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昕朋
一
无论马永城怎么解释,孙小良死活不相信马永城带他来的地方是北京市区。
咦……你就吃柳条拉粪箕子,编吧。这熊地方还不如咱县城的楼多,街道也没咱县城的宽,顶多是北京郊区的小城镇。孙小良颓丧地坐在马路牙子的砖头上,把刚从地上捡的报纸折叠成扇子状,驱赶着四面袭来的热气。
他有理由对马永城发牢骚。马永城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小哥们。两人的父母几年前到广州打工,他们都是跟着爷爷奶奶一起过。上初二那年,马永城的爷爷奶奶去世了。他爸爸妈妈把他带到广州,一打听“借读费”太贵,接受不了,他爸爸就把他送回老家的学校。马永城和孙小良白天一起上学,晚上一个屋里睡觉,隔三差五地还在孙小良家吃饭。他上到高一就辍学跑到广州打工,被他爸爸赶回了家,在家待了半年,整天闷得浑身痒痒,于是又瞒着爸爸妈妈跑到了北京,先是在饭店当服务员,一年里换了七八家饭店,后来才到一家洗车场当了洗车工。他几乎每天都给孙小良打电话,劝孙小良来北京。孙小良大学没考上,他爸爸花钱送他到县城一家电脑学校学习电脑刺绣。他对刺绣不感兴趣,倒是喜欢上了画画,有几张速写作品还参加了县里的展览。可是,他这个兴趣只保持了一个学期,新鲜感就过去了,再加上马永城狂轰滥炸似的电话骚扰,就到北京来投靠马永城。没想到,马永城带他到的是北京郊区。他觉得马永城骗了他,心里忿忿不平。
马永城骂孙小良不够哥们。从小到大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这就是北京市区。不光是市区,还是市中心的中心。他拉着孙小良走了一百多米,到了路边有路牌的地方,指着路牌给他说,看到没,西黄城根。
孙小良不屑一顾,咦,咱县城还有个北京路呢,那北京就搬咱县城了?狗日的房地产老板更会忽悠,在我们学校旁边盖了几栋楼,起个名字叫曼哈顿,我和两个哥们晚上把那招牌用牛屎给糊上了。
马永城哈哈大笑,冲孙小良后脑门拍了一耳光,我靠,净你妈吹牛,县城又不养牛哪来的牛屎?说着,对着啤酒瓶子喝了一大口,接着递给孙小良。孙小良摇头,我不喝酒。然后瞪大了眼睛,又说,吹牛不是人养的。到了夜里,有牛车进县城来送东西拉东西,你以为咱那农村家家都有汽车?他四下环顾了一眼,你自己睁大眼睛看看,妈的这一条街上连个吃夜宵的地方都没有。北京市中心会这样吗?
西黄城根街挨着还有一条街,比西黄城根还窄,两边全是低矮的平房,以及一条条小胡同。本来就狭窄的街道,东边一侧全都停着车。这些车停放得很讲究艺术,或者说技术,车头一律冲南,左边两只轮胎停在马路牙子上边,右边两只轮胎停在马路上,形成一个坡度。孙小良笑了。马永城问他笑什么。他说看这些车停的,就像贴饼子。
孙小良问马永城:这儿离长安街有多远?马永城说很近,走过去也就十几分钟。孙小良说你就忽悠吧。我没来过北京,在电视电影里也常看到。长安街全是高楼大厦,灯火辉煌。你这地方小平房还黑灯瞎火!
马永城显然有些不耐烦了。不给你小子啰嗦了,困了,我得睡觉。明天白天我带你在这附近转转,不用半里地,你就会知道是不是市中心了。你刚才的话要是别人听了,得骂你没文化。西黄城根还不明白,就是过去皇帝住的皇城的墙根。
孙小良呸了一声,还说我没文化。皇帝住的皇城,是皇帝的皇,看看这个,是黄色的黄,相差远了。
马永城瞅了瞅路牌上的字,挠着头皮,不解地说,我靠,怎么是这个黄?是不是错别字?
孙小良说,那就是错别字。
马永城又歪着脑袋围着路牌瞅了一圈,心里有点儿不服气,奶奶个熊,北京人也写错别字?说完,一仰脖子喝干了,说,睡觉去。我可给你接过风了,别不认账。
马永城住的是洗车场老板专门给洗车工租的房子,两间地下室,一间是老板和他媳妇住,一间是马永城和四个男的住。这间“员工”宿舍里放了三张双层床,几乎就没有了空间,其中放在最里边的双层床,要从靠在门口的双人床上爬过去。那张空闲的床上,摆满了老板和马永城他们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床的下边塞满了平时洗车用的旧毛巾、抹布,还有修车人换下来的旧轮胎、旧椅套、汽油桶等等。孙小良一进屋,就感到有一种刺激性很强的味道,他马上捂住了鼻子,张口便骂,弄球啥呢,一屋子死人味,也不开窗透透气。
一个睡在上铺的男孩忽地从床上坐起来,伸过头看着孙小良。丫从哪冒上来的?骂谁死人味?
孙小良这才发觉自己刚才说错了话。在县城电脑学校的男生中,他个子最高,身体最壮,力气最大,同班的十几个男生都怵他。他一不高兴想骂谁骂谁。这里不行,他新来乍到不说,老板留不留他还是未知数,他可不能惹麻烦。没想到那个男孩子得寸进尺,从上铺跳了下来,虎视眈眈地望着他。他这才注意到,那男孩和他年龄不相上下,个子也和他差不多高,只是比他瘦了一圈。他发现那男孩额头上有条四指长的刀疤,心想,这狗日的不是省油灯。于是冲他笑了笑。
马永城给他们俩相互作了介绍,孙小良,我好同学好朋友。魏宁,我同事,哈尔滨的。
孙小良伸出手,想和魏宁握手。魏宁哼了一声,提了提裤子出去了。不知是故意还是习惯,他的鞋子在水泥地上发出的声音很响。孙小良觉得他是在对自己发泄不满,冲着门外扬了扬拳头。马永城拨拉了他一下,弄啥呢?这是北京。再说,咱以后是同事,同事间要和谐相处,和谐共事。老板经常这样说。
孙小良反问,你是不是常受他们欺负?
马永城指了指旁边的两个上铺,意思是告诉孙小良床上有人,让他说话注意。孙小良也不想一来就惹火烧身,就没再往下说。因为是大热天,他来时没带多少行李,包里就装了两件衣服。好在马永城已经给他准备好了,床上铺了凉席,还买了条新毛巾被。孙小良问马永城在哪里刷牙洗脸,马永城一边说你小子还挺讲究,一边带他出了门。
这个地下室规模不大,不过有两层,他们住的是地下一层。每层20多间房子,中间有一个卫生间。孙小良见卫生间的门上了锁,心里又不高兴了,什么球地方,还锁着。
马永城在前边带路,头也不回地说,打从我住进来,就没见这门开过。地1地2合用地2一个卫生间,节约!
孙小良说,城里人就他妈抠门儿。
这时已是夜间12点多,不少房间的门还开着,灯却关了。马永城告诉孙小良,地下室虽然冬暖夏凉,但是潮湿,屋里气味不好闻,所以人们才开着门睡觉。有几个房间还亮着灯,门口挂了道花布帘子,从门口过时能闻到淡淡的化妆品气味,不用猜就知道是女孩子住的房间。孙小良问马永城,洗车场还有女的呀?马永城说过去有一女的,跟了老板后就不干洗车的活了。你小子还那么花啊?见孙小良的眼睛老是瞅挂花布帘子的房间,又说,这里住的人很杂,有咱旁边饭店的服务员,有小卖部老板的亲戚,有美容美发店的,有在歌厅坐台的小姐,还有两个大学生……
孙小良的鼻子哧哼一下,又忽悠吧!大学生住这破地方?
马永城说,骗你是孙子。又说,你以为大学生都住五星级宾馆?
孙小良说,人家不住宾馆也有宿舍住。再说了,大学生还得上课……马永城不等他说完,贴着他的耳朵说那两个大学生已经毕业了,还没找到工作。
孙小良噢了一声,是北漂,怪不得。
马永城突然停住了,两眼直瞪着从他们面前一间房子里跑出来的女孩。孙小良也看见了那个女孩。她穿着一件透明的白色睡裙,里边紧绑着屁股的红色三角裤衩清晰地暴露在他俩眼前。那个女孩很慌张,低着头,一路小跑进了卫生间。接着,卫生间里响起一阵排山倒海般的呕吐声。
马永城和孙小良相互看了一眼。
这个地下室的卫生间面积十分狭小,外边是大约四五平方米的洗漱间,里边有两扇门,按照男左女右的传统分别写着男、女。女卫生间的呕吐声响起后,男卫生间的门开了一条缝,魏宁从里边探出半个脑袋。当他的目光与马永城的目光相遇时,显得有点不好意思,问,是秋秋吧?
马永城点点头。
孙小良边刷牙边从墙上的镜子里向女卫生间那边看,心里却在想着那个叫秋秋的女孩。她怎么了,是喝多了酒还是吃坏了肚子?半夜三更又是吐又是泻,也不嫌丢人现眼。
魏宁从卫生间出来了。他走到洗手池前,旁若无人地伸出双手。孙小良看出他想洗手,就向旁边闪了闪。魏宁却不急不忙,打开水龙头后,两只手反反复复地搓着。孙小良想去漱口,他纹丝不动,仿佛没看到孙小良的存在。孙小良冲着镜子看了一眼,发现他的两眼在镜子上盯着女卫生间的门,像是凝固了一样。孙小良想发火,想想又忍住了。他自己心里也在想着等那个女孩出来,好好看她一眼。
大约过了两分钟,女卫生间的门开了。那个叫秋秋的女孩身子摇晃着走了出来。魏宁动作非常麻利地关上水龙头,等秋秋走到水池前时,又把水笼头打开,讨好地说了一句,秋秋,你先用。
秋秋好像没听见魏宁的话,又好像没看见魏宁和孙小良、马永城。她低下头,对着水龙头冲了一下脸,然后接了一口水,仰起脖子,让水进到喉咙里咕嘟了几下,又低下头吐了出来。这样反复了几遍之后,她才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头发,也就是此刻,她才发现魏宁和孙小良一左一右站在她旁边看着她,马永城也在门口看着她。她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由于没有戴乳罩,透明的白睡衣根本遮挡不住两只硕大的乳房对外展示的姿态,尤其是两只樱桃般大的粉红的乳头,好像要钻出来……她大叫一声,推开孙小良跑了出去。
孙小良确实看呆了。他长到16岁,今天晚上是第一次面对面地看见女孩子的乳房。他上初二那年,和同班一个女孩恋爱了一段时间,身子搂过,嘴也亲过,手也不老实地伸到那个女孩的胸前摸过,但那女孩就是不让他解她的衣服看。再说,那女孩的乳房像只桃子那么小,根本不能和秋秋的乳房比……
你怎么这个时候带他来?魏宁训斥马永城的话,打断了孙小良的想入非非。魏宁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恶狠狠地瞪着他。你再刷八百遍,嘴里的红芋干子味也刷不干净!
这话是损人的,孙小良心里很清楚。他想还击魏宁,马永城用目光制止了他。马永城还用手指了指他的下身。他低头一看,脸腾地一下红了。不过,他看见魏宁和马永城也与他一样,下身那个部位的裤子仿佛撑起了伞。就在这时,那个叫秋秋的女孩屋子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咳嗽声。他们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向那边看去。孙小良看见魏宁的眼珠子变红了。
这天夜里,不知是情绪激动,还是换了地方不易安睡,孙小良整整一夜没有入眠。秋秋的两只乳房不时在他脑海里晃动……第二天一早,他发觉自己夜里又“跑马”了。
二
你真想在我这洗车场干?老板朱水问孙小良。他手里拿着孙小良的身份证,看了正面看反面,看了反面又看正面。
孙小良想,唏,你到底识不识字?嘴上却说,想,想。马永城还没带他去周边转,他也不清楚这个西黄城根是不是北京市中心。他之所以已经下定决心在这个洗车场干,是想认识秋秋。
孙大良!朱水大声喊了一句。
孙小良条件反射似地猛回过头。当他发现上当了,再回头看朱水,朱水奇形怪状地笑着,目光咄咄逼人。他扔掉手中的烟屁股,从破旧的椅子上站起来,魏宁从三四米外慌忙跑了两步,上前扶了朱水一把。然后把一根足足有三米长的竹竿递给朱水。孙小良这才发现,朱水是个跛子。
朱水说,我怎么看你也没有19岁。这个叫孙大良的是你哥哥吧?
孙小良知道瞒不过去了,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说,朱经理,我,我的身份证丢了,还没来得及补办……
魏宁瞪着眼,说,叫老板!
孙小良又叫了一句:老板!心想,唏,经理和老板的称呼有啥区别,故弄玄虚!
朱水用手中的竹竿捣着地,说,你丫别跟我装。我不管你多大,你干活我给你工钱。不过,老子得有言在先,万一检查的来了,问到你年龄,你丫别弄砸了,让我被罚款、关门。到那时,老子给你放血。
孙小良又连忙点头,不会的,不会的。打死我,我也叫孙大良,狗日的到哪儿查去?嘿嘿……
擦车去吧!身份证放我这儿。朱水说,接着指了指马永城和魏宁,他们的身份证都在我这存着。这是北京的规矩。
孙小良在北京的打工生活正式开始了。
这时候是北京的早晨六点钟,街上已经车水马龙。孙小良打工的洗车场,说白了就是一间房子那么大,过去是用来做商铺的门面,前后都打通了,里边恰好可以停下一辆车子,如果司机是个新手,经验不足,或者稍不留心,就可能让车和墙上的砖头亲嘴,碰个鼻青脸肿。车子从西门进入洗车房,两个洗车工一个用塑料水管把车四周冲一遍,另一个用海绵给车身涂上泡沫很大的清洗剂,然后,再用水冲一遍,司机就把车从东门开出来,停在马路边上,其他几个人一拥而上,拿着抹布,分前后左右擦车。这活儿没有技术含量,根本不用学。孙小良拿了块抹布就跟着干了起来。让他不明白的是,一大早怎么会有那么多洗车的,一辆跟着一辆,络绎不绝,路边还排了十几辆等候的车。有的司机脾气躁,不停地摁着喇叭。
孙小良擦车擦得很仔细,连轮胎花纹都擦了。他觉得车擦得干净,朱水老板会高兴,就不会再有让他走的想法。没想到,他还在擦着一辆白车,其他人拥过去擦一辆刚从洗车房里出来的黑车了,等到他再去擦那辆黑车时,其他人又去擦一辆红车了。擦到第三辆车时,马永城悄悄对他说,你别那么认真,再挪腾,老板就不高兴了。他想问为什么,马永城没容他开口。
那个叫魏宁的不时用敌视的目光看孙小良,让孙小良觉得很不舒服。狗日的,老子哪天非得好好教训你不可!
虽然擦车的活儿不用学,但要认认真真地干还真累。孙小良擦到第五辆车时,身上就出汗了,汗水顺着脖子往下流,流了一身,一直没有闲着的右胳膊,也有点儿不像开始那样听使唤。他直起腰看了一眼,发现排队的还有十几辆车。我的妈啊,擦一辆车收10元钱,这一早就几十辆车,那不得挣几百元钱?老板能给我多少钱?对了,马永城过去在电话中说过,昨晚又说了一遍,管吃管住每月再发300元钱工资。300元不少了。他在县城上学,爷爷每月才给他20元零花钱,后来,他以不上学了要挟,才给他又增加了10元。
马永城碰了碰孙小良的肩膀,唏,你小子想啥子呢?要是累了就歇会儿喘口气,老板回地下室吃饭去了。
歇着喘口气,活谁干?孙小良问。
马永城说,活还得你自己干,你边干边歇边喘口气。你看看我,学着点。马永城边说边拧着毛巾。他根本就没有用力,拧了几把才拧出几滴水。孙小良想这不就是老家人常说的“磨洋工”?再说,就这屁大工夫能歇过来?他四下看了一眼,见魏宁在一旁玩手机,皱了皱眉头,说,这狗日的咋那么轻闲。
马永城对他说,忘了告诉你,魏宁是朱水的准小舅子。见孙小良一头雾水的样子,他骂了一句装孙子。这还不懂呀?魏宁的姐是朱水的老婆!孙小良说这谁不懂,既然他姐是朱老板的老婆,他就是朱老板的小舅子,怎么还加个准字?马永城眼睛盯着其他几个人,压低声音说,他姐是和朱水睡了几年,还生了孩子,但是没结婚,不算正式老婆。孙小良眨巴眨巴眼皮,朱老板是不是还有真老婆?
马永城笑了,你小子还那么聪明。
正说着,一辆黑色轿车开了过来。开车的是个胖子,40多岁,戴着一副墨镜。魏宁看见他,颠颠地跑上前,笑容可掬地说了几句什么,接着打开洗车房旁边的车棚,指挥着胖子把车开进棚里,然后推出一辆旧自行车交给胖子。胖子拿了一个白色塑料袋子交给魏宁,又在魏宁耳朵边嘀咕了几句。魏宁不住地点头。然后,胖子骑上自行车走了。孙小良不解地睁大了眼睛,这人咋恁怪呢?明明有车不开换辆破自行车骑?
马永城说,这你就不懂了。胖子是公务员,在一个大机关上班。你看他的车,皇冠,好几十万,赶上部长的车了。他要开个好车去单位,让领导和同事看见了还不琢磨狗日的哪来的钱?公务员抽包好烟都被举报,何况开好车。
孙小良还是不明白,那又咋啦?公务员是做啥的?马永城认认真真看地了他一眼,你小子是真不懂还是假装?公务员就是干部,国家公务员就是国家干部。不一会工夫,马永城就教会孙小良认识了奥迪、皇冠、宝马、帕萨特、沃尔沃、尼桑、丰田、本田、现代等十几种车。孙小良十分惊讶,我靠,怎么都是外国牌子,咱中国不产汽车呀?
马永城轻蔑地看了孙小良一眼,这些车好多是咱中国生产的。
孙小良摇头,你小子蒙人,中国生产的怎么是外国车名?马永城不说话了,因为他解释不清孙小良的问题。
洗车是个累人的活,也是个磨人的活,从早上开工就一直没有闲空。马永城告诉孙小良,在这方圆几条街上,就他们这一家洗车场。西黄城根从南街到北街,不是机关就是学校,再不然是商铺;往北一条东西街不是大机关,就是大医院、大宾馆,没地建洗车场,再说了,这里是市中心,市中心寸土寸金,能让你建洗车场?
孙小良认为马永城是吹牛皮,那咱这洗车场是咋建的?
马永城让孙小良上车,自己也上了车。他一边用毛巾示范着教孙小良如何擦车的内部,一边低声对孙小良说,朱水有个表哥是这街上的什么头儿,和早上来换自行车的胖子关系倍儿铁。要不是胖子罩着他表哥,他表哥罩着他,他还开洗车场,洗头房都开不了。
孙小良呸了一口,我靠,这也得有关系?
马永城瞪了他一眼,没关系你能办成啥事?
九点过后,洗车的才渐渐稀少。马永城告诉孙小良这洗车是个阶段性的活儿,符合北京上班的特点。北京上班的时间是分时制,机关单位的八点钟上班,企业单位的九点钟上班,老板是啥时候睡醒了啥时上班。过了九点钟,都在上班,洗车的多数是那些老板、白领。
孙小良问:啥叫白领?
马永城鄙视地瞅了他一眼,说啥你都不懂!
魏宁一手拎着铁皮壶,一手拎着塑料袋从地下室上来,喊着:吃食了,吃食了。
这家洗车场就那间洗车用的房子,前后都是马路,擦车的时候在路边,所以,吃饭也就在路边,没有桌子,没有凳子,七八个人蹲在地上,围成个小圈,一张报纸铺在地上就算是他们的餐桌。魏宁在报纸上放了一盘炒尖椒土豆丝,两个小罐头瓶,一瓶是辣椒酱,一瓶是榨菜,给他们每人发了两个馒头,一只小碗。孙小良皱了皱眉头,心想:在北京打工就吃这玩艺啊?还不如在老家的学校吃得好呢!学校食堂也会做一大锅汤让大家喝,尽管勺子在汤里扎几个猛子捞不着菜叶,毕竟还有点咸味。他夹了一口土豆丝放到嘴里,还没来得及咀嚼就辣得舌头根疼,咳嗽了几声,眼泪也差点儿流出来。抬头一看,对面超市里一个小女孩正冲他笑。因为距离很近,那个女孩的眉毛看得一清二楚。她大概六七岁,长着一张苹果形的脸,皮肤白净,眼睛很大,扑闪扑闪的像会说话。孙小良一下就看出那个女孩是在笑他怕辣。他不好意思地冲那女孩笑了笑,朝嘴里塞了口馒头,想化解一下辣味。接着,他从裤袋里掏出一只纸叠的小兔子,冲那个女孩挥动了几下。他上小学时,老师教过他和同学用纸叠小动物,后来他在县城学画画,对各种动物有了初步研究,他能用纸叠出十多种小动物。他最喜欢兔子,裤袋里常常放着一两只。
孙小良又问马永城:对门的美容美发店怎么还没开门。
马永城说,人家这店是上夜班的。忽然想起了什么,眼睛盯着孙小良问:你是不是想秋秋了?秋秋可是有主的人,魏宁想她想得快疯了都不敢胡来。
孙小良想北京真他妈的深奥、神秘。
马永城掏出中南海牌子的烟,点上火,把烟盒递给孙小良。孙小良抽出一看,和马永城抽的不是一个牌子,再抽出几支,牌子全都不同,五花八门,还有抽了一半的烟头。他说,你这是抽百家烟呀?马永城不以为然,让我买烟抽能抽起?有的是来洗车的熟人给的,有的是客户抽了一半,或者刚点着火,车洗好了,就把没抽完的给咱。孙小良问,你啥时候学会的抽烟?马永城说,抽两年了,老烟民!孙小良说,你一月就这点工钱,又喝酒又抽烟,八年也攒不着钱。
马永城说你喝酒不?
孙小良摇头。
马永城说,你不抽烟不喝酒又没谈女朋友,活得有啥滋味。攒钱干啥用?买官,你一辈子打工钱也买不了个公务员;买房,不要说在北京,就在咱县城你也得打五十年工才能买得起;娶媳妇,谁嫁你一个打工的?我反正是想好了,过一天是一天,今日有酒今日醉!
孙小良心思重重地低下头。
干活了!魏宁突然在孙小良背后大声喊了一句。
孙小良回头一看,来了一辆红色轿车。隔着车窗玻璃,他看见开车的是一个女人。那女人戴着墨镜,所以看不清长啥模样。但从她高鼻梁、白皮肤、月牙儿似的嘴唇看得出是个美人。魏宁对孙小良说,小河北拉屎去了,你进去先帮着冲车。他丝毫没有犹豫,把剩下的半个馒头朝马永城手里一塞,就摸起了水龙头。
这辆红色轿车形状很美,线条也很美。孙小良是个车盲,他见的车太少。所以,他不知道这辆红色轿车是什么牌子,只是凭感觉是辆好车。洗车的时候,开车的人只是熄火并不下车。他眼珠儿滚来滚去地朝车里看,直到那个负责给车涂清洗剂的男孩喊了两声,又给他摆手,他才停下来。
车子冲洗好,他没等魏宁叫又主动上前擦车。这时,开车的女人下车了。魏宁忙着跑过来,把一只白色塑料袋给了那个女人,又附在那个女人耳边嘀咕了几句。那个女人笑着拍了拍魏宁的肩膀。孙小良想,要是这美女拍我肩膀多舒服啊!
那个女人刚要上车时,突然皱了皱眉头,摘下墨镜,上上下下看了看孙小良,你怎么冲的车,轮胎上的浮土都没冲净?
孙小良眨巴眨巴眼睛,有吗?他看了那个女车主一眼。她看上去比秋秋大四五岁,由于皮肤白,人就像是雪雕成的。尤其让他惊讶的是那个女人个子竟然高出他半头,他看她时必须仰起头来。
那个女车主显然很不高兴,什么叫有吗?你的眼睛不近视吧?
孙小良摇摇头,接着按照那个女车主手指的方向看了看,前轮右边的轮胎上的浮土被水浸过,已经变得黑不溜秋,仿佛套了一个黑圈。他有点不好意思,一边用毛巾去擦,一边对女车主说对不起。女车主看见魏宁过来了,又冲魏宁发了火,这是你们新招的吧?也不培训就让上岗。看看这活叫人干的活吗?
孙小良一下子直起腰,恶狠狠地瞪着那个女车主,唏……这位大姨怎么骂人呢?不是人干的活还能是……他故意称她大姨,漂亮女人最怕别人说自己长得老。他还生气地把毛巾朝地下一摔。湿毛巾摔在地上,有几滴水珠迸到那个女人的裤脚上。那个女人火了,你个小盲流,还撒野是不?
孙小良瞪了她一眼,正要和她理论,马永城推了他一下,你想屎壳郎搬家滚蛋啊?转身又冲那个女车主赔着笑脸,马姐,他新来的,我老乡,别和他一般见识。
那个女车主没搭理马永城,发动车后又打开车窗玻璃,对魏宁说,这次洗车钱不能从我卡里扣。车开出几米远她又探出头说,让你们老板快把那个小盲流赶回乡下去!
孙小良恼羞成怒,骂着那个女车主,一直追了几十米远。他说有种你停下车,看我不把你的车给砸了!
魏宁等孙小良气喘吁吁地回来,开门见山地告诉他,孙小良你今天的工资扣了。
凭啥?孙小良瞪着魏宁。
魏宁说就凭你干活脑子开小差,光想看美女。结果呢,结果活没干好,让客人不满意。结果你又和客人骂架,结果客人生气不愿付钱……
孙小良第一天上班就被人骂,又被扣了一天的工资,心里很不舒服。他问马永城那女人开的什么车?马永城告诉他是跑车,叫宝马。宝马的车名孙小良听过,我靠,那不得十几万?那女人那么有钱?马永城踢了他一脚,什么鸟眼光。这车最少七八十万以上。那女人我认识,天天来洗车,是咱的金卡客户。
洗车还分金卡银卡?孙小良不解。
马永城说,干什么不分等级?金银卡和普通卡、临时洗车的也是等级。咱这的金卡一张两千元,什么时候来洗车不用排队,也不用付现金,连卡也不要出示。
孙小良才恍然大悟。我靠,还那么多门道!他想了想,又问,那个胖公务员不是给魏宁一只白塑料袋子吗,里边好像很沉。怎么魏宁给红宝马了?
马永城像个狡猾的成年人一样挤巴挤巴眼皮,低声说,回头给你说。北京这地方水深,你就认我师傅慢慢学吧。接着又开了句玩笑,我不收你学费,但你得请我喝啤酒!
正说着,孙小良感觉有人在背后扯他衣服,回头一看,是对面超市那个小女孩。他亲切地摸了摸那女孩子的头。小妹妹,有啥事?小女孩没回答,拉着他的衣角向对面走。到了马路中间,小女孩扯着他的衣角停下来,他转头一看,北边过来一辆车,小女孩是暗示他让车先过去。他弯腰把小女孩抱起来。
三
说是超市实际是个小铺面。房子很低,又很狭小,最多也就十来个平米。前边是一张柜台,后边是两组货架,上边摆满了各种各样的货物,有食品、烟酒、文具、保健用品……让孙小良想不到的是竟然还有性用品像伟哥、避孕套等等。听见小女孩叫爸爸,从柜台下面突然露出一个大脑袋,让孙小良着实吓了一跳。那人平头,宽脸,横眉竖眼,不过笑起来倒显得很随和。他问孙小良,你新来的?
孙小良点点头。
那娘们欺负你啦?
孙小良没说话。不过他的余怒未消的眼神,让柜台里那个男人捕捉到了。于是,重重地拍了下台面。我靠,老子最瞧不起她那种给当官的做小蜜还不知羞耻、趾高气扬的女人。
孙小良说,我也瞧不起。
柜台里那个男人伸出手,拉了拉孙小良的手,然后自我介绍说我姓孙,你以后就叫我孙哥。小马小魏还有你们朱老板都这样叫我。你要不高兴叫我孙瘸子也行!
孙小良这才注意到柜台里边那个男人坐在轮椅上。他不好意思地把身子向前探了探,重又和孙瘸子握了握手。孙哥我也姓孙,说不定五代之前咱还是一个爷爷的。孙瘸子一听,马上容光焕发。兄弟,你哥虽然腿脚不便,在西黄城根这街上也算老户了。谁要敢欺负你,你给哥说,哥给你摆平。说着就掏烟,孙小良说不抽。他说不抽好。别学小马小魏,挣两个花三个。爹娘让你们这么小出来打工为啥,不就家里穷嘛。牙缝里省点钱,一点一点地攒呗,以后回家娶媳妇,不用爹娘再从地里刨钱。
孙瘸子的话让孙小良很感动也很不安。他想起自己背着爸爸妈妈跑到北京,还没顾上给他们打个电话,他们现在一定很焦急。他看柜台上有部电话,上边贴着纸条,写着长途电话收费标准。可是,自己腰包里没钱。
孙瘸子看出他的心思,问你是不是想打电话。你要打电话就打吧。没带钱没关系,先记着账。孙小良说没事,我想给我爸妈打个电话。不过他们这时候在上班,不方便接。
那个小女孩特机灵,在孙瘸子和孙小良说着打电话的时候,她已经把电话听筒拿起来,递到孙小良手里。孙小良摸摸她的脸,从裤袋里掏出一个纸叠的小兔子,在她眼前晃了晃,告诉叔叔你叫什么名字。
看得出小女孩想要纸叠的兔子,但是又有点羞怯。她说我叫京京,北京的京。孙小良把纸叠的兔子放在她手上,你要是喜欢小动物,叔叔以后天天送你!
京京把纸叠的兔子放在台面上,跑,跑!小兔子快跑。可是,小兔子动也没动。孙小良抓住她的手,放在纸叠的小兔子后边,在台面上拍了一下,纸叠的小兔子往前挪了一点,又拍一下,又挪了一点。京京高兴得哈哈大笑。孙瘸子受了女儿的感染,也放声笑了起来。
遇到什么喜事了这么高兴啊?身后响起一个女孩子银铃般的声音。孙小良还没来得及回头,孙瘸子已经和那女孩搭话了。秋秋啊,今天起得这么早?说着转身从柜台上取东西。孙小良一听秋秋的名字,赶忙转过身。店里的空间太小,他转身过猛,和秋秋几乎来了个脸碰脸。他转身时胳膊肘儿碰了一下秋秋的手,秋秋手中的饭盒咣当一声掉在地上。他正要弯腰去捡,魏宁不知怎么突然冒了出来,抢着把饭盒捡起来,双手递给秋秋,又瞪了他一眼。孙小良你咋不干活去,在这儿待着躲滑啊?小心我炒你鱿鱼!
孙瘸子已经从柜台上拿了牛奶递给秋秋。他拍了一下台面,指着魏宁骂道,你丫本事挺大啊。你炒我兄弟看看!
孙小良也不服,说,唏,用你管!
魏宁和秋秋同时把目光转到孙小良身上。他们可能都没想到孙小良会和孙瘸子这么熟悉。
秋秋先打破了僵局。她让孙瘸子再给她拿包牛奶,然后吻了一下京京。孙哥我有事先走了。出了门,她又回头看了孙小良一眼,冲他笑了笑,你也河南的?见孙小良点点头,又说,咱老乡。你小时候肯定吃化肥了,个子咋长那么高?
孙小良说是,我妈烧稀饭都放化肥。
秋秋临出门说,你还挺逗。
孙小良的眼睛都直了。这个秋秋与昨天夜里见到过的秋秋判若两人。这个秋秋穿着一件大红短袖衫,紧巴巴地裹着身子,把整个人衬托得非常俏丽,尤其是胸前显得更加丰满、迷人。她也许是为了凉快,把头发高高绾在脑后,细长的脖颈洁白如雪。
京京不知为什么也踢了魏宁一脚,指着孙小良对魏宁说,我不让你欺负孙叔叔!
魏宁闹了个大红脸。本来,他一直在盯着地下室的出口。他已经熟悉了秋秋的生活习惯,这个时间段是秋秋到孙瘸子的店里买牛奶面包的时候。他见秋秋出来了,赶忙往孙瘸子的店里跑,差点儿被一辆从南向北行驶的轿车撞上。他故意当着秋秋面训斥孙小良,是想在她面前显摆一下自己在洗车场的地位比孙小良高,不料却挨了孙瘸子的臭骂。他见京京手里拿着纸叠的兔子,猜出是孙小良送给她的,于是掏出五毛钱买了块巧克力。他掰一半放进嘴里,把另一半递给京京。来,京京,魏叔叔请你吃巧克力,把那个小兔子扔了,脏!
京京摇头,笑眯眯地看着孙小良。我妈说小孩子吃甜的多了不长牙。孙瘸子说,小魏宁,你也别整天对小弟兄们张牙舞爪,你们都是来北京打工的,不容易。
魏宁连连点头说是,又问,孙哥,秋秋怎么买三袋牛奶?
我早猜出你小子会问这个事。孙瘸子接过魏宁递给他的烟,点上火抽了两口,又说,你很聪明,这还看不出来?秋秋和住你们地下室的那个南方人大学生好上了。
魏宁挠着头说不会吧?那孙子到现在还没找着工作呢。
孙瘸子说没找着工作他也是大学生。你没看这两天秋秋起得比过去早,吃了饭就往外跑。她是到处在帮那个男孩找工作!
魏宁又问,秋秋是不是欠你店里的钱?我看她没付现金,你给她记着账。
孙瘸子没回答,叹口气说,是个好孩子,好孩子。老天爷不公,世道不平,这样的好女孩偏偏没个好。
魏宁刚骂了一个傻字就住了口。他搭着孙小良的肩膀走出了孙瘸子的店,讽刺孙小良,我靠,你小子长个大个子就是好,少女杀手啊!秋秋第一次见你就对你眉来眼去,对你说的话从来没对我说过。
一辆轿车从北向南驶过来,幸亏孙小良敏捷,喊了一声看车,拉魏宁停下脚步,不然就让车子撞上了。从那到中午,魏宁一直怏怏不乐。当然也没再对孙小良他们指手画脚。
中午过后一段时间是洗车场比较清闲的时候。马永城给孙小良三言两语的解释是,下班后天就快黑了,把车洗那么干净做啥?再说如果不是放在车库而是停在马路边的车,一夜过后又脏了。北京的夜晚老天爷不休息,还朝地上拉脏东西。
不过还是有车来,三三两两,稀稀拉拉。这些下午来洗的车大多是机关的车,因为领导晚上有活动,必须把车洗干净。
洗车场除了洗车,还经营给汽车打气、补胎、美容,以及卖些汽车用品如座垫、座套等等生意。让孙小良想不到也弄不明白的是,魏宁还管着给一些司机往车上装矿泉水、啤酒。一装就是一箱两箱。当然也不全是矿泉水、啤酒,还有方便面、卫生纸、小食品等等。一个开黑色奥迪、称马永城“小老乡”的黑脸,车上坐着个七八岁的小孩。那小孩自己跑到魏宁管的小屋子里拿了一瓶红牛和一包牛肉干,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大大方方。不过,孙小良见魏宁对黑脸不像其他司机那样热情,还有点爱理不理。孙小良见马永城在摆弄三轮车,就没再上前找他打听。
马永城给三轮车打足了气,正要走时,魏宁喊孙小良,你和马永城一块去拉趟货。孙小良正想找机会四下转转,高兴得一屁股坐到三轮车上。没想到马永城一拐弯,他的身体失去平衡,向后一仰,倒在车里,头碰得咕咚响了一声。魏宁看了哈哈大笑,你丫连车也坐不稳还出来打工?
马永城一边登着三轮车,一边给孙小良介绍。看见了吧,这是咱住的地方,别看地上小楼只有四层,过去可是个部级单位,部长就在二楼办公。现在租出去了,每月光租金就一百多万呢。
孙小良“噢”了一声。
马永城说,这还不算地下室出租的收入。咱那一间地下室,每个月租金300,两层40间,一个月就一万二,一年又收十多万。
孙小良又“噢”了一声。
马永城骂他死猪,就会“噢”、“噢”喘粗气。孙小良不服地说,你说这些我又不知道,也听不懂,你让我说啥子?
这时,他们到了一个十字路口,交通信号灯亮了红色。马永城用脚踩了刹车。他指着右边三四百米外的一道红墙对孙小良说,看到了没,那边过去就是故宫。故宫你知道吧,就是皇帝住的地方。咱这为啥叫西黄城根,就是皇城的西墙根。
孙小良向马永城手指的方向认真地看了一眼。果然,那道墙是红色的,而且很高大,很气派。他心想这可能就是书上说的红墙吧?他有点相信马永城的话了。他这时忽然又想到那个开红宝马车的女人,问,那个开红宝马的会天天来吗?
马永城说下午就来,你干吗?还想找骂?我警告你,那女人姓马,我本家子。那个开皇冠车的胖子记得不,就是她老公。
孙小良说,你又蒙吧?那个男的当她爹还差不多。
马永城说,唏,你眼光还挺贼。那男的要不是因为她年轻,能和她相好,在她身上花那么多钱?你惹不起她。她再来,你就管她叫马姐,别红宝马红宝马地叫。朱老板听了也不高兴。
接着,马永城告诉孙小良,开红宝马的那个女人就在附近上班,至于具体哪个单位他不知道。去年,她开的还是一辆红捷达车,又旧又破,也从来没到洗车场洗过车。有一天傍晚下大雨,下大雨前先黑天。马永城比划着说,那天黑得,唏,就跟咱家锅底朝下盖过来。胖子正在倒车,只听砰嚓一声响……
怎么啦?孙小良着急地问。
马永城说,咱们的人当时都躲在洗车屋里躲雨,就我躲在孙瘸子家,正好模模糊糊能看见马路上发生的事。
孙小良又问了一句,怎么啦?
马永城不紧不慢地说,撞车了呗。
孙小良问,谁撞了谁?
马永城说,肯定是胖子,这还用问。
孙小良咧了咧嘴,唏,你唱大鼓书呢,一回接一回。你要不说,我不听了。听你说话真急死人。
马永城这才挠了挠头皮,说,是一辆红捷达撞上一辆黑皇冠了。
孙小良不假思索地说,那就是女的撞着男的了呗。
马永城说,我靠,你小子脑子就是好使,就那么回事。他两人都下了车。当时,那雨哗哗地像从天上流下的瀑布。孙瘸子说有好戏看了。结果,不到半分钟,那个女的就上了胖子的车。两人不知在车上说了些什么,胖子下来把捷达车开到路边,然后,开着皇冠走了。
孙小良问,那个女的跟胖子走了?
马永城说,我说那个女的下车了吗?后来,两个人好上了,再后来……他点了一支烟,深深地抽了一口。
再后来那个女的红捷达换成了红宝马,对吧?
马永城吐了个烟圈,说,咱没泡过女人,不懂,真不懂。
孙小良呸了一口,唏,我还以为她多有本事,自己挣钱买的宝马呢?原来……唏!
马永城说,我说过了,你千万别惹红宝马。
孙小良说,谁想惹火烧身?咱见的有钱人多了,不惹咱,咱也不想惹她。可她惹了咱,咱也得惹她,对不?
马永城说,不对。她惹你,你也不能惹她!
孙小良看了看天空,没再说话。他心里有自己的主意。
果然,下午五点半的时候,红宝马来洗车了。孙小良一看见她,气就涌上心头。他想整治整治红宝马,一时间又想不到办法。你总不敢当面搬起石头砸她的车吧?那是犯法的事,就算不让你蹲大牢,让你赔款你也赔不起。
太阳已经转到了西半天,洗车场门前是南北向马路,太阳转到西边时路东晒太阳,而且越到这个时候阳光越毒辣。因此孙瘸子他们把麻将摊挪到了路西,正挨着洗车场。宝马车从里边开出时,京京正在门前经过,幸亏女车主刹车及时,才没撞着她。孙瘸子不愿意了,一边怒气冲冲地骂,你眼跟电灯泡那么大,是用来当摆设啊?一边把刚摸到手的一张牌朝宝马车掷去。
孙小良本来是扑过去抱京京,看着孙瘸子扔牌,一伸手接住了。没想到红宝马的女车主气势汹汹地下了车,冲着他发了火,又是你个小盲流捣蛋!早上你不好好洗车,这会儿又拦车,我的车跟你有仇咋的?我告诉你,你一烂命不值我一车轮子钱。
孙小良张着大嘴,我、我、我了几声,下边的话没骂出来。他看见朱水手中长长的竹竿已横到他眼前。
孙瘸子不乐意了。他夺过朱水手中的竹竿想砸宝马车,被朱水给挡住了。孙瘸子又拍着桌子骂那个女车主,你丫耍什么威风?这里是皇城根,皇城根的人不买你那一套。他说着,移动轮椅就向红宝马冲过来。朱水说,孙哥这事与你没关系。来,咱打牌!接着对魏宁挤了挤眼睛。魏宁连推带拥把孙小良拉到一边。你个熊羔子不想干了?你不想干别把我们扯进来。
孙小良的目光恶狠狠地盯着开红宝马的女人。他看见那个女人对孙瘸子指指点点,然后用手机打电话,她用的手机也是红色的。没等擦车,她一边打电话一边开车扬长而去。
有人到孙瘸子的店里买烟。孙瘸子叫着孙小良的名字,兄弟你帮我给他拿烟。孙小良问是卖还是拿?孙瘸子和一桌牌友都笑了。孙瘸子说你这孩子太老实。我让你拿烟给他就是卖烟给他。不给钱让他白拿?那叫送!
孙小良想皇城根的人就是不一样,刚才还怒气冲天,屁大工夫就烟消云散,笑逐颜开了。他可不是那么容易忘记的。好你个红宝马整我,我一定给你点颜色看看!
晚上他和马永城到网吧上网时,专门查了一下宝马车的资料。他不懂车型,但记着找他茬子的那个女人开的红宝马车后屁股上有个5的数字,一看价格抽了口冷气,妈呀这么贵?马永城说你没病吧?怎么还想着那事。
孙小良说,不想才怪呢!她害得我第一天上班工资就被扣了。十元钱,那可是我上中学时半个月的伙食费……
马永城说,你想吧,还没等你想出个主意,就卷铺盖滚蛋了!说着,叹了口气。
孙小良不服气,说,叹气有个鸟用?要不被人欺,就得硬棒点。
马永城和孙小良回到住的地方时,已经是十一点多。他们正要往地下室走,听见美容美发店的门响了。两人互相拉扯了一下对方,躲到一辆车的后边。
哥,你开车慢点。
噢。过几天我休假,带你到杭州去玩。杭州你没去过吧?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美,那叫美。
哥,你不骗我吧。我可是真心对你好。
孙小良说,是秋秋。那个男的不是胖子吗?
马永城慌张地用手捂住孙小良的嘴,说,少管闲事,装没看见。
胖子把车开到路上,打开了车窗户,秋秋把头伸进窗户里,两人又亲了亲嘴。胖子开着车走了,秋秋目送皇冠车消失在夜色中,才进了地下室。
孙小良忿忿不平地说,那个胖子有媳妇,还霸着红宝马,又勾着秋秋,咋这样无耻!
马永城说,这叫本事,你懂不?
孙小良哼了一声,说,他长得也不咋帅呀,又老……
马永城说,这和年龄没关系。有钱,有钱就是本事。
孙小良摇摇头,没再说话。一晚上他翻来覆去地想,熊胖子真流氓。秋秋真浪……
第二天,红宝马又过来洗车时,把魏宁拉到一边嘀咕了一会。马永城低声对孙小良说,那女人又在侦察她老公外遇的事了。
孙小良问,是问秋秋吧?见马永城点点头,又说,秋秋也够浪,那个男人左搂一个右搂一个,她怎么还往上贴?
马永城说,这你就不懂了吧?秋秋也想挣钱,也想开宝马呗!
孙小良不解,漂亮女人都这样?
马永城说,这和漂亮没关系。男人不想挣钱开宝马车?你问问你自己。孙小良说,我真不想。我就想活得自由自在。忽然,他踹了马永城一脚。马永城问:你弄啥,踢我干吗?孙小良朝地下室出口处呶了呶嘴。马永城顺着他暗示的方向看去,在门的玻璃上发现了两只眼睛。他说,是秋秋。秋秋在看那辆宝马车。孙小良点了点头,说,我靠,不开宝马就吃不香睡不着了?真是人和人想得不一样。他注意观察,直到红宝马车开走了,秋秋才从地下室出来,若有所失地看着远去的红宝马车。
看着秋秋失魂落魄的样子,孙小良突然来了灵感,回到房间打开箱子找出速写本。这个速写本上已经画了几十个人物,有老家的爷爷奶奶和邻居,有他在县城上电脑班时的同学,有县城大街上遇到的稀奇古怪的人,也有一些小动物。他原打算到北京后不再动笔,先挣点钱。刚才看到的秋秋,让他又产生了灵感。他拿着速写本朝外走时,碰上洗漱回来的马永城。马永城惊奇地看着他,你弄啥去?他说,屋里闷,我出去待一会。马永城指了指他手中的速写本,说,唏,还搞创作啊?他没理马永城,独自出去了。
四
塞车是现代都市最难医治的一大重症,也是对人的健康损伤较为严重的一大诱因。开车的人心态好,遇到塞车时不急不躁,随波逐流,一边听着音乐一边耐心地等候,那倒不至于影响健康,问题是这一类型的人比例不大。更多的开车族是赶着上班,哪个单位、哪个部门、哪个公司也不会出台员工因塞车误点不算违反纪律的规定。你这边越急,那边越堵,你能保持好心态才怪呢。孙小良就发现了这一点。他画了一张速写,一行十几辆堵塞的车上,司机的神态各不相同。有的司机打开车窗探出头,伸着脖子向前张望;有的司机胳膊肘儿和手搭在外边,手指夹着的烟头冒着缕缕青烟;有的司机甚至下了车,皱着眉头着急;只有一对情侣不慌不忙抱在一起亲嘴……孙瘸子看了他的这张速写咧着大嘴笑,看不出你丫还是个人才!来,帮我闺女画一张!说着,就把京京抱到柜台上坐好,还给她梳了梳头。
孙小良说,画速写不是照相,越这样摆姿势我越画不好。
孙瘸子说,我靠,那得怎么样才能画好?
孙小良说,你让京京该咋玩咋玩。
正在这时,马永城喊孙小良擦车。孙小良把速写本交给孙瘸子,你帮我看一下。又说,千万别让魏宁那孙子看见了。
这回又是那辆红宝马车。红宝马停好车喊魏宁,你给我滚过来。
孙小良和马永城都惊奇地看着魏宁。魏宁一脸媚笑,凑到红宝马身边刚要说话,红宝马给了他一个耳光。那一巴掌很重,孙小良清楚地听到了啪的一声。红宝马接着拧魏宁的耳朵,把他拉到马路边的路牌下边。她眼睛瞪得很大,看上去火气也很大,但说话的声音却很低,孙小良转头用左耳朵听,听不见,又转头用右耳朵听,还是听不见。他想,操你妈魏宁就会欺负我和马永城这样的小工。一女人打你骂你,你只会装孙子,还是男人吗?
这样一想,他看到了报复红宝马的一个机会。红宝马在和魏宁叨唠,眼睛没看车,魏宁低着头也没看车,朱水这个时间还在地下室搂着魏宁的姐睡觉,马永城和另外两个擦车工也在忙活,他可以乘机对红宝马搞点小动作。他捡了根钉子,用湿毛巾包着,装着很认真的样子弯腰擦车,把钉子朝红宝马车的轮胎上扎了下去。他的手转了一圈又一圈,几乎用了吃奶的劲,钉子就是不听使唤,怎么也不朝轮胎里边进。妈的,这轮胎难道是铁做的?到底是好车。要是我爸那辆破自行车,都得扎三个洞了。他想。看来这一招不行了,他又想把钉子放在红宝马的驾驶座上,妈的,让她屁股扎个眼!一想也不行,那样就把自己暴露了。他为自己无计可施感到懊恼。
红宝马临上车时用疑惑不安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你干嘛?
孙小良瞪着她没说话。
红宝马也瞪了他一眼,说,小心点,碰破一层皮,把你家老黄牛和破房子卖了也赔不起!
孙小良压住火,没有和红宝马吵。
红宝马走后,魏宁过来了,瞥了一眼对面孙瘸子的店,见孙瘸子正转身给顾客取东西,才大胆地指着孙小良的鼻子问,你刚才看到了啥?马永城赶忙跑过来,抢着回答说,我们光顾着擦车,啥也没看见。又给孙小良挤挤眼,是吧,小良?孙小良偏不买马永城的好,更不买魏宁的账,挺着脖子说,看见了,看见你让那个红宝马剋了一顿没敢还手。
马永城踢了他一脚,瞎咧咧。她长几个胆子敢和魏哥剋?
魏宁不耐烦了,你俩老说剋,啥意思,是国语吗?
孙小良说,河南话,地道的国语。知道不,八百年前河南话就是国语。
马永城说,剋就是干的意思。比如说剋架就是干架、打架;剋饭就是吃饭;喝酒剋一杯,就是干一杯……
那男人和女人干那事呢?魏宁好像故意出难题。
马永城笑了笑,那,就是剋那个呗!
魏宁乐得哈哈大笑。笑罢,又说,不对,人家两人亲嘴,不就成了剋嘴。
马永城和孙小良乐了。孙小良借着三个人之间的气氛友好,问魏宁,那个红宝马咋一会对你好一会对你赖,她是你啥人,你那样对她?
魏宁白了他一眼,转身进孙瘸子的店买了包烟。他先点一支抽着,抖着两条腿,斜眼看着孙小良,你小子怎么对啥人啥事都感兴趣?给你说吧,那女人不是我啥人,我就喜欢闻她身上的香水味。
蒙人!孙小良说。
魏宁认真起来,让孙小良把耳朵凑近他,悄声说,蒙你是孙子。她身上那香水味一个字叫香,两个字叫真香,三个字叫他妈的真真香。你知道不,她身上的那香气不像秋秋,是喷在头发上、衣裳上的,她的香气是从她身体流出来的。
孙小良惊讶地看着魏宁,仿佛站在他面前的是红宝马。
魏宁可能怕孙小良不信他的话,又说,她身上要是没这股香气,我水哥的大哥能看上她?她不论长相还是体型,都赶不上秋秋。
孙小良说,你别提秋秋。秋秋是个好女孩,不会像她……
这回轮到魏宁惊讶了。他学着马永城和孙小良的河南话说,唏,你弄啥呢?刚来两天就爱上秋秋了是不?
孙小良说,我没有!
魏宁说,唏,你还不敢承认。我这么跟你说吧,秋秋想和我水哥的大哥好,还让我水哥帮她引荐过。
孙小良皱着眉头,说,秋秋有男朋友,大学生,住咱地下室,这你知道。
魏宁说,我知道。我问你,要换你是秋秋,你甘心跟一个连工作还没找到,租住地下室的穷学生,还是愿意跟一个能给自己买车买房的男人?你没发现秋秋每次看到那辆红宝马车,眼睛嫉妒得流血。
孙小良说,没看见。嘴上这样回答,心里却不得不承认魏宁说得对。秋秋看红宝马时那种期待,那种贪婪,那种嫉妒,都已经让他画了速写,就占着他的速写本的一页。他还没想好名字,现在经魏宁提醒,名字有了,就叫“我想有辆车”。
第二天上午九点多钟,孙小良和洗车场的同事,正蹲在地上吃饭,对门孙瘸子叫他,小孙,你过来一下。他一手拿着块卷了辣椒酱的馒头,一手拿着块朱水的女人也就是魏宁姐姐自己泡制的咸菜,边吃边进了孙瘸子的店。一进门,他就看见了秋秋。秋秋手里捧着的是他的速写本。他的心跳一下子加快了,同时对孙瘸子生出几分怨言,好你个孙瘸子,我把你当好大哥,让你替我保管一会速写本,你把它拿给秋秋看,不是存心让我挨骂吗?
孙瘸子大概看出了孙小良的心思,解释说,你画了我闺女,我闺女一会儿想起来就翻了看,都看了一百遍了。他的意思是告诉孙小良,速写本是京京无意翻看时,被撞进来的秋秋发现的。孙小良想,反正是这样了。如果秋秋骂我,我就告诉她上边画的不是她。她也没脾气。
秋秋不像是恼火的样子。她打开一页,指着上边说,你这画的是宝马车吧?
孙小良没回答。
秋秋说,你没上油彩,看不出车身的颜色。不过,我猜是红色的,就天天来洗车的那辆,对不?
孙小良仍然没说话。他嘴里塞满了馒头,牙齿和嘴唇上沾着红辣椒。京京很懂事,递给了他半瓶矿泉水。他也不管是京京喝过还是孙瘸子喝过,一口气喝了个精光,用最后一口水漱了漱口,才说,这是我的创作,想象出来的。
秋秋冷笑一声,说,你那笔是刀子啊?怎么把开宝马车那个女人的个子像割麦子一样给割了一半。
孙瘸子哈哈大笑。孙小良也笑了。京京受了他俩的感染,跟着嘿嘿乐。秋秋却仍然一脸严肃,一本正经地说,要画就画得像一点。说完,拎着三盒酸奶头也不回地走了。孙小良看了一眼孙瘸子,孙瘸子两手一摊,说,你们这些孩子……说着,把速写本递给孙小良。
孙小良刚转身,看见魏宁和马永城都在看他。他又把速写本放在柜台上,哥,帮我再保管两天。
让孙小良做梦也没想到的事情在两天后发生了。
那天又是吃饭的时候,又是孙瘸子叫他,小孙,你过来。孙小良的心莫明其妙地又紧张起来。他想,该不是秋秋又看我的速写本了吧?她要是看到我画她看那辆红宝马车时的样子,不骂人才怪呢!他硬着头皮进了孙瘸子的小店,看见有个女孩在翻他的速写本。不过不是秋秋。秋秋留的是长发,眼前的女孩是齐耳短发。
这就是小孙,孙小良,对面洗车场的。孙瘸子介绍说,又指了指那个女孩,人家是京报的。
京报的女孩热情地和孙小良握了握手,然后指着他画的一幅速写,问他,这是你的原创?
孙小良不懂什么叫原创,点点头,又摇摇头,回答道,我瞎画着玩的。
真实、生动、有震撼力,有思想……京报女孩一口气说了一堆赞美的词,又说,就是线条还有些粗,氛围有些过于渲染。
孙小良看了一眼京报女孩说的那张速写,是他们洗车场员工吃饭的场面。七八个人围在一起,地上铺了张旧报纸,放着辣椒酱、小咸菜和一盆粥。当时,马永城坐在地上端着碗喝稀粥,举起的碗遮住了半个脸,只露出两只眼睛和鼻子;魏宁蹲在地上,一只腿高一只腿低,正伸出筷子夹咸菜;另两位员工边吃饭边在议论什么事情,其中一人的筷子指着胡同。他们旁边有小轿车驶过,行人走过,还有一只小狗在魏宁的屁股后边低头觅食……他给这幅速写起的名字叫《地摊》。他不知京报女孩为什么拿这幅速写说事,于是又说了一句,我瞎画玩的。
京报女孩问,我打算把你这幅作品推荐到报上发表,你同意吗?
孙小良赶忙摇头,不,不要。我瞎画玩的。
秋秋这时进来买酸奶。她接上孙小良的话说,你还挺谦虚。瞎画玩的都能上报纸,要正儿八经的画还不得办展览。说完,格格笑着走了。孙瘸子不容孙小良再考虑,自作主张地说,记者妹子,你要发就发吧。我这小兄弟的家我替他当了。不过,你得多给他点稿费,他缺钱,都欠我30多元了。
京报女孩认真地看了孙小良一眼,问,你多大了?
孙小良回答,十八!
京报女孩显然不信,又问,你哪年生的?
孙小良不高兴了,唏,你查户口咋的?说完转身要走。京报女孩拉了他一下,哎,男子汉怎么这样小器?孙瘸子也说,小良你丫懂点礼貌。怎么说人家是你孙大哥的顾客。孙小良这才又转过身,仔细打量了一眼京报女孩。这个京报女孩看上去年龄也就二十几岁,黑黑的眉毛,清澈的目光,一脸阳光般的和蔼、热情。孙小良想,这女孩长得真干净,到底有文化的人!不知为什么,他对京报女孩的陌生感、敬畏感一下子全都烟消云散,亲切地说,你以后要是洗车到咱这来。
京报女孩问,你能免单?
孙小良笑了,我使劲给你擦,擦得干干净净!
京报女孩也笑了。
京报女孩走后,孙小良才把刚才看见秋秋的疑问向孙瘸子提出来,哥,秋秋也欠你钱吧?
孙瘸子隔着柜台,用报纸敲了一下他的额头,说,你小子还真有点艺术天赋,观察人和事特用心。
孙小良“噢”了一声,也不知是表示听明白还是没听明白。他一只脚迈出门时咕噜一句,难啊。
孙瘸子喊他,小孙,你小子说什么?什么难啊?
孙小良头也没回,又咕噜一句,生在穷人家的漂亮女孩难。
直到孙小良要离开西黄城根时,孙瘸子才悟出孙小良话中的意思。他说,小马说小良你小子有才,我终于发现你真有才。你当初用一个难字形容生在穷人家的漂亮女孩,我还不明白。现在明白那个字特深奥,特过瘾。
五
其实,孙小良在当天晚上就印证了他对孙瘸子说的话。
今天是周末,晚饭后魏宁的姐姐拉着魏宁、马永城到离洗车场不远的一个教堂去了。马永城给孙小良讲过,魏宁的姐姐每到周末都要去教堂。
孙瘸子和朱水等几个牌友在对面的马路边摆起桌子打牌,喊孙小良帮着他看店。孙小良挺乐意,因为孙瘸子的店里能看电视,还有免费的矿泉水喝。他兴趣来了,还可以画几笔速写。
大概九点多的时候,秋秋来买酸奶。孙小良说,你早上不是买过了吗?秋秋说,你早上吃饭晚上就不吃了?说罢,两人都笑了。
秋秋并没有马上离开的意思,眼睛盯着马路对面。对面的一棵大树下,停着胖子的那辆黑色皇冠轿车。孙小良马上明白了,秋秋是在等胖子。不知为什么,他的心情一下子变得非常糟糕,和秋秋说话时带着火气。他说,你店里有客人来了,你快去上班吧?
秋秋说,我碍你什么事了吗?
孙小良说,我是怕你老板扣你工资。又说,挣俩钱容易吗?
秋秋说,我辞了。
孙小良说,噢。
秋秋说,就是不在那店里干了。
孙小良说,噢。
秋秋急了,你这人有病?说罢又笑了,我知道了。你的大作要发表了,所以骄傲了,眼眶子高了。
孙小良取出速写本和笔,说,你现在样子特青春,特阳光。我帮你画一张吧?
秋秋又是摇头又是摆手,说,得,得。现在是夜晚,还阳光呢。我可不想让你拿去发表。
孙小良把速写本和笔收拾好,故意刺激秋秋说,那个胖子不会出啥事了吧,咋这么晚还没来开车?
秋秋无动于衷。
孙小良又说,那孙子贼有钱。那天他开后备厢取东西,我和马永城看了一眼差点没吓昏。他那后备厢全是好酒,茅台、五粮液、还有带外国字的。他拿了根和我老家粪扒子一样的东西,晃着给朱老板说是高、高什么球杆。朱老板说得值十几头黄牛的价钱。他说着,一直偷偷观察秋秋的表情。秋秋好像没有太大兴趣,仰着脸看电视。孙小良也觉得没趣了。
过了一会,秋秋问,你爸妈都在吗?
孙小良说,都在广东打工。
秋秋说,你真幸福。
孙小良有点纳闷,她说这些啥意思?
秋秋过了一会又问,如果一个女孩的继父对她不怀好意,这女孩该怎么办?
孙小良脱口而出,离家出走。
然后呢?
孙小良回答不上来了,摇摇头。
秋秋丢下发呆的孙小良,急忙向外走。孙小良一眼看见那个胖子正在开车门。秋秋到了车前,两人说了几句话就上了车。车子开走后,还没等孙小良回过味来,后边一辆红车紧跟着追了上去。孙小良跑出去,从车屁股看出是那辆红宝马车。他的心里咯噔一下,想,坏了,红宝马在盯梢呢,弄不好秋秋要吃亏。他想追,见孙瘸子和朱水都在看他,黑红两辆车也已没了影踪,才怏怏地回到店里。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瓜子,唏,和你啥关系,你咸吃萝卜淡操心!
不过,他没心思看电视了,取出速写本,想把刚才秋秋的模样画出来。刚画了几笔,门外响起汽车喇叭声。他抬头一看,红宝马正怒气冲冲地朝他挥手,哎,那什么,你出来,我有话问你。
孙小良转过身背对着她,心想,你他妈的算老几?
没想到,红宝马停好车进店里来了。她拍了一下柜台,哎,那什么,小盲……
孙小良扭过头瞪了她一眼,本来想骂她,嘴巴张开又闭上了。他看见红宝马拍在柜台上一沓钱,少说也有几千元。他问,你买啥?
红宝马说,这是信息费,三千元。如果你给我提供的信息准确无误,就是你的。
孙小良的心急促地怦怦跳了两下,目光盯着那沓钱,咕噜一句,你咋不找魏宁?
红宝马说,那个小盲流不可靠。我给他钱,他给我的是假信息,让我臭骂了一顿。
孙小良问,我就可靠?
红宝马说,我不给你钱,你不可靠;我给了你钱,你准可靠。你想清楚了,三千元抵你半年撅着屁股擦车挣来的工资。你要是听我的,给我服务好了,我可以给你六千、八千、一万,不,三万!
孙小良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柜台上的三千元钱让他动心,红宝马说的比三千元更多的数字让他激动,甚至有点疯狂。他已经忘记了红宝马是让他被扣了一天工资,他一直耿耿于怀的人。他问红宝马,你不就是让我盯着秋秋吗?没问题。我不会蒙你!
红宝马说,那你告诉我,那个婊子还在隔壁的美容美发店干吗?
孙小良把柜台上的钱装到衣袋里,说,我回答你,就算给你一次信息了。接着又说,她叫秋秋,你以后在我面前说她的名字。你说婊子我不认识,信息不准就别怪我。
红宝马生气地说,你们这些小……没个好东西。好吧,我问你,秋秋刚才是不是坐对面树下那辆车走了?
孙小良犹豫了一下,摸摸口袋里的那沓钱,点了点头。
红宝马问,开车的是不是个胖子。他每天把车停在马路对面?
孙小良说,不是每天,礼拜六礼拜天不停这儿。
红宝马说,你故意气我?我就让你回答是不是?
孙小良又点点头。
红宝马向孙小良要了一张纸,在上边写了个手机号码,这是我的电话。你只要看到那个小婊子,不,那个秋秋就给我打电话。我要是没接,就是不方便,那你再给我发信息。
孙小良冷笑一声,问,她半夜上茅房我也给你说?
红宝马瞪了他一眼,气呼呼地走了。她的车刚发动,孙瘸子就在对面喊,小孙,孙小良你过来一下。
孙小良嘴上应着,心里却直发慌。难道和红宝马的对话让他们听见了?收红宝马的钱也让他们看见了?不会,不会。可是三千元钱装在衣袋里鼓鼓囊囊,一定会让他们发现。发现了就会逼问追问,让他说清楚。他打开抽屉,想把钱放进去。一想,这是孙瘸子的抽屉,你把钱放进去算什么?他脱下鞋子,又想把钱放在鞋里,脚朝里一放,不光硌脚,整个身子也失去了平衡,很容易让人看出破绽。这时,孙瘸子又喊他,朱水也跟着喊,他更加心烦意乱,急得额头上直冒汗。这时,对面的公共厕所门前有人咳嗽。咳嗽声给孙小良带来了一线希望。马永城上班时想抽烟,又怕朱水骂,就躲到公共厕所里去抽。公共厕所屋顶大梁有条缝隙,马永城把烟藏在缝隙中,抽的时候再掏出来。那个缝隙既然能放下马永城的半盒烟,也就能放下三千元钱。可以先放在那里,等回宿舍时再去取。他想到这儿,用手捂着肚子,一边小跑着一边对孙瘸子和朱水说,我肚子有点疼,先去拉泡屎。
公共厕所里的灯前几天就坏了,孙瘸子打了几次电话给管厕所的部门,管厕所的部门说照明不归他们,找路灯管理部门,那个部门说只管马路上的灯,气得孙瘸子大骂,你哪个是管老百姓的部门?孙小良摸黑钻进厕所,扑哧一脚踩到水里,有几滴迸到脸上。他不用闻也知道不是水。厕所里没灯看不见,有人进了门掏出家伙就尿,地上的小便已经积了没脚深,朱水白天还垫了几块砖头以方便行走。孙小良把这事给忘了。他的个子高,一伸手就摸到了大梁,然后顺着大梁找缝隙,找到缝隙就把钱塞到里边。他顾不得想太多,怕孙瘸子和朱水怀疑,放好后就出去了。孙瘸子鼻子尖,一下就闻到他脚上带出的特殊气味,又气愤地拍着桌子骂,操,就装一灯泡那么难。
朱水用手电筒照了照孙小良的脚,皱着眉头,疑惑地问,你慌慌张张地干啥呢?
孙小良说,没干啥。我帮孙哥看店。
朱水又问,那个女人怎么和你聊这样长时间,聊的啥?
孙小良说,嗨,她是富姐,能和我一个穷小子聊啥,就是问我你和魏宁啥关系。
人都有虚荣心,而虚荣心往往是用虚伪来掩饰、掩盖。尽管朱水和魏宁的姐姐已同居几年而且有了孩子,但毕竟不是合法夫妻,在一些场面上,朱水害怕别人提起。孙小良这一招果然灵验,朱水愣怔一会,低下头打牌了。孙瘸子这才说出叫孙小良的原因。他说,你去店里拿十瓶啤酒,十瓶矿泉水,再拿两包花生米,记在你老板账上。
孙小良明白,朱水今天打牌输了。他回到孙瘸子的店里,忽然闻到有一股香气。他想:肯定是红宝马留下来的。也许这就叫余香!怪不得魏宁那小子说她是香体。这样想着,不由得又抽了两下鼻子,还自言自语地念叨一句,余香,唏……
马永城跟着魏宁的姐姐、魏宁是九点多回来的。他见孙小良在孙瘸子的店里看店就进来了,要了一瓶啤酒,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了半瓶,才抹了抹嘴问孙小良,你就一直这样待着?
孙小良说,我出去了一趟。
马永城又惊又喜,唏,你出去了一趟,去了哪里,天安门广场,北海,后海?
孙小良指了指马路对面,一本正经地说,茅房!
马永城哈哈大笑,你猜我今晚在教堂看见谁了?
孙小良摇头。他此刻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心思在茅房大梁的缝隙上,哪顾得和马永城穷扯淡。马永城用两手比画一个圆圈,又晃了晃,好像是在转方向盘,你的仇人!孙小良明白他在说红宝马,哼了一声,你咋会在那儿见到她?他没有说出红宝马来过。
马永城说,我也纳闷,过去我从没在那见过这娘们。她去得晚,刚到几分钟,礼拜就结束了。不过,我看她一脸的苦大仇深,该不是和胖子剋架了吧?
魏宁看到她了吗?孙小良问。
马永城摇头,就他那眼珠子,跟大白天的灯笼一样——摆设。说着,喝光了瓶子里的啤酒,点了一支烟,四下看了一眼,说,妈的,咋有臊气味,是不是瘸子的冰箱里东西坏了?
孙小良没接他的话茬,而是说,你帮着盯一会,我去一下茅房,回来咱一起回宿舍。他朝外走时,顺手拿走了马永城刚才点烟放在柜台上的打火机。他刚才去茅房藏钱时湿了的鞋子呱嗒呱嗒地响,让马永城看见了。马永城说,我说哪来的臊气味,是你小子掉茅坑里了。
孙小良进了厕所就摸到了藏在大梁缝隙中的那沓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可是,就在他朝外掏钱的时候意外发生了。可能是为了压得更结实,大梁安放时在与屋顶盖中间加了一层水泥。不知是从马永城开始,还是在马永城之前,甚至之前的之前,就有人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把中间的一层水泥抠掉,形成了一条缝隙。这条缝隙是两边通着的,这边塞东西,如果不小心就会从另一边掉下来。孙小良当然不清楚,所以他朝缝隙里伸手时,碰了一下那沓钱,那沓钱从另一边掉落下来。他赶忙打着了火机,借着微弱的光亮把钱捡起来,在从上往下掉落的过程中,有几张飞落进大便池的洞口里,有几张还飞落到了旁边的大便池中,气得他眼睛直冒火星,急得他手忙脚乱,恨不得像孙猴子一样生出七十二变的本领,钻进洞口把钱捡回来。他刚弯腰,冲动之间竟然踩了一脚冲水器,哗啦啦的水响声里,他才意识到那几百块钱也随着水流冲走了。
这时,厕所门口响起马永城的声音,小良,你弄啥呢,一泡尿咋用这长时间?
气急败坏的孙小良把怨气都撒到马永城身上,张口骂道:我操你个大爷,叫魂呢?信不信我弄死你!他边骂,边绕到隔壁的大便池,想把掉到这边大便池洞里的几张票子捡出来。没想到马永城恰恰就在这个关键时刻钻进厕所里来了。小良,你个熊羔子咋骂人呢?
马永城的言行无疑是给孙小良火上浇油。他一跺脚,冲水器又是哗啦啦一阵响,落入这边大便池中的几张票子也随着水流走了。他说,马永城你个狗日的。人家越是着急上火你越火上浇油。我今天要不弄死你,解不了我的心头之气。马永城是进来小便的,一泡尿还没撒尽,听他这样一骂,先是莫明其妙,接着也火冒三丈,回骂道,你才是狗日的呢。公共厕所人人都可以进,又不是你家你不让就不进。再说,兴你屙屎撒尿,别人就得让尿硬憋死?!没见过你狗日的啥人。孙小良装作拉屎,蹲在茅坑上一动不动,说,好小子,你等着,你给我等着。马永城一边往外走,一边怒不可遏地说,我等着,看你能把老子生吞了。
两个同乡、同村、同一个小学,现在又同在一家洗车场打工的好朋友,竟然就这样闹翻了。六
第二天上午九点多红宝马又来洗车,向孙小良问起秋秋时,孙小良才想起秋秋一夜没回地下室。一大早他去刷牙,朝秋秋的屋子看了一眼,见门上还挂着锁。
红宝马看了一眼胖子停车的地方,现在一片空白。她的目光带着哀怨,神情带着哀愁,身子有点儿发抖,胸脯起伏得也快了。孙小良心里暗暗高兴,让你张狂吧。你骂我小盲流,现在你自己成了弃妇,比我还惨!想着,又添油加醋地说,我一来就看见秋秋和那个胖子不正常。比方说胖子吧。你过来开车就走呗,磨磨蹭蹭专等着秋秋出来和秋秋闹几句。
红宝马问,有多长时间了?
孙小良故意沉思了一会,摇摇头说,我来十几天。我来之前他们就认识。
红宝马问,你还看见他俩做过什么?
孙小良说,胖子让秋秋上他的车,坐在驾驶座上,教秋秋开车。其实那孙子是想占秋秋的便宜。我看见他在摸秋秋……
摸哪儿?红宝马问。
孙小良挠着头皮光笑,眼睛却盯着红宝马的胸。红宝马明白了,气冲冲地出了门。她把车开到离洗车场十几米外的地方又停下来,喊孙小良过去,你,过来看看你擦的什么车,车里边一层土。这样,让朱水、魏宁他们听了,以为她是找孙小良的茬儿。孙小良果真掂着抹布上了车。孙小良忽然之间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表面上又故意装作迟疑不决。红宝马急了,给了他一拳头,你说,你还看见他们在车里干什么?
孙小良摸了一下红宝马的手,像触电一样马上缩了回来。他以为红宝马会生气。没想到红宝马根本没在意,继续问他,就这样?孙小良摇头。红宝马说,那还干什么了?孙小良红着脸,把手放在红宝马的大腿上。红宝马问,那个婊子,不,那个秋秋什么反应?孙小良这才把手动了动。他的手有一种触摸海绵的感觉。他说,秋秋很高兴,笑得脸上像开了花。红宝马突然一踩油门,车子往前一冲,孙小良的身子向前一倾,额头撞在挡风玻璃上,疼得哎呀哎呀叫了。
红宝马开出有几十米远才停下车,说,滚蛋吧你。给我看清楚了。
孙小良抚摸着额头,一副受了莫大委屈的样子,引得魏宁哈哈大笑,说,你小子有眼无珠。你不打听打听那女人是谁,老是招她惹她。哪天你惹烦了她,别说头上碰个大疙瘩,说不定整个头都得搬家!马永城从昨天晚上在厕所被孙小良骂过后就没再理他,所以装作没看见。倒是孙瘸子发现了点什么名堂,招手让孙小良过去,问他,小孙,你小子该不会想泡那娘们吧?
孙小良的脸刷地红到了脖子根,唏,哥你蒙我呢?
孙瘸子说,你信哥一句劝,吃辣椒咸菜的命别想着吃鱼翅海参。你没听说有一个亿万富翁,想花两千万把他爹的像挂天安门城楼一个晚上,让人当精神病送精神病院……他的话没说完,眼睛直了。孙小良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见胖子正在停车。他想,孙瘸子是不是一直在观察胖子?
朱水凑到胖子车前,和胖子嘀咕了一会。胖子神情有点儿紧张,四下看了一眼,然后又对朱水说了几句,才骑着自行车走了。孙瘸子哼了一声,说,等着吧,这孙子没的好。
孙小良刚要出门,吃了一惊,秋秋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半个身子进来了。他突然有点心慌意乱,快速把目光转向孙瘸子。孙瘸子好像也有些意外,秋秋,跑哪去了,让哥担心你。我送京京上学路上,她还问你呢。
秋秋说,我去了一趟我姨家。路远,我姨没让我回来。
孙瘸子眼里露出狡黠的笑,说,那你打算搬你姨家住去了?
秋秋显然没料到孙瘸子会这样问她。她愣了片刻,神情已不像刚进门时那样兴奋,忧郁地说,得看我找工作的情况,谁能说明天会是什么样。也许夜里睡觉就睡过去了呢。对吧孙哥?
孙瘸子说,对,是这么个理。小孙你跟秋秋学着点,看人家秋秋多明事理。
秋秋这才看了孙小良一眼,哟,画家也在这儿。然后对孙瘸子说,孙哥你快别这样说。我是见得多了,听得多了,所以就想得多了。北京这地方,像我和小孙这样外来打工的,得多长仨心眼才能少吃亏,还不敢说不吃亏。
孙瘸子说,那还是你愿意。你有什么事做什么事,别老巴望这山比那山高就不会吃亏。比方说有人找上门要给我送饮料矿泉水,比我正常渠道进价便宜一大截,我就不干……秋秋没等他说完就笑了,孙哥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是北京人,政府对你有这补贴那照顾,看病都有医保。你店小,但每月少说也有几千元钱收入。我呢,小孙呢?你也不是看不见瞅不着。我们也不能一直就这么低三下四给人家打工,再说了,还得想着爹娘在老家一个月能不能吃顿猪肉……
孙小良偷偷看了她一眼,见她的眼圈红了。
孙瘸子看看秋秋,又看看孙小良,一时语塞,只得挠着头皮嘿嘿笑着做掩饰。秋秋走后,他才感慨万端地说,小姑娘家怎么想得那么多?
孙小良说,逼的。
孙瘸子不高兴了,哎,瞧你这话说的,谁逼你了?前两年不是就有句话吗?命苦不能怨政府,点背不能怪社会。
孙小良一扭头走了。整整一上午,来了洗车的他就主动上前擦车,消停的时候就一个人坐在马路牙子上,拿着块小石头低着头在地上画呀写呀,画完写完用脚擦干净,然后再画呀写呀。魏宁问马永城,孙小良这狗日的怎么啦,有病了?马永城摇头。魏宁拍了拍脑袋瓜子,说,怪我,怪我。我给他说开宝马车的马姐身上冒香气,他别是想她想出相思病了?就他,别说闻她身上的香气,连她的臭屁都闻不上……说完放声大笑,笑声中带着嘲讽,还带着遗憾。
马永城瞪了魏宁一眼,唏,你还不是一样。
其实,魏宁和马永城根本猜不到孙小良的心思。
孙小良昨天夜里偷偷数了一遍,手中剩下2500元钱。他半夜时又去了一趟公共厕所,举着打火机寻觅了半天,当确信那500元钱和自己再也无缘后,他心疼了一阵。可是,接下来他开始为手中的2500元钱的出路发愁,愁了一夜,第二天还没想出个办法。2500元呀,你让我孙小良怎么花?去高级饭店吃一顿可能还填不饱肚子,可是我孙小良娘胎带的就不是吃那些食物的肚子;换一部好点的手机,买几件像样的衣服……都被他一一否定了。魏宁、马永城如果看到孙小良用这些东西,不怀疑他是偷来的也会怀疑他捡到昧起来的。再说,惹他们嫉妒自己又何必?不花出去也不行,继续掖在公共厕所的大梁缝隙里容易掉进茅坑不说,马永城那狗日的天天在那藏烟,他拿走你也没法找他要;放在宿舍的被子底下,那样也不行,魏宁那小子老是偷偷翻别人的床;装在身上吧,也容易让他们看见……他也闪过一丝寄给妈妈的念头,可是又怕吓着妈妈,让她为自己担心。
中午吃饭的时候,孙小良夹了几块土豆片在米饭碗里,然后端到孙瘸子的店门口席地而坐吃起来。他刚吃了几口,就听见孙瘸子店里哧哼哧哼的抽泣声。那声音不像是京京,再说这个时候京京在学校。他偷偷看了一眼,惊奇得张大了嘴巴。那个抽泣的是秋秋。路上来往车辆不断,噪声太响,他把屁股向店门口挪了挪,才勉强听见秋秋和孙瘸子的对话。
孙瘸子:秋秋,我拿你当亲妹妹,还能骗你不成?我昨天和今天上午上了货,钱都押货上了,手头三百两百还能凑出来,多了真没有。
秋秋:我快一个月没上班没领工钱,原来挣一个恨不得花三个,没有积蓄……
孙瘸子:你姨不是在北京吗?找你姨想想办法呗!
秋秋:我姨?她自己还吃低保呢。
孙瘸子:噢。
秋秋:孙哥,不难为你。
听到脚步声进了地下室,孙小良端着碗进了孙瘸子的店,张口就问,哥,秋秋向你借钱?
孙瘸子笑了笑。他的表情非常复杂,孙小良那点经验,读不懂他表情后边的内容。他说,小姑娘还想骗我,我呸!家中有病人要来北京检查需要用钱,既然来北京检查不带钱来啊?还一张口借两千,别说我手头没有,有也不能借给她。
孙小良问,她咋能没钱呢?
孙瘸子狠狠瞪了他一眼,说,你小子什么意思?她咋能有钱呢?她在美容美发小店就做洗头工,其他乱七八糟的事不干。为这她老板没少骂她。你想想一个洗头工一月能挣几个钱?她不吃不喝不买衣服啦?她借两千元十有八九是想买衣服买化妆品。
孙小良看了一眼对面停着的胖子的车,想说秋秋和胖子的关系,见孙瘸子像仇人一样瞪着自己,就没敢往下说。不过,他也就是这个时候做出了决定:把那2500元钱先给秋秋用。
他找了个借口回到地下室,到了秋秋门口又犹豫了。毕竟他没有单独进过女孩子的房间,不知突然闯进去会是什么结果。此时的地下室里一片静寂,不像地面上那样纷乱嘈杂,他几乎可以听得见自己心跳的声音,插在裤袋里攥着那沓钱的手都出了汗。他装作去洗手间,从秋秋门前过了一趟,偷偷朝里瞟了一眼,隔着一道花布帘子,什么也没看见。于是,他又走了第二趟,而这一趟他竟然没敢瞟一眼,心还咚咚地跳。就在他从洗手间出来时,却迎头碰上了秋秋。秋秋端着一只洗脸盆,慌慌张张地朝洗手间走,看见他时一下子惊呆了,怎么是你?
她一边问,一边用毛巾把洗脸盆盖上。
孙小良其实已经看见洗脸盆里有血,鲜红鲜红的血。他也有点儿吃惊,难道秋秋……
秋秋从他身边绕过,进了洗手间。孙小良愣怔地站在那里,一时不知所措。他忽然想起秋秋不是从她房间里出来,而是从那个南方人的大学生房间出来。他一时又觉得坠入云里雾里,不是说秋秋和那个大学生结束了吗?怎么会端着里边有血的盆子从他屋里出来?
过了一会,秋秋从洗手间出来,看见他仍然原地站着,带着愠怒,问,孙小良你干啥,看戏呢?
孙小良说,不,不。我等你。
秋秋打了个愣,你等我?
孙小良赶忙把钱掏出来,递给秋秋,说,这是2500元钱,给你。
秋秋往后退了两步,警惕地看着他。
孙小良说,算我借给你的。
秋秋问,你为啥借钱给我?
孙小良说,孙哥说你家有病人急着用钱,正巧我妈给我寄钱让我买一部新手机。我的手机还能用,钱用不上……他不知自己编的谎话圆不圆,所以说着的时候脸红了。
秋秋还在犹豫。
孙小良说,啥事有治病救命急。你先用吧。说完,不等秋秋表态,他就把钱塞到她手里,急忙转身走了。出了地下室,阳光十分刺眼。他努力睁大眼睛,仰望着天空,如释重负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七
下午下班的时候,胖子还没来,红宝马先到了。她点着名让孙小良给她擦车的内部。她当着朱水、魏宁和马永城他们放出狠话,朱老板你不好调教这小野马,我帮你。我就不信驯服不了他。
朱水赔着笑脸,小心翼翼地说,马姐您别跟一外地孩子一般见识。用我们老家骂不听话孩子的话说,他还是个吃屎的孩子!
红宝马故作惊讶地问,朱老板你用未成年人打工,小心我投诉你啊!
孙小良挺了挺胸脯,理直气壮地说,我十八了!
朱水拿了条新毛巾给他,朝他屁股上踢了一脚,骂道,小兔崽子,你今天擦的车要是还让马姐不满意,我就开了你!
孙小良钻到车内擦车时,朱水站在一旁像个监工一样专注地看着。红宝马想找机会和孙小良说话,就琢磨了个点子,让朱水去对面店里帮她买一瓶饮料。朱水没动窝,把钱给了马永城,让马永城去买。红宝马又苦思冥想了一会,问朱水,朱老板你这有车座上铺的凉席吗?天快热了,我想买。朱水一听有钱赚,马上来了兴趣,喊魏宁赶快去仓库里取。孙小良心说,你们家哪来的仓库?不就是到拐弯那个店里买来,再加钱卖出,一来一回十几分钟中间的差价钱就挣到手了。
朱水给魏宁取钱去了,红宝马这才趁机上了车。她让人从外边看她指指这里,点点那里,是在指挥孙小良擦车。孙小良想,这个女人够狡猾的。
红宝马问,秋秋是不是和他一前一后回来的?
孙小良说,嗯。
红宝马又问,秋秋是不是很兴奋?
孙小良说,嗯。
红宝马急了,你变成哑巴了,还是你爸你妈就教会你这一个字?
孙小良抬头朝地下室出口看了一眼,没有在地下室出口那扇门的玻璃上发现他熟悉的那双眼睛。不知是出于失望还是担忧,他心烦意乱起来,对红宝马说话也不好听了。他说,你能不能别像叫猫子?我听着瘆得慌。
红宝马拍了一下他的脑袋,靠,你还头上长角脚下长刺了?我付给你工钱就是买你信息的。
孙小良说,你昨天给的钱,我已经把昨天的信息给你了。
红宝马说,那你的信息费也太贵了吧?
孙小良说,爱要不要。你不信任我,可以找魏宁。
红宝马气得转身下了车,在车外转来转去转了几个圈才又回到车上,换了一副笑脸,说话也亲切了,小兄弟,姐不怕花钱,只要你帮姐把事办好。
孙小良问,啥事?
红宝马朝窗外看了一眼,打开皮包取出一沓钱。孙小良擦车用的是半干半湿的毛巾,一边过来用毛巾包上,一边问,多少?
红宝马说,两千!
孙小良说,唏,才两千。
红宝马说,我包里就这点现金。我平时不用现金都是刷卡。你先拿着,事办成了我再补你。
孙小良问,啥事?
红宝马说,死胖子和那个浪秋秋今晚还得出去约会。死胖子一过来开车,你就给我发信息。
孙小良想,你这是让我和你一起对付秋秋啊?万一你抓胖子和秋秋一个“现行”,闹出什么事情来,我哪有脸见孙瘸子、魏宁、马永城他们?不过这话他没说出来。因为他转念又想,你的钱也不是你挣来的,我不挣白不挣!
下车以后,红宝马故意大声招呼朱水,说,朱老板,这小孩今天擦车还可以,看我的面子,你别骂他了。
孙小良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红宝马开上车走了。孙小良第一件事就是上厕所,想把红宝马刚给的两千元钱暂时藏在大梁缝隙中间。没想到四个茅坑上边全都蹲了人,其中一个是魏宁。他转身想走,魏宁喊他,孙小良,你过来,我有话给你说。孙小良本来不想答理魏宁,又怕不小心把钱露出来,于是走过去问道,啥事?魏宁神神秘秘地两边看了一眼,把手向怀里摆了摆,示意孙小良靠近点再蹲下来,他自己又往前伸了伸头,凑到孙小良耳边,说,兄弟求你点事。我这肚子疼得厉害……
孙小良说,你没带纸是不?
魏宁白了他一眼,张开手让他看了看卫生纸,说,不是让你拿纸。我想让你帮我盯着地下室,看秋秋什么时候出来,是一个人还是和别人一起。
孙小良一听,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踹魏宁一脚。你狗日的也想着秋秋?他想转身离开,又觉得那样便宜了魏宁,于是故意逗他,问,你给我什么好处?
魏宁挤巴挤巴眼皮,说,请你喝啤酒。
孙小良说,我不喝酒。又说,你妈快点,熏死我了。
魏宁说,我给老板说,你那天的工钱不扣了。
孙小良说,你撅我,那不才十元钱。
魏宁想想又说,我把刚才给马姐买座垫挣的提成钱分一半给你,三十元,行了吧?
孙小良不想再和魏宁啰嗦,起身走了,一抬头,他才发现秋秋站在地下室门前,正在朝树下的车看。不知为什么,他的心一下子吊了起来。他相信红宝马此刻就在不远处的一个地方,张大眼睛甚至可能用望远镜在窥视着地下室的出口。只要秋秋上了胖子的车,后果就不堪设想。电视电影里不是经常出现人为制造车祸的镜头吗?他不想看见秋秋血肉模糊惨不忍睹的样子。可是,他也没有理由上前去劝阻秋秋。没有。说千道万也没有。
朱老板,今晚有雨,明天你生意肯定又火爆!听声音就知道是那个胖子。孙小良没回头。他不关心胖子。他关心的是秋秋。果然,秋秋看见胖子,马上毫不迟疑地向马路这边走来。孙小良看不清她的神情,只看得见她在笑,在夕阳的映衬下,她的笑容显得有点儿苍白,又像是虚构。虚构的笑容会让人觉得不踏实,她怎么不伪装得好一点?孙小良想。
秋秋,你干什么去?孙瘸子在柜台里边大声喊,你过来,哥给你说句话。
秋秋好像没听见,头也没回。孙小良生气了,好你个秋秋,你一边和那个南方人大学生藕断丝连,一边和胖子勾勾搭搭抢红宝马的饭碗,啥人?他一生气,掏出手机就想给红宝马发信息,刚写了一个他字,魏宁在后边拍他肩膀,孙小良,你小子不够哥们!孙小良一慌张,按了发送键。他恼羞成怒,回头给了魏宁一拳头,你狗日的找死?魏宁说话也结巴了,你,你怎么,怎么不喊我?孙小良说,我喊你挺个蛋用,你敢拦车还是敢拉秋秋?魏宁气得哼哧哼哧直喘粗气,眼睛仿佛要滴血。孙小良同情地拍拍魏宁的肩膀,哥们,瘸子哥说得对,你是啥命老天爷早给注定了。
孙瘸子一手转动着轮椅,一手拎着京京从店里出来了。他指了指胖子停放黑皇冠的地方,又指着朱水,大声嚷嚷道,朱水你小子给我听着,从明个起不要让那孙子把车停那里,不然我就给他砸了。你小子别以为上边有人,胖子是个官,老子不怕。
朱水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不服气地说,那又不是你家的地方,是我租下来的。
孙瘸子火了,破口大骂,我操你个妈,那地方你没来之前是垃圾回收站。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租谁的,怎么租来的。他用力往前一转轮子,朝着朱水冲过去,带了京京一个踉跄,差点儿跌倒。京京吓得哭出了声。孙瘸子这下更火冒三丈,把京京送回店里,顺手拿了根棍子,气势汹汹地叫着骂着向朱水冲过去。由于路上来往的车多,他几次要过马路都被车隔阻。等到车子稀少的时候,朱水却不见了踪影。他恼羞成怒,挥起棍子就要砸东西,手在半空中停下了,因为马永城把头伸到了棍子下。马永城说,孙哥,你别砸了我们的饭碗。孙瘸子说,这些东西是朱水的,姓朱不姓马。马永城说,我们端的就是姓朱的饭碗。你砸了姓朱的碗,不就是砸了我们的碗。
魏宁不敢接近孙瘸子,站在离孙瘸子两米外的地方,身子向后倾斜着,好像随时准备逃跑。他说,哥,你是不是帮秋秋说话?孙瘸子瞪了他一眼,我呸。我看不惯姓朱的帮胖子欺负她。胖子不是个好东西,朱水也不是好东西。北京容不下这种人,西黄城根也不容这种人。我给你说吧,你魏宁小小年纪,跟着朱水不学好,长大也不是个好东西。魏宁翻了翻眼珠子,阴阳怪气地说,那还不都在这学的。说完,匆忙钻地下室去了。
孙小良一直没说话。他也弄不明白孙瘸子对朱水发火的真实原因。难道就是因为他看不惯胖子和秋秋来往?那也是秋秋自己乐意。北京人爱管闲事。他想,看不惯的事多了,你管得过来吗?你要真关心秋秋,为啥不肯借给她钱?
眼看着一场风波就要平息,没想到红宝马这时出现了。红宝马的车直接停在孙瘸子的店门口。孙瘸子正要骂人,秋秋第一个从车上下来了。这让孙小良、马永城和孙瘸子等人个个瞠目结舌。秋秋没有停留,直接进了地下室。孙小良从她匆忙的背影看得出,她好像受了委屈。果然,他马上从红宝马趾高气扬的神态中得到了验证。红宝马一下车,首先用电动钥匙打开车后盖,喊道,朱老板,为了感谢你们洗车场每天帮我洗车,我给你们发奖品。
魏宁像只猴子出奇不意地从地下室里蹿出来,到车后边看了一眼,惊喜地叫了一声,马姐,你这奖品也太贵重了!说着,拎出一只沉甸甸的电脑包。红宝马上前夺了下来,说,你小子倒会挑肥拣瘦。你值这台电脑钱吗?魏宁皮笑肉不笑,说,我还真以为马姐你出血呢。接着就喊马永城和孙小良过去,搬下两箱方便面两箱啤酒。
孙瘸子余气未消,冲红宝马嚷嚷,车不长眼人也不长眼吗?你把它横我店门口,我还卖不卖东西?
红宝马说,我又没停你店里。从这到天安门都是你家店门口啊?
孙小良看见孙瘸子额头上的几根青筋绷直了,双手扶着轮椅的扶手好像要跳起来。他心里暗想,这男的疯狂女的张狂,要是斗起来还不得天昏地暗?他迟疑了一下,上前把红宝马推上了车,马姐,你和一残疾人剋,有损你的光辉形象。
他的话激怒了孙瘸子。孙瘸子转过头来骂他,孙小良你丫说什么屁话?你有本事拍她丫马屁,也有本事跟她吃去。
孙小良还没反应过来,红宝马已经把他拉到车上,从窗口探出头对孙瘸子说,我今天还真就请小孙吃饭,气死你个瘸子!
她边说边踩油门。路上来往车子少,她的车子启动快,车速也快。孙小良急了,拍着车门大叫,让我下车,让我下车!
红宝马格格格地笑,还放起了音乐唱了起来。孙小良朝后边看了一眼,已经开出百米远。他愤怒地问,你要拉我去哪?
红宝马说,吃饭。
孙小良又换成哀求,说,姐,你放下我。你单独请我吃饭是害了我。我一会咋回来?
红宝马说,我一会把你送回来,还停那个瘸子店门口。我看他敢吃了你?
孙小良汗流满面,心急如焚,恨不得打开车门跳下去。红宝马看出他的心思,对他说,系好安全带,我要加速了。
孙小良无可奈何,只好系上了安全带。红宝马开着车一直朝东三环方向走,上了东三环,又调头上了机场高速。上了高速以后,车速又加快了。孙小良想,随他去吧,先好吃好喝一顿再说。
八
红宝马拉孙小良去的地方像是一个园林,又像是一个别墅区。车子进大门时,孙小良只看见温泉两个字。
红宝马说是去停车,让孙小良在大堂等她。孙小良隔着玻璃朝大堂看了一眼,惊讶得睁大了眼睛。大堂已经亮灯,一派金碧辉煌。铺着大理石的地面,像镜面一样明净,几个穿着绿裙子的服务员走过,身影倒映在地面上,仿佛迎风摆动的荷叶。孙小良在门外磨蹭着不敢进去。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一眼自己脚上的旧旅游鞋,发现鞋尖一圈黑不溜秋的东西。他蹲下身子,朝鞋尖上吐了口唾沫,想擦一擦,却四下找不到东西。他觉得特别懊恼。
红宝马不知从哪个门进了大堂,办好手续后四下看不见孙小良,到了门口才发现孙小良坐在台阶上。她又好气又好笑,上前拧着他的耳朵把他提起来,嘲弄地说,说你小盲流你还不承认。瞧,到了这种大地方你就缩溜了吧。
孙小良说,我想在门口凉快凉快。
红宝马说,得,大堂里有空调,不比门口凉快?
红宝马给了孙小良一个手牌,让他先去泡温泉。孙小良问,不是吃饭吗?泡温泉能饱肚子?
红宝马说,订好餐了,泡完就吃,三楼308房,你泡好坐电梯直接上去。
孙小良小时候在老家,每逢酷暑经常和马永城等小伙伴下河洗澡。河水经过一天的太阳暴晒,上半部留存着温度,下半部则凉丝丝的,而温泉里的水从上到下都热,水面上还冒着热气,他泡了一会就大汗淋漓,感觉不舒服,于是爬出来坐在池沿上。一个服务生走过来,笑容可掬地问,先生,你喝饮料还是冰水?
孙小良摸了摸光溜溜的身子,说,没带钱。
服务生笑出了声,先生,我们是免费赠送。
孙小良说,你送什么我喝什么。
不一会,服务生送来一听饮料。孙小良问了服务生一句,泡一次多少钱?服务生说,二百八。孙小良哼了一声。服务生说,真的先生,我没骗你。孙小良挥挥手让服务生走了。他喝了一口冰镇的饮料,感到心里凉快,又喝了两口,浑身上下都凉快了。他想,我孙小良什么时候能过上这种日子?妈的,这都是富人才能享受的,胖子、红宝马……想到这里,他又下到池子里,在里边撒了一泡尿。这样,心里才觉得平衡了一点儿。
孙小良到308房间时,红宝马已经先他到了。当女服务员把他带到门口,推开门,他首先闻到一股香气,循着香气看去,他又一次惊讶得睁大了眼睛。红宝马穿着一件白色睡衣,斜着身子坐在沙发上,长长的头发披落下来,如同一挂黑色瀑布,淡妆的面孔在柔和的灯光下比平时看还妩媚。孙小良的目光落在她的胸部时,透过薄薄的睡衣朦胧看到两个粉红色的点……他的下身腾地一下站立起来,吓得他赶忙弯腰想掩饰。可是他不知道,他自己也穿的是一件前边开叉的睡袍,虽然系了腰带,下边的开叉却合不拢,下身硬邦邦的家伙已钻了出来。
红宝马的脸红了红,闭着眼睛不知想了一会什么,然后睁开眼,冲孙小良笑着,说,我的指甲刀掉了,你帮我捡起来。
孙小良弯着腰一步一挪地到了红宝马身边。他没敢看红宝马,低头从地上捡起指甲刀,递给了红宝马。红宝马没接指甲刀,却轻轻抓住了他的下身,然后扯着他身上的睡袍,把他拉到怀里。他吓得闭着眼,浑身像失去了力气,一动也没动。他想起小时候听唱大鼓书的说书,形容女人被男人抚摸时常用浑身酥软这个词。妈的,难道我今天也酥软了?没等他多想,红宝马已经翻身骑到了他身上。孙小良一紧张,泄了。红宝马很不舒服,一脚把他踹到地上。
红宝马穿好衣服,走到镜子前整理了一下头发,对他说,穿好衣服,把你那玩艺儿收起来。接着打电话让送餐。
吃饭的时候,红宝马不停地看手机信息,表情不停变化,看前一条短信时哈哈大笑,看后一条短信时破口大骂,再往后看时又皱起眉头……孙小良没有经验,手机放在换衣部的柜子里了。他索性埋头猛吃,吃得大汗淋漓。
红宝马看完手机信息,突然问孙小良,你真是第一次?
孙小良说,不是。
红宝马一愣,然后笑了,说,你也十八岁了,正常。你的第一个女孩子现在在哪里?
孙小良说,梦里。
红宝马咄咄逼人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孙小良说,我第一个女孩在梦中,第二个也在梦中,都是大明星。
红宝马笑了,你个小盲流。又说,我感觉你是第一次。我也是第一次。我第一次碰上这么不中用的男人。
孙小良恼了,不是不行,我不能跟你。
红宝马问,为什么?
孙小良说,你有男人。
红宝马说,他不是我男人。
孙小良问,他不是你男人你还监视他跟踪他管他?
红宝马说,我不是管他是管钱。他移情别的女人,他的钱也会跟着移走。
她的话深深刺痛了孙小良。孙小良想,秋秋也好,眼前这个女人也好,为什么美女和金钱都分不开?有钱人就该什么都得到吗?这样一想,他的胆子壮了,手竟然朝红宝马的胸上拂去……
返回的路上,红宝马对孙小良说,我把身子给了你,你得继续为我服务。
孙小良突然想起什么,问她,你欺负秋秋了吗?
红宝马说,我有什么理由欺负她?接着,她简单向孙小良讲述了一下经过:她收到孙小良的信息后,在路口跟上了胖子的黑皇冠。可能是她心太急,跟得紧,没走出多远就被胖子发现了。胖子把车开到一个商场门口,让秋秋下了车,然后开着车走了。她没去追胖子,停好车拦住了秋秋。可是,没等她开口,秋秋就主动告诉她是搭胖子的车来买东西的……红宝马说,他们在车上商量好了的话,吹着浮土也找不到裂缝,我也不能硬说他俩有事。
那秋秋咋会坐你的车回来?
红宝马说,我也气糊涂了,一直在门外等到秋秋出来……
孙小良问,你恨秋秋?
红宝马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反问,你会恨我吗?你的第一次……见孙小良没回答,她用另一只手紧紧握住了孙小良的手,恳切地说,就帮我做最后一次。你瞅个机会,用手机偷拍一张他俩在一起的照片,发到我手机上。
孙小良没吱声。他掏出手机看了一眼,上边只有一条信息,简短一句话:孙小良我需要你的帮助,秋秋。他的脑袋轰地一声涨大了。秋秋又要借钱?还是秋秋发现了他和红宝马的秘密?他使劲猜,头都疼了也没猜出来。车子一进西黄城根,他就让红宝马停车,要自己走回去。红宝马没勉强他,只是又叮嘱一句,我交你的事别忘了。
孙小良一下车,两脚像失去了根,晃了几晃才站稳。接着,两腿像被一种力量扯着拉着,每迈出一步都很费力。
远远地,他看到地下室进出口的路边马路牙子上坐着一个人,仰头看着天空,好像在数星星。孙瘸子的店也关了门,路边的牌摊现在一片空白。孙小良心里有点难受,多么热火朝天的环境,竟然变得冷冷清清,怪谁呢?红宝马、秋秋、胖子、孙瘸子、朱水,还是金钱、性欲?他想不明白。
再走近一些,他认出是秋秋,想躲已来不及了,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
你回来了?秋秋想站起来。不知是因为坐得太久还是身上没劲,挺了几次身子都没站起来。孙小良犹豫了片刻,伸手拉了她一把。她一个踉跄差点儿贴在孙小良怀里。
孙小良说,噢。他没敢看秋秋。
秋秋问,我给你发的信息你收到了吗?
孙小良说,噢。
秋秋说,我真心实意请你帮忙。这个忙也只有你能帮上。
孙小良说,秋秋,我真的没钱了。
秋秋说,我不是向你借钱。我是想请你帮我拍张照片。不等他问,秋秋接着说,你会画画,懂艺术,就肯定会选景、选角度。最重要的是你人老实、可靠。
孙小良心里乐。他第一次听人夸他懂艺术,而且是个女孩子,是秋秋。他问,用什么拍,拍什么照片?
秋秋四下看了一眼,又到地下室门口朝里张望了一会,确信没人能听见他们对话后,才对孙小良说,用你的手机拍。拍一张我和那个开黑皇冠的胖子亲密的照片,发到我的手机上。
啊?孙小良惊诧地叫出了声。他没想到秋秋会和红宝马有同样的想法。他对秋秋说,那你不怕被胖子的女人发现了?
秋秋说,你就说帮不帮我吧?
孙小良踌躇着,没有回答。
秋秋也没再追问他的态度,转身先回了地下室。
孙小良看了看手机上显示的时间,已经是夜间十一点。他忐忑不安地进了地下室,蹑手蹑脚地回到房间,连气也不敢喘,生怕吵醒了魏宁他们,招来一阵骂。孙小良悄悄端起洗脸盆,朝洗手间走。刚进门马永城就端着洗脸盆跟了进来。马永城关上门,从洗脸盆里拿出一条卷着的干毛巾,塞到孙小良手上,说,以后别手忙脚乱地乱扔东西。孙小良忽然想起,红宝马拉他上车时,他顺手把那条裹着两千元钱的半干半湿的毛巾丢给了马永城。他握着马永城的手,哽咽地叫了一声:兄弟。
九
一连几天,皇冠没过来,胖子没出现,就连红宝马也不见了踪影。这让孙小良感到十分困惑:难道出了什么事情?会不会是自己和红宝马在温泉那地方的事让胖子发现了?
孙小良时而暗自庆幸:胖子不来,秋秋没法儿和他接近,红宝马交给他的事他就不需要再劳神费心地去做,秋秋那边也好交待;时而他又焦虑:红宝马交待的事情办不成,他就不能从她那儿领到钱。他现在对从她那领钱反倒不感兴趣,更想的是她透着香气的玉体……这几天夜里他都手淫,心里叫着红宝马。
其实,秋秋比孙小良更着急。她不光每天估摸胖子过来那个时间段从地下室出来,而且出来后在孙瘸子店里逗留的时间也比过去长了,有时还帮孙瘸子看店。孙小良发现她总爱皱眉头,好像有很大的心事。有一回,马永城在他耳边嘀咕说,看秋秋快成小老太婆了。孙小良趁秋秋在路边打手机不留意时,给她画了一幅速写,结果那上边打手机的就不像小姑娘而像一位心思沉重的中年妇女。他还观察到一个细节,临近中午十一点秋秋会外出,到下午三点左右才回来,回来第一眼就看胖子停车的地方。这几个小时中,秋秋都干了些啥?找到了新工作?孙小良不信。马永城在和秋秋闲说话时,透露出孙瘸子和朱水吵架,不让胖子停车的事,秋秋老大的不高兴,说,他怎么那么横呢?
朱水没有任何反常表现。他每天一如既往地早早把胖子停车的棚子打开,等待胖子到来,到了晚上又让魏宁锁上。他和孙瘸子之间的纠纷第二天就化解了,还是一起打牌,一起讲荤段子,一起就着花生米喝啤酒。不过,孙小良明显感觉到朱水对他越来越不信任。有一次魏宁喊孙小良跟马永城去进货,孙小良已经骑到三轮车上了,朱水又喊他下来,让马永城带另一个洗车工去。秋秋在孙瘸子店里时,朱水眼睛一刻也不离开孙小良,不时地喊他干点这干点那,生怕他和秋秋单独在一起。孙小良心里感到非常不舒服,唏,把我当卧底了是不?你朱水、魏宁也不比我好哪里去!你朱水没拿过胖子的好处,魏宁没收过红宝马的钱?大家彼此彼此。
大概到了第四天,胖子出现了。朱水等他把车开进车棚,在棚子外边和他说了几分钟话。胖子给了朱水两只塑料袋。秋秋恰到好处地从地下室出来。她一看见胖子,眼睛立刻放出异彩,孙小良看到她眼睛里仿佛射出两道电光,和胖子的目光对接上了。胖子朝她笑笑,点点头,然后骑上车走了。胖子走后,朱水径直走进孙瘸子的店里,又招呼秋秋、魏宁和孙小良他们过去。他提着一只塑料袋的底往下一倒,哗哗倒出一堆花花绿绿的糖果。朱水说,胖哥出差去了香港几天,刚回来。他说感谢咱这老亲舍邻经常为他服务,买了点糖块给大伙吃。他的话没说完,魏宁先抓一把走了,马永城也抓几块走了,秋秋没动。朱水问,秋秋,你不喜欢吃糖?秋秋说,留给京京吧。孙小良也没动。他觉得胖子给他们几个人发糖是有目的的,至于什么目的他猜不到。
孙瘸子看了一眼刚到的京报,惊喜地说,孙小良,你的速写画登出来了!说着就把报纸递给孙小良。要是在几天前,孙小良可能会激动,会兴奋,可是现在却没半点儿兴趣,好像这事和他没有关系,随便看了一眼就扔在一旁。朱水急着去地下室送胖子给他的另一只塑料袋子,也许是压根儿不懂什么叫速写,无动于衷地走了。表现最热情的是秋秋。她拿过报纸翻过来掉过去,反反复复看了几遍,边看边夸奖孙小良,你想象力还挺丰富。看看,这个席地而坐的是马永城吧?他就喜欢坐地上吃饭。这个是魏宁,看他吃饭时都不老实,坐没个坐相站没个站相,一看就成不了大器。这小狗是谁家的?
孙小良悄悄走到门外。秋秋又追出来,说,孙小良你给我画的那幅呢?给我自己保存吧。然后压低声音说,别忘了我托付你的事。又说,我这事十万火急。
她的最后一句话让孙小良大感困惑。唏,和男人睡觉的事还十万火急啊?怪不得红宝马骂她浪,真浪。他对秋秋的印象一落千丈,甚至有些鄙夷。你上赶着往胖子身上贴,不就是也想开红宝马吗?
红宝马也出现了。这回,她从下车就笑嘻嘻的,好像在她身上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她还是喊孙小良给她擦车内。红宝马对孙小良说,那个流氓为了安抚我,带我去了一趟海南。他死不认账和秋秋的关系。这回你把证据给我拿到了,我给你奖金,还给你奖品,你梦寐以求的奖品!
孙小良临下车时四下看了一眼,发现没人注意这边,大胆地在红宝马胸前摸了一把。红宝马骂了他一句,因为声音低,他没有听清楚。他没想到,他刚才这个举动,让刚从公共厕所抽烟出来的马永城看在了眼里。整整一个上午,马永城看他的目光都是怪怪的,让他觉得背上有根棍子不停地捣着。
秋秋中午又出去了。这次她没有去公交站挤公共汽车,而是拦了一辆出租车。魏宁阴阳怪气地说,秋秋开不上红宝马,坐上了黄桑塔纳,也不错嘛!朱水骂他,你不怕断舌头根就在那说吧!
孙瘸子表示出极大的反感,对在他店里吹电风扇凉快的孙小良和马永城说,秋秋这孩子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别看大街上跑来跑去的出租车多,我这么多年就一次半夜去医院,京京妈打了一回出租车。
孙小良不以为然地说,出租车就是给人坐的。
孙瘸子不满意了。指了指车棚里胖子的黑皇冠说,那车也是给人坐的,可是要看什么人坐。你这辈子恐怕都坐不上了。
孙小良也不满孙瘸子的话,反驳说,那不一定。心里却骂了孙瘸子一句,狗眼看人低!
初夏的北京城的空气,就像快要沸腾的水一样冒着热气,到了傍晚时分,还有些潮湿。孙瘸子这样的“老北京”一到这个时候,就光着膀子,端着杯子,摇着扇子,专拣荫凉的地方摆张桌子,围坐一圈打牌聊天。有人到店里买东西,他就喊孙小良或马永城帮着张罗。可是孙小良今天另有事情,他叫了几次,孙小良都让马永城过去了。京京放学回来后,孙小良把京京叫过来,说是给京京拍照片,让京京在胖子停车的棚子周边换了几个位置。其实,他是在为拍红宝马和秋秋要的照片选择角度。
六点钟刚过,胖子来开车了。孙小良向地下室出口处瞅了一眼,没看见秋秋出来。他心里咯噔一下,想,是不是秋秋把时间忘了呢?或者是怕红宝马再跟踪不敢上车了?万一秋秋不上胖子的车,他就拍不成照片。他正在犯愁,胖子已经开车走了。他失望地看着皇冠从眼前缓缓驶过,忽然又提起了精神,因为他明显感觉胖子开得很慢,慢得有些出奇。果然,皇冠向前开了不到百米远,拐进了一条胡同。孙小良一下子跳起来,把京京抱到孙瘸子小店里,往柜台上一放,对马永城说,你帮看着点,别让京京跑马路上去。
几乎与他出店门的同时,秋秋从地下室出来了。秋秋瞅了他一眼,两手倒背在身后。秋秋的这一动作也反常。孙小良放慢脚步仔细观察着。秋秋的手心向前,摆动几下,孙小良马上明白是在暗示他跟上。
进了胡同口,他一眼就看见胖子的皇冠车。看样子胖子是和秋秋通过手机短信或者电话约好了的。这条胡同来往只能过一辆车,两边居民有的在家门前摆了小摊,有的在家门前停车,把胡同挤得更瘦,显得更拥堵。不过,倒是给孙小良这样心怀叵测的人提供了更好的掩饰。他绕到皇冠车右前侧,装作在小摊买东西,眼睛盯着上了皇冠车的秋秋。
也许是几天没见,秋秋和胖子一见面都很激动。秋秋一上车就紧紧抱住了胖子。胖子也搂紧了秋秋,手还抚摸着秋秋的背。孙小良不失时机地拍下了这个场景。接着,他又连续拍下了秋秋吻胖子,胖子送秋秋礼物等十几张照片。
胖子倒车的时候,秋秋抬起头深深地看了孙小良一眼。孙小良冲她点了点头。
孙小良回到洗车场,红宝马已经在等他了。红宝马看他拿着手机,走路一步一颠,兴致很高,立刻就被他感染了,笑着说,孙小良你跌倒捡着金元宝还是黄金了,小心笑掉牙!等孙小良走近了,她急不可耐地问道,搞定了?
孙小良突然觉得就这样把照片发给红宝马,自己吃亏了,于是摇了摇头,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说,那个男的太滑头太滑头,不给我机会。
红宝马一愣,孙小良我警告你,不要给我耍心眼。把你的手机给我看看。
孙小良说,凭啥?
红宝马说,你说凭啥,凭你收了我的钱。
孙小良觉得理屈,没再和红宝马拌嘴,拿起毛巾想去擦车。红宝马按了一下电动钥匙,说,孙小良你上我的车。说着,她自己先上了车。孙小良假装没听见,碰了碰马永城,说,你去帮她擦车。马永城不满地说,你有病呀?我刚给她擦完。看了他一眼,又说,她叫你上车有别的事吧?孙小良听得出马永城话中有话,也没计较。红宝马却和他计较,喊着朱水的名字,嚷嚷道,看看你的小工,根本不把客户当回事。背着你要小费,不给就翻脸。你们这些农民工天天骂别人腐败,自己也搞腐败,手里的擦车布也成腐败工具了。
朱水仍然赔着笑脸,说,马姐你别生气。你要是不好意思点名,就给个眼色,我保证好好教训他!
孙小良心里十分恼火,好你个红宝马,老子今天就是不给你照片,急死你、气死你!他心里是这样想,朱水让他给红宝马擦车,他上车后只是低着头擦车,连看也不看红宝马一眼。红宝马突然明白了,对孙小良这样进城打工的男孩子,其实她什么办法也没有。她把车开离了朱水、马永城的视线,停下车后恳切地说,小孙,我给你五千块,你把照片发给我,这样可以吧?
孙小良赌气地说,没拍。
红宝马想了想,又说,过一两天我再带你去泡温泉,咱还要308房间,让你好找到感觉。
孙小良的下身有些蠢蠢欲动。红宝马不知是意识到了还是感觉到了,乘胜追击似的又说了几句调情的话。孙小良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了,掏出手机,选了几张胖子搂着秋秋、摸秋秋身子的照片,发到了红宝马的手机上。他叮嘱说,你要算账找胖子算,不能欺负秋秋,是胖子勾引秋秋。
红宝马看了一眼照片,气愤地说,这个小婊子也不是好东西。看看她那双眼睛,就跟钩子一样。
红宝马没有食言,给了孙小良五千元钱。
孙小良回到洗车场见到马永城,马永城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你小心掉她那里边,那里可深着呢!
孙小良原以为秋秋今晚又不回来,九点半的时候,秋秋不但回来了,还主动到他宿舍门口喊他出来。秋秋说,咱俩到上边去,我有事问你。
魏宁和马永城探出头,一直望着孙小良的背影消失在地下室出口。魏宁看看马永城,像是想从马永城脸上得到秋秋找孙小良的答案,马永城看看魏宁,也像是同样的目的。
一到地下室出口,秋秋开门见山地问孙小良,你把照片发给那个女的了吗?
孙小良没回答。
秋秋说,没事,我希望你发给她。不过,你也得发给我。
孙小良不解地问,秋秋,你到底想弄啥呢?你不是也想要辆红宝马吧?你开那车,与你……
秋秋的神情瞬间暗了下来。她说,我要钱,我需要用钱!
孙小良没再多问。他更不想为难秋秋。于是,他把拍到的十几张照片全都发到了秋秋的手机上……
尾 声
第三天早上,秋秋搬走了。临走时,她又把孙小良叫到地下室出口,给了他一个信封,这是借你的2500元钱,还给你。
孙小良问,你还回来吗?
秋秋笑了笑,突然拥抱了一下孙小良,转身上了在等候她的出租车。孙小良清楚地看见,她上车后就掏出手绢擦眼泪。他的心头一热,眼睛被泪水模糊了。
当天晚上,孙瘸子郑重其事地把朱水、孙小良、马永城、魏宁叫到一起,表情十分沉痛地告诉他们,秋秋和那个南方人大学生没散。那男孩一个月前查出得了什么病,手术费得要几十万。他家在山区,特困难。秋秋现在就在医院陪着他……
魏宁紧皱眉头,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说,秋秋图个啥?图个啥?
孙瘸子指了指脑袋,瞪着他说,人和人想得不一样。秋秋说那个男孩子特有理想,想做大事。
马永城不知是没听明白还是故意说给孙小良听,问道,胖子给了秋秋多少钱?
孙瘸子说,我听说胖子的那个小情妇怕秋秋闹出事,找秋秋要私了,给秋秋五十万,加一辆红宝马车,而秋秋只要够了那个男孩子的手术费。接着叹气说,老天爷不公,世道不平,像秋秋……唉!
孙小良没有听下去,急忙走了出来。一出门,他的泪水就刷地流了下来。他觉得和秋秋比,自己太猥琐,太不像个男人。
第三天早上,孙小良也走了。他登上了一列南去的火车……
又过了几天,京报女孩来找孙小良,孙瘸子告诉她,那孩子走了。京报女孩问他是不是回老家了?孙瘸子摇摇头,沉思了一会儿才说,但愿他有个目标吧。
责任编辑 苗秀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