一把同情的泪。
其实在她走时,我还远远地见过她一面,就是在这个茶室。
我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我为什么没有告诉你,因为我认为那不叫相见。
那是李珂的朋友王蕾告诉我的,说她们在这个茶室喝茶,让我来一下,但是特别强调我不能让李珂知道,因为她非常爱美。我就在窗户旁站了一会儿,我看到她干瘦如柴的身体,看到她被激素刺激得没有血丝的脸,真的让我恨不能替她去。看到她朝我看时,我立即离开了。我到现在,都忘不了她那天的样子。虽然我没有看到她身上的针眼,可我听医生说,她人瘦得针都扎不进去了。
李珂以为我不知道她的病情,其实我一直跟她的主治医师联系着,我们曾有好几次在一起吃饭。她的病情我比她本人还了解得清楚。
看到她最后的样子,你是不是很后悔?
我不,只要真心相爱过,她变成什么样子都无关紧要。
看着陈力的样子,我一句安慰的话也找不到。
三天后,她走了。从那以后,我到现在整晚上就睡不着,只好吃些安眠药。
我听着听着,感觉全身渗骨的冰凉。
走时,陈力把李珂的两本日记递给我,说,你看完,还给我。我生命里,有了它,就像她跟我永远在一起似的。
7
这是两大本用紫色缎面做成的日记,非常的精致。写的内容也全是情感方面的,跟原单位给我提供的材料上什么我热爱国防建设事业、我离不开战斗的集体等等一些让人厌倦的章节好似不是一人所写。有对职称的不平,有对漂亮女学生的嫉妒,也有对自己行为的检讨,还有对社会一些现象的深恶痛绝。可能因为李珂是搞学术研究的,她写日记也很简短,开门见山,直点事实核心。
我看了整整一夜,看完,天已经亮了,外面的花香提醒我新的一天来到了。
我却毫无倦意,又重新从头到尾大概翻完,挑了关乎李珂情感方面重要环节的几篇日记,部分章节摘录下来,以备写作时参考:
一月五日
今天是硕士生论文答辩日,因为我是全军第一个军事硕士生,教授说有记者来采访,让我准备充分。
虽然心里紧张,可一想到将来是要站在学生面前讲课的,我给自己打气,没什么可怕的。进了会场,该轮我发言了,我很紧张,翻讲稿的手开始哆嗦起来,旁边坐的一个记者朝我微微一笑,说,记住,你最优秀。
我感激地朝他一笑,走上台去。真要命,刚一开始,表达就结巴。我发现那位记者好像随着我的嘴形在轻轻地点着头,好像在给我说“镇静、镇静”。我受到鼓励,让自己嘴里发出的每一个词都准确、清晰。
果然,越来越流利,越来越有自信。下到台下,听人说他叫陈力,是报社的一名记者。他要写一篇我的专访,问我为什么一个女孩子却学军事,会不会枯燥之类的话题,他问我答,很是顺畅。会后校方留他吃饭,他说有事,先走了。
一月十九日
照片和稿子都登出来了,我的形象大家都说好,让我请陈力记者吃饭。一顿饭工夫,我们就认识了,我感觉这个记者真有意思,他说的一句话让我沉思良久:细节,一定要关注细节。他说再惊天动地的历史都是由细节构成。他说手中的镜头使他学会了用眼睛去观察世界上万物的形态、色泽和质感。我一个搞学术的,怎么会对这个问题感兴趣,说不清。
一月二十日
陈力说要出去拍照片,问我是否有时间给他当模特,说我的长相特别适合拍照。我长这么大,还没有给一个摄影家当过模特,特新鲜,当即答应了。
从小照过数不清的相,没想到真站在摄影家面前了,我反倒很紧张。陈力鼓励我放松自己,舒展全身,让我心里想着美好的东西,越自然越好。从上午八点到晚上七点,这一天拍下来,我第一次对书本外的世界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原来在我眼里今天跟明天没有多大区别的生活,差别竟然那么的大。我是一个女人,其实最美的生活在感官中。今天才第一次懂得,好在,我还年轻。
一月二十五日
我在宿舍里跟导师不停地讲陈力长陈力短,师母有一天忽然警惕地把我拉到她跟前,说,小姑娘,是不是有对象了?
我一惊,手中的书掉到了地上,我怎么能爱上一个有妇之夫?如果没有爱上,为什么,几天不给他打电话,不见他,心里就空空的。
二月十日
我知道爱上他是不应当的,我想了半天,决定用吻来告别。可是这一吻非但没有让我忘记他,却使我们的恋情更加炽热。他嘴唇粗厚,干燥,却充满了张力。怎么这一吻,让我念念不忘。好几天,我仔细瞧了瞧别的男人的唇,都没有他那么性感。我悄悄把他的唇命名为桃花唇。他用手臂圈住我整个身体,我能感觉到那臂膀的分量,抓住它时所感到的上肘部结实的肌肉,好几天了,还能清晰地感觉到。老天,我怎么办?我绝对不能当个第三者,这是让人不齿的角色,基本上没有好结果。有人说世界上最难控制的就是自己的感情,可是我必须控制,一定的,我要好好地上好每一节课,写好每篇论文。用忙碌的时间来驱散心中不该存在的的恋情。
二月十四日
今天是情人节,陈力约我出去。我定了一个假日酒店的小时房,进去时,我特别紧张,我感觉服务员朝着我睁着怪异的眼神。老天,我怎么办?
明知道会发生些什么,可是我不后悔。我到屋子里看到那张大床,感觉一股羞愧涌上心头,我打电话给陈力,我想告诉他,算了,我们别走得太远,可是电话关机。
晚上回到宿舍,我感觉一股内疚涌上心头,对一个陌生女人的不安涌上心头。不行,我必须想办法,一定要结束这段无望的情感。
十月二十日
好长时间没有写日记了,这几天我陷进去,不能自拔。我没办法。好在教学任务紧,评估开始,忙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陈力给我一打电话,我又不由自主地跟他相会,其他介绍的男友我一概不见。奇怪,我现在特想学着做饭。明天出去买本菜谱,陈力是四川人,我就学做川菜。我想好了,我跟他总要结束,在结束时,我一定要亲手为他做顿饭,一顿可口的饭菜。
十一月一日
导师批评了我一顿,我决定考博,我要离陈力远远的。时间会治愈一切。今天陈力吃了我做的饭,说真好吃,说他以后就常来混饭了。我心里酸酸的,却说不出自己的打算。
三月七日
三年没见他了,第一眼发现他时,我觉得心都要跳出来了,我怎么还是忘不掉他。我走到他家楼下,发现他妻子领着一个可爱的女孩子往家里走,我心里很酸。
晚上去见了一个教授,人不错,慢慢相处吧。
四月一日
男友妹妹的未婚夫是个海归,我去接的他,他说没想到你这么年轻。我笑笑,我本来就年轻嘛。
他是一个很阳光的小伙子,让我陪着他买结婚东西。男友忙,说我的品位高,我只有去了。
五月六日
男友最近忙得我都有些生气了,奇怪的是妹妹的未婚夫让我去看演出,说是话剧《红玫瑰与白玫瑰》,男友让我们两人去。看演出时,我发现妹妹男友时不时看我,我很紧张。演出结束他非要到我宿舍坐一会儿,我拒绝了。夜深了,我还是睡不着,被人爱,是幸福的事。
七月三日
我干了一件错事。这件错事是由谁引起的,我说不清了,反正妹妹的男友爱上了我,今天我怎么就感觉他啥地方有点像陈力,对,他知道我心里的痒处和痛处。他说他发现我很有风情。我大笑,怎么可能?大家都说我是一个学者,一个枯燥的学术痴迷者。他却说,那看在谁面前,你在我面前,步态就摇曳生姿,那稍稍的倾斜我最为迷醉。
这样的话陈力也说过。那时,我穿着高跟鞋跟他去看电影,他说我踢踏着步子朝他走来,灯光照在我脸上,动人极了。陈力还说一个女人,太四平八稳了,就端正过分了,就不可爱了。说我做饭时,裸露的脖子微微的汗珠,就特性感。
为什么同事们都说我是事业型的女人?而欣赏我的男人都是别人的爱人?
我从内心拒绝着他,在行为上又好像想接近他。我到底是怎么了?不行,千万千万不要爱上别人的未婚夫。
八月六日
我盼着学校收假,这样我就不用陪着他了,可是假期才刚开始。妹妹的男友有一双像陈力的眼睛,让我无法自制,我们终于走出了第一步。
九月一日
终于开学了,妹妹回来了,我想着我们之间的事随着妹妹的回来,一切都会好起来。晚上跟男友一起吃饭,结果他很晚才来,他说,你不要再理妹夫了。
我猜出了实情。这是男友给我面子,我说出了情况,他说不要这样了,你劝劝妹妹的男友,跟妹妹好好过。
我跟妹妹的男友谈了半天,他竟然说非我不娶,我呢,虽然爱他,可是为了妹妹,我怎么能这么自私,我说我跟他只是逢场作戏。他走了。
十月二日
又是放假的日子,我的心碎了,妹妹把我大骂了一顿,男友也骂我,妹妹的男友已经出国了。男友说他原谅了我,说咱们结婚吧。
可跟一个你不爱的人结婚,怎么可能?我果断地跟他分了手。
三月二日
一个月前那个黑色的日子,我被查出患绝症了,我第一个想到的是陈力,我们计划去江南,可是事到临头,我却不忍心影响他的家庭,一个人去了南方。
走小镇,过石桥,梦中的水乡,咿咿呀呀的摇橹声,更勾起了我心中的悲哀。再美好的风景在我眼里,都如我的心境,悲凉无助。
回到家,除了到医院,我坚持要上班,只有上班,我的心里才好受些,我不想治,想着倒在讲台上,也算一种幸福。倒不是我精神可贵,只是怕闻医院的味道,怕看到一张张痛苦的脸。还有,我不能坐到医院里等死。
单位领导到医院来看我,说单位要树我当什么典型,让我住到全军最好的医院,接受最好的治疗。我知道自己的病情已经没法治了,我说别浪费药和辛苦医护人员了。但是没有人听我的。一想起要把自己树为典型,我就羞愧,我到这个世界,不但没有干出什么惊天的大事,还两次无意中伤害了无辜的人,怎么能成为典型呢?可这些事我不能跟任何人说。而且我最怕把我塑造成一个工作狂,女强人,不食人间烟火,只拼命工作的人,我给领导们一一说了。他们答应了,也不知道以后会是什么样。唉,疼痛越来越严重了,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只希望自己能清清静静地离开这个让人怀恋的世界。
这时我也想起了自己的身后事,父母年龄大了,就我一个子女,好在有干休所管着他们,他们的将来我不用担心,我喜欢的学术方面的书大部分都是工作用的,父母也不会要,捐给学校,让同事和学生们用,也算物有所值。只是我的日记,我的照片,还有我的思念,只好放到陈力那了。他是我这一生最爱的男人,只是千万不要让他家里人知道。
六月十日
病魔扩散了,我的日子不多了。真想陈力呀,我换了手机,听护士说一个叫陈力的人要见我,可是我不能见他,我要把自己最美丽的形象留给他,单位的宣传正在加紧准备着,我却如在身外。只想静静地离开这个世界时,不至于太疼,不至于让父母太伤心……有时我想,我来到这世界,到底给这个世界留下了什么?除了几篇学术论文,教过几个学有所成的学生,两场有始无终的爱情,没有儿女,没有丈夫,想来好不让人伤悲。我走后有谁理解我,陈力理解我,可是他不会给别人说出一个关于我的字,那么,我在这个世界上,能留下什么?今天病好点,我让同事王蕾带我到影楼去照了许多相,特别是穿婚纱的那种。原以为心愿了啦,可是照相馆的人问新郎为什么没有来?王蕾紧张地看了我一下,说今天有事,来不了。我走进更衣室,再出来时,工作人员望着我,一副同情的样子,我想一定是王蕾说了我的病情。
我跟王蕾坐到了七里香茶室,最后一次喝茶了。在喝茶时,我好像看到了陈力。我给王蕾说过,不能告诉他我现在的样子,只骗他我在恢复期。更不能让陈力看到现在的我,像一朵即将凋落的花朵,惨不忍睹。可分明就是陈力,他一闪而过。我想立刻冲过去,可是心里一股绞痛提醒我,不能去,不能去。难道是王蕾为了成全我们,让我们最后一次相见?为了怕她背包袱,我也不说破,就装作没看到。这一眼,也算值了……
我这一生后悔不?遇到陈力,是我这一生最大的幸福,是他让我懂得了生活除了学术还有更丰富的内容,是他让我从一个少女成为一个女人,是他,让我的一生没有白白走过。天亮了,不写了,再也不写了。明天我要亲手把这些日记寄走。原本想给陈力写信的,不写了,一切都在日记里了,只是希望他好好地生活,在没有我的日子里,要好好地保重自己。
在我走时,他一定会来看我的,我怕他看到我瘦得不成人形的样子,我让王蕾一定想办法让我的遗体不要完全暴露在众人眼皮之下,最好用纱帘虚虚地遮着,这样好满足我爱美的虚荣心。还有,千万不要给我放哀乐,放些什么,如果要是能放陈力喜欢的《献给爱丽斯》就好了。
如果有来生,如果让我选择自己的生活,我愿早早地遇到他,最好在大学的校园里,在落满银杏叶的绿色草坪上,我们在读着雅姆的诗时,相爱。那时,他未婚,我也没有男友。我们在大学的课堂,在美丽的公园里,相亲相爱。我做他一辈子的妻子,生个可爱的孩子,上好自己的每一节课,每一个节假日,陪着他去拍照,给他当模特儿。
如果有来生,老天,请让我送别了父母后再离开这个世界。
我眼泪流得打湿了纸,实在写不下去了,那就放手吧,向这个世界……
8
我流着泪,在我写的李珂原有报告文学的基础上,加上了采访来的许多流泪的故事,重新写了一篇。而且为了尊重死者和生者,我最后把它改写成一篇小说,发表在一家大型文学刊物上,我想李珂会不会因一些爱好文学的人了解了她,而安息呢?
只是,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梦见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