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的情人

2012-04-29 07:38侯珏
山花 2012年4期
关键词:粪坑李家兰花

侯珏

2002年冬天的某个早上,兰花爸将两杯热气腾腾的红薯酒倒进该死的喉咙,便收拾好工具推起自行车出门,不料骑车下梨花口那个长坡的拐弯处时,因为刹车不灵,一股脑儿冲进了路边的草丛,飞下冰冷的文村江。他被捞到岸上以后,已经不能走路了。

梨花口李家从此一蹶不振,兰花后面的那些妹妹于次年春天不得不纷纷辍学,南下广东打工。那时候,我和剩下的三个姐姐都还在拼命地读书,学费开支几乎要把我们家榨干。到我考上高中那一年秋天,我爸爸实在顶不住家庭的负担,终于大病了一场。

在县医院住院部的病床边,我在床的一边给爸爸喂饭,母亲则在另一边抹眼泪。我问母亲为何流泪,她说爸爸在柳州工地的活儿还没有收尾,工头不给结账,家里的母猪又已经卖了来垫付医疗费,这春节恐怕是没法过了。

那天我安慰完母亲,偷偷拿了柳州工头的联系电话,径直赶回附近的学校收拾铺盖。当时兰花的弟弟李家旺,抓得一条七斤重的大蟒蛇拿去街上卖,被有关部门逮个正着,被罚了款。我背着铺盖路过新华书店门口时,正好碰见李家旺。

“大头猫,你爸住院你不去看他,背个被窝干嘛呢!”李家旺看见我,喜出望外,抢到跟前与我打了个招呼。

“你才是大头猫呢!”我有些气愤地回答他说,“李大嘴,你拆了你爸爸自行车的刹车,搞他残廢了,你不好好在家干活,来大街上晃荡什么鬼?”

“弟我倒霉啊!刚丢了几百块钱,要不我早就请你去菜市场吃螺蛳粉了。”

“你就别骗人了,说了那么多次也没见实现过。”我有点轻蔑地说。

李家旺又抖了一堆理由,最终目的是想让我请他吃螺蛳粉。我说我没钱,他就反过来说我骗人。说着说着,我们来到了县城中心花园。李家旺从一排摩托车里拉出他爸爸骑过的那辆自行车,跨了上去,踩到我跟前,叫我上车。

“我才不敢上你的车呢,冲下县东大桥可就回不去了。”

“你他妈真不识好歹,刹车早修好了。”李家旺说着,还故意用力一踩脚踏,向前冲去两米,然后来个紧急刹车给我看。

事实胜于雄辩。一个小时后,沿着曲曲折折的文村江,我被李家旺安全送到了家门口。我下了车,请他一起进家里吃晚饭,他说不敢进门,我说兄弟有什么不好意思,他说除非你大姐菊花在家就好意思了。我说你做梦去吧你。李家旺于是哈哈大笑,一溜烟就消失在我们村头,回他的梨花口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李家旺拎个行李包垂头丧气地来到我家门口。跟他来的,还有背着一床棉被,脸色灰黑的兰花母亲。兰花母亲脚还没有踏进我家门槛,就大喊着:

“菊花妈啊,不要伤心啊,我把我家没出息的大嘴撵过来跟你们家家果(我的书名)一起去干活啊!”

“我妈还在医院看我爸呢。”我迎上去回答她说。

兰花妈一惊,问:“那你真不读书了?娃啊,可是你爸妈批准了?”

“我已写了休学申请,先去干完我爸留在工地的活儿,打一年工,明年再回去读。”

“家果真是有志气,我们家旺抵得你一半就阿弥陀佛了。”说着,她老人家伸手从怀里掏出两张钱,塞到我手上,说:“这是我们家前些日子刚卖猪仔换来的钱,你拿着,和家旺当路费,到了柳州工地可要注意安全。”

李家旺就这样被他母亲逼着,跟我凑到了一起。我则背着父母,十八岁第一次出门远行。

李家旺果然名不虚传,在柳州工地里我挖井挖了不到半天,就虚脱,干不下去了,他却像个机器人似的,从来都不感到疲惫。我们坐在井口抽烟休息,我问他是不是不读书的人,身体就长得比较强壮。他把鼻孔朝向天空,喷出两道烟雾,回答说,他之所以生出这块身板,一切都得益于他的母亲。

据说兰花的母亲生完第五胎,已经疲惫不堪。

那一年,西南地区大旱,整条文村江几乎快要断流。大热天的,躲在家里的人们像被火烘过的葱花,都软完了,然而小道消息却从四处传来,说乡计划生育工作队正在各个村落摸底登记,要拉已经生过两个小孩的育龄妇女去结扎。人们在谈论这件事的时候,村子对面的公路上正有公安局的白色警车呼啸而过,更加增添了事件的紧张度和严重性。

梨花口的李家此时尚无男丁降临,与我们家的生育比赛暂败一局,显然很不服气。虽然对生育感到厌倦的兰花母亲也曾试图表达过要去结扎的愿望,可是兰花爸脸色一黑,把饭碗往地板哐啷一砸,她就不敢再吭声了。

而在那时我母亲早已去县城结扎。因为她在生我之前,已是五个女儿的母亲。

我的五个姐姐中,我大姐菊花虽说不上是我们文村江那一带的第一美女,但她若说自己是文村江五朵金花的第二朵,没人敢站出来说自己是第一。除了梨花口的兰花。

梨花口的兰花,是梨花口李家的大女儿。

那时,负责文村江接生工作的军嫂,在梨花口接下兰花的第三天,又急急忙忙背个已掉漆的绿药箱,到我们家接下了我姐姐菊花。当我爸爸从军嫂的嘴里获悉屋内哇哇大哭的新生命,是个不带柄的女孩儿,哭笑不得地直抽闷烟。军嫂见状,就挽起湿漉漉的袖子说:“哎哟,不光是你得千金,人家梨花口李家,也得了个大千金。这不,人家那么困难,孩子过三晨,昨夜还派人来邀我今天过去吃酒呢!”军嫂这话说过不久,果然听见一串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从河对岸的梨花口传过来。我爸爸的心情一下子被那炮声炸得五味杂陈,于是一咬牙,对军嫂说:

“大姐,谢谢你啦,不管怎么说,闺女也值千金,待大后天孩子过三晨,我杀狗庆贺,也请你过来吃酒!”

“这就对嘛,一回生,二回熟,下回生个蛋蛋头。”军嫂鼓励说。

从那以后,我爸爸好像要跟兰花的父亲做生小孩比赛似的,每隔一两年就添一次丁,一次一个千金。而兰花爸也不是吃素的,那些年都在忙着搞生育,搞得兰花母亲的肚子丝毫不得空闲,整个七十年代一口气生了五个女儿,兰花之后,分别是梅花、桃花、稻花、菜花。

天气热得叫人不敢外出走路的时节,为了再赌一局,兰花爸让兰花母亲和村公所的大队长、乡计划生育工作队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或者说,梨花口的李家为了再生一个男孩,与工作队打起了旷日持久的“游击战”。兰花的父亲先是在山上的西瓜地里搭建一个小小的茅草棚,对外宣传说是用来看守西瓜的,实际却是专门给兰花母亲避居的地方。工作队发现这个秘密以后,又趁着月色,沿着山路赶去那里,打算包围西瓜地,掀棚抓人。谁知兰花爸早已料到这一招,于天黑前派兰花在山坳的大枫树下的岔路口放哨,见有来人,立即抄小路回西瓜地叫她妈一起逃回家。

工作队扑了一次空。

没过几天,村公所的人发现李家的房子外晾晒有中年女人的衣服,又悄悄地走上梨花口。李家门口的两只大黄狗吠个不停。正在屋内给两岁的小女儿喂奶的兰花妈,发现有人来访,把孩子丢给女儿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后门逃出,直奔山那边的玉米地而去。

如此反反复复,终于躲过了一个夏天。

一九八四年,也就是记忆中我们西部地区文村江一带刚刚分田到户那一年的秋天,疲惫不堪的兰花妈,肚子又微胀起来了。但包括兰花的父亲在内

谁也不知道这一次,到底是不是男孩。

兰花母亲怀着李家旺到处躲藏,有一次想到家里的猪仔,就半夜跑回家喂猪仔,第二天听说工作队进村,慌忙中躲进大米缸里面,叫兰花过来盖盖子,兰花妈对女儿说,兰花,等下工作队问你妈在哪里,你不要说我在米缸里面,你说不知道就行了啊。

工作队果真找到家里来了。

工作队问,小姑娘,你妈去哪里了?

兰花很害怕,就回答说,我不知道,我妈说她不在米缸里面。

工作队进屋去打开米缸的木盖子,只见蜷缩作一团的兰花母亲眼睛发白昏倒在里面,她身下的那层白米已经被吓出的宫血染红。工作队摇了摇头,经过权宜,到牛栏去牵走了李家的一头黄牛。

当天晚上,兰花母亲醒来,不几日重新恢复了元气。工作队的人知道她那天流血并不是流产,重新开始了捉捕计划。冬天的时候,兰花母亲终于走不动了,不得不先去林地里躲避,工作队上山寻找,再逃到更远的山上的木炭窑蜗居。炭窑相对安全,兰花母亲在窑洞里生火取暖,烟雾经过烟囱从地里冒出来,望去还真像有人在烧木炭。工作队的人几次都远远地被骗走了。兰花爸每次送饭进去,看到她几乎都变成了黑人。

兰花母亲由于生育太多,阴道十分松弛,孩子要分娩了都没有什么征兆感觉。1985年春天,她是在茅厕里把婴儿给生了出来的,那姿势太正了,害得婴儿差一点掉进粪坑里面。其实根据兰花母亲后来的描述,当时李家旺只是把一只小脚伸到了粪坑里面。因为临盆经验丰富,李家旺没有被淹死,被他母亲捡回了一条命。

这下兰花爸爸心满意足了,就同意老婆去动结扎手术。在农村,据说给孩子取的乳名越贱,孩子的命就越好,兰花爸也没怎么考虑,就给他儿子取了个贱得不能再贱的乳名,叫粪坑仔。

粪坑仔生下来以后,如何喂饱他,便成了李家的大难题。李家的田地很少。兰花爸的工钱,除了给孩子买几件遮肉的衣服,基本上是拿来买米。家人很少有机会吃荤,逢年过节杀鸡,鸡腿一般都留给粪坑仔,姐姐们都把好东西让给粪坑仔吃。但他还经常说吃不饱,天天喊饿,和孩子们玩到一半太阳没有到中天就跑回家吃午饭。

有一年大年初一,村委主任的孙子手里抓着一把纸包糖在村子的小巷子里游走,正好碰见两手空空的粪坑仔。粪坑仔见村委主任的孙子手上一堆红红绿绿的纸包糖,起初并不敢起贼心,只是两眼发绿,情不自禁地把四根手指头塞进嘴巴里,堵住正要往下掉的口水。可是村委主任的孙子不知好歹,一边吸吮糖果,一邊捏着糖果在粪坑仔眼前晃来晃去,还炫耀说他家里有一大堆吃都吃不完。粪坑仔实在忍不住,恶狗扑食般飞了过去,抢走了人家手上的纸包糖。害得人家倒在地上打滚,歇斯底里地大哭。结果可想而知,年仅四岁的粪坑仔被村委主任的竹鞭子抽了一顿屁股。

到了上小学的年龄,粪坑仔不爱学习,主要爱好还是吃东西。学校离家比较远,农村的家长们不想让孩子们多走路,都用口盅给孩子们装饭去学校抵午餐。兰花母亲怕儿子吃不饱,不用口盅装饭,而改用兰花爸爸上山干活的大铝饭盒装饭给他拿去学校。可粪坑仔的肚子总闹饥荒,他早早就把装去的盒饭吃完,还有两节课没有上完,就旷课跑回家吃饭。下雪的冬天,农村的孩子习惯用小铁碗装一些炭火,再在碗沿穿挂几根铁丝做火笼提去学校上课。天气太冷,粪坑仔不想独自走路回家,就哄骗别家的孩子拿红薯和玉米去学校,中午在教室里躲避寒风,与同学们生炭火,烤红薯和玉米。同学们觉得特别好玩,纷纷响应粪坑仔的号召,整个教室俨然成了一个烧烤摊。

那年冬天轰动省城媒体的小学校火灾事故,其实就是粪坑仔和同学们在书桌下烤红薯惹的祸。

夜晚的村庄有时可以听见孩子的惨叫和大哭的声音,据传,那是某些家长在教训自己的小孩不许再跟粪坑仔鬼混而下的毒手。

侯家村的人对粪坑仔敬而远之。梨花口李家因为有这样一个不争气的儿子,个个唉声叹气。兰花的母亲曾一度气得病倒在床。只有我大姐菊花对他最好,她每次看见粪坑仔从梨花口跑到我们侯家村玩,她只要碰见他,都会面带微笑地掏出瓜子或者把从山上摘来的野果什么的送给他。

粪坑仔长到十多岁的时候,躺在病床上的母亲拿他没办法,他在学校里变得更加放肆了。两百多人的中心小学,哪里起哄吵架,闹事的主儿准是粪坑仔。校园里只要听到有人哭,老师们肯定第一个去找粪坑仔来盘问。一两个月下来,渐渐地,粪坑仔用暴力纠正了人们对他的鄙视,从前直呼他粪坑仔的小孩子们,都纷纷改口叫他阿旺哥了。

小学毕业考过后,学校食堂组织了一次毕业酒,阿旺一反常态喝醉了。喝醉了的阿旺一口气跑回梨花口抱起一个大西瓜试图解酒,吃完西瓜,阿旺的酒劲非但不减,反而更重,他踉踉跄跄走下梨花口来到水埠头,扑通跳进文村江。他的几个姐姐和同学们赶到水埠头找他,早已经不见了人影。

李家旺的母亲听说儿子跳河自寻短见,哭得死去活来几乎快要断了气。她歪在床上用歌谣式的哭声哀叹道:“儿呀家旺粪坑仔……咱家不同寻常啊吃不饱……可是你不能丢下我和你爸啊一个人跑……”

那凄凉的哭声在河对岸的我们都可以清晰地听见。李家旺当然也听见了。有人看见他从文村江下游萝卜洲的浅水滩里神奇地站了起来,抹了抹刘海和后脑的头发,挖了挖耳朵里的水,水牛一般走上了河岸。

时值我读初中二年级,李家旺因为家里实在揭不开锅,正式辍学了。

辍学以后的李家旺,迅速融入了伟大的乡村生活。他爸爸和我爸爸去县城工地挖井弄得一些用不完的工程雷管、炸药拿回家,不幸被他发现。五六月份天气燥热,他先是偷几颗雷管和导火索拿去水埠头炸鱼。雷管的威力太小,他索性回家窃取炸药,绑上雷管和石头,点燃了丢到文村江。

“嘣!”,随着一声巨响,一股巨大的水柱龙卷风一般从江面升起,那场景酷似电视上播放的美国佬在西太平洋上实施的核武器试验。侯家村的人都被震呆了。整个夏天,人们都在议论说,文村江的鱼都是被李家旺给炸死的。

李家旺不仅差点炸光文村江的鱼,还差点把自己的命炸没了。事情是这样的,当李家旺把他爸爸藏在床底的炸药偷光,漫长的夏天还没有过去。一天周末,他从梨花口出来,爬到我们侯家村大桥边那棵大榕树上乘凉。天快黑的时候,他终于听见一辆熟悉的自行车哐啷哐啷从远处驶来。他顺手抓住几根树杈,翻身跳到马路上,伸开双手向前大呼:

“爷在此等候多时了,要想回家,留下买路钱!”

我一见拦路者是李家旺,就匆忙刹车,脚刚落地,我便笑着回答他说:

“李大嘴啊,你读没读过《水浒传》?李鬼的模样可没你这么落魄!”

李大嘴是我对李家旺的专门性称谓。李家旺见我笑话他,觉得蹊跷,低头一看下身,原来自己的裤裆被撕开了个大洞洞,下身正凉飕飕的。

“大头猫,你真是个坏学生,哪里不看,光会看人家的裤裆!”李家旺说着,我已走到他跟前。我问他有什么贵干?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黑褐色的榕树果子塞给我,笑嘻嘻地说:

“我告诉你一个天大的秘密,是关于你大姐菊

花的。”

“快说,是什么秘密?”我大姐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写信回家了,李家旺这样一说,我真有点受惊。

“你帮我办一件事,我就告诉你。”李家旺脸上的笑顿时换成了奸笑。

“什么事,只要不杀人放火都可以办。”

李家旺于是把脸凑近我耳根,把他想要“借”我爸爸藏在家里的炸药的计划全部给说明白了。“作为交换条件,除了告诉你大姐菊花的秘密,我还保证送你们家十斤鱼。”李家旺拍了拍我的肩膀,补充道。

我说:“李大嘴啊李大嘴,你要是食言,我就把你们梨花口给炸平了。”

第二天,我用报纸把两根双截棍一样粗长的炸药用报纸包好,拿去榕树下交给李家旺。李家旺拿到货,嘴一歪,笑哈哈夸我够兄弟。我说:“你可以把我大姐的秘密告诉我了吧?”

“秘密嘛,”李家旺故作一脸神秘状,把嘴上的香烟移过一边,对我说:“这个秘密嘛,我说了你可不要生气。”

听到他说“生气”二字,我心里有些发毛了,但愿不是什么坏事,我心里想,口里却说:“什么呀?尽管说,我绝对不会生气。”

“你大姐菊花变肥啦!”李家旺话说了半截,拔腿就跑,远远地他又说:“我越来越喜欢你大姐啦!”

我顿时发现上了李大嘴的当,也以九牛二虎之力追了上去,我一边追逐李家旺一边骂他:“你狗日的粪坑仔李大嘴!你怎么知道我大姐变肥了?你凭什么喜欢她?你给我停住把炸药还我!”

李家旺见我快要追上他,突然来了个急转弯,纵身跃进了马路边的一块空地。我则由于惯性,双脚趔趄,往前滑了若干米。在滑行的途中,我听见李家旺“啊——”的一声惊叫。等我回过神来,转身准备去看李家旺的时候,他已经冲到我身前,以猛虎扑食之势把我压到地上。紧接着,“嘣”一声巨响,一股浓密刺鼻的硝烟和无数灰黑色的牛粪和泥块在天上飞散开来。

那是一个黑红色的夏日午后,李家旺抱着炸药踩中了一堆正在隐燃的牛粪堆,导致我和他趴在马路上许久许久,才缓缓爬起来,捂着流血的耳朵走去村公所卫生室。我们互相之间听不见对方的讲话,只听见蜜蜂嗡嗡地在脑际飞翔。我们哭着对白衣天使说,我们差一点就被炸药炸没了。

白衣天使让我们躺到白色的病床上。我们很快就眯了眼睛。当我们在夜里醒来,发现村公所外面集结了密密麻麻的民兵队和密密麻麻的侯家村人。公安局的车也来了,车顶上红色的警灯一闪一闪的,我和李家旺想不出名都难。

出院以后,李家旺的胃囊好像比出事以前增大了好几倍,并且他觅食的方法也不再是暗中偷和明里炸,他变得老实了许多。有一阵子,为了吃饱饭,李家旺不惜体力与人打赌。侯家村里那些无赖的人说,我们赌你阿旺肯定不能在十分钟内挑四担牛粪去百米之外的桑地。李家旺问他们拿什么打赌。人家说一包方便面。李家旺昂起头,朝那些人吐了一泡口水,骂他们说:“你们他妈的以为我是傻蛋二百五啊!”那些人便改口说那就四包方便面吧,再多就不行了。李家旺就笑了,他立马准备好粪铲和撮箕,对打赌的人说,“你们谁敢食言,我就炸平你们全家!”

村里面的年轻人大都手无缚鸡之力,李家旺平时在家却可以轻松肩扛一二百斤。曾有外地老板进山买木头,扛木头的工人路过梨花口时不小心跌倒,是李家旺帮人家扶住滚落的木头才避免意外。又有一次隔壁村的一头牛犊发疯跑来侯家村践踏村民的菜园,没有人能够把牛赶走,是李家旺上前把那头牛给制伏了的。因此那四包方便面,十分钟后便乖乖地进了李家旺的肚子。

李家旺除了力气好,还有一颗超常的好奇心。他小时候曾伸手去抓侯长生家的电猫而被电晕,手臂上被烧灼了一块肉。现在,当他发现人们与他打赌的赌资越来越小的时候,干脆决定自力更生寻找食物。针对春夏秋冬不同季节,发明或改造了不同的捕猎工具。比如,春耕时节牛耙过的水田里泥鳅成群,他用他妈妈在冬天缝制棉被用的十几枚长针绑在木棍上,制作了专门劈鱼的针斧;夏天洪水泛滥许多大鱼从鱼塘流窜入河,他买来老式鱼钩改造成爆炸式钓钩去钓鱼,待河水变清他就把雨伞拆掉用伞骨的钢条钢管制作鱼枪潜下河里打鱼;秋天野果落地野禽四处觅食,他就用水泥袋的封口白绳子和高弹性竹枝制作自动性能极高的套子去套野鸡和斑鸠,运气好还能套到黄鼠狼和果子狸。

虽然没读过几天书,李家旺却有一种去垃圾堆里捡零件组装成一架完整摩托车的本事。他们家的黑白电视机前些年被他酒醉后的爸爸摔破了好几回,可是每次都在李家旺的手上复活,至今已成为方圆数十里的村庄中使用寿命最长的老牌电视机。有一年夏天暴风骤雨袭击了侯家村,许多大锅盖和电视机都被雷电劈坏了,是李家旺一户一户地把它们修理好。对此,李家旺曾这样跟我开玩笑说:“我要是不把那些大锅盖和电视机修好,他们晚上没事干,狗日的不知道有多少对夫妻要超生。”

其实,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李家旺在村子里扮演能人,最不可告人的秘密就是靠近我们家。我大姐菊花虽然人长得好看,经过她手上的复杂一点的机器却总是比别人家的先坏掉。小至电筒、熨斗和收音机,大至缝纫机,出了故障,家里没人能够修好,最后只有经过李家旺的鬼手拆拆卸卸才能继续使用。为此我曾悄悄警告过李家旺,绝对不允许关门和我大姐在房间里修电器。

他当然非常听我的话。

听话的李家旺,在村子里春风得意。令他得意的还有他的胃囊。他的胃囊,不管天上飞的还是地上爬的,只要是活物,都能够消化吸收掉。这使得他未到成年人的年龄,就长得牛高马大,一副成熟后生的英俊威猛模样。李家旺的脑子,不管是我这样的书生,还是村里面的屠夫、木匠、泥水师傅、养殖大王还是老村长,都比不过他。因此村里面的妇人明里不说,都在暗中喜欢他。春节期间,那些妇人见李家旺经常出入我们家帮我大姐维修机器,她们下河杀鸡杀鸭时,偶尔见我大姐夹在她们中间洗衣洗菜,其中某一个人就对着河水说:

“哎呀,土鸡好吃是好吃,可惜太瘦小了。”

“可不是嘛,还是饲料鸡够分量,饲料鸡整天待在窝里,就等着人去喂它,快活不说,鸡棒腿也粗。”另一个人回答说。

我大姐是一个脑子比较单纯的人,她并没发现别人话里有话,就接着三姑六婆的话题跟着说:

“哪里啊,要是自家的土鸡能够吃得饱一些,长得也会跟饲料鸡一个样。”

她这话刺激了不少老公不回家过年的妇人,同时也给个别寂寞难耐的寡妇以巨大的启发。

我们村北的山腰上,有一个寡妇,一直未有生育,几年前老公得肝硬化死去,改嫁没人要,后来公公婆婆相继归西,至今孤家寡人守着一栋木房子。她从我大姐那句话里得到灵感,于某一天在园子里种菜的当儿,碰见路过篱笆外的李家旺,就十分主动地跟他打招呼说:

“李家大弟弟啊,中彩也没那么巧,让我终于在这里碰见你了!我家那台电视机不知道是受潮还是什么着,大前天突然冒出密密麻麻的雪花来,你看我这一个人在家,晚上没电视机看,可真的要闷死了。”

“说吧,我帮你修好了电视机,有什么好吃的?”李家旺的肚子估计是又餓了,说话也直奔主题。

寡妇大喜,连忙丢下手中的小锄头和菜种子,对李家旺暧昧地说:“有!当然有好吃的,今晚上你要是帮我把电视修好了,我给你吃一只老母鸡!”

当天夜里,李家旺当真拿了电路表和螺丝刀按时赶赴寡妇家。他走在村北的山腰上一路寻思着土鸡的美味。然而当他抬头望灯火阑珊的寡妇家的时候,却远远地看见一个熟悉的男人身影走在他前面。几分钟后,那个人影突然弓腰垂背,步伐变得鬼鬼祟祟,接近寡妇家时,那人没有推开大门,而是把身子一拐,绕进了房子的背面,蹑手蹑脚消失在一片漆黑之中。

李家旺费了好大的心机,才移动到屋后附近的隐蔽位置,在男人后方,与男人、寡妇之间形成黄雀在后之势。由于书读的少,李家旺的视力极好,借着洗凉房内透过木墙板射出来的微弱灯光,他隐隐约约认识出前面这个把眼珠贴在墙板缝上的男人,原来是侯家村的光棍一。

光棍一平日在村子里是个有心无胆的人,量他不会杀进去吓人。李家旺心里这样想着,觉得再跟着凑热闹没什么意思,况且寡妇已经约好自己来修电视机,肯定不会放光棍进去,就设法悄悄离开是非之地了。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村北的山腰上便传来了寡妇的大骂声。她骂得很难听,骂什么粪坑仔是一个不守信用的骄傲自大的到处吃屎野狗。太阳爬坡以后,寡妇来到村子里继续骂。一时间,李家旺不必花一分钱广告费就当上侯家村的明星了。

如果说李家旺被寡妇恶意宣传是一件偶然事件的话,那么后来他在群众中威望大增和在文村江一带名声大噪,则是必然的事情。

自从李家旺发现光棍一偷窥村北寡妇洗澡一事,他在光棍一眼中,便好比掌握了紧箍咒的唐僧。每当光棍一想在梨花口李家人面前耍威风,或要说什么对李家不利的坏话,李家旺就怒目一瞪,用眼神告诉对方,你若是牛逼,我就把你的秘密宣布出去,让你身败名裂。光棍一在私下场合得到过李家旺的口信,心中见他要开口泄密,不得不气短妥协,香烟不断递过来,叫李家大弟弟不要发怒有话好好说。

除了光棍一,李家旺还掌握了光棍二、光棍三、村口四、光头七、长颈六等几个人的把柄。他有时自己去盯梢,有时也派几个聪明的铁杆粉丝跟屁虫小孩去搜集情报,后来竟发展到整个村子的小孩都是他的线人。他成了那些偷窥者、翻墙汉们的克星。干坏事的人想打他,无奈打不过他,他们为了封口,久不久送给他几包烟、几十块钱;而那些外出打工的男人们通过其他渠道了解到李家旺善于盯梢,纷纷叫他兄弟,私下里请他去县城吃饭,送他东西,招呼他要是家里女人若有什么情况立马告诉他们。李家旺觉得自己他妈的居然比村委主任还要牛逼了,有点害怕,有点想笑。他笑着推辞人家的礼物,说大哥放心、大叔大伯放心,我不能要你们的东西,我吃饱就行。

春运过后,李家旺渐渐觉得自己好像是妇女们的看家狗,是好汉们的拦路狗,很没有道德,对于盯梢一事,此后大半年里再也提不起兴趣了。

是我大姐菊花的出现,才使他重新扮演侦探的角色。

2001年仲夏,我大姐说是要办理第二代身份证,从广东请假回家。她的鞋子刚踏上侯家村的大桥,整个侯家村的人,便全部知道美女回来了。大热天的,我大姐穿着一件说透明又朦胧,说朦胧又见肉的鱼网式吊带装和一条巴掌大的超短裙走在村子里,不知扭酸了多少男人的脖子,招惹了多少女人的妒忌。隔壁村许多后生听说菊花回来,纷纷聚集到我们村赌钱。其实他们是为了在傍晚时分看我大姐下河游泳。

夏天的每个傍晚,我们村的男女老少都会不约而同地走向文村江游泳。清幽幽的文村江,给蒸笼下的人们以吃冰棍般的清凉享受。夕阳下,人们在河里你追我赶打水仗,小孩子们比赛着从大桥上往下跳,女人们梳洗着自己的头发,男人们则穿一条短裤沉入河里,许久后在某个位置找到一块可以站立的岩石,落了脚,浮出一颗头颅,定睛观看江面上发生的一切。

我大姐是他们观看的主要对象之一。

我大姐和所有女人一样,游泳的时候并不脱掉身上的衣物,她直接从水埠头向河中央走去,让河水从膝盖慢慢上升到乳房的部位,然后把头往水里一扎,在水底下做了好一阵子花样,才浮起来,开始游泳。

但我大姐的衣服要比一般女人更短、更薄、更性感,我大姐的游泳姿势比一般女人更要撩拨人——她使用的竟然是仰泳的姿势。那些在河里凉快的男人们,都把目光射在她浮起的两座乳峰上,仿佛那是聚光镜下的火柴头,随时就要在水面上烧起来。

在一群观看火柴头的男人中间,李家旺注意到猪头皮这个人特别可疑。猪头皮是隔壁村杀猪佬的独龙仔,长得白白胖胖,浮在水上的猪头皮浑身上下看似一个大型的肉丸。他积极地在人群中欢呼,起哄,不仅掀起波浪向游泳中的菊花打去,害得菊花直被水呛,还不害臊地对着菊花唱一些叫人听了脸红的不雅山歌。

不知从哪里听说我大姐要去县城办证,猪头皮一大早就开摩托车到桥的那一头等。

我大姐原先并不想理会猪头皮,任凭猪头皮如何笑脸相邀,她都拒绝坐上他的摩托车。但等了半天,仍不见搭客的面包车驶来,眼看太阳就要当头了,我大姐烦躁不安,最后终于勉强坐上了猪头皮的摩托车。猪头皮引得我姐菊花上车,好比嘴馋的小孩子得吃了糖果,兴奋得直吹口哨,刚刚点燃的香烟被他扔掉,他让菊花坐稳后,一松离合器,小马达欢腾地出发了。

这时扶着破自行车站在不远处的李家旺,简直快要气炸了。他迅速跳上自行车,交警追违规车辆一般向猪头皮的摩托车掀起的尘土里飞去。

当天下午,我大姐坐面包车回到村口,一下车就呜呜地哭着走回家。人家问她出了什么事,她也不回答。直到猪头皮满脸青一块紫一块地开车路过我们村,村里人才意识到是怎么回事。

李家旺是第二天才从县城悄悄回来的。

猪头皮在县城遭李家旺跟踪、暴打后,曾放话说要回去铲平梨花口,不铲平梨花口也要截了李家旺的一只手臂。

一时间,整条文村江流域沸沸扬扬,人们添油加醋地猜测、传说着菊花、猪头皮和李家旺之间的三角关系。许多难听的话传到了我大姐菊花的耳朵里,比在瓷碗上刮钢刀还要刺耳难受。菊花最后不得不亲自出面,叫猪头皮不要动李家旺一根毫毛,同时她命我传话给李家旺,今后再也不要在她菊花面前出现。

剑拔弩张的猪头皮,听了我大姐的几句甜话,一下子就撤下了战旗。

李家旺听完我的口信后,恰似被困于笼内的狮子,一下子泄了气。泄了气的李家旺一来害怕猪头皮纠集隔壁村的后生仔手执杀猪刀来寻仇,二来害怕我们侯家村的人嘲笑他,因此不敢出门,只好终日病恹恹地趴在自家床上,打开VCD大声播放流行歌曲。任贤齐的《伤心太平洋》从早到晚由梨花口飞向侯家村,人们都听得耳朵快要起茧。直到有一天,他觉得听别人唱不过瘾,于是去街上买来一把吉他,自己乱弹乱唱。几个月后,他竟然可以用吉他准确地弹唱BEYOND的歌曲了。

那一年八月十五晚上,月明星稀,李家旺背着吉他走下梨花口,到我们村参加首届卡拉OK比赛。他自弹自唱,居然夺得了一等奖。

李家旺能够安全地在我们村唱歌获奖,说明他和别人的过节已经烟消云散。秋高气爽的季节,他又开始到田野里,到山谷中去打野味了。

那年冬天,我大姐菊花从广东回来过年。李家旺的大姐兰花正好在大年初二出嫁。不仅是兰花出嫁,村里的好多姑娘都接二连三地嫁出去了。从初二到十五,整个文村江流域每天鞭炮齐鸣,锣鼓喧天,接亲的队伍遍满山岗。特别是正月初六那天,猪头皮居然到我们侯家村娶走另外一个姑娘。他的接亲队伍路过我们家门口时,足足放了十多分钟的鞭炮。

鞭炮声炸碎了我大姐的心,使她在家整整哭了一天一夜。

元宵节终于过去,村里打工回来过年的姑娘们又纷纷扛着行李出门,唯独不见菊花。直到正月底,我大姐仍然没有去广东的打算。有一天早上,突降暴风骤雨,侯家村许多户人家屋顶的瓦片噼里啪啦被狂风掀掉。我们家走廊的晒衣杆也叮铃哐啷地撞击着房墙。我母亲睡不下,早早起床捡柴禾做饭,当她从柴房出来,正好在茅房门口正面碰见我大姐。我母亲大叫一声:“菊啊!你的眼睛怎么啦?”

我们全家人顿时都被吓醒。原来,大姐的眼睛又红又肿,只剩下了一条叶片薄的缝隙。

经村里懂中医的人查看,我大姐患上了一种病——迎风泪。这种病非常难治,懂中医的人说,迎风泪主要是因为肝脏和肾脏严重亏虚,一旦受到冷风直吹,就会流泪,如果经常泪流不止,眼睛就会变成色盲甚至失明,年纪轻轻犯下这种病应该及早治疗。

我爸爸问:“那什么药可以根治这种病?”

懂中医的人回答说:“新鲜大蛇胆。”

我爸爸又问:“这大冷天的,哪里有新鲜大蛇胆呢?”

懂中医的人眯着眼睛,想了半天,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梨花口李家的果园附近就有一条大蛇,去年春天我路过那里时,曾经发现过一张一丈多长的蛇皮,如果没有看错的话,应该是一只大蟒蛇。”

药方是开了,可叫谁去抓蛇呢?春天还没有刮暖风,蛇还睡在洞里面,难道要把梨花口挖个遍地开花?那是不可能的事情。那一段时间,可愁死了我的父母。我去街上买了一堆眼药水,我大姐日夜滴药,恨不得把小塑料瓶吃进肚子里,眼睛也丝毫不见好转。

正当我们家人手足无措之际,一天下午,我们的家门被敲开了,是李家旺。只见他双手抓住一条黑甘蔗一般粗的蛇,气喘吁吁地站在我爸爸面前,说:

“伯,我给你拿蛇来了。”

我爸爸说:“一条蛇哪里够,只怕是菊花的命遇上凶神,眼睛注定坏了。”

李家旺问:“那你要多少条?”

我爸爸说:“懂中医的人说了,一颗蛇胆分服七天,七七四十九天,一共要七条蛇。”

李家旺于是与我爸爸一起把那条蛇杀死,取了胆后,也没说什么话,就离开了。

不久后的一个春天,也就是2004年春天,我大姐菊花吃了李家旺送的十几条蛇和十几颗蛇胆,眼疾真的被治好了。可是李家旺抓蛇的劲儿刹不住车,把我们村周边的蛇抓光以后,他的行踪范围扩大到了方圆百里之外。他抓到蛇,拿去县里卖,居然打开一条财路。那时村里的许多男劳力,没什么钱路,纷纷效仿李家旺去抓蛇来卖。一时间,我们侯家村掀起了一股抓蛇的风气。

直到有一天,李家旺被有关部门抓去罚了款,不得不跟我去柳州挖井另谋生路,村里忙于跟风抓蛇的人才渐渐收敛。

据说我和李家旺去柳州挖井的时节,文村江上下闹了一场很大的鼠灾,田里的稻谷,山上的包谷和红薯因为遭到老鼠的蹂躏而严重减产。

在柳州建筑工地挖井桩的日子,我和李家旺每天把活干到一半,都要坐在井口边抽支烟。一条直径一米宽的井桩要往地下挖十多米,三角手轮车架在井口正上方,吊着一只铁桶放到井底。一般都是我先下井挖泥巴,李家旺在地面摇轮车,把一桶桶泥巴拉到地面倒掉。更多的时候,是李家旺下井作业,因为他力气大,可以扛着沉重的风枪在下面击打白色的膏泥和冒水的岩层。当我的手臂实在摇不动了,李家旺就带着一身泥浆爬上井口来,跟我一起抽烟闲聊一会儿。

有时候李家旺会从他的解放鞋鞋底摸出一个发绿的铜钱或者一小块残破的青瓷片递给我,有时候他又会笑咯咯地摸出一张叠成纸飞机的一块钱纸币来。我便问他说:

“兄弟,你是不是想发财想疯了?”

“难道你不想吗?”他反问道。

我说:“想啊,怎么不想。我做梦都想挖到一坛子金条,古代的银元宝也可以。”

“我怀疑你爸爸家里肯定藏有金条或者元宝,你信不信?他都挖了一辈子的井。”

“哈哈,他藏有金条?那我就不用来这里跟你挖井了!”我说。

除了奢谈财富的事情,我们也常常互相批发一些黄色笑话。黄色笑话是舒缓疲劳的特效药,在我们工地的帐篷里,其他工人的床头压有许多淫秽的杂志。偶尔,我们早上出工的时候李家旺会顺手牵羊,扯一本杂志带到劳动现场。但他大字不识几个,大多时候是我念笑话给他听。他听着听着,一把抢过我手上的杂志,眼神钉子似的盯在封面女郎的胸口上。

“你大姐菊花的奶子肯定比她大。”李家旺面带诡秘地对我说。

“你大姐兰花的奶子才叫大呢!”我反驳说,“她生过小孩,胸口都快被奶水胀破了。”

李家旺于是把杂志往我头上砸来,说:“你这个傻大舅子,要是我能够娶你大姐做老婆,她的奶子不是文村江第一,也肯定是第二啦!”

我站起来,欲把李家旺一脚踢下井。

李家旺一闪,自行溜下井底去了。

我在井口朝黑洞洞的井底骂道:“李大嘴粪坑仔,你个井底之蛙就别妄想吃天鹅肉了!至少我不同意——”

“嘭嘭嘭——嘭嘭嘭——”李家旺似乎听不见我的话,发动风枪开工了。

一个半月很快就結束,工程结算下来,我除去和李家旺分到的工钱,还拿到了我爸爸之前的工钱,加起来有五千多块。李家旺陪我去银行存了钱,出到银行门口,我们在石狮旁的阶梯上坐下,他问我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我说回家。李家旺说那我跟你回家。我说我过完春节要继续读书,他说读书有个鸟用,不如过完节我们一起去广东闯天下。我回答说,要是我考不上大学肯定去广东,你先去那边好好闯,等我的消息。银行内的保安见我们两个农民工坐在门口抽烟影响市容,便拿着电棍冲出来,叫我们没什么事赶紧走开。

在老家过完春节,我要重新回学校复读。李家旺借来他大姐夫的摩托车,送我去县城。我准备迈进校门的时候,他一把扯住我的书包,对我说:

“大头猫,我和你是什么关系?”

“好兄弟!”我说。

“你这么笨,怎么考大学啊你!我是你姐姐的情人,等你毕业了,我就成了你大姐夫!”李家旺放下我的书包,一踩摩托车油门,“突突”地朝我们县高中大门口喷一股白色尾气,飞一般溜走了。

李家旺最终没有像他在银行门口跟我说的那样,要去广东闯天下,而是回到梨花口,继续重操旧业,抓蛇、打鱼、猎野味。后来我才从小道消息了解到,李家旺之所以不去广东,是因为我大姐菊花的眼睛治好后也不再去广东了。

这让我对他在感到不屑之外,竟还有了一点敬佩。

后来我去读了大学,对李家旺的情况便知之甚

少,只在每月月底与家人通电话的当儿,顺便打听个零星碎片。据说村子里的青年大都外出打工了,去广东去浙江,去北京去上海,哪里都有人去,只剩下一群无赖和脑残的少年窝在村子里瞎混,加上梨花口李家老头不久后因病去世,李家旺葬完父亲,实在闷得慌,不得不跟随他未出嫁的五姐菜花去广东打工。可是夏天广州的天气太热了,毒辣的太阳简直要把李家旺的衣服烧光,最后他真的受不了,连一个月的抵押金都懒得去索要,便独自离开露天油漆车间买车票逃回老家。

然而老家毕竟不是年轻人长待的地方,李家旺在文村江泡完一个夏天的河水,入秋以后,又在他母亲的骂声中离开梨花口,南下广州。

这一次,他不再去做油漆工人,也不去他五姐所在的皮鞋厂,而是在一个小学同学的引荐下,进了电子厂。去了以后,也不要干什么活儿,只是跟几十个合作伙伴成天窝在宿舍里听经理讲课。大家吃的是一些青菜根和豆腐汤。李家旺是那种饭量大的人,哪里能够忍受肚皮贴背的培训时光。他想直接进车间干活。但领头的组长说,他们的工厂不在广州,而在汕头。李家旺就问那我们什么时候去汕头,组长说要等你交了三千块钱押金,才能带你去。李家旺发现不妙,想立马走人。

几个人就围了上来,团团挡住他的去路。

李家旺大手一挥,从腰间抽出一把啄木鸟匕首,向众人刺去。

李家旺最终逃出了出租房,逃出了小巷,逃到了火车站。

“我刺翻了他们中的一个人,另外两个人也被刺中了,其他几个人见挡不住我,都退开了。”

当我在大学校园附近的啤酒摊上请李家旺吃夜宵的时候,他这样三言两语跟我描述当时的情景。

李家旺是来找我借路费回家的。他离开广州时,身上只有一张钱,那张钱的面值是一元。

“我是爬火车来找你的。”李家旺咧着嘴对我说。

我说:“一百块钱够不够?”

他说:“刚够。”

我说:“你不如在省城学点手艺,比如,烹饪、修汽车之类,我们学校食堂经常招人的。”

“我没有文化啊,”李家旺说,“学那些东西需要文化,而且我也没有钱去交学费。狗日的,真羡慕你,什么事不用干,光读读书,泡泡妞,毕业以后便可以当干部了。”

我无语。不好再建议他做什么,只好请他侃一侃他在广州的经历。他一边讲故事,我一边给我们两个人的酒杯倒酒。凌晨时分,李家旺醉了,我也微醉了。我带他回宿舍住了一宿。那天晚上,李家旺悶抽了一包香烟。第二天早上上课前,我送他离开了校园。他临行前要把他的手机送给我,作为我借他一百块钱的交换。我说没有必要。他说,那以后我娶了你大姐菊花,再扛大猪去你家感谢你吧。

我说你回家后好好做人不出什么事就阿弥陀佛了。

不料到寒假我回老家时才知悉,李家旺因为帮村里看守公共鱼塘与外村来的窃贼搏斗,打残了窃贼,被外村人说狠话威胁。他害怕祸及家人,再次南下广东。

有人说他在广东帮人看守赌场,也就是充当打手的事儿。

那年春节,听说我大姐菊花要嫁人了,李家旺专门从广东给我打来电话,叫我转告菊花,他李家旺将终身不娶。我在电话里笑话他:

“你李大嘴光会吹牛,鬼才信你啊!”

果然,李家旺后来食言了。

他母亲弥留之际,他从广东带了一个染了红头发的女人回到梨花口。他母亲看了一眼李家旺带回来的红毛媳妇,眼睛一闭,归西找李老头子去了。

李家旺安葬完母亲,就整天在梨花口的家里睡大觉。他从广东带回来的音响设备,终日雷鸣一般响彻山谷,那几乎要把木楼板震断的重低音,震掉了梨花口冬天的积雪,震掉了梨花口在春天盛开的梨花,最后,把他的红毛老婆也震走了。

去年夏天,当我大学毕业考上乡里的选调生,回家请客喝酒的时候,看见他也夹在人群中吃酒。曾经高大英俊的李家旺,黑头发长出了白丝。我走过去与他碰杯,他似乎对我感到很陌生。我用左手拍了拍他的右边肩膀,发现那里空空如也——他的一只手臂好像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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