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太白
越野车驶离高速公路,颠簸上了一条蜿蜒曲折的山间碎石路。景色依旧,巨峰耸峙,涧水清蓝。莹白的山石和碧绿的灌木丛映衬得蓝天晶亮,白云悠悠。这是典型的喀斯特地形的风貌。你慢慢有了感觉。虽然三十多年过去了,在保宁大山里你几乎迷失了方向,但你看到的景物依然在不断唤醒你的记忆。特别是高速公路沿途那些为了营造招商引资环境,人为地把墙壁粉刷得雪白,四檐用枣红色的油漆勾勒得十分精致的整齐划一的农舍,逐渐被低矮的老砖屋、石头垒成的房子,甚至茅草顶的土坯房所代替的时候,你旧时的记忆逐渐清晰起来。左旋右突的盘山公路不断地把孤零零的越野车引向大山的深处。你感觉得到,野棘坪越来越近了。
榕总,风景很美吧?
吴小眉一边开车一边侧过脸来和你说话。
是啊,很美。你随口应道。
刚接触到这位招商局女副局长时,你一眼就看出这个叫吴小眉的年轻女人在保宁县肯定是一个出了名的人精。就凭她对你的那声“榕总”的称呼。在你的公司,在生意伙伴那里,在你周边所有的圈子里,大家都叫你南总。你觉得这个称呼是威严的,有领导力的。但时间长了,你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榕总,吴小眉的这种叫法让你感到更亲切。这称呼依然大气,却又显得知性,还有一些枝枝蔓蔓的女性的柔美。你不觉同吴小眉又亲近了几分。
此刻的吴小眉肯定没有闲心看风景,她双手还紧握方向盘,全神贯注地盯着眼前崎岖不平的山路。又是一个急转弯,车身一抖,吴小眉惊呼一声,榕总小心!你应声右手紧握扶手一把,稳住了身姿。你侧过脸去看了吴小眉一眼,她也正略带歉意地看着你,好像刚才那个急转弯是她自己不小心要转过来似的。
昨天下午在保宁宾馆,你向吴小眉提出想到野棘坪去看一看的时候,吴小眉也是这样一副难为情的表情。不过,她当时也就是这么呆了一呆,马上说,榕总想去野棘坪啊,行,我陪您去。
你听得出来,即使是这么干脆的语气,也是带着几分不情愿的。
你当然觉得向县里提出去野棘坪看一看并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作为省内知名企业恒新集团的负责人,这些年来,你不知道接到过多少类似保宁县委、县政府举办的这种招商活动的邀请。绝大多数的邀请你都拒绝了,你抽不出那么多的时间,也没有那么多的投资兴趣。这一次你之所以很爽快地应邀前来,唯一能找出的原因只有一个——三十多年前,你作为省城一名普通的知识青年曾被下放到保宁县,而下放的具体地点就是保宁县西南隅的小山村野棘坪。所以,你不仅抽时间来到了保宁,甚至先入为主地决定,不管真实条件如何,你多少是要投点资的。你要在保宁再留下一点痕迹,而且具体地点最好就在野棘坪。眼下,省城里的恳谈会、县城里的干部群众代表欢迎大会、招商项目的展示会、投资环境的参观考察等重要前奏均已结束,本次招商活动已经进入选项签约的关键时刻,你心里的那个“野棘坪情结”却没人理会,这让你心里多少有些不快。你不顾吴小眉的不情愿,依然执拗地提出,我希望这次野棘坪之行是一次私访,范围要控制在最小。吴小眉呆了呆,马上善解人意地说,榕总您放心,明天上午,我亲自开车送您去,就我们两个人。她的回答让你放下了所有的嫌隙。
现在,在颠簸的越野车上,你明白了,即使过去了三十多年,野棘坪依然太过偏僻,太过遥远,路途充满了说不清的危险,而且,和保宁县的招商活动实在找不出太大的关系。其实,野棘坪在你心目中也时刻处于矛盾和纠结之中,就像大江激流中的一片小小的飘浮物,总是不由自主地旋转,忽而下沉,忽而隐现,不知如何是好。
野棘坪毕竟是你人生第一次长距离旅行的目的地,下放到那里是你人生的第一个重要决定。这里的水土养育了你近四年之久,而且,差一点,此地就成了你终生安身立命之地。你觉得你确实不能闭着双眼说你对野棘坪没有丝毫感情,但只要一提起野棘坪,你却感受不到丝毫甜蜜温馨的气息,你最先想到的,总是离开它时的情景。也许你一进野棘坪就后悔了,也许野棘坪确实让你伤透了心,现在回忆起在近四年的那些时光里,你总是在考虑如何离开野棘坪。你初时还想着和宋一枫一起离开,但很快你就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宋一枫的想法和你完全不同,而且,你和宋一枫有什么关系?虽然最初你们也许有过相互吸引,这吸引甚至把你们从省城一起裹挟到了野棘坪,成为共同下放到同一地点的同学。但几年过去了,你们的关系有其他进展吗?一丁点儿都没有。由你和宋一枫、朱先平、邓家富三个男生组成的这个知青点的四个知青,或许还包括村里派来给你们做饭,并和你一起住在工屋里的腊香姑娘,所有人都如同兄弟姐妹,不见丝毫的亲疏。所以,你不能勉强宋一枫,你注定了要自己想办法离开。但你却没有一点办法。出山的门路是共同的:当兵,推荐上大学,城里招工。你一个小姑娘在这深山里,自然没有什么能力。远在省城的父母,虽然他们想让你返城的急迫愿望一点儿也不亚于你,但他们的力量确实太有限了。他们只是一对小学老师,除了在经济上贴补贴补你,再有的只是写给你一封一封充满慰情的信。那时候,你觉得一个人面对自己的命运是多么的无助,又是多么的无奈。
当你不得不在这条极不情愿的路上无可奈何地继续走下去的时候,可以返城的消息陡然传来。这让你大为震惊,也大喜过望,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天早上,你被安排去和几个老年妇女在工屋里剥苞米。这是队长腊香爹对你的照顾。在工屋里,无风吹雨打,无日晒夜露,活路便轻省许多。腊香爹是队长,是野棘坪这个小山村里的最高长官。你作为村里唯一的女知青,常常得到他的照顾。像剥苞米这样的轻省活,连腊香也从没得到过分派。
腊香爹说,一个大城市里娇生惯养的女娃子,哪受得了老天爷的磕巴哟。
话虽这么说,可一到农忙的时候,你还是得和村里所有的壮劳力一样,和男知青一样,去干重体力活。这个时候,腊香爹就又说,不劳动,吃什么?只有喝西北风。腊香爹的话永远是对的。
三年多来,插禾割稻,薅草扬场,耕田打耙,运粪挑堤,没有哪一样农活你没有尝试过。就是宋一枫组织的那次小型的水利工程,建造一担泉水坝,整天都是搬石头、打钢钎,你也一天不落地参加了。那记忆如同留在你手上血红的裂口一样刻骨铭心,其间的劳碌辛苦让你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临近中午的时候,你拿着一只簸箕准备去盛剥好的苞米,工屋外就传来了朱先平的声音,南榕,南榕,你的指标下来了!你快出来!你闻声站起身来,扔下簸箕,转身就奔出了工屋。
朱先平满头大汗地站在你面前,肩上斜背着一只军用挎包,手上提着一个大网兜。
你问道,什么指标?
他却答非所问地举了举网兜说道,鸡,还有猪肉。那两只在网兜里被勒得紧紧的公鸡不停地呻吟叫唤。
你不解地看着他。他又难为情地说,不是摸来的鸡,是我在县城里买来的。他的这一解释让你算是弄明白了一件事,以前邻村不见的那些鸡呀、狗呀、猪崽儿呀,大家原以为是邓家富一个人干的,现在看来朱先平也有份。你瞪了他一眼,转身要回到工屋去。
朱先平悟到自己说错了话。他把网兜往地上一扔就拦在你的面前说,是招工指标,招工指标。他忙不迭地从挎包里抽出一张空白的招工表来递给你。你接过来一看,果然是省城国棉六厂的招工表,上面紧要处还盖上了大红的印章。
你觉得浑身的血往上一涌,不敢相信一个重大的转机正在出现,一时百感交集,忍不住背过身去捂着脸就哭了起来。朱先平一时手足无措,不知道如何安慰你。他一把从你手中把招工表又拿了回去,说道,不要弄破了,这可是我忙活了好几个月才搞来的。见你依旧是哭,他又将招工表塞回你的手中,说道,只是单位不太好,工种也不太好,不过,我总算是履行了我的承诺。
朱先平提起他的承诺,你想起来了。差不多半年前的一天,傍晚收工钟响,你们几个知青飞快地收拾农具准备回知青点。朱先平突然就说,伙计们,明天我就要走了,离开这个鬼地方了。当时大家并没太在意。朱先平自下放到野棘坪以来,正经出工的时间本来就不多,三天两头溜出去,有时候去县城,有时候回省城,有时候则到别的知青点住上好几天。好在腊香爹并不太管他,也不向上面反映。但每到年底分红,他总是欠村里的钱。他也不在意,让家里寄钱来补贴上就算完事。说再也不回到这个鬼地方是朱先平的口头禅,但过上几天,他又背着他的黄挎包晃晃悠悠地回来了。
吃完晚饭,朱先平提出要送你回工屋。你说不用,要帮腊香,通常你都是等腊香洗完锅碗和她一起回去的。腊香是村里派来专门给你们知青做饭的,她平时和你们一起出工,只是收工早一些,好回点上做饭,晚上就和你一起住在工屋的偏厦里。这既是为了方便她做饭,也是为了给你做伴。腊香爹是个想得周到的人。
朱先平说,不用等腊香,我有重要的话对你说。你就随着他走。他领着你穿过村子,走过工屋,径直上了后山。你知道他是想带你到后山半山腰那棵大冷杉那儿去。那棵巴山冷杉树冠大如伞盖,树下有一块大青石,你们几个常在闲暇时到那里去谈天说地,下棋唱歌,度过你们难得的快活时光。
一路上你一直催着朱先平有什么话快说,但朱先平却总是抽烟,讲一些平时讲滥了的我们在这里浪费了青春之类的废话。到了大冷杉树那儿,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俯视野棘坪,只有几处微弱的灯光。朱先平说,看,完全是折磨人的活地狱。
你被朱先平的话吓了一大跳,进而害怕朱先平会有什么出格的动作。但没有,朱先平自觉地和你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朦胧中你只能看到他手上的香烟头在一明一灭。
据朱先平后来对你说,他那天是准备向你表白的,但见你不理不睬,他完全没有了信心,所以不敢表白。
朱先平终于扔下了那个烟头。你又催促他有什么话快说,天要晚了,该下山了。朱先平这才下定了最后的决心似的对你说,南榕,你等着,在不久的将来,我一定把你从这里捞出去。由于根本不信任他,你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他看不到你不屑一顾的表情,可能也根本没有注意,踩熄了烟头,他又说,走吧,我们下山去。
第二天,朱先平果然又背着黄挎包走了。只不过,这一次,他去了半年多才回到野棘坪,他丢弃在寝室里的行李也已经被腊香帮他浆洗好收了起来。答案很快就揭晓了。原来,去年冬天朱先平的父亲就被解放了,并且被结合进领导班子,担任了省革委工业部的副部长。被解放后的副部长最重要的事当然是要解救自己在偏远小山村受苦受难的儿子。只需要几个电话,朱先平就被他老爹捞到了省城的外贸公司。不料朱先平根本不想去上班,他要兑现他的承诺,把南榕你也从野棘坪捞出来。副部长疼爱在深山里受了三年苦的儿子,不想违拗他,却也不便出面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女知青办事,就默许朱先平用自己的名义奔跑。朱先平奔跑的结果就是在半年以后为你弄到了这张省国棉六厂的招工表。
中午收工吃午饭的时候,所有的人都知道了你即将被招工的消息。所有的人都带着自己特有的情绪向你表示祝贺。特别是邓家富,他说你终于脱离这牢笼了,我们却不知要在这牢笼里坐到什么时候。弄得你还反过来安慰他说会有那么一天的,不会太久的。
最初的兴奋渐渐过去以后,你冷静下来。你立马就意识到接受不接受这份招工表其实还是一个尚待解决的问题。不接受这份招工表预示着你的知青生活将持续。什么时候能回城?那是一个遥远的未知数。接受这份招工表你可以马上回城,同父母团聚。你明天就可以和朱先平一起离开。和朱先平一起离开?你的心在这时咯噔了一下,从此开始七上八下。
大家现在不关心你心里的七上八下,大家关心的是朱先平带来的两只鸡和那一刀猪肉。吃,对野棘坪来说,对知青来说,从来都是一个重大的现实问题。
下午,你和邓家富都请了假,回到知青点帮着腊香整治这些菜肴。朱先平给你们讲述来自省城的新闻,讲了一阵子,他就来到你身边要帮你的忙。其实他除了杀鸡以外,其他的都插不上手。大厨是邓家富,他总是可以把有限的食材做得活色生香。今天是他大显身手的时候,你和腊香都只能给他打下手。你知道朱先平是想同你说话,这让你心里更加烦乱。好在朱先平并不在意,你不搭理他,他就自觉地离开你,凑到邓家富身边和他一起去炫耀过去在知青点生活时偷鸡摸狗的敏捷身手,感叹现在回去这手艺怕是要丢了。
你当然明白,朱先平为你弄到这张表一定大费周折。省城县城公社所有的手续都已办好,他一定赔了不少时间费了不少心思,说不定还花费了不少金钱。朱先平喜欢你。如果说上中学时他时不时给你写张条子还显得青涩的话,他跟着宋一枫和你一起报名到保宁插队,自愿被分配到偏远的野棘坪,那一定是经过了考虑的。在几年的知青生活中,朱先平总是不失时机地向你献着殷勤。他虽不能在体力上帮你的忙,但有了什么好吃的好用的,甚至听到一点半点好消息,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他每次晃荡后回来,你开玩笑地问他,怎么又回来了?他总是说,你还在这里我哪敢走远!是的,朱先平没有明显地向你表白过,那是他知道,他有一个强劲的对手,那就是宋一枫。他知道你喜欢宋一枫,所以,他生怕一旦说出自己的心思,被你拒绝,就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了。这一次,朱先平使出了杀手锏,所以他不太在意你一时的态度。他在等你咀嚼消化,等待宋一枫自动地退隐。
你也在等待宋一枫。你最初觉得,在这样一个关键时刻,宋一枫应该来到你的身边,和你一起分析,帮你参考,甚至代你作出决定,就像他平日里所做的一样。进而你意识到你这是要离开野棘坪,离开知青点,离开宋一枫。离开宋一枫,这可是你以前从未想到过的问题。那会出现一些什么样的后果呢?你不敢想,你万分迫切地需要宋一枫此刻来到你的面前。但没有。宋一枫并没有请假,他同腊香爹一起在田里赶牛打耙,准备种植萝卜和大白菜,这可是野棘坪整个冬春季节的主要作物。
收工钟响,宋一枫终于和腊香爹一起来了,同来的还有会计和妇女队长。毕竟一下子送走两个知青,这对野棘坪来说是一件大事,腊香爹还拿来了家里存放了大半年的腊猪蹄和苞米酒。邓家富又做了一个火锅,整个席面就显得异常丰富,热气腾腾了。
大家围坐下来,端起酒杯,从诉说野棘坪的苦、知青生话的苦开始,相互道歉。你和朱先平说给野棘坪添了不少麻烦,腊香爹说野棘坪让你们遭了罪。然后就谈到吃,说到吃的艰难,憧憬省城的不愁吃喝。一边诉说一边享受烧心的苞米酒和美味的火锅,大家觉得很幸福。
宋一枫不怎么说话,只是在腊香爹说到耕作艰难的时候,和他讨论了半天耕田时如何使力均匀,尽量把地翻深,如何把犁线犁得更直等技术问题。他喝酒不多,倒是就着火锅里的油汤吃了不少饭。
你觉得宋一枫终究是有话要对你说的。果然,酒宴结束,腊香爹他们起身告辞后,宋一枫和你走到了门外的空地上。那时山坳里升起了一弯新月。朦胧中,你可以看到宋一枫侧脸的轮廊。他只是平淡地说,你终于如愿以偿了。
你马上说,我还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他说,怎么办?明天就走呗!
你不做声,你在想这也许就是他为你做出的决定了。然后他问你需不需要帮什么忙。你说没什么忙好帮,朱先平已买好了明天的车票。你们沉默了好一会儿,宋一枫才说,只是不要忘了野棘坪,也不要忘了我们。
你嗫嚅道,怎么会呢?
宋一枫不再说什么,转身叫道,先平、家富,我们一起送南榕到工屋去吧。
他们出来,你们就一起往工屋走。到了工屋,你看再也没有机会和宋一枫单独说话,就劝他们先回去,几件行李等腊香来了一会儿就能收拾好,该带走的带走,该送给她的送给她。他们也就真回知青点去了。
晚上,你再也睡不着,你开始回忆你的知青生活。这就要离开了?离开这曾经发下誓言要战天斗地扎深根的地方?离开这摸爬滚打三年多,留下你艰难困苦的地方?离开你曾多次暗下决心要追随终生的人?你的心思又回到了宋一枫身上。你想起了在省城时,宋一枫约你一起下放时说的话。那天你说,宋一枫,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你想起了在保宁县知青办分配具体地点时,宋一枫问你,野棘坪最偏远,也最困难,你怕不怕?你说,有你宋一枫在,我怕什么!你想起了你和宋一枫前年冬天到保宁县城参加全县知青先进事迹讲用团的情景。你们俩能参加这个报告会,是因为你们为建设一担泉水利工程做出了突出贡献。最后一段从公社到野棘坪的路,由于没有车,你们是赶夜路走着回来的。一路上,宋一枫都拉着你的手。宋一枫一直处在做了一点实事的兴奋之中,诉说着今后的打算。宋一枫说到改天换地兴许题目太大,但我们一定能改变点什么的时候,一高兴竟搂住了你的肩。你初时本能拒绝,进而往他怀里一缩。你希望他站下来,搂住你然后是热烈的相吻。你的心突突地跳个不停,那情形直到今天想起来都让你面红耳赤。但没有,宋一枫很快就放开了你。他甚至放下了你的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卷抽了起来。
你的回忆到这里结束了,没有更多的东西让你反复咀嚼了。
一夜未睡的你起了一个大早,你爬山到那棵巴山冷杉那儿去。你知道宋一枫每天早晨都会到那儿去打一套拳,十段锦。你得找到他,把所有的话说清楚。你气喘吁吁地爬上山的时候,宋一枫正好气喘吁吁地打完拳。你们四目对视,喘息初定,你说,我就要走了。
他平淡地说,我知道,你走吧。
难道我们就这样分别吗?
人生的分别无处不在。
难道我们,就没有一点点的特别吗?
宋一枫不做声。良久,他叹了一口气,把头转到一旁说道,没有,所有的分别都是一样的。
你不甘心一切就此结束,终于说出了那句你认为是最为大胆的话,宋一枫,难道你就不需要一个人等着你?
宋一枫转过了头。那时,熹微的晨光从树丛间洒下来,映照出他的双眼有些晶莹的东西。他一步一步向你走过来,你也向他迎上去。他一边走一边说谢谢你,南榕。在他的双手轻轻地搭上你的双肩的时候,他说出了你意想不到的话,有些人你永远不必去等。
你心中一寒,止不住无声地流泪。你不顾羞耻地紧贴在那宽厚的胸膛上尽情地哭,你希望他的双臂逐渐用力,直至拥紧你,和你相对而泣。但没有,宋一枫只是让你这么靠着,在你汹涌的哭泣告一段落的时候,慢慢地在你背后轻拍两下把你轻轻推开。他用衣襟为你擦干泪水,就像一个慈爱的大哥哥对受了委屈的小妹妹那样说,走吧,什么都不要说了,跟着朱先平回省城去吧,他追求你这么多年,会对你好的。
你再也无话可说,只是嗯了一声,轻声道,我知道了。就转过身去,快步向山下走去。你不知道的是,你和宋一枫的这次见面,竟是永别。直到他几年以后死在野棘坪,你再也没能同他说上一句话,和他见上一面。这成为你一辈子最大的遗憾。
越野车跃上最高峰,周围的景物你立即熟悉起来,野棘坪应该就在对面的野棘岭下。吴小眉把车开到一个垭口停下来,从车厢里拿出两瓶纯净水,递给你一瓶说,榕总,我们休息一下吧。
你下了车,打开瓶盖喝了一口水。垭口的风很清新,吹动了你的头发,吹动了你的衣襟。你的心旌微微荡漾。你转过身子就看到了对面山腰上梯田层层绿树掩映的野棘坪。还是那么几十户人家,主要是砖瓦房,间或有一两幢楼房夹杂其中。当然,离村落远一些的地方,也还有一些土坯房。唯一显出些现代化的地方是几乎每家每户都在屋顶安装有一个锅,你知道那是卫星电视接收天线。看来,野棘坪也是与现实社会接轨的。
你对吴小眉说,走吧,我们快到了。
你们一起上车,吴小眉发动了车子,向野棘坪驶去。
看来,一切都被朱先平言中。朱先平说,贫穷,落后,咽着口水看别人过着幸福生活,这就是野棘坪。朱先平还说,打死我我也不再回野棘坪了,那是我的伤心之地。难道野棘坪不是你的伤心之地吗?朱先平说这些话并不是一定要劝阻你重访野棘坪,而是要表明一种态度。朱先平现在的生活当然和野棘坪格格不入,他现在耽于享受。他说他人生的苦都在野棘坪受够了,所以现在的享受也是理所当然。
朱先平大约是在你们办起第一家小型棉纺厂的时候就开始这样生活了。那时候他还有几分土气,主要是忙着吃喝,忙着玩女人。为了有个伴,他让邓家富到厂里来担任副厂长,分管公关,其实是陪他喝酒玩乐。你曾阻止过,可朱先平说,想想在野棘坪的那几年,抓了一只鸡,逮了一条狗,到野地里去偷着烧着吃,家富从来没忘记过我。当然人家也没忘宋一枫和你,是你们俩瞧不起人家,不去吃。我们现在日子好过了,不能忘了他。
朱先平的这种日子,直到有一天邓家富“马上疯”死在一个小姐的肚皮上,才主动结束。不过,这时候你们的事业已经变成了一个集团公司,后来不久又成功上市。你和朱先平唯一的儿子也已移民美国。当金钱不再是一个问题以后,朱先平开始云游。他挂着董事长的名,其实把整个王国都交给了你,自己则到处浪游。先是全国各地,再是世界各地,他动用着各种交通工具,自行车、雪橇、越野车、飞机、游艇,甚至热气球,自然的、原始的、现代的,不一而足。他一路上摄影,写游记,拍电影电视,忙得不亦乐乎。当然,他绝不会缺少醇酒美人。朱先平对于自己的私生活,好像并不刻意隐瞒你什么。你也并不特别在意。企业家嘛,有钱人嘛,大约都是如此,所以你见怪不怪。朱先平不惹麻烦,即使有了小麻烦,也都能用钱摆平,算不上什么。当然,朱先平也有让你愤怒的时候。但每到这个时候,你就会想到你在国棉六厂下岗以后,朱先平如何在你后面壮胆,不仅拿出家里的所有积蓄,而且到处借钱让你办厂。你就会想到在那个小小的纺织厂处于风雨飘摇的时候,他如何运用他父亲的影响力为厂子融资,甚至赊来棉纱让厂子起死回生。你就会想到朱先平如何帮你涉足外贸,涉足房地产,把企业拉大到你瞠目结舌的境地。当然,最容易让你想到的是朱先平带着那张招工表连夜徒步从县城赶到野棘坪的情景。你觉得那才是起点,所有你拥有的一切都离不开那个看似平凡的起点。想到这里,你就一切释然了。再说,你自己的生活方式又和朱先平相差多远呢?雍容华贵,灯红酒绿,众星捧月,金碧辉煌,简直如女皇一样。即使朱先平离开数月之久,即使你们的儿子远在美国,你可有哪怕是一秒钟的孤独?有那么一丝丝的不快吗?没有。如果硬要说你同朱先平有什么不同,你缺少的不过是几个面首。不,不是缺少,只不过是你没有这方面的意愿而已。
只有野棘坪,永远在你心中纠结。你总是想找出野棘坪与现实的你之间的联系,但你却摸不着头脑。因此,你必须重访故地,就像多年以前你面对所有神祇许下了一个罗天大愿,你得在规定的时间、规定的地点去还愿。
在你还没有来到野棘坪之前,你对它的印象是美好的,这源于你对知青下放农村插队落户的美好憧憬。而这美好憧憬又是宋一枫传染给你的。本来,你们红卫兵在那火红的年代里斗了老师和校长,批了当权派和保皇派,组织了大辩论,张贴了大字报,抄了别人的家,破了四旧,进了京,串了连……你们理应是历史的创造者。但你们经历了那么多的大事之后,竟然一时无所适从。伟大领袖适时向所有红卫兵发出号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可以大有作为。有了这盏明灯指引,你被下放农村是大概率事件。但下放到哪里?同谁一起去?去干什么?这些都是未知数。
那天下午,宋一枫找到了你。不久之前,你听说宋一枫已被结合进市人民机械厂担任了革委会副主任的职务。这消息曾让你生出几分惆怅。以前的大鸣大放造反闹革命,你都是跟着他的,这回他进了革委会,你却不能跟着进去。好在宋一枫又重新来到了你的面前,这让你大喜过望。
宋一枫约你一起到了长江大桥下面,你们沿着江堤散步。宋一枫和你说着他最近在工厂里担任领导的一些不适应,主要是不懂生产不懂技术,因此只能跟在别人屁股后面看。要到车间里去,厂革委会又不允许,那些人好像怕挑“压制红卫兵小将”的担子。宋一枫说自己很苦恼,不知道下一阶段的革命怎么抓。宋一枫后来就说他一直在思考你们共同的志向,也就是你母亲说过的一句话。你说我妈妈最近又有什么话让你记住了?在你内心,到底是有点担心自己的亲人跟不上革命形势的。
宋一枫说,你忘记了,那次,我们一起到小学去破四旧,到图书室去把那些封资修的大毒草拉到操场上去烧的时候,你妈妈就在场。你妈妈说,有破有立,你们烧了旧的,立的新东西是什么?我回答我们立的是毛泽东思想。你妈妈又说,毛泽东思想不是空洞无物的东西,那是从实践中来,经过实践检验的真理,你们也应该到实践中去干实事,为社会主义建设做出贡献。
宋一枫说,我觉得你妈妈说得真好,我们就是要到社会实践的第一线中去,增长知识和才干,用实际行动全面落实毛泽东思想,因此我决定插队下乡,扎根农村。
停了一会儿,宋一枫又说,我已经报名了,南榕,你呢?
你说,你去,我当然也去呀!何况毛主席他老人家已经向我们发出了号召。
宋一枫说,到保宁去吧。那是我省最边远的山区,我想那里最需要我们,让我们到那里去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
你说,宋一枫,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好,就这么定了。说完这句话,你和宋一枫一起望着宽阔的江水波涛汹涌地向东流淌,觉得自己又顺应了历史的潮流大踏步地前进了一步。
第二天,朱先平也来找你,你们俩也谈起了下一步的打算。朱先平的情况是他父亲已被打倒,被关进了牛棚,他在大批判大辩论的时候宣布同他父亲划清了界限。虽然如此,朱先平的母亲依然利用父亲在部队的老战友的关系准备把他弄到部队去当兵。朱先平来的意思是想问一问你愿不愿意去当女兵。当一名英姿飒爽的女兵?你心动了一下,但马上说,不,我已经决定下乡插队。你又说,朱先平,我觉得这个时候是考验我们革命意志的时候,你也应该响应党中央毛主席的号召,到农村去插队落户,彻底和你那个资产阶级当权派的父亲在心灵深处划清界限,不要再黏黏糊糊的。你的义正词严让朱先平低下了头。后来,他说,你去插队我当然也去。他的回答和你对宋一枫说的话竟然如出一辙。你确信你们从此走上了一条建设社会主义的康庄大道。
市革委会为你们召开了规模宏大的誓师大会。宋一枫作为下乡知识青年代表,在会上表决心。社会各界和市革委会主要领导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会场上锣鼓喧天,彩旗飞扬,那激动人心催人奋进的场面也许你今生今世也无法再次体验。会议结束,市革委会派专车将你们分送到全省各地农村。
在去保宁的路上,你们又遇到了一个中学同学,邓家富。他从小是一个孤儿,在孤儿院长大,这一次也被居委会送来下放农村。在保宁分配具体地点的时候,你们几个都随着宋一枫选择了野棘坪,在那里组建一个知青点。
理想和现实总是相距遥远,这一多年后你才悟出的普遍真理,在你们第一次从保宁到野棘坪的路上就首次得到了验证。公社派了一辆大拖拉机到县里去接你们这些知青。虽然盘山的碎石公路颠簸得厉害,但你们这些出生在城市里的年轻人从来没有见到过武陵山区的如此美景。譬如你,就把即将到达的野棘坪想象成了一个玲珑剔透的世外桃源。所以,你们一路上都在唱歌,一个知青点和另一个知青点比赛。大家心情十分爽朗,正所谓一程山水一程歌。
拖拉机行进到银杏垭的时候停了下来,一群人聚集在垭口正吵吵嚷嚷,一大群山民推搡着几个穿旧军装的男青年。你们全部跳下车去,宋一枫和公社知青办的干事上前询问了情况。原来,那几个穿旧军装的男青年是当地先一步下乡的老知青,山民们怀疑他们偷了一头猪,可几个老知青并不承认,双方眼看就要动手。见到有公社干部在场,双方争着向他反映问题。知识青年们说他们下乡来吃不饱,穿不暖,每天还要干很重的活,要求提高补贴标准。山民们说,你们整天都不好好劳动,有的人所谓劳动简直就是搞破坏,不按规矩来,尽知道偷鸡摸狗。公社干部一时也分不清是非,两边的人很快又吵成了一锅粥。你们这一群新知青一时也不知要去帮谁,只能站着看热闹。
一个站在你身旁的山民突然说,你们下来干什么?我们都吃不饱,哪能养活你们!
宋一枫听见了,马上说,同志,你这话可不对,知识青年到农村来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这是我国的大政方针,你这话可不对。
那山民依然嘟囔道,我说的是事实嘛。那几个先头受围攻的老知青马上说,你这是攻击党的知识青年政策,你们这是残害知识青年!还有人嚷道,公社领导,我建议把这些反革命抓起来!事情发展到上纲上线的地步,山民们始料不及,只好一个二个默不做声地悄悄溜走了。老知青们也慢慢走散,这不期而遇的一幕就此结束。
你和同伴们议论纷纷。有的人说山民们觉悟不高,有的说老知青们手脚不干净,纪律性差。但大家都认为,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你们就这样自己说服了自己,然后重新上路。其实,每个人的心中都就此留下了一个不可磨灭的阴影,留下了很长时间都无法消除的问号。
野棘坪到了,你让吴小眉把车停在村口,下车向村里走去。没有什么人正儿八经来迎接你,迎上来的是大大小小的几个孩子。他们对你和吴小眉也没有多大兴趣,一个一个精着眼睛看了你们一会儿就围上了那辆越野车。
吴小眉说,榕总,您对野棘坪很熟悉呀。
你说,是的,我在这里生活了三年多,怎么能不熟悉呢。
吴小眉说,哦,我晓得了,您是知青,曾经下放到这里来过。
你说,是的。
您看我们多大意,原来您早就为我们保宁做出过贡献。
你微笑着摇了摇头,不想顺着吴小眉的话往招商引资方向去谈。你对吴小眉说,我没事,想独自到村里走一走,你就在车上等我吧,当心那些孩子划伤你的车。
吴小眉也着实为她那辆借来的越野车担心,她重新返回车里,挥开那些孩子,拿出一瓶纯净水递给你,说,榕总,那我就不打扰您了,我在车上等,您有什么事就打我手机。
村中的景象实在没有太大的变化。主干道还是那条青石铺就的路,只是你不再是穿着布鞋,甚至赤脚走在上面,体会不了那种温润熨帖的感觉。遇不见几个成年人,纵有几个拿着家什和农具的妇女,都只是默默地看上你一眼,就迟疑着走远了,并不搭理你;你也不认识她们。不知哪家传出来打麻将的声音,闲碎地扔在空洞洞的时光里,你明白,多数人都出山打工去了。
你想先找到知青住的房子。你记得那是在村子的尽头,门前有一棵大柳树,屋后就是你们修建的一担泉水坝。树还在,而知青点被一所废弃的小学校所代替。你猜这小学应该是你离开野棘坪后宋一枫办起来的。水坝应该也在,但被小学校遮住了。你又去找你曾经住过的工屋。它远离村子,屋前有一个禾场。你担心它也不在了。但你错了,你很快找到了禾场,它如今已是水泥铺就。工屋仍在,只是拆得残垣断壁,露天的地面上杂乱无章。你住过的那间工屋的山墙上依稀还可以认出当年宋一枫刷写的标语: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
你站在这条标语前百感交集。你那时觉得宋一枫是永远不会做错决定办错事的。他虽然不过出身于一个工人家庭,但他在上学时就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在文化大革命中他办的那些大事都经得起考验。不然,宋一枫也不会年纪轻轻就被结合进大工厂任革委会副主任。更加难能可贵的是,宋一枫不愿养尊处优,主动放弃了这个职位,来到了艰苦农村。这当然是他坚定的革命性的表现。所以,刚到野棘坪的时候,你们在他的感召下,在生产生活上还是有一些思想准备的。但这准备显然不够充分。比如村里提供给你们知青点的住房只是两间茅草顶土坯房,虽然是新的,但却没有床,连桌子也只有一张。你们只好用干稻草铺在地上打地铺,吃饭也只能蹲在桌子边。吃的就不用说了,从下到野棘坪开始,你们的米饭中就掺有了红薯、南瓜之类的杂粮。佐餐的菜肴总是萝卜、白菜,后来加上了同山民们一样的腌辣椒,荤菜一个月下来也难得见到一回。油水严重不足,劳动却是繁重的。关键是你们不懂技术,劳动起来不得法,往往劳累了一天,收获却甚微,甚至是起到完全相反的作用,由此引来了山民们的讪笑和嘲讽。山民们对你们也算不上友好,他们不愿意搭理你们,对你们敬而远之。即使和你们在一处劳动,也不同你们多说话,只能手把手地教你们。你们却总是学不会。你们当然明白干好农活要靠自己悟,但你们却总是那么没有悟性。其实你心里明白,你根本就没想悟,压根儿就不喜欢繁重肮脏的农活。
也有对你们好的人,那就是腊香爹和腊香。腊香爹见你一个女生实在不方便,就把工屋的偏厦腾出来给你住。腊香和你们生活得久了,几乎融入到你们中间。这个只上过小学的漂亮山里女孩总是对你们描述的外面的世界那么感兴趣,总是不停地忙碌着,听从你们所有人的指挥。
每逢农历初一、十五,村里休息,山民们忙着赶集,你们几个知青无事可做,只能爬上半山腰来到那棵大冷杉下。大家在大青石上坐下,宋一枫吹奏你们唯一的乐器——一只口琴。你和着口琴哼歌,朱先平和邓家富则在一旁下象棋。日子就多少显得有些没着没落。
冬天的野棘坪寒冷寂寥。下过第一场雪之后,整个冬天山上都是斑驳的雪痕。除了村里偶尔组织去砍白菜、拔萝卜,没有多少农活。再就是腊香爹和宋一枫按照上级指示组织的政治学习。那可不像你们过去在城市里一样轰轰烈烈。山民们一簇一簇地集中在工屋里,一盏夜壶做成的汽灯照得满屋烟雾缭绕。男人们大都拿着长长的烟杆不停地吸烟,女人们则聚在一起,有的纳鞋底,有的绣花,叽叽喳喳地家长里短。孩子们在屋里穿来穿去,疯疯赶赶,主持会议的腊香爹也并不制止。宋一枫开始时还试图强调纪律,但大家依然故我,几乎没人听他的。他也只得硬着头皮念文件和社论,完了领着大家呼上几句口号,然后腊香爹交代一些小心火烛,小心野物,当然也注意阶级斗争新动向的话,就在山民们的起哄声中宣布散会。
日子就这样没精打采地一天一天过去,临近春节发生了一件事,算是激起了你们知青生活的一朵浪花。
那天大雪初停,村里没有敲钟,预示着当天又是休息不用上工。因为太冷,你不肯起床,早餐是腊香从知青点给你带回来的一个烤红薯。你躺在床上盘算着还有多少日子可以放春节假回省城去同父母团聚,又担心大雪封山没办法买到车票。临近中午的时候,朱先平兴冲冲地赶来了,他告诉你邓家富抓到两只山鸡,大伙儿正在合力整治呢。你一听有鸡吃很快就起了床。上一次吃肉还是一个月以前,腊香爹让村里的副业组长从公社给你们带回来两斤五花肉。腊香要用萝卜烩了一顿吃完,还是邓家富主张炒在梅干菜里,你们慢慢地吃了两三天。
你和朱先平急急忙忙地赶到知青点,他们三个已围坐在香气四溢的桌边等着你们俩了。两只山鸡和一大堆萝卜被邓家富和腊香整成了一大锅,大家一边吃一边赞,称赞鸡好吃,称赞邓家富和腊香的手艺好。邓家富说,这大概就是共产主义生活了。连宋一枫也笑着对他说,你小子要求也太低了,共产主义就只是吃一顿鸡?
一顿饭吃完,大家打着饱嗝收拾碗筷,门口突然来了几个山民。一个山民走进屋里看了看地上的鸡骨头说,我就知道是你们偷吃了我的鸡。跟在他身后的一个农妇马上哭了起来,天杀的呀,这是我准备留下来过年吃的鸡。我辛辛苦苦喂了一年,却被你们这群小贼偷吃了。
朱先平上前说,你说谁是贼?这是我们今天早上在山上抓到的山鸡,没有调查可没有发言权啊。
腊香爹应声走了进来。他手里抓着一把鸡毛,说,我调查过了,这是我在小茅溪边找到的,这明明就是他家的芦花鸡,山鸡的毛可是彩色的。
宋一枫到土灶边看了看,果然见灶膛边残存的鸡毛也是芦花鸡的毛。在灶膛边坐着的邓家富把头低到了两腿之间。
宋一枫马上代表你们承认错误,队长,我们错了,现在可以肯定,我们中间有人偷了鸡,还撒了谎,而我们几个都犯了不调查研究的错误。他又走到那两个山民面前深深鞠躬,我代表我们知青点向你们道歉。那山民说,鸡你们已经吃了,道歉有什么用?
宋一枫走到里间,从自己的枕边掏出十块钱来递给那山民说,我们赔钱,这些不知够不够。
那山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看着腊香爹。腊香爹说,拿上走吧,你的两只鸡也卖不了十块钱。说完,他长叹一口气,先自走了。那山民接过钱嘟囔道,那就算了,那就算了。说完也领着几个人离开了知青点。
下午,宋一枫作为知青组长召集全体知青开会,腊香也列席参加。先是学习毛主席语录,要斗私批修,接着要邓家富讲偷鸡的过程。原来,邓家富早就有心要弄两只鸡来改善一下生活。早晨起来,村里寒冷无人,这两只芦花鸡在雪地里刨食。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上前去一脚一只踩断鸡腿,提到小茅溪边拧断脖子把大毛拔去,然后提到知青点,说是抓了两只山鸡。大家兴奋之余,未曾细看也未深究就整治起来,一饱口福。现在大家一个一个地做检讨。宋一枫首先检讨,说自己觉悟不高,没能做到狠斗私字一闪念,主观上意志不坚定,长此以往就有变修的可能,如何能够成为一名真正的社会主义建设者,如何能够成为共产主义事业的接班人?大家都照着宋一枫的模式,人人作了自我批评,同时批评了邓家富,说他好逸恶劳,贪图享受,是剥削阶级思想在作怪,已经滑到了犯罪的边缘。邓家富在会上也接受了大家的批评,表示要痛改前非,踏实劳动,做一名合格的下乡知青。
不过,邓家富第二天就私下里对朱先平说,我从小是孤儿,我父母就是被资本家迫害死的,说我有剥削阶级思想,我不服。我摸了两只鸡,又没有独享,那是义气,还不是为了改善大家的生活?宋一枫就是心疼他赔出去的十块钱!朱先平把这些话转述给你听的时候,你觉得邓家富的这些话除了说宋一枫心疼钱之外,倒也不无道理。从此以后,邓家富再也没在野棘坪偷摸过东西。他说这事让他明白的唯一道理是兔子不吃窝边草。但是,他在别的地方偷摸到家禽家畜后也再没拿到知青点,而是在野地里弄好,同朱先平两人共享。他说他不能连累大家一起变修。朱先平也曾多次带回些肉块来给你吃,但都被你拒绝了。你虽不太赞成什么变修之说,但也觉得东西总是偷来的,不是那么干净。
你也曾反思,为什么在这次偷鸡事件中你没有完完全全地站在正义的一边?除了你本人参与过吃鸡外,你还对偷鸡当事人邓家富表示了部分同情,认可了他的一些说法,这十分危险。这要放在以前城里的文革大辩论中,很快就会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的,那会走向人民的反面的。你不明白,怎么还不到一年的时间,下放就让你的思想滑到了这种境地。为此,你有些后怕,但很快,你就发现,更可怕的言论堂而皇之地出现了。
偷鸡事件过了大约半个月就是农历小年,野棘坪在这一天公布了全体社员的全年收支状况。村里当年的工价为每个工分三毛钱,与上年度的三毛八分相比,有较大幅度的下降。全村的进钱户比上年度也有所减少,除了家里劳力多的,就是几个村里派出去搞副业的。你们几个知青除了宋一枫进钱三十多元外,你基本上不进不出,而朱先平和邓家富都欠村里的钱,朱先平竟然欠到七八十块之多。村里很快就有了议论。腊香在吃饭的时候说,村里人讲今年之所以工价低,都是因为来了你们几个知青,多了四张嘴,又出工不出力,搞得全村人都吃了亏。你们听了当时都默默无语。
晚饭后,宋一枫提议开个会,大家都一致同意。你也觉得心里是有些什么话要找机会说一说。腊香收拾完锅碗回家以后,宋一枫把里间的火塘加了两块劈柴,你们几个盘膝坐在地铺上开会。这次会议没有学习毛主席语录,宋一枫一开头就提出了两个问题让大家思考:为什么有山民认为我们下乡知青影响了他们的生产生活?为什么我们有一半的知青是超支户?宋一枫自己很快就得出了结论,他说,归根到底是我们的思想观念有毛病。我们每个人都要检查自己是不是在思想上、认识上同贫下中农真正打成一片了?我们的劳动态度、劳动纪律是否都无懈可击了?经过了一年的劳动,我们对农村的各种劳动技艺是否了如指掌了?宋一枫的这些话让你听起来振聋发聩,你先头想要说的那些话一点头绪都没有了。
在宋一枫强调让大家好好想一想以后,邓家富发言了。邓家富说,宋一枫,你说的这些大道理我们都明白。我就不明白一件事,我来到农村劳动,没旷过一天工,就再不济,我一个成年人连自己都养不活,这算哪门子接受再教育?算哪门子改天换地?邓家富显然对他自己是超支户感到不可理解,你设身处地为他想一想也是,朱先平欠村里七八十块,他回家以后可以想办法从家里弄钱来还上;邓家富虽然只欠二十多块,但他一个孤儿,从哪里弄钱来还上这笔账呢?
宋一枫显然还没想到这些,他严肃地说,邓家富同志,我现在正告你,你的这种想法很危险,你是在攻击我党的知识青年政策。
邓家富更急了,我没有攻击,我不过讲实话嘛!上次我欠你的十块钱还没还,本来指望分了红还钱,还能弄点车票钱回城,这下好了,回都回不去了。邓家富竟然把自己说得流出了眼泪,我就是搞不明白,我原来在街办的工厂还可以自食其力,那也是劳动啊,也是改造世界观啊,为什么一定要把我们赶到农村来受这份罪呢?
你听了这话瞠目结舌,预感到宋一枫会说出什么雷霆万钧的话语来。但错了,宋一枫沉默了。所有的人都沉默了,大家望着火塘出神。
半晌,宋一枫才说,同志们,我们还是应该想一想,谁应该是天生在城里享福的,谁应该是天生就在农村遭罪的。野棘坪的山民,他们天生就应该住在这里吗?我们这些人,就因为出生在城市,就应该在城市里生活吗?没有引用语录,没有了政治姿态,你觉得宋一枫的这些话实在无可辩驳。你为你先前暗自赞同邓家富的想法感到羞愧。邓家富和朱先平也低下了头,再没有说话。
春节过后,宋一枫沉默了许多。他不再喜欢组织政治学习,甚至也不喜欢转述学来的农活技巧。他只是找那些重活脏活来做,每天把自己累出一身臭汗,洗一洗倒在床上就睡了。
这一年野棘坪遇到了多年不遇的春旱。你原来以为,江南的山乡之春,一定是鸟语花香、流水淙淙的。但这一次春旱让你看到了大自然狰狞的一面。群山枯黄着头,大小泉眼不再涌泉。突然有一天夜里,你再也听不到流水声,第二天才发现小茅溪断流了。随着小茅溪断流,去年冬天耕好的大田不能再耙耘,各类春季作物都没法下种。小麦地里的墒情最为严重,都裂得开了口,眼看要返青的小麦就都要全部枯死了。野棘坪的人都着了急,四处找水。但野棘坪就是半山腰的一处平地,大的水源都在上十公里的山下。唯一能够指望的就是小茅溪边的一担泉了。一担泉,顾名思义,每次到泉眼边只能舀水一担,舀一担则水尽,要想再次舀水,只能等待一刻钟。全野棘坪一百多口人就靠这一担泉生活,要想组织抗旱生产却是万万不能。
没有水,大部分农活只得停了下来,全村人都闲了下来。只有宋一枫闲不住,先是拉着腊香爹各处去告急。公社好像也没有太多的办法,给了一些柴油指标,却因为无水源没法使用。再有就是一些要求生产自救的指示。指示当然也不是水源,所以宋一枫就让腊香爹领着每天满山遍野地跑,找水源。
腊香爹说,这山山岭岭、沟沟岔岔,我哪个地方不了如指掌?水源肯定是没有的。
腊香爹说,现在只能指望秋后多向公社要些救济粮了,只要春上不饿死人,抗旱就算取得了胜利。
找遍了山头,宋一枫最后只能围着一担泉想办法。那天一整天,宋一枫都在一担泉边转悠。你从知青点的窗口向下一看,就能见到十几米高的山崖下,宋一枫一会儿踱步,一会儿静坐,有人来挑水他就帮着舀水,吃饭的时候叫他也不肯上来。你们几个都吃完了晚饭,他还在那里揣摩。
腊香要收拾碗筷了,就又从窗口伸出头去叫他,却见他突然在知青点的门口兴奋地叫道,我发现了!我发现了!
大家迎上前去,宋一枫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我发现一担泉的秘密了。
你要问他,他却转身又向崖下跑去,一面跑一面回过头来说,快去把腊香爹叫到一担泉来。
你们一行人跟着宋一枫来到了一担泉边。宋一枫兴奋地说,腊香爹,我发现一担泉是一条暗河。
腊香爹问,啷个这么说呢?
宋一枫说,一担泉有水,每一刻钟都可以舀一担水,说明这里的水位有这么高。泉眼充满一担水后水却不溢出,说明泉水又通过别的渠道流走了。我估计小茅溪原本是两个水源,现在只干涸了一个,另一个就是这一担泉。只不过许多年以前有过一次较大的地质运动,要么是一次大型泥石流,要么是倒塌了一座山峰。这次地质灾害盖住了一担泉所在的这条溪流,一担泉就是裸露在地表的一个点。
宋一枫咽了一口唾液又说,如果我判断得不错的话,在小茅溪下流汇入大茅溪之前,这条暗河应该露头。大家知道小茅溪已经断流,如果小茅溪下游河床出现了水流,就说明我的判断完全正确。
你说,即使小茅溪下游有水,离我们野棘坪也太远,有什么用呢?
腊香爹说,有用,如果真是这样,我们就炸开一担泉,修起一道坝,拦住这条暗河,搞一个小水库,我们野棘坪的水源问题就一劳永逸地解决了。腊香爹把自己说得兴奋起来,满脸放光。
说干就干,趁腊香递给宋一枫几个红薯作晚饭吃的当儿,腊香爹让朱先平和邓家富到村里去取了松明火把。待宋一枫吃完,你们一干人等就沿着小茅溪干涸的河床向下游摸去。在无人走过的山涧里行走,其艰难不难想象。你先是热情似火,愈往前走,步履越是踉踉跄跄。山间又不时传来不知什么野物的怪叫,你不觉毛骨悚然。你那时心里想着如果宋一枫靠着你身边走你也许力量更大一点,但宋一枫和腊香爹一直走在前面,一边探路一边倾听有无水响。后来,朱先平来到了你身边,他拉住了你的手。这是第一次拉着一个男人的手长距离跋涉,你初时还想拒绝,但不久,你就只能依靠这只手勉强支持身体的平衡,再也顾不了许多了。
不知什么时候,在你们前面两百米开外的宋一枫竟然大声叫喊起来,有水了!有水了!那声音在空旷的山谷里回响,就像一颗划破天际的流星,刹那间无比耀眼。果然,再走几步,大家都听到了潺潺的水流声。
尽管你以后又经历过下岗、创业、事业发展壮大、投资的成功与失败等许多可圈可点的人生故事,你依然觉得你参与了决策、参与了建设的一担泉小型水利工程是你人生中最有意义的一件事。你的意志从此变得坚强,思维从此变得缜密,在当时你甚至觉得此事多少带有几分崇高的意味。事实上,野棘坪的山民也因为这件事对你们改变了许多看法。整个工程的设计是宋一枫带着你们三个一起完成的。腊香爹从公社拿回水利部门批准的正式图纸回野棘坪的那一天,逢人便讲,我们村里的几个知青娃,硬是要得。
为了建设这个工程,野棘坪群策群力,所有的村民没经任何动员,就主动参加到了工程建设中来。好在建筑材料主要是石料,野棘坪不缺这个,有的是石匠和猎匠。缺少炸药,公社向县人武部请示得到了支援。缺少水泥,宋一枫和你们几个商量,把公社拨给你们知青盖房的水泥拿了出来。这一举动感动了公社领导,给野棘坪知青点增加了一倍的水泥指标。这一举动也感动了山民。腊香爹带着几个木匠上山伐木,给你们每个人打了一张木床,从此你们告别了睡地铺的日子。野棘坪还恢复了大食堂,把公社提前下拨的救济粮全部拿出来,供应工程上的人们。所有的人都热情高涨,忘我地工作。宋一枫带着你们几个知青成了工程的主脑,连朱先平也停止游荡,担任了工程的主要绘图员。你被大伙儿的情绪所感动,也被自己所感动,几乎每一件你能使上劲儿的工作你都要参与。你一会儿和朱先平一起绘图,一会儿帮腊香做饭,一会儿又同宋一枫赶到公社请技术员,一会儿又来到搅拌机前参加混凝土搅拌。
有人说你南榕到了哪里,哪里的工作任务就完成得更好。你傻乎乎地问别人为什么?
腊香爹说,城里来的南榕小姑娘漂亮啊。
腊香爹的话把你闹了个大红脸。其实你的内心未必没有藏着一点点私心私意。这项工程是你们知青发起的,又处在抗旱自救的关键时期,同期公社里也没有其他重点工程,只要你好好表现,特别是作为一个女知青好好表现,未尝不是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所以,你连劳累危险的爆破组也敢去,后来竟在组里长期工作。虽然你在组里只是扶钢钎,但你的虎口被震裂了一次又一次。你的手从此变得粗糙起来,以至于后来条件变化后,你身体的其他部位都可以使用化妆品修饰,唯独只有这双手没有任何办法让它嫩滑起来。
宋一枫当时负责整个工程的协调指挥,没法顾及到你。朱先平倒是时常劝你不可如此拼命。你听后却并不在意。坝体快要合龙的关键时期,你依然在爆破组和他们一起采石料。你隐瞒了正处在经期的身体状况坚持劳动。
那天下午你依旧是扶钢钎。你蹲在那儿扶着,宋一枫和另一个壮汉轮番捶打钢钎。你突然觉得头脑一阵眩晕。你竭力定下神来紧握着钢钎,飞溅起来的石碴儿在眼前形成了一道雾障,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事情。你突然就感到下身一股热流涌出,眼前一黑,手上不自觉地松下了钢钎,人就向侧后歪倒,整个身体沿着工作面向下滚去。幸亏宋一枫手疾眼快,扔下大锤一把抓住了你的左手。你一下子就不省人事,什么也不知道了。
你再次醒来的时候,人已经趴在宋一枫背上。他正背着你往公社卫生院跑,朱先平、邓家富还有腊香都在一旁护持。你不想告诉他们你只是需要休息,需要一杯红糖水就可以临时解决问题,你宁愿趴在宋一枫宽厚温暖的背上。那时你想,就这么一辈子让他背着该有多好啊。许多年以来,这个场景一直是你对野棘坪最温暖的回忆。
因为在一担泉水利工程中的突出表现,宋一枫和你在当年被双双评为全县知青标兵。县里组织全体标兵成立了知识青年学《毛选》讲用团,你们在各个公社巡回演讲。宋一枫的稿子侧重于树立远大理想,在广阔农村改天换地。你的稿子则侧重于用劳动的汗水洗刷心灵深处的污泥。初时你还觉得稿子的调门过高,但在宋一枫的带动下,在领导的鼓励声中,在你的知青同伴们的欢呼喝彩声中,你逐渐觉得你们的生活就应该保持如此高的调门,这样生活才有意义。有了这些想法做基础,宋一枫和你的演讲也就越发显得生动有力。但是,每次演讲结束,得到欢呼与鼓励以后,你回到招待所,待心情完全平静下来,总是希望发生点什么事。那个改变命运的念头时不时地冒出来,你很怀疑,这是不是私字一闪念?但你很快说服自己,不是。改造思想、战天斗地的理想,在哪一个岗位都能够体现。在野棘坪修水利工程你可以玩命,在别的地方你照样也可以玩命。能够说在城市里学习工作的人就不是社会主义事业的接班人吗?显然不能。
讲用团最后一次在保宁县城集中的时候,你终于听到了一个消息,宋一枫作为特招对象被推荐到省城去上大学了。你心中一阵狂喜。你为宋一枫高兴,巴不得他马上接受这个名额,立马远走高飞。但紧接着传来的消息是宋一枫向县知青办递交了书面决心书,表示自己要在野棘坪扎根一辈子。那个大学指标则被分配给了另一公社的一个知青标兵。很快,省报也发表了长篇通讯,号召全省知识青年向宋一枫同志学习。你的心情由此而十分沮丧。你想去找宋一枫问个究竟,但那几天宋一枫一直很忙,甚至就没回过招待所,你没有机会得知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宋一枫要接受各级领导的接见,要接受大小记者的采访。你住在招待所里等他,等他结束了这些政治活动后,同你一道回野棘坪去。那几天,你每天都在想你和宋一枫之间的事。在保宁县招待所最后的那个难眠的夜晚,你终于承认,自己是爱上了宋一枫。从“文革”以来你对他的追随,一直到一担泉水利工程你因公致病,这一切都是为了宋一枫。你把他当做你最亲近的人,一切都按照他的安排行事。你在内心里早就不知不觉把你们当成了理所当然的一对,你甚至对你们两人的未来也是有所规划的。首先,你们的舞台绝不在野棘坪,野棘坪应该只是一个过渡,一个前奏。因此,你希望宋一枫能利用眼下的机会去上大学,跳到一个大舞台上去。然后你确信你能够凭借自己的力量再演一次金蝉脱壳,结果就是比翼双飞。这些想法根深蒂固,绝不是浮光掠影不切实际的政治学习和讲用活动就能搬掉的。只不过你平时不愿意归纳,不愿意总结,任由这些想法像海藻一样游离在你脑海的各个角落。还有一个说不出来的原因是,你是女性。你虽然喜欢宋一枫,但宋一枫喜欢你吗?你拿不准。你的思想还没解放到主动向一个男人去表白的境界。但现在,宋一枫的行为让一切计划和打算都成了泡影,包括你们还处在萌芽状态下的爱情。讲用活动结束后,一直到回公社,你都没有机会单独和宋一枫长谈一次。
在公社吃完晚饭以后,宋一枫说,今天晚上有月亮,我们徒步返回野棘坪吧。
你一听觉得这是个机会,马上答应了他。
月色皎洁,山道弯弯,夜风清凉。宋一枫和你各自背着行李向野棘坪走去。宋一枫很兴奋,不停地给你讲各地知识青年和他相互之间交流的经验,转述各级领导鼓励他的语言。后来,你们就说到推荐上大学的事。你忍不住就问宋一枫,你为什么就拒绝了呢?
宋一枫说,我就是从城里出来的,要想回去,当初出来干吗?到农村就是响应号召来接受再教育的,为什么要到大学里去?难道我们每天向腊香爹他们学习如何种田,如何搞水利建设工程不算是接受教育吗?我觉得我还没有学够,没有学好,还要再学。
当然,野棘坪也有落后的地方,宋一枫顿了顿又说,这正是我们知识青年用武的地方。南榕,你看,我们这次修建一担泉水利工程不是为改变野棘坪做了一点事情吗?
你不做声,你明白宋一枫和你想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宋一枫见你一边走一边缩着肩,就说,南榕,你冷吗?
不冷。
宋一枫放下行李,脱下自己的外套,又不容分说地摘掉你身上的行李,把那件褪了色的黄军装披在你身上。他用右手挽起两件行李,左手轻轻地搂着你。你既不迎合他也不拒绝他,只是跟着他的步伐节奏走。良久,你觉得你总得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出来,就说,一枫,我和你的看法稍有不同,我的意思是接受教育、参加建设应该不受地域的限制。我觉得你这次拒绝去上大学还是一件很可惜的事。
宋一枫说,可是我们选择了野棘坪啊,我们还可以为改变野棘坪做点什么,比如,我们还可以在野棘坪办一所小学。野棘坪还没有小学呢,你看就连腊香她父亲是队长,她也才上了几年小学。
你终于明白你不可能说服宋一枫,你同时也意识到宋一枫那个大学指标被让掉已经成了不可挽回的现实。你的脚步慢了下来。宋一枫也觉出了一点什么,他放开了你,不再说什么,提着两件行李独自走在前面。你则披着他那件黄外套一个人磨磨蹭蹭地走在后面。虽然你心里希望这条路再长一点,但直到返回野棘坪,宋一枫都没有再次回头和你说上一句话。而且,从此,你们之间再也没有一个亲热的动作。
你和宋一枫的所有情事就这样尚没有开始就匆匆谢幕了。
你得去看一看一担泉水坝,那个你觉得承载了你所有的青春的所在。你独自一人走到那所废弃了的学校。一进门是一个水泥大操场,上面零星晒着苞米,看来被当成了禾场。操场正对面是一排教室,但这些教室的门窗能拆走的都被拆走了。过去知青点的那栋土坯屋已是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两间教师宿舍。门口晒着衣物,应该有人居住。出了小学校的后门,就能看见一弯碧水,一道山石砌就的水坝维护着它。这就是在你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一担泉水库,整个野棘坪的命脉之所在。你信步走上水坝,就看见库内水面虽平滑如镜,坝下闸门却半开着,清冽的泉水涌出闸门沿着小茅溪欢快地流淌。
你突然想起宋一枫就死在这闸门下面,一时间悲从心来。你转过头,就看见了小学围墙边的泵房。现在这道水闸应该是由电能控制了。泵房的旁边赫然有一座小小的方尖碑。你忍不住走下水坝,走过泵房,来到方尖碑前。上面斑驳地镌刻着几个大字:下乡知青宋一枫之墓。刹那间,你止不住泪如泉涌。
你和朱先平回到省城以后,开始了正儿八经的恋爱。朱先平把八辈子以前就暗恋你的话都想出来告诉你,把世间所有美好的语言用来赞美你,把他能想出来的所有方法用来照顾你,由不得你不对他产生依恋。你觉得还是朱先平实在,虽然有些玩世不恭,对你还是真心实意的。把自己的一生交给这样一个人,你觉得还是稳妥的。但每当朱先平提出要结婚,你却总是说,我们再等一等吧。我也还没玩够呢,朱先平总是理解地说,在野棘坪你受苦了。后来你才明白,你内心里其实依然期待能得到宋一枫的什么信息,甚或是某种陡转突然降临。但你和朱先平从不提起宋一枫,也不去打探他的任何消息,就像他是你们共同的一道伤疤,一接触到痂皮你们就会疼痛不已。
直到两年以后,邓家富返城。他是以病退的名义返城的。看样子他不是撒谎,年纪轻轻的邓家富居然得了肺心病。不知是劣质香烟抽得过多还是真的劳累过度,难为他竟能弄到一纸病退证明。但他一个孤儿,回城后依然被安排在街道办的工厂。他也乐得其所,安定下来之后,就找到你和朱先平。朱先平请他在一家小酒店吃饭,邀你作陪。
桌上的一只野鸡火锅让他们俩的酒喝得风生水起。大家就又开始讲野棘坪,讲如何从野棘坪脱身。邓家富后来就讲起了宋一枫。
邓家富说,宋一枫是铁了心不回城了。你们走后他又遇见过一次好机会,县里知青办要提拔他去做副主任。县革委会的领导亲自找他谈话,要求他服从组织安排,并且明确告诉他到县里知青办也只是个过渡,上班以后就会安排他到省委党校学习,为的是为省革委会培养后备干部,前途可以说是无可限量。但宋一枫这家伙很固执,他说他在野棘坪的事没有办完,野棘坪有一二十个孩子没有学上,他要办一所小学。他说即使上级领导要重用某个人,也不会去重用一个没有完成工作任务的人。他不是不情愿服从组织的安排,只是不想当一个机会主义者。等他完成了这项任务,如果组织上认为他还用得着,他愿意服从组织的安排。
邓家富说,我算是真正认识了宋一枫这个“一根筋”,他也不想想,过了这个村就不再有那个店了,哪个领导没事干一天到晚看着你一个普通知青茁壮成长?
邓家富说,宋一枫也还是利用了这次机会,他乘机向县革委会领导要建筑材料、水泥、砖瓦、钢筋,还要钱。现在这些东西都基本到位,他还就真要在知青点那个地方盖一所小学校了。只是一桩,除了他一个,野棘坪找不出第二个老师,也不会有谁愿意去那个破地方当老师的。那可是个辛苦差事,要从一年级一直教到五年级。所以,现在宋一枫正忙着辅导小学毕业的腊香,准备把她培养成一个老师,腊香爹也支持他们。
邓家富说到这里的时候,朱先平看了你一眼。你不做声。朱先平就对邓家富说,来,我们再喝一个。两个人举杯略一示意一饮而尽。邓家富又把两只酒杯斟满,接着说,我看哪,宋一枫和腊香迟早是要辅导到一起去的,他们俩今后就是野棘坪小学的正副校长。嘿嘿,一个被窝里的一对领导。邓家富说完有意无意地看了你们俩一眼。
你和朱先平又对视了一下,几个人都低下了头。
那天你们送走邓家富后,朱先平骑上自行车要送你回家。你说,我们走路吧。朱先平就依言下车,一手推车一手挽着你。你们都不说话。后来你说,先平,我们结婚吧。
什么时候?
明天,或者越快越好。
朱先平把自行车立在马路中间,你们紧紧相拥。朱先平喃喃地说,榕榕,我们结婚,越快越好……
你围绕着方尖碑寻找,想找到一些熟悉的痕迹。没有。台座上长满青苔,碑身粗糙,连碑尖上顶着的那颗五星也失去了应有的红色。你斜靠在栏杆上坐下,想回忆起一点什么,但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值得回忆。
你现在有些后悔,那些年你为什么就不主动了解了解宋一枫的信息?你为什么就不同他保持一些联系?你为什么就不在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给他一点点温暖?其实,这些问题,一直以来就困扰着你,只不过过去它们一旦在你脑海里冒出头来,你就无情地将它们压下去。是的,你是刻意的。你找出过许多借口,比如宋一枫不会听从你的劝说,比如宋一枫不在意你的建议,宋一枫和你根本就不是一条道上的人。还有,你认为你那时候也过得很艰难,你自身都在苦难中挣扎,无暇顾及他人。后来你的境遇发生了变化,你又劝慰自己,这样不是很好吗?为什么要回去呢?正如宋一枫所说,既然选择了离开就应该义无反顾。再说,回得去吗?回去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邓家富过去在知青点时就喜欢到处游荡,所以他常有知青旧友的消息。他给你带来的你最感兴趣的依然是宋一枫的消息。野棘坪小学建起来了;宋一枫和腊香结婚了;他们生了孩子了;他们得到哪一级组织的表彰了……你感到有些欣慰,虽然你完全能想象得到宋一枫建校办学的艰辛,生活上的困苦,但你为他终于稳定下来而欣慰,为他在自己选择的路上前进而高兴,而这种欣慰和高兴也成为你不再去顾及宋一枫的最大的理由。
直到有一天邓家富带来那个坏消息——宋一枫死了。
邓家富那天到了你家没有走。你们三个人默默地做饭,就像以往任何一次普通聚会一样,所不同的是朱先平在桌子的一方放上了一副空碗筷,倒上了一杯酒。你们首先向那空着的一方敬了一杯酒,你们用这种形式纪念你们的朋友。然后你们默默地喝酒,偶尔有人提起一些过去的生活片段,大家就唏嘘感慨一阵子。后来,朱先平作了总结,世间再无宋一枫了。奇怪的是,你们对这句后来觉得十分刺耳的话当时并无太大的反应。
是的,你们有些麻木。你和朱先平正在为第一次上调工资能否调成而想方设法;你们还住在筒子楼里,没有正经的房子;你们的孩子即将入托,幼儿园还没有找好。而邓家富,因为身体原因,因为工作单位不好,甚至还没能找到女朋友。大家活得都不容易,没有了谁好像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你听到了脚步声。你抬起头,就看见吴小眉正带着一个老太婆从小学校后门走过来。你下意识地站起来,从手提包里掏出一张纸巾来擦拭眼睛。你并没有流泪,只是眼角有点湿润。走到泵房前,吴小眉把身子一让,说,榕总,您看谁来了。
你却不认识眼前这个山里老太婆。老太婆上前一步说道,榕姐,你不认识我了吗?
你在心里将她眼角的皱纹抚平,嘴角张开变换成一副笑模样,把她的身姿修正得挺拔一些……你就认出了她,这是腊香。
腊香,你是腊香啊。老了,我们都老了……你抓住腊香的双肩喃喃说道。
你不老,榕姐,还和当年一样年轻漂亮。你怎么还能想起来看看我们……腊香搂着你失声痛哭。
你也搂住腊香无声地流下了眼泪。
榕姐呀,我在电视上看到过你,还有先平哥,知道你们现在都是了不起的人,我就想啊,几时你们能来野棘坪让我再看上一眼就好了。腊香止不住自己的哭声。
你轻轻地拍着腊香的后背,说,别哭,别哭,腊香,我这不是来了吗?
腊香依旧哭诉,可你来迟了呀,来迟了,我爹死了,一枫哥也早就死了,连红枫也走了,就剩下我一个孤老婆子了。
你说,红枫,是你和一枫的……?
腊香说,是我们的女儿。
吴小眉上前掏出纸巾给腊香擦干了眼泪,劝慰道,阿姨,别哭了,把榕总请到你家里去吧,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呀。
腊香这才止住哭声说,榕姐,你瞧我,见了你我便是忍不住。
腊香领着你们重新回到小学校园。原来,就是她住在那两间教师宿舍里。
你就在腊香的身后跟着进了屋。迎面墙上悬挂着宋一枫的遗照,你一下子有些心悸。多少年来,你一直想象着会在某个场合能见到这张照片。你以为那会让你感到亲切,甚至带来些许温暖。你却想象不到你竟在宋一枫和腊香共同的家里见到这照片,而腊香作为他的遗孀正陪伴着你。你更想象不到此刻的你竟会如此错愕,那双你曾经如此熟悉的明亮的眼睛正逼视着你,让你羞愧难当。你试图变换一个角度,那双眼睛竟紧盯着你不放,让你无处遁逃。你尴尬极了。
腊香似乎也觉出了一点什么,说道,我们到外面去坐吧,外面的空气要好一点。
你们从屋里搬出一张小方桌和几把椅子在宿舍门前的空地上坐下。腊香给你们倒上开水,又在屋里掏摸了一会儿,端出一盘花生来,说,榕姐,实在没有什么拿来招待你。
你说,不要客气,你也坐吧。
腊香坐下。你说,这些年你是怎么过的?腊香叹了一口气,怎么过的,学校没了老师,办不下去,我就种地,看水坝,带红枫。红枫走了,我还是种地,看水坝,就一直这么过着呗。
她一边叙述,你一边想象她日子的艰难程度,内心暗生感慨。倒是腊香说道,唉,有什么呀,山里人嘛,大家不都是这么生活吗?
你不敢问她宋一枫的事,怕引来她的伤心。腊香却说,榕姐,我知道你想知道我一枫哥的事。其实你们之间的事,一枫哥以前告诉过我。现在,大家年纪都大了,我一枫哥也早就不在了,现在说说也没什么。
你嗫嚅道,宋……一枫,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腊香说,提起来话就有些长了。你们走后,一枫哥就开始筹办学校。好在他有人缘,县里有领导支持他,他去演讲过的一些地方也支持他,我爹当然就更没话说。一年多的时间吧,学校就建起来了,只是没有人愿意到这里来教书。他就自己教,又辅导了我,渐渐也能给他帮上点忙。学校的学生虽然只有十几个,年级却是五个。说起来是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了,倒是比种田累得多,一枫哥也就再也没有心思干别的事了。那时我们已经结婚了,不久又有了红枫。孩子名是他起的,他说要让女儿长大后也成为他那样的人,所以不怕重名。我一枫哥曾对我说,今后我就办这三件事,办好学校,看好水坝,养大女儿。
你插嘴说,那时,你们一定很幸福。
腊香说,是啊,那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时光。有一枫哥在,虽然忙,虽然累,日子还是过得有滋有味的。不瞒你说,我一枫哥待我可真是好,知热知冷的,从来不离开我半步,即使有事出门,首先也要把我安排好。他能作报告能教书,干起农活来也不输给任何人。我敢说,就是全保宁也再找不出这么一个汉子来。唉,只可惜,好人命不长啊。
你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腊香说,那年春上也是春旱,先是一滴雨也不下,水库都要枯了。后来开始有雨,水库也慢慢蓄上了水。田里等着水抗旱啊,水库就得蓄满。那天下午,却突然下起了大雨。一枫哥对我说等水库满了就开始开闸泄洪,我也没太在意。晚上我和他改完了作业备完课,正准备上床休息,雨势突然加大。一枫哥说不好,他让我带上手电筒一同来到水坝边,一看水库已经快要满了。一枫哥让我打着手电筒,他就去绞盘那边转动绞盘,准备开闸放水。那时候,野棘坪没有电,这一担泉水坝的闸门就靠人工绞盘控制。谁知闸门刚提了一尺多高就被卡住了,估计是使力不均匀,闸门提得一边高一边低,被卡在石槽里了。一枫哥连忙喊我一起来加把劲,但我们俩再怎么使力,水闸就是纹丝不动。这下可不得了,要是再动绞盘,闸门就有可能不仅提不起来,连缆绳都要绞断,闸门就会重新落下去。要是山洪暴发,闸口不能泄洪,就有翻坝的危险,那一担泉水坝就毁了。怕什么偏偏就来什么,就在这时,我们听到山上轰隆隆一声巨响,山洪真的暴发了。一枫哥二话不说,提起一根木杠就下到水坝下面。我在坝上高喊让他上来,他不听。他大声吼道,到绞盘那儿去,我一顶闸门你就用力绞,绞动了就好了。我也大声喊道,那危险,很危险。他喊道,我一撬动闸门就松开木杠跳到一边,你放心。那时已由不得人多想。我看见一枫哥搬来一块石头垫在脚下,把木杠插在倾斜的闸门一边,使劲往上撬,就抓住绞盘开始绞动。我的手上突然一松,闸门动了。我快速地升起闸门,固定好绞盘,就看到巨大的水流从闸口奔涌而出冲向下游。我抬起头,我的一枫哥却再也没了踪影。榕姐,是我亲手开闸放水送了我一枫哥的命啊,榕姐。
腊香说着又流下了眼泪。你和吴小眉也陪着她一同淌泪。良久,你们才慢慢止住。
腊香执意要带你再到坝口去看一看。你和吴小眉就跟在她的身后,重新出了学校后门。腊香把原来绞盘的位置、宋一枫撬闸门的位置、闸门当时倾斜的形势等等一一指给你看。
腊香说,第二天水退以后,我爹带着村里人去寻找我一枫哥的遗体。他们沿着小茅溪没走多远就找到了。我一枫哥,他紧紧抓住溪边的一块大石头,斜躺在那儿,脸上竟带着笑。
我一枫哥是死也不想离开野棘坪啊。腊香随口的一句话竟让你心头一震。你望着小茅溪无忧无虑地流淌,就徒步走下坝底,沿着小茅溪往前走,似乎要探究这条小溪到底要流向何处。你不做声,腊香和吴小眉也跟在你的身后,大家不声不响地往前走。
不知过了多久,吴小眉说,榕总,天不早了,我们还要赶回县城。你突然想起朱先平说过的那句话,世间已无宋一枫了。既然不再存在,何必要去寻找?你颓然止住了脚步。
回来的路上,你问腊香,后来怎么样了?
腊香说,唉,我一枫哥死了,一切就都完了。
你又站下身来看着她。腊香说,我爹本来想找县里看能不能给一枫哥追认个烈士什么的。县里把一枫哥的事迹报到省里,省里的一位负责人说,宋一枫的事迹虽然感人,但他的身份是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现在看来是搞错了,我们宣传一个知青有些不合时宜,我们现在要宣传的是改革开放的先锋。所以,一枫哥的事迹只是自治州的州报上作了宣传,省报上只是发了一则消息而已。
你说,不宣传,但应有的待遇还是有的吧。
腊香说,待遇还是有的,县里批准每月给红枫十五块钱的抚恤金。不要小看这十五块钱,我就是靠着它把红枫养大的。再有,就是这座方尖碑,省里那位领导说,毕竟要承认,宋一枫是为保护人民生命财产而牺牲的。
腊香说,还有开追悼会,省里、县里、公社都有人来,也算是热闹一场吧。以后就完了,一枫哥死了,小学校没了老师,我一个人实在是照应不过来,又没有人愿意到野棘坪来任教,就只好看着它解散败落。
你和吴小眉不住地唏嘘感叹,不知不觉又回到了小学校。腊香执意要留你们吃饭,你说还有很长的路程要走,要回去,回县城。
你对腊香说,我还会回来的。
你突然想到对于腊香,你应该做点什么,就问她,腊香,你以后怎么办?
腊香说,我还能怎么办?种地呗,再有就是看好这水坝。一枫哥生前曾对我说过,这是他的命根子,我能不看好吗?
你听了突然转过头去对吴小眉说,吴局长,我已决定在野棘坪投资。
吴小眉一下子兴奋起来,好哇,榕总,但不知您准备上什么项目?
你说,旅游。
吴小眉说,您真有眼光,这里是喀斯特地形,自然风光好,这里还是少数民族聚居地,民族风情浓郁,投资旅游有很大的潜在价值。
紧接着,吴小眉就列举了一系列旅游项目:农家乐、打猎、垂钓、登山、漂流、蹦极……
吴小眉也摆出一些可能存在的问题,她说,榕总,野棘坪过于偏远,又要修建大量旅游设施,又要修好公路,得花不少的钱啊。
你说,钱不是问题,我来想办法。
吴小眉说,那可太好了,早就知道榕总是大手笔!
你说,吴局长,不要高兴得太早了,我还有个条件。
吴小眉说,您提条件我马上向县委、县政府反馈。
你说,旅游区内要有知青文化的反映,要修建宋一枫烈士纪念馆。你记住,宋一枫必须追认为烈士。
吴小眉虽然面有难色,依然说,好,榕总,我记下了。
你和吴小眉起身要走,腊香又拉住了你,欲言又止。你让吴小眉先去把车开过来,自己则坐到桌边和腊香继续说话。
腊香说,榕姐,我还真有一件事要求你。
你问,什么事?
红枫的事。
红枫?她在哪里?
腊香又不说话了。
你说,红枫就等于是我的孩子了,有什么事你说,我一定办到。
半天,腊香才说出原委。原来,因腊香实在能力有限,无力供红枫上高中、升大学,红枫初中毕业后只能考到县里师范学校读书。这对野棘坪这个山村来说,已经是相当不错了。但红枫毕业后只能分配到另一个偏远的山村中心小学教书,这女孩儿不愿意去,就只身到省城去找爷爷奶奶。哪知爷爷奶奶多年以来失去音讯,早就不在人世了。看到了大城市的繁华,小红枫竟再也不愿意回到保宁大山里来,给腊香写信回来说是出去打工,就此远走高飞了。
你问,这孩子回来过吗?
腊香说,过年的时候还是会回来的,只是抹红描眉穿金戴银的,打扮得十分妖艳,问她在外面干什么,她也不说。
腊香说,我担心这孩子干的不是正经职业,那不是辱没了我一枫哥吗?
你说,我明白了。你略一思忖就又说,你愿意红枫跟着我做事吗?就到这马上要成立的野棘坪旅游公司工作。
腊香说,那当然好了,只是她没有干过旅游啊。
你说,这你放心,等找到她,我首先要把她送出去学习培训,保证还你一个高贵清雅的宋红枫。
腊香说,那就好,那就好。
说话间,吴小眉开着车过来了。你和腊香流着泪告别,告诉她不久就会再来看她。
吴小眉发动引擎,油门一紧,越野车很快就出了村子。
你回望着野棘坪。那时,晚霞满天,炊烟袅袅,野棘坪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群山环抱之中。
你对吴小眉说,还有一件要紧的事,就是尽快找到宋一枫的女儿宋红枫,这是当务之急。
当务之急?
你不容分说,是的,当务之急。
责任编辑 刘鹏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