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河

2012-04-29 12:28:37董立勃
清明 2012年4期
关键词:野地场长管教

董立勃

乌鲁木齐火车站上,一出站口不太远的广场上,立着一个大牌子,上面写着:生产建设兵团报名处。牌子下面有一张桌子。桌子后面坐着两个人,一个男的一个女的。不时有下火车的人,走到这张桌子跟前,向着两个人询问着什么。有的问上几句就走了,可更多的人问过以后,就站在了桌子旁边。当桌子旁的人站成一小片时,就会有一辆大卡车开过来,这些人跳上了大卡车,大卡车呜地一声开走了。一个女人跳下火车,随着人流走出火车的站台。站在出口处她向四处看了看,看到了广场上那个立着的大牌子。她马上不再乱看了,她朝大牌子走过去。走到大牌子的下面,看到了那张桌子和桌子后面的两个人。

你们在招人吗?

是的。

你们看我行吗?

你没有什么病吧?

没有。

那你报名吧。

那我再问问,要把我们招到什么地方去?

塔里木。

不去塔里木行不行?

这一批全去塔里木。

女人没有站到桌子旁边的那堆人里去。她离开了那个大牌子。她向前走了一段,看到了好几条路同时出现在眼前,她不知道要往哪一条路上走。过来一个中年男人手里提了个饭盒,看样子好像是就在附近上班的。女人走到他跟前,问这个男人要到下野地去怎么个走法。男人没有听说过这个地方,摇了摇头。女人只好又问他长途汽车站在什么地方。男人这回听明白了。男人向北边指了一下,对她说向前走个一公里就可以看到大牌子了,上面写着碾子沟汽车站。火车只通到乌鲁木齐,要到新疆的各个地方,都要在这里坐汽车。

劳改犯们在高墙内站好队。正好太阳刚刚升起,他们在管教的指挥下,唱起了一首叫《东方红》的歌。全是男人,唱歌不叫唱,全扯着嗓子吼。不管什么歌,从他们的嘴里唱出来全一个味,像是有个大石碾子在地上滚来滚去。唱完了歌,开始点名。点到郭洪的名字时,没有人回答。石管教问底下的人是怎么回事。

大个子说,他病了,病得挺厉害,好像是发高烧了。

石管教让卫生员去号子里看看郭洪的病。

郭洪病了,不能去拉水了。水不能不拉,不去拉水,做饭都做不成。要谁去呢?石管教看了看下面的劳改犯们。大个子比别人高出快一头,一眼就能看到他。

石管教说,你,大个子,顶替郭洪,赶牛车去河边拉水,至少要拉十趟。

大个子内心一阵狂喜,表面上却没有什么反应,他没有想到这么好的事会落到自己头上,他怕自己表现出了高兴,石管教会改变主意。

回号子向郭洪要赶牛车的鞭子,一看大个子脸上的欢喜劲,郭洪就想这个家伙是不是在想什么歪点子了。把鞭子交给大个子时,郭洪有点软弱无力地对大个子说,要老实点,千万别做傻事。

一个上午拉了五趟水,大个子干得还算不错,遇到石管教时,石管教还表扬了他,让他下午还要这么干。为了让他下午能把活干好,吃饭的时候伙房的人在他面前放了一堆馒头,让他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吃个饱。趁着没有人看见时,大个子拿起了两个馒头塞到了黑色的衣服里。吃完了饭没有休息,马上赶着牛车又到了河边。大个子到了河边没有马上拿起小水桶去河里拎水,往牛车的大桶里倒。这一大桶水要五十小桶水才能装满。要等到下午这五趟水拉完,可能得用掉他身上的最后一点力气。如果他只是想到拉水这一件事,他倒不会可惜这最后一点力气。力气也像野草是可以从肉里长出来的,比野草长得还快,睡上一夜就长出来了。可大个子还想省下一些力气来干别的事,于是他决定不往大桶里装水了。

大个子开始一点点地远离牛车,随着脚步的移动,他想起了郭洪的话。郭洪让他不要做傻事。什么是傻事,放到眼前的机会不知道去抓住去利用那才是做傻事。大个子才不会像郭洪一样天天做傻事。现在大个子的脚不是在移动了,而是跑了起来。他顺着河边的芦苇丛向西边跑。边跑边听会不会有什么动静。一点动静也没有,他好像是到了一个没有人的地方。他跑得更快了,跑了不大一会,他就看到了不远处的胡杨林。只要能进到胡杨林里,就像是一条鱼跑进了大海一样,别人要想再捉住就比上天还难了。

跑过这道土坡就可以钻进胡杨林了,这可是个很重要的关头,他已经跑得上气接不了下气了,觉得他只要再跑几步肺就会爆炸了。可他还是要坚持爬过这道土坡,他滚也得滚到胡杨林里。他爬到了土坡上,可他怎么滚也滚不下去了,不是他没有力气了,是他整个地瘫软了。就在土坡下面的草地上,四个男人坐在那里很悠闲的样子,他们抽着烟,他们手里端着枪,他们的身边停着四匹马。他们肯定不是来打猎的。因为他们中有一个人,大个子很熟悉,他就是石管教。

高墙里边有一个铁笼子,如果用来关一只狗还可以,但现在用来关一个人,还要关一个个子很大的人,就会让他很难受了。而且他的脚上还被钉上了重重的脚镣。那么他在里面肯定会后悔去做了那件让他关进来的事了。

郭洪不发高烧了,又被派去拉水。每拉一趟水到伙房都要从铁笼子跟前经过。铁笼子里的人一看到他赶着牛车走过来时,就赶紧把头低下了。

一条国家修的简易公路从下野地经过,开往克拉玛依油田的长途车会在这里停一下。公路离场部还有一公里多路,下了车后要走上一阵子才能到场部。那个从火车上下来的女人现在下了长途车,那个不去塔里木要到下野地的女人,现在正走在下野地的土地上。

她没有到过下野地,她看到四周都有一片片的绿树,每一片绿树中都有一群房子。她不知道要往哪一片房子走才对。遇到一个扛着坎土镘给树林浇水的人,她问人家场部在什么地方。一看她就是个陌生人,浇水的人问她要找谁。她脱口说出,我找场长。那个人说你真的找李场长啊。她说我就是要找李场长。那个人说你是李场长的亲戚吧。她说我就是他的亲戚你快带我去找他吧。

这个浇水的人听说是李场长的亲戚也就不敢太怠慢,马上领着她往场部走。路上还要帮助她提行李。她有两个包虽然不太重可让她提还是有点费劲。真要有人想帮她提她当然也不会太坚决不让人家提。到了场部门口浇水的人指着一个门说,那就是李场长的办公室你进去吧。她对浇水的人说了声谢谢,提起两个包走进了李场长的办公室。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夏兰。

你从什么地方来?

安徽。

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老家太穷。吃不饱饭。

你多大了?

二十三了。

你结婚了吗?

没有。

你会写字吗?

会。

你把这张表填一下。

好吧。

祝贺你,你从现在起,就是一名光荣的军垦战士了。

李场长让通讯员去把后勤科的刘科长喊来。刘科长来了后,李场长指着夏兰对刘科长说,这是新来的夏兰同志,你把她这一路上花的路费全给她报了,再给她发一套新的被褥和衣服包括冬天穿的皮大衣,别忘了,还有食堂的饭票。

夏兰赶紧说,不用了,不用了,李场长,用不着这样,你只要给我一个地方住,给我一口饭吃,给我一些活干,就行了。

李场长说,不是对你一个人这样,所有自愿来到我们戈壁滩上来参加垦荒建设的人,我们都是这样对待的。

可夏兰还是一脸感谢不尽的样子。

被铁笼子折磨得快要死了的大个子,让管教给放了出来,并且去掉了脚镣。重新躺在号子里的床铺上,大个子有一种到了天堂的舒服感觉。他对郭洪说,他再也不干这种傻事了。不过,到了这个时候,大个子还没有弄明白他怎么会被发现的。河水离高墙是那么远,河边芦苇又是那么高深,按说他们是不可能看到他的呀,他们就怎么看到他逃跑了呢?他问郭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郭洪说,傻瓜,他们有望远镜啊。

大个子拍着脑袋说,这真的是颗傻瓜啊。

大个子又问郭洪,怎么好长时间没有看到有信给你寄来了。

郭洪说,你管我有没有信呢?

大个子说,我是关心你吗,咱们是朋友吗。我告诉你吧。女人都是些不可靠的家伙。

郭洪说,不要胡说八道。

大个子说,我刚进来时,那个女人也是常常来信,信上说得可好听了,说要等我出来。可没有到一年,就再也不写信了。后来,家里人写信告诉我,她跟一个男人跑了。

郭洪转过身子,不想听大个子再说。可大个子还要说,别看大个子长得样子很威猛。但嘴巴却像婆娘一样碎。

大个子说,想开点吧,随便她去吧,你不能让人家为你活守寡吧。女人不也就是那么回事吗。想多了也没有用,不如不去想。

黑夜黑,号子里更黑。号子里一到了点,就要强制把灯熄了,不管你想不想睡觉都要躺到床上去。大个子睡不着,看到郭洪也睁着眼睛,凑过来又想从后面抱住郭洪。郭洪一下子掐住了大个子的脖子。郭洪低声地却很凶地说,别再碰我,再碰我,小心你会死得很惨。

大个子知道郭洪是犯什么罪进来的。别看他个子大,可郭洪真要凶起来,大个子还是从心里怯他。大个子说,那么凶干什么,不行就算了吗。

大个子是喜欢郭洪才和郭洪这样的,号子里想和大个子这样的人多得很,只是大个子不喜欢他们罢了。

吃过晚饭后,太阳还没有落山。夏兰会到营地边上走一走,转一转。转到了水渠上,有时是她一个人,有时也会有一个姐妹和她一块。

这一次夏兰是和一个姐妹吃过晚饭后,到屋子外面散步。转到了水渠边上。她们坐到了渠埂子上。姐妹让夏兰看落日下的下野地的荒野。姐妹说,这样的风景你在你们老家不可能看到。夏兰说,不但在老家看不到,我在梦里也看不到。

很远处有一些有土围墙围成的房子,夏兰指着说,那是什么?

姐妹说,那是监狱。

夏兰说,干什么用的?

姐妹说,关劳改犯的。

夏兰说,什么是劳改犯?

姐妹说,就是犯了罪的人,是坏人。

太阳变得又红又大,流出的颜色,把荒野涂抹得像一幅油画。

望着油画,夏兰没有表情。看着看着,到了油画里,有一辆牛车在野草簇拥着的道路上慢慢走过来,车上拉的水随着车身的晃动,不时从水桶的桶口泼溅出一点。赶车的人有时和牛一起走,有时会坐到车上把脊背靠在水桶上。从夏兰坐的方向看过去,牛车和赶车的正好被贴着地面的落日的光芒,照射成了只有轮廓没有细节的影子。显得虚虚实实变化不定。

姐妹说,那个牛车拉的是水。

夏兰说,是给监狱拉的?

姐妹说,赶车的是个劳改犯。

夏兰说,他长得什么样子?

姐妹说,长得很清秀,离得远,你看不清,你要是能看见他的脸,就知道他有多么清秀了。

感觉着夏兰在往自己身上靠,姐妹偏过头看夏兰,看到她的脸有一点白。好像额头上还出一点虚汗。问夏兰是怎么回事。

夏兰说,我有点头晕。

姐妹说,怎么会头晕?

夏兰说,没事,一会就好了。

姐妹说,咱们回去吧。

夏兰说,我们去河边洗衣裳吧。

姐妹说,明天去吧。

夏兰说,好吧。

顺着拉水车走的路走到河边。一路上都有水洒出来的印子。有水洒在路面上,走在上面,就不会有那么多尘土飘起来。同样洗衣服,在屋子里洗和在河里洗,洗起来的感觉会大不一样。河边有石头,坐在石头上,把鞋子脱了,把裤子挽到膝盖处,把脚和小腿放到水里。再把两腿分开些,让出一片水面,用来淘洗衣服。拿过件衣服先放在水里摆一摆,再提起来打上肥皂。用手来回地搓几遍,搓过后,再放到水里来回地摆,淘去肥皂沫,一件衣服就差不多干净了。再看看领子和袖口处,这些平常磨得多的地方,可能还有污渍。不妨给这些地方再打一遍肥皂,再搓洗一遍。这样一来,一件衣服就完全干净了。洗好的衣服马上在河边的红柳枝上晾晒起来,等到洗最后一件衣服时,前面晒起来的衣服就差不多要干了。

木轮子的牛车走起来,老远就能听到木轮子和木轴间的摩擦声。随着摩擦声不断大起来,牛车离你就会越来越近了。你不用回头看就知道那辆拉水的车正朝河边走来。

冬梅和姐妹们没有回头看,拉水的牛车和她们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她们为什么要回头看呢?她们正把一件件衣服放进河里摆来摆去,好像是做一种很有趣的游戏。

牛车停在了离她们有十米远的地方,在她们眼前这片河水的上游。一段圆木头被固定在了河边,圆木的一小半在岸上,另一大半伸进了水里。踩着这根木头可以走到离河岸三米的水面上,从那里用小水桶打水,不但方便,还可以打到很干净的水。郭洪把牛车停在了木头旁边。从车上拿上那个小水桶,踩着木头走到水面上,弯下腰让水桶沉入水中后,再一下子提出来,就有满满一桶水在手中了。提上水顺着木头走到岸上,把小桶里的水倒进大桶。水像瀑布一样泻下,碰到铁皮的桶底,发出很响的声音。其实在我们身边出现了什么事时,不管这件事和我们有没有关系,我们都会不由自主地看上一眼或者几眼的。一辆拉水的牛车就停在身边十米的地方,它要把一大桶水装满至少也得二十分钟时间。这个期间我们不可能不回过头去看一眼。这和我们想不想没关系,就是没有这辆牛车,我们也可能转头向左右两边看一看的。冬梅回过了头,别的姐妹也回过了头,她们看到了牛车,看到了走在河水和大水桶之间的郭洪。只是别的姐妹看了一眼就转回了头,去看正在水里摆动的衣服了。而夏兰转过去的头有好长时间都没有转过来。牛车上的水桶装满了,郭洪把小水桶挂在车身上,又折了一根青苇子过来,取下了上面的几片叶子放到了桶口的水面上。郭洪举起了手中的鞭子,但鞭子还没有落下,牛车的轮子就转了起来。吱吱吱的声音由大不断地变小。从赶着牛车来到赶着牛车走,郭洪没有朝洗衣服的人看一眼。他知道她们在不远处洗衣服,他听到了她们洗衣服的声音,他是故意不去看她们的。他想不出要看看她们的一点理由,但他却可以说出不能看她们的一百个理由。石管教能一直让他干拉水的活,也正是因为他从不乱看一眼,从不乱说一句话,听不到旁边有洗衣服的水声。转过脸看的夏兰,还在追着牛车看。手里抓着的一件衣服正滴着水,水滴到了她裤子上,把她的裤子湿了好大一片。姐妹用巴掌打向河面,打出的水飞向夏兰。夏兰转过了脸,姐妹看到本来是一张生动的脸却变得有点木呆呆了。姐妹说,怎么回事,看傻了啊。

夏兰说,他真的很清秀。

姐妹说,可惜是个劳改犯。

夏兰说,劳改犯真的全是坏人吗?

姐妹说,肯定全都是。

正在古尔班通库特沙漠里开采石油的男人们,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知道了下野地农场有了一个漂亮的女人,名字叫夏兰。这些力气很大有些粗野的男人们什么都不缺,就是缺女人。他们不愁吃不愁穿不愁没有钱花,可他们为女人发愁。每年农场都有女人嫁给他们。他们还挑剔得很,长得不够姿色的女人他们还不要。

这是个休息日,下野地的人都在自己屋子里忙着自己的事。一辆带着遮篷的大卡车从公路上拐进了场部。在快到场部的路上卡车停在了一个人身边,从车里探出一个头问他夏兰住在什么地方。他看了看这些人,没有马上回答,车上的人就把一瓶酒扔给了他。他就朝着一排房子指了指。卡车就直接开到了冬梅和夏兰住的房子前面。

卡车停了下来,他们跳下了卡车,他们穿着皮靴子,穿着夹克式的工作衣,他们一个个高高大大,年轻得像是马路边上的白杨树。他们敲开了房子的门,他们看到屋子里有两个女人,可他们不用问就知道谁是夏兰了。他们喊夏兰跟上他们走。夏兰说她不认识他们不跟他们走。他们说他们是石油工人,只是想和她认识认识,他们只是要带她到油城去。他们说那个地方是电灯电话还有商店饭店,比下野地不知要繁华多少倍。他们这样说了可夏兰还是不跟他们走。他们就有点生气了。不是哪个女人他们都愿意带上去油城的,他们愿意带上她是因为她长得还行是看得起她。她却不给他们一点面子,死活不跟着他们走。他们生气了,可他们还在笑着。他们说说笑笑着去拉夏兰,他们好像和夏兰是老朋友一样,他们只不过是拉夏兰去作客。这并不是一件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们相信只要夏兰到了克拉玛依,夏兰就会求他们不要再把她送回到下野地了。说真的,他们也没有打算再把夏兰送回到下野地,因为夏兰长得真的是很漂亮,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愿意娶她做老婆。于是他们把夏兰围在了大卡车中间,给夏兰唱起了那首很有名的《达坂城的姑娘》。但夏兰的样子一点儿也不 高兴。

直到大卡车消失了不见影子了,同屋的姐妹才好像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她马上飞快地跑到了场部办公室。正好李场长在办公室。她把事情的经过对李场长说了。李场长一听马上取下了挂在墙上的枪,跳上了那匹总是拴在门口的马。李场长骑上马后没有顺着大路追赶上去,而是朝一条小路拍马飞去。

卡车在戈壁上的土丘间转着圈。转到了第十五个土丘时,车上的人看见土丘上站着的李场长,李场长身边站了一匹马。李场长的手中还拿了一枝枪。这一定是个猎人,开车的司机看到了李场长没有想那么多。他没有想到李场长会向他招手让他把车停下来,身边的伙伴全说别理他。车上有了夏兰他们不想再理别的人了。车子卷着一阵烟尘从李场长面前飞驰而过。看到车子没有停,李场长举起了枪,李场长先是朝空中开一枪。枪声很响,车上的人全听见了。可他们还是没有当回事,还是让车继续往前开。后面又响了一枪。大卡车不往前开了,不是不想往前开了,是想开也开不成了。因为卡车的一个轮胎让子弹打 穿了。

卡车停下来,车上的人跳下来。他们还不明白李场长为什么要开枪打爆车轮胎。他们要问问李场长是谁,想要干什么。

他们没有想到李场长也是为了一个漂亮的女人才这么做的,他们全笑了起来。他们觉得这个又老又土的家伙也这么好色真是件有意思 的事。

他们把李场长围了起来,司机正在忙着换轮胎,卡车要走还要等一会。这个时候如果能另有新鲜刺激的事干干,倒也不算是让卡车白挨了那一枪。

他们想和李场长玩一个游戏,可李场长却一点也没有兴趣和他们玩,李场长让他们马上把车上的女人放掉。李场长说数数字数到五,要是数到五他们还不放,李场长就不客气。

他们想不出李场长还能干什么,李场长数到了五,他们没有让夏兰从车上下来。李场长端起枪朝着其中一个戴皮鸭舌帽的家伙开了枪。鸭舌帽马上像野鸭子一样飞起来。

没有了鸭舌帽遮着的一张脸马上灰黄如土了。其他的人也下意识地伸出手护着头上的帽子。他们没有想到李场长会真开枪,还真敢对着他们的头开枪。

他们只是想玩一玩乐一乐,他们可不想因为一个女人让他们在大白天也做噩梦。他们喜欢给他们带来快乐的女人。女人如果不能给他们带来快乐,反而是麻烦甚至是危险,那么再漂亮的女人他们也会觉得没有意思了。

算了,他们决定不和这个粗野落后的农民样子的男人一般见识了。

夏兰朝着李场长跑过来。

夏兰扑到李场长肩膀上,委屈得哭出了声。

李场长骑在马上,夏兰也骑在马上,他们骑在同一匹马上,李场长坐在马鞍子的前边,夏兰坐在马鞍子的后边。他们走回到场部时,天已经完全黑透了。走到房子门前,看到冬梅正站在门口等夏兰回来。夏兰从马上跳下来,冬梅走上前抓住夏兰的手,问夏兰有没有事。夏兰说没有事。不但嘴上说没有事,脸上也是没有事的样子。好像她只是骑了马出去游逛了一圈。夏兰转过脸对还骑在马上的李场长说,谢谢你了。李场长没说什么,磕了一下马肚子。马走进了黑夜里。

不断有劳改犯送到下野地来,劳改队的监狱有点装不下了。每天拉进去十车水已经明显不够用了。石管教问郭洪每天能不能多拉几趟水。郭洪说其实这个事并不难办。石管教说有什么好办法。郭洪说只要把牛换成马就行了。石管教想了想,盯着郭洪看了好一会,和劳改犯打交道多了,看看他们的眼睛就知道他们在想什么。郭洪尽管算是个模范犯人,可说到底他也是个犯人。让一个犯人手中控制一匹马和控制一头牛,这看起来是件差不多的事情,实际它们却是完全不同的。可石管教相信了自己的直觉,直觉告诉他不会有什么事情,这个郭洪是个可以放心的人。石管教终于决定把牛换成马。马比牛跑得快多了,有了马拉水,一天随便可以拉到十五车水。

劳改犯们到一块棉花地干活,在劳改犯的四周插了小旗,这些小旗是警戒线,告诉劳改犯不能越过小旗,只要越过小旗就会被当作试图逃跑。小旗外面站着四个拿枪的人,他们腰间束着子弹带,全副武装。可他们并不紧张,他们游动着,抽着烟,两个人碰到了一起,他们还会聊一会天。大个子看到他们在聊天,他一下子趴到了棉花垄里。他想他数十下还没有喊他起来,他就顺着棉花垄子往前爬。数了十下,没有人喊他,又数了十下,还是没有人喊他。他开始往外爬了。一点点地往外爬,爬过了插着小旗的警戒线,还没有喊他,一直爬到了棉花地地头还没有被人发现。他翻过一条渠埂,他的双脚踏上了长着杂草的荒野。他弯着腰继续向前跑。这时他听到有人喊他了。可他已经不能停下来了。他想到了高墙里的铁笼子,他知道他只要停下来,他就要被送进那个铁笼子里,而且很可能还要被加刑。那他真是永无出狱之日了。他要不停地跑,这些拿枪的家伙没有骑马,没有马他们追不上他。他们不可能比他跑得快。他的个子很高,两条腿很长,跑起来像鹿一样。可他跑着跑着,一下子栽倒在了地上。

大个子只想着他比别人跑得快,可他没有想到他跑得再快,也不可能比子弹跑得快。子弹追上了他。子弹直接跑到他的心脏里抓住了他。他栽倒在地上再也没有起来。埋大个子的时候郭洪去了。有一个土坡上已经有了不少坟墓,这里埋的全是劳改犯,劳改犯活着不能和那些好人们在一起,死了以后也不能和那些死了的好人埋在一起。劳改犯的坟墓简单得很,只插个木桩子,上面写个名字。其实连这个木桩子也是多余的,因为只要把他们埋在这里,就不会再有人来看他们了。郭洪用手把那个写了大个子名字的木牌扶正了一些。他在心里对埋在土里的大个子说,你说你再也不干傻事了,你为什么还要干呢?

夏兰说,我要学骑马。

一片像绿色地毯的草滩上,李场长把手中的马缰绳放到了夏兰手上。夏兰的脚伸进了锃亮的马镫子里。跳了两下没有跳到马背上,李场长的大手托了一下她的腰,夏兰一跃坐到了马背上。

李场长说你的双腿一定要夹紧,身体的重心要随着马的奔跑而不断移动。夹紧了双腿保持住了平衡,你就不会从马上摔下来了。

夏兰说好好好,我明白了。可马真的跑起来后,夏兰还是摔下来了。马拐弯时她的重心没有跟着偏过去,就把她摔下来了。

李场长跑过去,看到夏兰躺在草地上,一动不动,想着她一定被摔昏了。托起她的头大声地喊着她的名字。看她没有吭声就去掐她鼻子下面的人中。

手刚碰到她的人中还没有使劲,夏兰却笑起来说她没有事。一点事也没有。李场长说算了要不别学了。

夏兰却从地上跳起来,直接跳到了马背上。当马儿在她的胯下飞起来时,她像个熟练的骑手随着马的起伏变化着姿态。好像这一摔,把她身上那根骑马的神经摔醒了。

会骑马的夏兰骑着马,让李场长坐在她的身后。马儿向胡杨林走去。

李场长说,这个年头,不是战争年代了,女人学骑马没多大用。

夏兰说,我不但要会骑马,我还要学打枪。

一棵树上的大鸟窝做了靶子。夏兰蹲在了三十米外,手里托着一枝油黑的老步枪。

李场长站在她身后,对她说,闭起你的左眼,睁大你的右眼,腮帮子贴紧了枪托子,找标尺上的那条缝,顺着那缝再找到准星,从准星里找到那个鸟窝。这三个点成了一条线了,你就算是瞄准了。

夏兰说,我看到了,我把三个点连成一条线了。

李场长说,现在你可以用你的手指去摸扳机了,摸到了扳机不要动。收起呼吸,把一股气憋住。让枪身不要有一点晃动。手指稍稍地使一点劲,把扳机压下去。

夏兰说,我知道了,你看我做得对不对。

李场长弯下腰,去看夏兰做得对不对。

看到她托枪的一只手放的位置不对,让她向前移一点。可她老是移不到要求的位置上,李场长只好伸出手抓住她的手,把她的手放到了正确位置上。

看她的腮帮子夹着枪托时有点过于用劲,让她放松一点可她总是也不能放松,反而夹得更紧。李场长只好把她的脸动了动,让她的脸稍稍离开护木一点。

李场长说,你扣扳机吧。

夏兰说,我扣了啊。

李场长说,你扣吧。

枪响了。那只鸟窝从树丛中掉了下来。

夏兰说,我打中,打中了。

夏兰高兴得跳起来,李场长却有点发呆,第一次打枪就能打这么好,李场长当兵这么些年,还是头一回见。

从胡杨林里出来,天已经黑了。骑在马上,坐在前边驾着马的李场长说,现在是和平年代了。女人学打枪真是一点用也没有。

后边的夏兰不说话,夏兰的脸贴在了李场长的后背上,李场长觉得后背暖暖的。好一会没有听到夏兰说话,李场长说,你怎么不说话?

夏兰说,我睡着了。

到了房子门口。李场长说,到了。

夏兰说,这么快就到了。

李场长说,是不是在马背上睡觉睡得香?

夏兰说,不但睡得香,做梦也香。

李场长说,什么梦会是香的?

夏兰说,我不告诉你。

听到了几声枪响后,石管教急冲冲跑来找李场长,说有一个劳改犯跑了。跑进了农场的玉米地。农场的玉米地一块地有上千亩大,一个人跑进去就像一只鸟飞进了林子,凭几个警卫几个管教不可能找得出来。已经不是头一次遇到这样的事了,遇到这样的事要怎么去做,几乎是连想也不要想的事。

悬在大操场一棵树上的钟敲响了。大家从四面八方赶到了大操场上。李场长让有枪的拿上枪有刀的拿上刀,没有刀枪的拿上坎土镘和铁锨也行。大家不是头回做这个事了,李场长不要多说大家都知道要带什么家什,要怎么去做。

不到二十分钟,石管教说的那块玉米地就被团团围住了。要把上千亩的玉米地围起来,人少了可不行。李场长说除了托儿所的孩子外所有的人都去。大家围成了一张网,这张网在李场长的指挥下开始拉动。说是抓逃犯,可大家并不紧张。不就是一个人吗?听说他手里只有一把小刀子,别的什么都没有了。抓这样一个人,真的是比追一只野兔子打一只野猪要容易多了。大家在往玉米地里走时,好多人说说笑笑着。有的人还大声地唱起了歌。唱什么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反动派被打倒,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

冬梅和夏兰也是这网中的一个扣。她们这边没有人唱歌。她们这边有李场长带着。李场长手里拿着一把手枪。她们离李场长不远,这让她们心里很踏实。网从四面往中间收,网口越收越小了。

谁都想到了逃犯可能马上就要出现了,可谁也不会想到逃犯会正好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所以看到有一个穿着黑衣服的人一下子从前面蹿出来时,冬梅和夏兰愣住了。她们手里拿着的铁锨一动也没有动,她们半张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就在她们想举起手里的铁锨,想大声喊叫时,逃犯已经冲到了她们面前,用胳膊勒住了夏兰的脖子,有一把刀子抵住了夏兰的喉咙。

夏兰没有喊,冬梅喊了,冬梅不但喊了,还逃到了一边。逃犯只能勒住一只脖子,他不能不让冬梅逃到一边。冬梅不会逃远,也用不着逃远。因为随着她的喊叫,四面的人已经围了过来。第一个冲过来的是李场长,李场长把枪指向逃犯,让他赶快把刀放下。

逃犯可不知道他是李场长,他才不会听李场长的。李场长让他把刀放下,他不但不把刀放下,还要让李场长把枪放下,说要是他不把枪放下,他就杀了这个女人。他的刀子已经触到了夏兰的皮肉,他只要一用劲,刀子就会刺进去。而这个时候的逃犯是什么事都敢做的。李场长把枪放下了。逃犯又让周围的人放下手中的武器,并退开十米。周围人一齐看李场长,他们不能听逃犯的,他们要听李场长的。可这时的李场长却不得不听逃犯的。李场长说,按他说的去做。

逃犯又喊叫道,去,给我牵匹马来,十分钟牵不来马,我就杀了她。只是他的话音还没有落地,他就像从一匹疾驰的马背上摔下来一样,他从夏兰弓起的后背上栽了下来。谁也没有看清这是怎么回事,等大家看清时,夏兰已经抓住了逃犯的手腕,并看见她把逃犯的手腕一扭,刀子就落在了地上。

从这以后,夏兰在下野地的名声真正大起来。都说这个漂亮的女人可惹不得。有着一身的好武功,没有男人会是她的对手。李场长问夏兰是不是真的会武功。夏兰不好意思地说,在老家学过一点点。

李场长说,上级要农场成立一个女子民兵班,我看,你当这个班长挺合适。

夏兰说,当这个班长有什么好处?

李场长说,想什么时候骑马,就可以骑马,想什么时候打枪,就可以打枪。

夏兰说,真的?那我当了。

十一

骑着马来到河边,太阳已经快要落山。看到了那辆拉水的马车,正从河边走过来。夏兰骑着马迎着走过去。

两匹马在路的中间相遇。夏兰勒住了马。夏兰看着赶马车的人,她看到郭洪的脸。她看到郭洪的眼睛也正看着她。郭洪也和她一样看到了她的脸。

可郭洪没有让马车停下来,他不但没有让马车停下来,反而用马鞭子抽了一下马屁股,马向前一蹿绝尘而去。

马车跑过去以后,夏兰骑在马上站在原地好长时间没有动。她没有去追那马车,也没有转过头去看一眼。可一直听着马车轮子的轰隆声响个不停,一直听到它消失在高墙的大铁门里。

她和马的影子被落日拉得越来越长越来越大,直到把一片荒野全部盖住。

天很黑了,完全黑透了,夏兰才从荒野上回来,她在场部门口跳下马,把马拴到了门口的树桩上。看到屋子的窗子还亮着,夏兰走过去敲了一下门。里面响起了李场长的声音。夏兰走进去,把马鞭子交给了李场长。李场长问夏兰骑马骑得怎么样,夏兰说骑得很过瘾。

夏兰说这么晚了李场长还不回家休息。李场长说是该回去了。夏兰说我们一起走吧。李场长说好吧。李场长站起来,夏兰也站起来。夏兰走到门口,李场长把灯关掉了。屋子里一下子黑了。夏兰走到门外,站在门口等李场长出来。不一会,李场长出来了。已经是半夜,看不到人,也听不到人的动静。没有月亮,也没有路灯,夜就黑得很。看不到脚下的路。夏兰的手抓住了李场长的胳膊。李场长也有意不要把步子迈得太大,好让夏兰不费劲跟住自己。走了一会,好像夜不那么黑了。四周的房子和树也能看出个大概模样了。

到了一个路口,李场长说天太黑我送送你吧。夏兰说,不用送了。可李场长还是和她拐到了同一条路上。夏兰抓着李场长胳膊的手就没有松开。到了夏兰房子的门口,李场长说夏兰你骑马也骑累了回去好好睡一觉。夏兰还抓着李场长的胳膊,她听李场长说了这句话,她把头一下子靠到了李场长的胸口上。李场长不说话了,夏兰也不说话,不知过了多大一会,夏兰一下子推开了李场长,自己跑回了屋子。

第二天又骑马到河边。还是那辆马车,还是在拉水。但赶马车的人却换了一个。换了一个黑脸大汉。

夏兰骑马走到黑脸跟前。问黑脸原来拉水的那个人呢。没想到黑脸抬起头看到夏兰,脸色一下变了。

黑脸让夏兰赶紧走,不要和他说话。夏兰说说句话有什么了不起把你吓成这个样子。黑脸说我们有规定不能和你们交谈,要是发现了我和你说话,就不让我拉水了,还要受到惩罚。

夏兰说,这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没有人知道我和你说了话。

黑脸说,他们有望远镜,我们在河边的一举一动他们全能看得见。完了,他们肯定看见我了,明天他们就不会让我拉水了。

夏兰说,那你告诉我原来拉水的那个人怎么了我就走。

黑脸现在只想让这个女人快快从身边走开。黑脸只好说,他被调到了伙房做饭去了,和我 换了。

夏兰问,为什么要调他?

黑脸说,我也不知道,这是政府的事,政府说让谁干什么就干什么,不能问。完了,完了,我和你说了这么多话,我完了,肯定完了。

十二

第二天,从高墙里走出来的拉水的马车上,坐在上面的赶车人果然换了一个,不再是个黑脸大汉了。这是个干瘦的黄脸男人。

夏兰看到了,夏兰骑在马上,夏兰没有骑着马走过去,她知道,她就是去问,也什么都不会问出来的。

李场长的马,现在成了夏兰的马。吃过晚饭后,夏兰只要没有事,就会走到场部办公室前。她有时会走进李场长的办公室,给李场长说一声,李场长就会把马鞭子交给她。有时她不进去,就隔着开着的窗子向李场长打个招呼。李场长就从窗子里面把鞭子递给夏兰。

总是要等到天黑透,夏兰才会骑着马回到队部门口。

回到场部门口看到李场长的办公室里灯还亮着,夏兰跳下马在门口站了一会,走过去敲了一下门。李场长问是谁,夏兰说是我。李场长听出是夏兰,说进来吧。进来后李场长说,进来就进来吧,还敲什么门。夏兰说我怕李场长不方便。李场长说这话说得可真可笑,我这会有什么不方便的。夏兰说有没有水,我喝一杯。李场长说你倒吧,暖瓶在窗台上。夏兰自己去倒水喝。

李场长说,你又跳到河里洗澡了?

夏兰说,你怎么知道?

李场长说,我闻到味了。

夏兰说,你闻到什么味了?

李场长说,我闻到河水的味了。

夏兰说,你还闻到什么味了?

李场长笑了笑,没有接夏兰的话。夏兰说,走吧,这么晚了,你也该回去了。李场长说,我不回去了,你自己走吧。夏兰说,你为什么不回去了?李场长说,老婆怀孩子了,想一个人睡。老婆怀孩子了,你就更应该回了。你好在身边照顾她呀。李场长说,你真能操心,你怎么不给你自己操操心,你也不小了。你这么大的女人,按说早该抱孩子了。夏兰说,李场长是不是看我老了,没有人要了。李场长赶紧说,没有这个意思。李场长说,只怕是天下的男人,个个见了你,都恨自己不能娶了你。夏兰说,听这话的意思,李场长见了我,也是这么想的喽。李场长说,我没有,没有。夏兰笑了,说给李场长开个玩笑,李场长不要紧张。

说着夏兰站起来要走。李场长说我送送。夏兰说你不回家又不顺路,就不要送了。夏兰说今天天不黑,有月亮,可以看清路。李场长还是要送。李场长也站起来。李场长刚站起来,头顶上的电灯灭了。屋子一下子黑了。场部刚进了一台发电机,没有那么多油烧,李场长让他们每天晚上只发三个小时的电。过了三个小时就停了。

灯黑了。夏兰站着没有动。李场长不知道,以为夏兰走了。也跟着走。走了几步碰到了夏兰身上。李场长要往后退。可夏兰拉住了李场长的胳膊。拉就拉住吧。一下子黑了,夏兰一定害怕了。拉着胳膊,他们站了一会。月光从窗子照进来,可以看到开着的门,他们只要往前走上五六步,就能走到门口,就能走到门外。可他们好像没有看见这扇门。他们好像看见了另一扇门。那扇门也在这个屋子里,只是它在另一面墙上,只是它通向的是另一个地方。那个地方,不是天空下的大地,那个地方,还是一间房子。除了一张床再没有别的什么东西的房子。

因为灯灭了,他们找不到出去的门了。他们走错了门,走到了另一个看起来是一模一样的门。已经走错了第一步,那么再走错第二步第三步,也就没有什么可奇怪了。

他们没有说一句话,谁也没有说一句话。可能他们只要说一句话,他们就不会错下去了。可他们不说,他们故意不说。他们知道他们错了,他们故意不说。人做错事时,都知道自己在做错事。可那个时候都假装不知道。

一个夜晚,一间房子,一张床,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他们做什么呢?他们当然可以做很多事,可有一件事,他们可能都想去做,都会去做,都要去做。特别是他们已经走到了床边。

床会暗示他们,床会挑逗他们,床会鼓励他们,床会向他们施展一种魔法。让他们像疯了一样,抱在一起,咬在一起,让他们没有羞耻,当着另一个人的面把自己脱了个精光,不但把自己脱光了,还要把自己的光着的身子压到了另一个光身子上,另一个光身子不但不躲开,还要平平地摊开了,让另一个光身子压下来。一个狠狠地压,另一个就怕你不狠狠地压。压的一方,好像不把下面的一方压死不罢休,下面的却是压得越狠越高兴。一高兴就想喊,开始还能让自己不要喊出来,只在心里喊,可过了一会,就管不住了,就喊出了声音。听到另一个人喊,这个人也会喊。听到上面的两个人在喊,底下的床也高兴了。床也想有轰轰烈烈的经历,床也跟着喊。到了最后,人和床一起喊,这么一来,好像要把房子喊塌了。

好多事,没干的时候想干,干过了就后悔。好多事,没干的时候,不知道是错,干过了,马上就知道错了。最先后悔了,知道错了,是两个人中的哪一个呢?当然是李场长了。李场长从床上滚到地上后,就后悔了,就知道自己错了。李场长没有说我后悔了,也没有说我错了。李场长只是从里面的屋子爬到了外面的屋子。

外面的屋子是办公室。办公室的墙上挂着伟大领袖的画像。只要一进到这间屋子就能看到墙上有一个老人严厉地看着你。李场长从里屋爬出来后,看到了这张画像。这个时候李场长就不但是后悔了。李场长是后悔得要死。要死也不是没有办法死。办法多得很。看看画像旁边还挂着什么。那是什么在淡淡的月光里闪着亮?它们不是随便挂在那里的,它们挂在那里就是要在某一个时刻发挥作用的。李场长不知道它是不是要在这个时候发挥作用,但李场长看到了它后,李场长就知道自已要怎么做了。

领袖画像旁边的那个东西,是一把枪。一把跟了李场长好多年的手枪。这些年来,它一直挂在墙上,没有机会用过。好多次李场长看见它,想把它取下来放到箱子里。可看它挂在墙上并不碍事,就当它是装饰了让它一直挂在墙上。没有想到它其实不肯从墙上下来,是早就知道了会有这么个晚上。会有这样一件事情在它的眼皮下 发生。

它从墙上走了下来,好像是画像上的那个人派它下来似的。它走到了李场长的手中,让李场长握住了它的把子。不知握过多少次,李场长当然能握得很好,只是手有一点点抖。这也没办法,李场长也不想抖,可手有时也不听李场长的话,就像李场长身上的其他一些部位有时也会不听李场长的话一样。它站到了李场长的手中后,它让李场长把枪口转了个方向,把枪口对准了李场长自己的脑瓜子,对准了那个叫太阳穴的地方。它让李场长的一个手指去扣扳机。李场长的手不能不去扣,这把枪是李场长的,可现在它是代表一个更伟大的权力在执行任务,李场长已经不能左右这把枪了。

手指已经触到扳机了。女人从里边的屋子走了出来。女人显得很平静,是那种海潮过后的平静。女人显然在做这件事以前已经想好了,从她的脸上看不到一点后悔的表情。

女人看到了那把枪。女人不知道这把枪的来历,她也会打枪,女人见过枪,知道枪是用来做什么的。她伸出手来,抓住了李场长的手,抓住了李场长握枪的手,也就抓住了枪。她的两只手扳着那把枪,把枪的方向转向了自己。

女人说,你要开枪,就对着我开吧。

女人说,要说错,都是我的错。

李场长的手松开了,枪被女人拿到了手上。女人又把枪挂回到墙上。女人把跪在地上的李场长扶起来,扶到里边的屋子。女人把李场长安置在床上,李场长就像是个听话的孩子一样躺到床上。女人在李场长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女人说,睡个好觉吧。

李场长就睡着了。

十三

李场长醒了,从梦里醒过来。李场长走到门外,看到那匹马已经站在门口,吃了一夜的草,它显得很精神。十五个队的队长也全来了,他们站在操场上,等着李场长去下达指示。李场长走过去,把这两天要完成的生产任务给他们说了一遍。说完了以后,他们纷纷向李场长表示决心,表示一定会保质保量地完成任务。李场长挥了一下手,他们马上奔向了各自的工作岗位。

回过头,李场长看到了那匹马还在看着他。他走到了它的跟前。昨天晚上只有这匹马站在门口,只有它可能听见了什么,看见了什么,马好像看出了李场长在想什么,马向李场长摇摇头。好像在说,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李场长笑了,走到马跟前,手在马背上摸了摸,又在那老长的马脸上亲了一口。老马想,跟了你这么多年,还头一回这么温柔。

骑着马各个地方转转,也没有什么事,就是转转。不是头一回转,有事没事李场长经常转。下野地的那么多地,十几万亩地,对李场长来说就像是他自己家的地一样。李场长把农场当成自己的家了。当然也就把农场的地当成自己家的地了。看着什么都亲切,都好看,都有意思。看高粱红得像火,看向日葵像是金黄色的大盘子,看棉花,像是白云从天上落到了地上,看玉米,就像是红樱枪似的,矛子下面还挂了个大手榴弹。

再一天晚上,下野地没有一盏灯还亮着。只有天上的星子在闪动着。下野地的人已经全躺到了床上,没有一个人再说话,只有草里的虫子在低声叫。一个人从床上坐起来,向另一张床上看了看,另一张床上只有沉沉的鼾声。她披了一件很长的衣服,走出门。像这个时候走出门的所有人一样,她在房子山墙的草中,撒一泡尿。可她站起来后,没有顺着出来的路走回去,她好像迷了路一样,一直走到了场部门口,门口有一匹马正在咀嚼夜草。她走到门口,当然不会敲门,只是轻轻地一推,门就开了,她走进去,里面还有一道门,这道门也是虚掩着,又轻轻一推,门又开了。她走进了这道门后,看到了一张床,看到了床上已经躺了一个人,可她好像真的迷了路,连床上有人也看不见了,站在床边,把披在身上的长衣服脱了,身上只有这件长衣服,这件衣服脱了,就什么也没有了,就只有一个光身子了……

好多事都有个关口,过了这个关口,李场长就什么也不怕了。墙上的画像还在,画像旁边的手枪还在。可李场长已经可以半靠在床头,让另一个有着瀑布般黑发的头枕在他的胸上,他的一只手摸着那鼓圆的胸,一只手抽着烟,嘴里还可以说着平常也可以说的话。他的表情也变得很镇定了。

想不想去食堂?

不想。

想不想来机关?

不想。

想不想到卫生院?

不想。

想不想去开拖拉机?

不想。

想不想去加工厂?

不想。

想不想……

本来想说去不去托儿所,可想了想,又没有说。他只好说,那你想干别的什么活。

夏兰说,我喜欢在大田里干活。有风吹着,有太阳晒着,大伙儿一块说着话,多好。

李场长说,那看来,我帮不了你什么了。

又一个晚上,还是在同一间屋子,在一张床上,还是同样两个人,还是做了同样一件事情后,但说的却不是同样的话。

有一件事,想请你帮个忙。

李场长说,什么事?

前几天,村子里大姨来信,说我表哥就在新疆劳改。

在什么地方?

就在咱们下野地。

你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大姨让我去看看他。小时候我们常在一起玩。

他叫什么名字?

郭洪。

你放心,只要在咱们下野地的监狱里,我一定让你看上他。

我知道你一定能办到。

这算个什么事。

我还想。

我也想。

十四

骑上马去找石管教。问石管教,你们这里关的人,有一个叫郭洪的吗?石管教说,有啊。李场长说,他有个表妹,在我们农场,想看看他,你给安排一下。石管教说,这有点不太好办啊,按规定,要探视犯人,要直属的亲人才行,表妹不属于这个范围。李场长说,规定也是人定的,可以变嘛。石管教笑了,说,要看对谁呢。要是别人,门都没有,你说话了,别说是看人了,就是说要放谁,我也照办啊。李场长说,行了吧,就这么定了。明天我带人来看。石管教说,别急啊,再唠会嗑。李场长说,唠什么唠,我忙着呢,有什么事,你就说吧。石管教说,又来了一批犯人,吃的紧张,想明年多种些地。李场长说,行了,这个事,我知道了,明年给你五十亩。石管教说,少了点。李场长说,你说多少?石管教说,五百亩。李场长说,你有多少人要吃这么多。石管教说,不是还得再种点别的呢。李场长说,好吧,给你八百亩。石管教说,好,太好了,中午别走了,我请你喝酒。

外面看是一间房子,走进去是两间房子。外边一间房子和里边一间房子,不但有一道门,还有一扇窗子。窗子很大,还有玻璃。房子的门口写着“探视室”三个字。

李场长和夏兰来了,石管教把他们领进了屋子。让他们坐在外间的房子里。石管教说你们等一会。石管教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回来了。后面跟着郭洪。进到屋子里,石管教让郭洪进到里边的屋子。石管教对郭洪凶巴巴地说,老实一点。转过脸又笑着对李场长和夏兰说,这位女同志有什么话,进去对他说吧。夏兰进去了。

夏兰进去后,顺手把门关上了。石管教看了看关上的门,想说什么又没有说。李场长招呼石管教抽烟。石管教一坐下来接过李场长递过来的烟。透过玻璃窗子可以看到郭洪和夏兰,可以看到他们的嘴一动一动地,但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

十五

回来的路上,李场长问夏兰她表哥犯了什么罪。夏兰说他杀了人。

杀了谁?

大队书记。

为什么?

大队书记打他老婆的主意。

他就把他杀了?

用斧头把他砍了。

判了多少年?

无期。

一个人骑了一匹马。快到场部时,有两条路,一条路通到大操场和一片房子,另一条路通到远处的庄稼地。

李场长问夏兰,你去哪里?

夏兰说,你去哪里?

李场长说,我去庄稼地。

夏兰说,我回屋子。

李场长说,晚上过来吧。

夏兰说,不去了。

李场长说,为什么?

夏兰说,我有点不舒服。

去两个地方,走的两条道,两匹马分开走,各走各的。

十六

好多天,夏兰不去骑马了。夏兰不去骑马,就不到场部来,就不到李场长办公室来拿马鞭子,就不会在骑完了马后,来给李场长还马鞭子。李场长起先并没有把这个事当个事。可夏兰老不来,李场长就有点当个事了。李场长很少睡不着。可这几天,李场长老睡不着。

夏兰在地里干活。李场长转了过去。夏兰四周没有别人。

李场长问夏兰,咋不骑马了?

夏兰说,还没有顾得上。

李场长说,收了工没事吧。

夏兰说,没有。

李场长说,马还在场部门口。

夏兰说,我知道。

吃过饭,好多人在门口乘凉。夏兰不乘凉。夏兰去骑马,把马骑出一身汗,把自己也骑出一身汗。夏兰不怕骑马骑出一身汗,夏兰就想骑出一身汗。骑出了一身汗,夏兰才会想跳到河水里。跳到河水里,把自己变成了一条鱼。

变成了一条鱼的夏兰,穿上衣服后,觉得自己好像还是一条鱼。身子像一条鱼,心也像一条鱼。还想摆动着身体,畅快地游动。这一阵子的夏兰,也有点管不住自己了。她就会把流进一间房子的月光当成河,把落在一张床上的月光当成水。

十七

八月一过,天凉起来。风像一个贪心的掠夺者,从东跑到西,又从南跑到北,只要是绿的颜色,全抢了去。直到玉米黄了,胡杨黄了,苇子黄了。整个下野地变了样子,只有玛纳斯河还是那么蓝。好像更清了。但却不能下河洗澡了。

不能下河洗澡了,夏兰也很少去骑马了。夏兰就是骑马,也不去场部门口了。

李场长对她说,你要是再骑马,直接去马号就行了,我给老张头说好了,你想什么时候骑,就什么时候骑,想骑哪一匹就骑哪一匹。

夏兰不知李场长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样做只有一个结果,别人会很少能看到夏兰去场部的红砖房了。夏兰也没有了经常去场部的理由。不过,夏兰觉得李场长这个安排挺好。她喜欢那种不会因为女人失去理智的男人,这样的男人大气,这样的男人才能干出大事情。

大白天,夏兰去李场长办公室。夏兰说,她还想去劳改队看看表哥。

李场长说,那我就不陪你去了。我给你写个条子,你直接去找石管教就行了。石管教也认识你了。你去找他,他们一定会给你办的。

夏兰说,好吧。

李场长没有和夏兰一起去办这个事,不是没有时间。是李场长想了想后,决定还是让夏兰自己去办。

这几天,一个人时,经常会想,没有不透风的墙。倒不是怕老婆知道,是担心万一让别人知道了,上级领导知道了。他这个场长就肯定当不成了。而他不但还想当场长,并且还想着有机会能去师部发展。李场长是个有志向的男人,不想让别的事耽误了自己的前途。

拿着李场长的条子,夏兰走到高墙下,对站在门口持枪的哨兵说了一声,哨兵就把石管教喊出来了。石管教当然还认识夏兰,又有李场长的条子,事情办得很顺利。不到二十分钟,夏兰就见到了郭洪。

下野地很大,可下野地对李场长来说,像是他家的院子,像是他家的菜地。闭着眼,也不会走错路。想到什么地方,抬腿就能走到。想看见谁,举目就能看见。李场长到什么地方,没有人觉得怪,他要见谁,也没有人觉得怪。他和谁说话,都很正常,都不会有人多想。就像当爹的,和自己的儿女说话一样。没有人会去在意爹对儿女说了什么。

在水渠边上,见到夏兰。干活干热了,去渠边洗把脸。正好李场长走过来。他站在渠边,和夏兰说话。

好多天没有见到夏兰了。故意不见的。一见到夏兰,有点乱。说话时,嘴皮子有点抖。像是发冷了,像是打摆子,说一句话,要断好几次。

看李场长,有点不像了。多沉着的男人,变成了毛头小伙子,火急火燎地想要干点什么,大有不让他干他就活不了的那种劲头。李场长成了渠里的水,哗哗哗响得很,可一点儿也不深。

他有点可怜。夏兰不点头,他会更可怜。夏兰是懂事的女人,懂得去可怜男人。

已经下过好几次霜了。早晚吹过的风里,虽说还不像刀子,可裹了好多刺。天黑以后,大操场上没有人再来坐着聊天了。不时会有人路过,也把头缩到了衣服领子里,眼睛也不乱看,只是低着头走路。想着快点走,回到屋子里,钻进被窝。这个天,睡觉的好天。

都睡觉了,外面没有人了。夏兰没有睡,夏兰走出门,外面黑漆漆的。夏兰像掉进了黑洞。只能听到夏兰脚步响,看不到夏兰的影子。别说没有人,就是遇到人,也不会知道遇到的是谁。

场部有一排房子,是干部们上班的地方,也全是黑的。一般来说,黑房子里,不会有人。可在不一般的情况下,黑房子里也会有人。

一扇门看着是关着的,可夏兰用手指轻轻一碰,就开了。

谁说女人全一样,谁说女人只是脸上不一样。谁说只要把灯一拉,脸上不一样的女人,也都一样了。

夏兰和老婆一样吗?一样没有灯,一样黑黑的,一样被压在身子底下。看起来没有两样。可实际上呢?

别对李场长说,其实是一样。要是他听了这个话,马上会说这是放狗屁。

李场长不是胡说,你们才是胡说。李场长试过了,你们试过了吗?试过了,就是调查了,就是研究了。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李场长有发言权。李场长不能把这个结果,去对别人说。只能让真理照亮他一个人的心。

李场长说,夏兰,你让我活不成了。

李场长说,夏兰,你这是要我的命呀。

李场长说,夏兰,你把我杀了算了。

这时的李场长没有穿衣服,这时的夏兰也没有穿衣服。

李场长说,夏兰,你嫁给我吧。

夏兰说,你已经有老婆了啊。

李场长说,我离婚。

夏兰说,你老婆多好,还给你生了儿子。

李场长说,你更好,你也会生儿子。

夏兰说,千万别这样想。

李场长说,我真的离不开你了。

夏兰说,我会常常陪你的。

李场长说,可我真的想娶你。

夏兰说,你再这么说,我会再也不理你了。

李场长说,那你总得嫁人吧。

夏兰说,你怕我嫁不出去?

李场长说,你想嫁给谁。

夏兰说,嫁给谁都行。

李场长说,胡说八道。

夏兰说,你让我嫁给谁,我就嫁给谁。

李场长说,真的。

夏兰说,你对我这么好,你让我嫁的人一定也会很好。

李场长说,你是真要让我给你当红娘啊。

这时李场长已经穿上衣服,这时的夏兰正在穿衣服。

十八

七队罗队长的老婆到河边洗衣服,脚下没有踩稳,滑到了水里,被水淹死了。罗队长早就看到了夏兰,老婆没死时,啥也没有想。老婆一死,马上想到了夏兰。夏兰不是七队的人,夏兰要是七队的人,这件事,他自己就可以搞定了。夏兰是三队的,他要去找个中间人说说。

直接找到了李场长。

边听罗队长说,边想罗队长也真敢想,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他配得上夏兰吗?心里这么想,嘴上可不能这么说。罗队长很能干,算是他手下的得力干将。请他帮这个忙,他不能说不帮。关心属下,帮助解决他们的个人大事,也是他的工作是他的责任。再一想,罗队长也不算太差。怎么说也是个队长,是个干部。夏兰和罗队长能成了也好,那样他就不会那么胆子大了。逼着他收了那份心,让他没有了再犯错误的机会。就算是有点什么,也不会引起别人注意了。这么一想,就答应了罗队长去给夏兰说这个事。

走在路上,越走越有点不舒服。身上不知什么地方,像扎进了骆驼刺。眼前好像看到了罗队长和夏兰挽着胳膊走进了洞房。一进到洞房里,罗队长就脱夏兰的衣服,夏兰先是不让脱,罗队长就动了粗。夏兰不能不脱了,当了人家老婆,就得听人家的,让你干什么,就得干什么。罗队长理直气壮地把夏兰拖过来,压到身子底下。看到了这些,李场长不想往前走了。想站下来,想回过身去,想对罗队长说,别做你的白日梦了。可李场长来不及了,他已经走到了夏兰面前,夏兰正跟他打招呼,问他找她有什么事。

那就说吧。到了这一步,不能不说了。李场长说了罗队长,说了罗队长要他办的事。

还没有说完,夏兰就笑,李场长说完了,夏兰笑得更厉害了。

别的女人,遇到这样的事,一定是羞羞答答的。别的女人就是心里高兴,也不会笑出声音来。看来,罗队长有桃花运。看来,夏兰是同意了。看来,夏兰真像她说的,只要他说话,让她嫁谁就嫁谁了。

这会儿的李场长,心里头像是碎了一罐醋。恨不得让自己变个人,变成罗队长。

一下子,夏兰不笑了。夏兰说没想到你这么为我操心,这么快就给我看上了一个男人,还是个那么出色的男人,还是个队长是个很能干的干部。她说她真的是太高兴了。

李场长说,那这个事就这样了。

夏兰说,我也想就这样了。李场长说,那你还有别的什么。

夏兰说,我有一点难处。

李场长说,什么难处。

夏兰说,我已经看上另外一个男人了。

李场长说,他是谁。

夏兰说,他就在下野地。

李场长说,你开玩笑。

夏兰说,这是真的。

李场长说,那他是谁?

夏兰说,我不告诉你。

李场长说,他到底是谁?

夏兰说,反正不是你。

李场长说,那你就说吧。

夏兰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没想到夏兰会说不愿意,更没有想到夏兰会说,她已经看上了一个人。他是谁?说他就在下野地。下野地的男人,李场长没有一个不知道的。他会是谁?李场长坐在桌子前,想了大半天。没有想出来。不是一点没有想出来,也想出来了一点。可这一点,他不好意思说,他只想到了有一个人有可能,那就是他自己。

想到这一点,有一点得意。可多想了一会,这点得意就没有了。真的夏兰说的那一个人是他,真的因为他夏兰不嫁了?这个事可就闹大了。让夏兰一直这样当自己的情人?党纪国法不许,就算是悄悄的,不让人知道。可纸里包不住火,雪里埋不住死人,早晚一天会出事。不出这个事,也会出那个事。车排子的纪场长,多魁梧个东北汉子,好了个女人,又娶不了人家,只能偷偷地好,人家不愿意,非要逼着他明媒正娶。逼得没有法子,提着手枪,把人家给消灭了。毙他那天,问他后悔不后悔,他说,不后悔,我不打死她,她也得逼死我,反正是个死。没啥后悔的。好多次开会,李场长和纪场长坐在一起。什么话都说,有时也会开开女人方面的玩笑,怎么也没想到纪场长有一天这样死了。

好多事,不能多想,好多事,不能往后想。想多了,想后面了。能把好好一个人给吓坏了。不过,有一点,尽可放心,李场长可吓不坏。把那么大那么野蛮的一个荒原都征服了,一个女人不会把他吓坏的。

十九

师里来了个白处长,是管物质分配计划的。论级别,和场长平级。可论权力,白处长要大多了。说给你多少化肥,就给你多少化肥,说给你几台拖拉机,就给你几台拖拉机,说给你多少吃的穿的用的,就给你多少。白处长到农场来,比师里领导来还威风,场长跟在身后,不能说点头哈腰,但怎么也是恭恭敬敬的。白处长可不能得罪了,得罪了白处长,农场就没有好日子过。反过来说也一样,把白处长偎好了,农场能得到多少好处啊,那好处多得你想都想不过来。

知道白处长要来,李场长亲自安排了伙食。让警卫排去打野味,不要黄羊,一定要打一头鹿。捞鱼的事交给勤杂班,白草鱼条子不要,要野鲫鱼。不用说,羊要宰一只。要当年的羊娃子,白处长爱吃羊羔肉,那种用手抓的清炖羊羔肉。

白处长来得挺早,吉普车跑得快。马要跑半天,它一个多小时就到了。白处长来了,不是来吃喝的,是来工作的。对上面的干部来说,到了下面,转转就是工作了。

李场长陪着白处长转。他想让白处长看看,下野地在白处长充足的物质支持下,这几年变化很大,发展很快。要是白处长能再这样继续支持下去,或者说再加大些支持力度,那下野地就会有更加惊人的成就了。

让白处长到基建队,看正在盖着的房子;让白处长到机耕队,看拖拉机和联合收割机,让白处长到大晒场,看今年收的粮食和棉花。白处长走到什么地方,李场长就把夸奖声带到什么地方。白处长一说完,李场长就鼓掌。他一鼓掌,旁边的人就全鼓起了掌。大家一鼓掌,白处长就挥挥手,向大家致意。

转出了大晒场。走到了大路上。路边的地里,一群人正在平地。刚秋翻过,泥土带点湿,黑里透着亮,像是有油渗出来。一看就是好地。想着站在路边看看就行了,没有想着要走过去。白处长心情好,白处长说,去看看大家。

到了大家跟前,李场长向大家介绍白处长。把白处长说得像是救星一样。大家不是头一回见到师里来的干部。可像这样介绍,大家还是头一次听李场长说。他不爱乱夸人,对谁都一样。可夸起白处长,他是什么好听的都敢说。

大家是好多人,好多人里也有夏兰。夏兰站在人群中间,夏兰和大家一样,看着听着,有时鼓鼓掌。其实李场长说的什么,她几乎没有记住。不管什么话,要是觉得和自己没什么关系,就不会用心记,不用心记,就会什么也记不住。

从地里走出来,又走回到路上。李场长对白处长说,转得差不多了,也累了,到场部休息一会吧。白处长说,好吧。走了一会,白处长回了一下头。李场长不知道白处长为什么回头,也跟着回了一下头。什么也没有看到,只看到大家在干活。

白处长说,老李,你行啊。李场长想着白处长转了一圈,是要对下野地农场的工作给予一种肯定。没想到白处长会接着说,真想不到在你们农场也会有这么漂亮的女人。

回到场部,走进屋子。屋子里已经摆好了桌子和椅子,桌子上摆好了一盘盘菜。椅子上还没有坐人,人站到椅子后面等白处长坐。白处长坐下了,别人才好坐下。

也没有别的什么人。除了李场长白处长外,还有吴大姐和朱副场长。白处长这样的干部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陪的。至少在级别上不能差得太远。

一桌子菜四个人怎么吃也吃不完。吃不完也得上这么多菜。不在于白处长吃掉了多少,要让白处长知道下野地人对他的真情实意。

白处长拿起筷子,指着一桌子菜说,这么多菜,怎么吃得了,不能浪费了啊。再喊几个人一块来吃。

李场长说,没事,吃吧,吃多少算多少,只要白处长吃好了,就不是浪费。

白处长说,这样不好,还是再喊几个同志来。

喊谁呢?李场长看看朱副场长。朱副场长说,要不,把几个队的队长喊来,陪陪白处长。

白处长一听直摆手,说,用不着,用不着。不要当官的,一般群众就行了。哎,老李,那个叫什么的女同志,我看她就可以。

吴大姐一听,赶紧问是谁。说她去喊。

李场长想起了白处长那一下回头。李场长让人去把夏兰喊来。

吴大姐马上站起来去喊夏兰。

夏兰正拿着碗去食堂打饭,遇到吴大姐。吴大姐让她不要打饭了。吴大姐说有好饭给她吃。饭好不好不说,吴大姐让她吃,就是不好吃也得去吃呀。吴大姐是干部,是专管女同志的干部。吴大姐说走,夏兰跟着就走。小餐厅在食堂后面,夏兰跟着吴大姐走进去。

夏兰没进来前,李场长挨着白处长坐。夏兰进来后,李场长就让开了,把自己的位置让给了夏兰,自己坐到了旁边的一个位置上。

夏兰坐下来后,白处长果然一下子高兴了许多。先把酒杯举起来,和大家挨个碰了杯后,就一口喝掉了。看到白处长这么高兴,大家全高兴了,只要白处长高兴了,这一桌子菜就是扔了也值。

夏兰没有像别人那么高兴。她不明白为什么要喊她来到这里吃饭。她想一定是李场长想让她改善一下伙食,让她打打牙祭。她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理由要她来吃饭。这些饭菜真的很好吃,比食堂里在大锅煮出的菜不知要好吃多少倍。夏兰边吃,边忍不住用感激的目光看看李场长。

可李场长并不看她,他只看白处长。

倒是白处长对夏兰关心得很,不时地把盘子里的菜夹到夏兰碗里。给夏兰说这个好吃,那个好吃,让夏兰多吃点。搞得夏兰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感动,一个劲对白处长说着谢谢。

光说谢谢不行啊,要给白处长敬杯酒。吴大姐说。

夏兰就端起一杯酒,敬给白处长。白处长马上一口干了。

不光夏兰和白处长碰杯,别人也得站起来和白处长碰。碰了几个来回后,白处长就有点头晕了。坐不稳了,身子有点晃。白处长那边坐着朱副场长,白处长不往朱副场长那边晃,老往夏兰这边晃。

眼看要晃到夏兰身上了,夏兰就用手扶一下白处长。把白处长扶正了,可白处长死活不往正里坐,还是要往夏兰身上歪。

歪过来还不让夏兰扶他,不让夏兰扶他,他却要去扶夏兰,去扶夏兰的腰。手贴着了夏兰的后腰,来回地动。

夏兰一下子站起来。夏兰说,我已经吃好了。各位领导慢用吧。说着夏兰转过身离开椅子,往门外走。

谁也没有想到夏兰会一下站起来,更没有想到夏兰会转身就走。李场长让吴大姐去把夏兰喊回来。白处长说,算了,别喊了,别喊了。

夏兰一出门,白处长也不晃了。好像夏兰一走,把他的醉意也带跑了。白处长不晃了,可显得没有那么高兴了。

用不着破口大骂,用不着大发脾气。白处长只要有一点不高兴,对下野地来说,都是灾难 性的。

让白处长高兴起来的,是夏兰,让白处长不高兴了,也是夏兰。夏兰一出现,这桌子菜,还有酒,就没有多大用了。没多大用,也还有点用。可夏兰这一走,就一点用也没有了,算是白请了,算是瞎了。夏兰就最后这么一下子,把李场长精心的安排全破坏了。把白处长送上吉普车后,他真想马上找到夏兰,不但要骂她一顿,还要打她两个耳光。

把夏兰喊来。夏兰不认错,你说她错了。她说她没有错。

李场长说白处长也没干什么。

夏兰说他摸我了。

李场长说我看见了。

夏兰说你看见了还说是我的错。

李场长说他就是摸了摸你的腰。

夏兰说你是不是觉得我的腰可以让男人随便摸。

李场长说白处长要摸你就得让他摸。

夏兰说我为什么要让他摸。

李场长说你不让他摸他不高兴。

夏兰说他高兴了我就难受了。

李场长说他高兴了我们农场的人都有好日子过。

夏兰说是不是只要他高兴他让我做什么我都得做。

李场长说他没做什么就是摸了你的腰。

夏兰说我不想让他摸我的腰。

李场长说摸一下腰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夏兰说摸一下是没有什么了不起,可我不喜欢,我不喜欢的事我从来不做。

夏兰有点不高兴了,不想再和李场长说了,夏兰站起来往门外走。走到门口时,夏兰转过身对李场长说,真没想到,你会为这个事批评我。

二十

到师部开会,遇到白处长。白处长见到李场长,老远打招呼,走过来,和李场长握手,还拿出好烟给李场长抽。那样子,好像早忘了在下野地的不高兴。李场长想,也许自己想多了,人家白处长肚量大,没和咱一样见识。这么一想,李场长轻松了。

回到下野地后,没有几天,接到师里物质供应处的电话,说是分给下野地的六台拖拉机到了,让李场长派人去开回来。这个事李场长早知道,可李场长听着电话还是愣了一下。原先可是说的是十台拖拉机啊。怎么变成了六台啊。打电话的人说,这个事,你要去问白处长,是白处长说给你们六台的。放下电话,李场长就给白处长打电话。白处长说,师里要成立个新农场,那四台拖拉机支援新农场了。李场长没有话说了。看来,还是那场酒的事。说准确点,就是夏兰的事。

那天和李场长吵过后,夏兰生了好几天的气。可后来想一想,夏兰的气也就慢慢消了。李场长想的是整个下野地的事,夏兰想的只是她个人的事,两个人有时会想不到一起,这一点儿也不奇怪。本来想抓住这个事,再也不理李场长了。和刚来到的日子不同,用不着理李场长,夏兰在下野地也可以去做想做的事了。可夏兰发现她做不到了,她已经打心里有点喜欢上这个男人了。如果开始时,是因为李场长帮了她,她还想让李场长帮她,还有她天生的渴望,让她做了她并不十分情愿做的事。那么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有了很大变化了。当然这个变化,还无法与她内心的另一个东西相比。它要小得多,是大山下面的一个小土丘。可再小的土丘也会在心里占个地方。也会在风和阳光下面,长出青草,开出野花来。夏兰没有办法,夏兰那么年轻,那么年轻的一个女人,她无法不让自己犯一点错误。她的身体里充满了风和阳光,她抵挡不了青草的生长和野花的开放。

那一天,当李场长走到她跟前时,她抬起头,向着李场长笑了,就像一朵向日葵看着太阳一样,夏兰的笑是金黄色的。旁边正好就是一块葵花地,李场长先走了进去,过了一会,夏兰也走了进去。他们都觉得在葵花地里,要比在屋子里好。在泥土长出的青草上,比在床上好。

二十一

又下了一场雪。这场雪下过后,没过几天,又下了一场雪。这个地方,很怪,夏天很少下雨。可到了冬天,会不停地下雪。大雪中雪小雪,一直从十一月份下到来年的四月。雪很厚,荒野被埋在雪下面,土地和野草全都看不见了。下野地变得极其单纯,像是一张白纸在太阳下摊开来,但没有人会在上面写字画画。这个时候的下野地看起来,真的是简单极了。好像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雪把庄稼地埋起来,种地人没有多少事可干了。雪把玛纳斯河埋起来,不能来洗衣服了,不能来洗澡了,不能来捞鱼了,不用去浇灌那么多的田块了。玛纳斯河好像真的没什么事了,也可以躺在雪的被子下面睡觉了。这个时候走到玛纳斯河边,看不到水流,也听不到水响。玛纳斯河好像真的睡着了。不停地奔跑了这么些日子,它也累了,也该好好歇歇了。

可我们无法在这个冬天让玛纳斯河安睡。

通向玛纳斯河的路,在被雪埋住以后,我们还是用人的脚和牛马的蹄子,把它重新给踩了出来。踩出的雪路很平整很光滑,看上去,要比夏天的路漂亮。我们走在这条路上,不是为了看雪中的路,也不是为了去看睡着的玛纳斯河。我们扛着镢头,走到河面上。我们扒开厚厚的积雪,我们看到了蓝色的冰。我们用镢头去挖冰,冰很坚硬,挖冰时溅起的冰屑,落得满身都是。可我们还是不停地挖,直到挖掉一大块冰,直到我们看见了冰下面的水。

下野地只有玛纳斯河一条河。我们离不开水。水藏到什么地方,我们也要把它找出来。藏到冰下面,我们就把冰打碎了,打出一个冰窟窿。从冰窟窿里再把水取出来。

二十二

劳改犯也有食堂,郭洪给劳改犯做饭。他不想做饭,他想拉水。可他不能说他想拉水,你说你想拉水,他们就想你是不是有什么诡计。他想可他不说。他给夏兰说过,他说他一直拉水,他说夏兰来了,他说夏兰追着给他说话。让站在岗楼上的哨兵看见了。夏兰说她刚来不知道有这个规矩。夏兰说下次再看见他赶着车拉水,她理也不理他。郭洪说只怕是没有下一次了。夏兰说这可不一定。什么事都不能说死。说这个话时,夏兰就想到了,要让郭洪再去河边拉水。夏兰能进来看他,夏兰就能让他去拉水。

郭洪不相信夏兰还能让他去拉水。石管教走到他跟前,对他说,你去拉水吧。郭洪看着石管教。他的心乱跳,他没有想到这事成真的了。可郭洪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在这些干部面前,不能有表情。太高兴了,他会觉得你是不是要搞什么名堂,你不高兴了,他又想这家伙是不是有不满情绪。最好是能做到没有表情。劳改犯当久了,脸上就会没有表情了。郭洪基本上能做到这一点了。

马还是那匹马,可车换了。换成了木爬犁子。冬天路是雪路,雪路滑得很,有轮子的车在上面反而走不快。倒是雪爬犁子在上面显得轻快。把大铁桶从车上卸下来,安到了爬犁子上,套上马,郭洪赶着马拉爬犁去河边。

和天热时去河边不一样。郭洪不但要带上从河里取水的小水桶,郭洪还要带上一把镢头。镢头就是用来打冰的。天冷得很,白天打出的冰洞,到了夜里,会重新结出冰。第二天再来时,还得打冰,打出冰窟窿来。郭洪天天到河边来,天天都要带一把镢头。

头一天去河里拉水,坐在爬犁上的郭洪,看见了夏兰。夏兰骑着马,好像身上还挎着枪,往胡杨林那边跑去。离得挺远的。夏兰也看见了他。因为夏兰在看见了他以后,把马停下了一会。郭洪真怕她会骑着马跑过来,跑到他跟前来。哪怕她什么话都不说,都可能会引起哨兵的怀疑。

可这一回夏兰只是站在远处看了看,像是一个和他没有什么关系的人看了看他。看了一会后,夏兰又骑着马向前跑了。郭洪松了一口气。对着马喊了一声。马跑起来,爬犁在雪路上飞快地滑行着。

早上第一个到河边取水的人,一般来说是郭洪。郭洪来到河上,做的头一件事,就是先破冰打出一个冰洞。郭洪打出的洞,按说是郭洪一个人用的。可郭洪不能一个人用。下野地别的人到河上来挑水,他们不想再费那个力,就找别人打好的冰窟窿。常常郭洪拉了一趟水,再回来拉第二趟水时,会看到他打出的冰洞旁边,已经站了好些等着挑水的人。

这个时候的郭洪就会改变一下雪爬犁的方向。在河面再重新找个地方,打个冰窟窿出来。他不能走过去,对那些人说,你们走开吧,这个冰洞是我打出来的。他没有这样说话的权利。他也不能在一边等着别人都从洞口前离开了再走过去。那样他就可能完不成规定的交给他拉水的任务。

只好再打个冰洞。一般来说一天打上三四个冰洞,就够用的了。来挑水的人,都会在靠近河边的那冰洞里打水。远一点的冰洞,他们懒得走过去。郭洪不管远近,先看哪个冰洞前没人,对他来说,远近不是个事,重要的是不能有别人。

那些来河边挑水的人,明知道这个冰洞是郭洪打出来的,也不管,照样占着用。看到郭洪赶着马走过来,也不让,也不和郭洪说话。更不会有谁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在大家眼睛里,劳改犯简直不能算是个人。

二十三

这一天夏兰去胡杨林转了有大半天。她不但是骑着马去了,她还带着枪去了。这没什么,她是女民兵班的班长。李场长说了,她想什么时候去骑马,想骑哪匹马,都行。李场长给马号的老张这么安排了。李场长还给夏兰发了枪。别的枪要放在弹药库里,发给夏兰的枪,她可以拿回屋子里挂在墙上。夏兰骑着马到胡杨林里,打了几枪,有一枪还真打死了一只野兔子。能用步枪打死野兔子,说明夏兰的枪法不错了。

这一天的晚上,李场长去了夏兰的屋子,夏兰还像过去一样,让李场长没有白来。夏兰还让李场长吃两块她炖在炉火上的野兔子肉。吃过了肉,李场长说,不早了,我走了。夏兰说,你走吧,外面路滑,小心点。李场长站起来走到门口,让夏兰睡觉时把门关好。夏兰说没事,夏兰说她有枪,她什么也不怕。

天快亮时,开始下雪了。

这是一场大雪,是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很可能这个冬天再也不会下这么大的雪了。站在这样的大雪中,向上望,找不到原来那个天了,朝下看,找不到了原来的那个地了。一个人站在雪中,就像是站在了雪的屋子里,没有人能看得见你,你也看不见别人。

起得很早,不为别的,就想看看下雪了没有。夏兰跑到门外,看到了正在落下的雪,还有已经落下的雪,她一下子跪到了厚厚的雪里,她把手伸进了雪里,抓起了一把,贴到了脸上,一会儿,雪化成了水,从她手指的缝隙间流了出来,像是眼泪。

本来就没有什么活干,又下这么大雪。大家全在家休息。围着火炉子喝茶聊天打扑克,说这雪下得好啊。要是能隔个三五天就下一场这么大的雪就好了。都说这雪下得好,但可能只有夏兰说这雪下得好时,和别人的心情会完全不一样。

夏兰屋子里的火在夜里灭了,炉子旁边有一堆柴禾,只要往炉子里一放就能烧起火来。可夏兰没有碰那些柴火。她一点儿也不觉得冷。她把她的被褥和衣服打成了一个行李,打好了行李,抬起头时她看到了墙上的枪。她把枪取下来和行李放在一起。

走出门时夏兰没有带这些东西。她空着手在雪里走,在雪地上走,除了雪以外她什么也看不到。一条经常走的路,闭着眼也能走到,下着雪当然也能走到。

老远听到马的叫声。走进马号看到老张头正在喂马。老张头看到夏兰来了,他知道夏兰为什么来。夏兰到这里来,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牵那匹大黄马走。可现在看到夏兰,老张头有点不知道为什么了。因为外面下这么大的雪,这么大雪做什么也做不成。谁也不会骑着马在这样的大雪天里去做什么。

可夏兰真是说,给我一匹马。

骑了马往回走,走过大操场走过场部的红砖房,没有遇到一个人。经过红砖房时,夏兰让马站住了,坐在马背上,夏兰看了一会那排红砖房。对夏兰来说,这排红砖房,她会到死都记着。

把马停在了屋子门口,夏兰走进了屋子,拿起行李还有枪,走出门后,她没有忘记转过身把门关上。只是关上了,没有锁上。夏兰走到马跟前,把行李拴到马鞍子上,把枪挎到了肩膀上,脚踩着马蹬子,身子一跃跳到了马背上。

二十四

马在雪中跑,雪中一条隐约可辨的路一直通向玛纳斯河。

马跑到了河边。河水变成了冰,冰上面是雪,河边的芦苇也在一个月前全砍了。河已经和雪野连成了一片,猛一看,看不出河道和别的地方有什么区别。要注意了看,才能看出河道要比别的地方平坦。像是一条大路,只是上面没有车印和脚印子。就算是有了,一场雪也会把它们全抹掉。

骑马跑到河道上,河道上什么也没有。除了雪,什么也没有。可夏兰还是让马停了下来。她从马上跳下来。她站在雪中,她不断朝连接着营地和河道的一条路上张望。雪还是那么大,那么稠那么密,好像在她的眼前织起了一块没有边沿的白布。这块白布挡住了她的目光,她什么也看不见。可她还是朝着一个方向看。

还没有看到什么时,已经听到了什么。这声音贴着封冻的地面传过来。它们是那样的微小,好像比一朵雪花还要小还要轻。可夏兰却觉得它像是四月里的第一阵滚雷,整个冰河在动,她的身子也跟着动,当然动得最厉害的还是她的那 颗心。

眼前的白布碎了。它是被一匹马撞碎的。它是被一个爬犁子撞碎的。它是被爬犁子上的一个大铁桶撞碎的。当一匹马一个爬犁子还有一个大铁桶,变成一个整体出现在夏兰面前时,雷一样滚动着的声音消失了。雪落下来的声音也消失了,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夏兰看到了站在雪爬犁边上的郭洪。

郭洪也看到了站在大黄马边上的夏兰。

他们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互相看着。雪落在他们的身上,他们好像是披了一件白色的长袍。只有他们的脸还是原来的样子,多少雪落下来,也遮不住他们的脸,他们的黄色的脸下面,藏着无数细密的血管,红的血像火一样在燃烧。

还带着那把打冰的镢头,郭洪把它拿下来,高高地举起,却没有砸在冰面上。锋利的镢刃砍断了绑在爬犁子上的绳索。

把爬犁上的大铁桶推下来。大铁桶落在冰面上,发出了一声闷响。

把大黄马鞍子上的行李取下来,把肩膀上的步枪也取了下来,一起放到了爬犁子上。

把大黄马也拴到了爬犁子上。和原来拉水的那匹马并起了肩。

夏兰坐到爬犁子上。

郭洪也坐到了爬犁子上。

郭洪把手中的鞭子挥起,飞起的鞭梢把一串雪花抽碎了的同时,发出了哨子般的声响。

两匹马一起跑起来,两匹马拉着一个爬犁子在雪上跑,爬犁子就像飞一样快。

爬犁子顺着河道跑。不是朝河道下游的方向跑,是朝着河道上游的方向跑。这条河的河水是从天山里流出来的。天山里有雪峰冰川有峡谷有树林有草原,还有许多的飞禽走兽。

夏兰伸出胳膊抱住了郭洪的腰,夏兰把自己偎进了郭洪的怀里,郭洪边赶着马,边不时地低下头,亲一下夏兰的脸。

夏兰一直把脸仰着,让郭洪想怎么亲就怎 么亲。

爬犁子飞起时,带起一阵雪的波浪。当雪爬犁子飞过去后,雪的波浪马上消失了,同时消失的还有爬犁子的印迹。

二十五

高墙里的食堂里,几个做饭的伙夫,准备好了菜和面,要熬一大锅粥。他们抽着烟等郭洪拉来的水。一支烟抽完了,不见水车来。一个伙夫说,下这么大的雪,路不好走,再等一会吧。都觉得这个伙夫说得对,就不再着急。不知抽几根烟的时间过去了,水车还是没有来。要是水再不来,中午的饭就不能按时开了。负责做饭的犯人组长,怕到时候开不了饭,会怪罪他。就不再听把水没有拉来的原因归到下雪天上的话。他直接去找石管教。

石管教问那个犯人,郭洪去拉水多长时间了。犯人说,快三个小时了。

一听三个小时了,郭洪还没有回来,石管教急了。跑到岗楼上,问站岗的哨兵,看见在河边拉水的郭洪没有。哨兵说,这么大的雪,什么也看不见。石管教还有点不信,亲自拿起望远镜对着河的方向观望了一阵。除了漫天飞舞的雪花,什么也没有看到。

石管教想这个家伙是不是掉进了冰窟窿里了。马上带了几个人跑到了河道上。结果他们没有找到一个冰窟窿,却找到了那个他们熟悉的大铁桶。

石管教心想,完了,出事了。

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去找李场长。李场长一听这个事,也没再说别的什么,犯人跑了,这就是敌情。有了敌情,就要行动,就要战斗。可冬天抓逃犯还是头一次。犯人一般不会冬天跑。冬天到处一片白,什么遮挡也没有。雪又那么深,跑也跑不动,跑不多远,就会被望远镜看见,被马追上,被子弹打中。就算能跑掉,也跑不出下野地的冰天雪地,饿不死也得冻死。看来这个逃犯是不想活了。李场长马上喊来了警卫排长,让排长带上人和枪,跟着石管教去抓逃犯。

一看警卫排只有十五个人,石管教说不行,人太少了。李场长说不就是抓一个逃犯吗,用得着那么多人吗?又不是夏天,逃犯可以跑进庄稼地。石管教说,这个逃犯骑着马跑了。李场长说,劳改犯怎么还会有马骑。石管教说,这个逃犯利用到河边拉水的机会跑了。李场长听到石管教这么一说,马上想起了夏兰的表哥。赶紧问,是不是叫郭洪的那个劳改犯?石管教说,是的。李场长有点吃惊,他说,这怎么可能呢,他怎么会跑呢?他的表现不是一直很好吗?石管教说,只要是劳改犯,没有不想跑的。只怕是没有机会。

李场长马上想起了自己曾经受夏兰之托去为这个郭洪说过情。一下子觉得自己在这件事中也要负一定的责任。立刻又组织起了各队的民兵,一块参加搜捕逃犯的行动。自己也挎上手枪骑着马加入到搜捕的队伍中。

雪还在下,一点儿也没有小下来。一百多匹马一百多人一百多枝枪,分了八路人马,像撒网一样在雪中散开,可每一网撒下去,都是空网,什么也没有捞着。不是这些人太笨,这些人全都真刀真枪打过仗,对付一个逃犯对他们来说和对付一个野兔子差不多。问题是他们看不到这只野兔子,雪花织成的白布蒙住了他们的眼睛,他们连个野兔子的影子都看不见。本来野兔子跑过去是会留下蹄印的。可野兔子留下的蹄印全让雪给淹没了。看不见影子又找不到脚印,于是一件看起来并不太难办的事,现在就变得和登天一样难了。

天黑了,撒出去的网收了回来。各路人马的报告全都一样,没有抓到逃犯。

下了马,回到屋子里,把手枪从腰间解下来,挂到墙上。坐在桌子前,抽了一根烟。抽烟的时候想起了夏兰。好像早上到现在没有见到夏兰了。再说了,夏兰可能还不知道她表哥已经逃跑了。得去把这个事告诉夏兰。

李场长站起来,走出红砖房,没有回家,直接去了夏兰的屋子。门上没有锁,看来夏兰在屋子里。轻轻敲敲门,里边没有声音。又敲了两次,还是没有回应。手推了一下门,门开了。李场长走进去一看,床上的被褥没有了。再一看,挂在墙上的枪也没有了。

马上转过身,走向马号。问老张头看见夏兰没有。老张头说看见了。李场长说什么时间看见的。老张头说早上。李场长说她来干什么。老张头说她来牵了一匹马。李场长说你为什么要让她把马牵走。老张头说是你给我说的呀,你说只要是夏兰来骑马,什么时候都让她把马牵走。李场长摇了摇头,不知说什么好了。

雪停了。劳改队的干警和下野地农场的民兵又连着追捕了一个多星期,结果是一点结果也没有。最后只好收兵回营。这时大家才知道夏兰也在下大雪那天没有了。下野地不断地有人来这里安家落户。可已经安家落了户的也偶然会有个别人不能适应这个地方,悄悄地离去了。大家想夏兰可能就属于这样一类人。没有谁把夏兰的消失和劳改队一个犯人的逃跑联系到一起。除了李场长以外。

二十六

石管教走进红砖房,见到了李场长。好长一段日子,李场长不想见石管教。一见到石管教,李场长就会想起一件事。其实不见到石管教,他也会想起那件事。只是见到石管教后,他就会想得更多一些。

见到石管教走进来,他马上问,是不是又有人逃跑了?石管教说,不是有人逃跑了。可和逃跑的事有点关系。

说着,石管教拿出几张纸。在这些纸的上面,贴着密密麻麻的碎纸片。

问石管教这些是什么东西?石管教说,我们在郭洪住过的床铺旁边的墙上,发现了一个小洞,从洞里掏出了好多碎纸片。我们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把这些碎纸片拼对起来。我们发现这是一个人写给他的信。

李场长问,谁写给他的信?

石管教说,看看你就知道了。

知道你被判了无期,我真想跳河死去,可后来我想了想,没有去跳,你还没有死,我怎么可以去死。我们早说好了,不能一块生,一定要一块死……

家里全来劝我把你忘了,让我另找个男人过日子,他们说你再也不可能出来了,你只能在大牢里呆一辈子了。他们不知道我心里是怎么想的,不知道咱俩有多好,我不可能再和别的男人结婚过日子……

那个坏蛋让你砍死了。可村子还有别的一些坏蛋,还想来占我的便宜。我就去后村找五山爷子,让他教了我几手拳脚,别说还真管用,前天在山路上,遇到个坏熊,他的手还没有挨上我,就让我把他打得鼻子流血,这一下你可以放心了吧……

我也想到新疆去,到你说的那个下野地去,这样能离你近一点,没准还能看见你。咱村子也有人在新疆,说坐火车六天六夜就到了。把屋子里的这些东西卖了,就够路费了,我想下个月就走……

你不让我去,我也要去,你说我在这个村子里还有什么意思。我想了,到了下野地,我不但要想法见到你,我还要想办法把你救出来,说不定我真的可以把你救出来,那样我们就又可以在一起了……

我没有疯,你说那个地方苦得很,再苦我也不怕,只要能离你近一点,能看到你,没有什么苦我吃不了,没有什么委屈我受不了。我不会听你的,我一定要去新疆,去下野地,我已经把家里的东西卖了,算了算钱,够路费了……

这是我给你写的最后一封信,写完这封信,我就会离开村子,我就会上火车了。你说你每天都要到河边拉水,真是太好了,我一去到下野地,我就去河边看你,我会天天去河边看你,如果能有机会我一定要把你救出来,我们就一起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就咱们俩在一起,咱们自己开一块地,盖一间房子,我还要给你生好多孩子……

看完了这些碎纸片拼出来的信后,李场长好久不说话。石管教递了一支烟给他抽。他在接烟时手有些抖。一般来说,不管遇到什么事,他的手是不会抖的。可这会儿他的手抖了。

把那些信纸交给石管教时,他说,这个事还没有完,我会让它有个结果的。

二十七

带了两块砖茶和五包石河子糖厂出的方块糖,李场长骑马去山上的哈萨克毡房,见到了一位会边弹冬不拉边唱歌的老阿肯。老阿肯看到他来了,还给他带了那么好的东西,高兴得不得了,马上弹起冬不拉给他唱起了歌,还让漂亮的孙女给他烧奶茶。还要让儿子去杀羊,让他给拦住了。

听完了老人的歌后,对老人说我有一件事要请老人帮个忙。老人说只要是帮得上的他一定帮。李场长说让老人去问问那些四处游动放牧的老乡,有没有看到有一个汉族的青年女人和一个汉族的青年男人出现过。如果看见了,就告诉我,如果没有看见就让他们从今以后注意看着点。

老人一听是这个事,大笑起来,说,这算个什么事,一个太小的事情。你帮我们消灭了土匪赶走了豺狼,你要我们做的事我们一定去做。老人说,我一定会把你的话带到天山脚下的每一个毡房。只要他们看见了你说的那两个人,你一定会马上就知道的。

并没有只是等着哈萨克老人的消息,只要闲下来,李场长就会骑上马带上枪还有望远镜,到荒野上去转。大家都以为他是去打猎了。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他并不完全是为了打猎才去荒野上的。可大家不知道,大家有时看到李场长从荒野上回来,马鞍上只挂着一只野兔子和一只野鸡,或者什么也没有时,大家就觉得奇怪,都知道他的枪法好得很。怎么会才打到这一点东西,怎么会什么东西也打不到呢?

大家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看到李场长在荒野上是怎么打猎的。他一个人去,谁也不带。一个打柴火的人,说他从远远的地方看到过李场长打猎。可他说他看了半天,只是看到李场长用望远镜四处望,一个劲地望却总是不见他把枪举起来。听到打柴火的人这样说,大家还是不明白。不但不明白,反而更糊涂。

二十八

还是那个太阳,还是那么的亮。可它射出的光芒,有点不一样了,这点不一样,我们的皮肤感觉到了。我们把棉衣脱下来,不再有那么冷了。我们也不再围着炉子烤火了,我们走到门外,坐在墙根下晒太阳。

这点不一样,雪也感觉出来了。雪的感觉似乎更强烈些,它们无法抵挡那光芒的照射后,就化成了水。水马上渗进了土里。坚硬的冻土开始变得一天比一天潮湿,一天比一天软和。在泥土里睡了好长时间的东西,这个时候全醒了。

下野地脱掉了白色的睡袍,可她的身子并没有裸露太久,好像就一个夜晚,她就换上一件新的衣裳。穿上这件衣裳,下野地一下子好看了 许多。

从南方飞过来的大雁看到了下野地的冬麦,它们落下来吃掉了一些刚返青的冬麦。冬麦像是一个大海子,大雁吃掉一点算不了个什么。

下野地人不会生大雁的气,他们还有好多地,这一年里还有好多东西要种,种出来的东西他们根本吃不完。他们不会为缺少吃的发一 点愁。

他们只会为别的一些事有点不太高兴。

李场长又去见了会弹琴的哈萨克老人,老人有点不好意思,老人说他走遍了这一带的所有毡房,可碰到的每一个人都告诉他,没有见到过他说的那样两个青年人。不过,老人说,他还会继续帮他找下去的。

感谢了老人后离开了毡房。

春天快要过去时,下了一场小雨。雨下得不大,可下得时间长,断断续续不停地下了三天,这样的雨,下野地以前没有过。下雨天,地里全是泥,不能下地干活,正好让大家休息休息。别人休息了,李场长却不想休息,一会儿站在下野地的地图前,看看还什么地方没有被开成良田,一会儿站到窗子前,看着小雨中的垦区,又有了什么新变化。看着看着,李场长的眼睛湿了。

任何一个地方都是这样,只要有了人,它的历史就会完全变个样子,就像下野地的荒野一样,不再只是野树和野草,还长出了大片的玉米、麦子和棉花,和这些东西一起长出来的,就是一些关于人的各种各样的故事。

小雨停了后没过几天,会弹琴的哈萨克老人骑着马来了。他带来了李场长一直等待的消息。他说一个放牧的人,看见了在天山下面的一个温泉旁边的松树林里,有两个汉族的青年男女在过日子。

没有喊别人,一个人去。骑一匹马,带一把枪,带一副望远镜。哈萨克老人要和李场长一块去,也没有让他去。只是让他把线路画在一张纸上。李场长说,用不着别人带路,我可以找到 他们。

给场部别的领导,他只是说要出去办些事,过两天才能回来。老婆问他去办什么事。他说公事。老婆又问什么公事。他瞪了老婆一眼,老婆不敢再问了。

说真的,在这以前,他想过这事。他想,只要发现了他们的影子,就带着整个警卫排上去。不但要把夏兰抓回来,还要把那个叫郭洪的,重新投入大牢。可是,经过了那场连下了三天的小雨后,他的想法有点变了。

至少他不想带很多人去了。

李场长决定自己去。

二十九

骑着马,走了两天。过了巴音沟,又翻了一个叫乔尔玛的大坂,大坂上飘着雪。下了大坂又走了半天。见到了一条河,哈萨克老人说,这条河叫巩乃斯河。过了这条河,是一个大草原。草原上的草像海浪一样。马走在里面,看不到腿,坐在马上,弯下腰,就能摘到正开着的花。这么美丽的地方,李场长还是头回看到。

草原尽头,是山,山和草原的交接处,是树林。全是松树。按照老人画的图,在这片林子里,应该有一眼泉水,泉水是热的。泉水的旁边,有一座木头的屋子。小屋子里,应该有两个青年男女。

走进了松树林,林子很密,往里看,看不见什么。马也不好往里面走。李场长下了马,让马在草原上吃草,自已往里走。还没有看到小木屋时,听到了泉水流淌的声音。向着泉水声响走。没有走多大一会,就看到了一个木头房子。

站下了。想了一会。把枪拿了出来。把子弹上了膛。再向前走,走得有点慢了,脚步也放得轻了些。知道他们也有枪。还知道,他们不但有枪,其中一个人还有很准的枪法。

大树掩护着李场长,让他不露声色地接近了那间木头屋子。在离木头屋子十几米远的地方,在树丛里,他扒开树枝向小木屋观察着。

木屋门口堆着劈好的木柴。木屋上的屋沿下,挂着玉米棒子和红辣椒,还有一些晾干的肉条子。看不出是牛羊肉还是马肉。

屋子四周没有人。安静极了。

可木屋上的烟囱似乎还有一点点青烟在 缭绕。

他们一定在屋子里。他们可能正在屋子里睡觉。他们一定做梦也不会想到李场长会来到这里,他们以为藏到了这个地方,就谁也找不到他们了。他们看到李场长时,一定会傻了一样。

从树丛里面钻出来,既然他们不可能知道李场长会来,他也就没有必要搞得那么紧张。他完全可以走到门口,如果门是关着的,他可以敲敲门再进去。如果门开着,他就可以一步跨进去。

往小木屋走,边走边想,见了他们要说些什么。不管说什么,一定要把他们带回到下野地。因为他们本来就是下野地的人。

门果然没有关。开了大半扇。

轻轻一推,门就开了。一个大步跨进去。李场长想让他们看到他后发傻,动作就不能不突然点。

只是他没想到,一步跨进去后,不是他们发傻了,而是李场长发傻了。

因为屋子里没有人。

一张厚木板拼起来的大床,床上匀匀铺着一层蒲草,蒲草上的被褥没有了。屋子中间有一个炉子,上面放了一口锅,锅还在。用手摸摸锅盖,锅盖还有点余温。还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有一个瓶子,瓶子里插了一把野花。叶子还绿着,花朵也没有败。

屋子里的人刚离开不久,很有可能是远远地看到他来了,他们才离开的。李场长想走出屋子,他带着望远镜,他想也许用望远镜可以找到他们。他转过了身,又转回了去。在转身时,他好像看到了墙上贴了一张纸。那不是一幅画。只是一张纸,好像上面写了不少字。

走过去,看墙上的那张纸。果然不是画,只是一张白纸,上面确实写了好多字。

墙是木头的墙,纸不是粘上去的,它挂在一个小铁钉上。李场长站在它的跟前,看了上面的头一行字后,就把它取了下来。

因为纸上的字是写给他的。

李场长,你好。

你来了。骑了那么久的马,累了吧。多想站在门口迎接你。可没有办法,你来了,我们只好 走了。

下野地真是个好地方,像你一样好。这一辈子,不会忘了它,也不会忘了你。

走得很急,好多话没给你说,也没法说,你不要生气。不是故意骗你,只是怕你知道了,想做的事就做不成了。

别人看来,郭洪是劳改犯,可我看他,是太阳。我的太阳,没有太阳,什么东西都不能活。没有郭洪,我活着和死了一样。

知道不能这样做,可不这样做,就不能和郭洪在一起。如果分开的活着,不如在一起去死。

求你不要再找我们了,也别让别人来找我们,我不会让郭洪再回劳改队,我不会再和他分开。那枝枪里,总是会压着两颗子弹,随时准备自己用。

这里过日子,也很好。哈萨克人善良极了,给我们地,给我们羊。我们过得快活极了。还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和郭洪的小宝宝再过六个月就要出世了。

就让我们在这里安生吧,你是个好人,你会答应的。天大得很,地大得很,人也多得很,郭洪不算什么,我也不算什么。就是一棵草,就当我们是一棵草。下野地有很多树,一点儿也不缺这 棵草。

这样的日子,也不知能过多少天,可是过一天,就会好好过。真到了有一天,不能过了,过不成了,也不会觉得亏。

马上颠了这么久,很乏吧。门口有一个温泉,水热得很,进去泡一泡,马上就会精神起来,就会有了力气。

路上也没吃什么。锅里有羊肉抓饭,你就吃一点。我自己做的,跟哈萨克老乡学的,你尝尝,你会说我的手艺还不错。

你给的那枝枪,按说你来了,该还给你。可在这个地方,离不开枪。只能再用下去了。

还有马,也不能还给你,在这里也一样离不开马。

还是那句话,哪怕再也见不到你,也会记着你的好,你的善,会一直记到死。你会吗?

回家的路,不好走,你慢一点走,走好了。

夏 兰

走到炉子前,抓起锅盖,一股香味扑面。再一看,看到了一锅泛着油亮的白米,大块的羊肉,还有黄萝卜。

把那写了字的纸,放进了口袋。伸出手去抓锅里的饭。抓饭抓饭,就要用手抓着吃。用手抓着吃,会格外香。

吃了个干干净净,一点儿也没有剩。

吃过了抓饭,走到屋子外面,听到泉水响。朝泉水走过去。看到一汪泉水清得见到水底的石头,往上冒着白色的雾气。

脱了衣服,脱个精光,跳到水里去。一股热劲,呼地下蹿进了骨子里。挤作一团的骨架子马上散了开来。人就一下子软在水里面,没有了主张,任随鼓涌的泉水来回摆布。

闭着眼,闭着嘴,连气也不出,睡到水里去,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过了好久,一下子活过来,从水里冒出来,大口地吸气,边吸气边往天上看。透过树的枝叶看到天,天是蓝天,被分割成了好多碎块。但看上去,天好像也用水洗过,鲜亮了不少。

从水里出来,李场长觉得身子轻了。像是变成了一根羽毛,随时都会被一阵风吹到天上去。

在小木屋的大床上,在软和的蒲草上,李场长睡了一大觉。睡起来后,他解下了腰间的子弹带。带子里的子弹有一百发。把这些子弹全放下了。放到了放了那张纸的地方,也算是他给夏兰的回话吧。

夏兰有枪,在这个地方,离不开枪。土匪随时可能出现,树林中还有狗熊还有野猪,还有野狼。有了枪,这些家伙就不敢侵犯她。

可枪离不开子弹,没有子弹,枪还不如一个烧火棍。要是估计得不错的话,夏兰的枪里不会有几颗子弹了。她一定很需要这些子弹。

夏兰回到小木屋,看到这些子弹,夏兰就会听见他说给她的话了。

只是不知道夏兰看到这些子弹,是会笑?还是会哭呢?也许,夏兰的心在笑,可眼睛里却会涌出泪水。也许,夏兰会很平静,像是早就知道他会这么做似的。

三十

离开下野地五天,又回来了。看到大操场,看到树林带,看到了那排红砖房。李场长打开了办公室的门,走了进去。走到办公桌前,拉开抽屉,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了那张纸。把它放了进去,夹到了一个很厚的本子里。

好多人看到李场长回来了,跑进来向他问好。说这么多天没有看到他,他们好像没有了魂。还说李场长要是再不回来,他们就要出去找他了。一些干部带着好些报告还有文件来,让他看,让他批示,让他做最后的决定。

最大的一个事情,就是夏收的事。麦子已经黄了。要把地里的麦子全收回来了,光是“康拜因”不够用,一共有五万多亩麦子,要组织几次大会战才行。要把下野地的所有人组织起来去割麦子,这个总指挥除了李场长,别人当不了。

李场长决定三天后,开一个下野地夏收会战誓师动员大会。

麦子收完了,有一段日子事不多。李场长坐在红砖房里的木桌子前,会经常地拉开抽屉,拿出那张写满了字的纸来看。其实上面的字,李场长已经看过好多遍了,上面的字,不用看,也能背出来了。可他还是要看那些字,反复地看。

只是李场长的样子像是在看那些字,但他的眼睛真的看到的已经不是那些字。他看到的是一幅画。

画里画的是雪山和草原之间有一片松树林,松树林里有一个小木屋和一个温泉。每天的黄昏,从小木屋里会走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手拉着手走到泉水边,他们在泉边脱掉衣服,他们走进了冒着热气的泉水里,他们年轻的身体像鱼儿一样光滑灵活。

李场长知道有一个故事已经永远结束了,而一个新的故事正在开始。只是这个新的故事和他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

责任编辑 鲁书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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