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

2012-04-29 07:16夏青
山花 2012年4期
关键词:登科

夏青,曾用名天衣水月,男,汉族,大专学历,20世纪70年代中期出生于贵州湄潭县,曾在《北京文学》、《莽原》上发表过诗歌、中篇小说。某企业职工。

朱登科是我驾校的同班学员,小我十一岁。由于我在全班学员中年纪排在第二位,大家都管我叫二师兄。從报考驾校那天开始,我和朱登科就成了一对唇齿相依、甘苦与共的难兄难弟。

考驾校先要经过体检,其中有一项是辨色看图。我是第一次接触到那玩意儿,没有任何经验。体检的女医生打开书,随手翻了一页,是一个茶壶(这是我后来看出来的,那次体检被淘汰后,驾校的教练告诉我,看这种图一定要隔远了看,还要稍微斜一点才能看出全貌。)我当时离得很近,只看到一支长长的脖子伸出来,很像引吭高歌的鸡,我兴奋地回答:鸡!女医生白了我一眼,又信手翻了一页,是一只坐在地上啃竹子的熊猫,我又看到一支长长的脖子直冲云霄,于是回答说:鸡!

没有想到,那个年轻的女医生外表楚楚动人,其实却长着一口比鳄鱼还要尖锐的牙,她冷哼了一声,说:鸡鸡鸡!哪来这么多鸡?一天到晚除了鸡你还认不认识别的?知道的都说你是来学驾驶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来逛窑子嫖妓的!

接下来就是朱登科,女医生信手一翻,这次,真的是一只鸡!朱登科犹豫了一会儿,也许是我前车之鉴的原因使他立志要做个心地纯洁的男人,又或者是那个杀气腾腾的女医生让他感到说不出的畏惧和压抑,他愣了几秒钟,终于支支吾吾地说出一个外形酷似鸡而又不带任何贬义色彩的动物——天鹅!

他在一番深思熟虑后回答不是“鸭”或者“鹅”,而是相对高贵圣洁的“天鹅”,充分暴露了他内心的焦虑紧张,还有潜意识里他自己也没有觉察到的对女医生的巴结和讨好。这些说明他是一个有点怯懦的人,至少内心不够坚定、勇敢、强大。

我们俩都栽了,而且,都是栽在一堆鸡身上!

饶有趣味的是,那次在辨色认图中被淘汰的总共有七个人,全部是男性。

对于这个独特的现象,我们同班的小师妹陈瑜湄有一套她的解释。据她得到的可靠消息,那個女医生的老公有了外遇,一脚把她踹了。所以她把满腔的怒火都发在我们身上。

陈瑜湄是我们班上最小的师妹,她家原本是市郊区的菜农,自家盖了一栋三楼一底的住房。随着城市不断发展,她家所在的郊区成了新兴的开发区,拆房还房后,得到两大间门面和三套一百平米左右的商品房。陈父也是个很有经济头脑的人,拿出一间门面搞起轿车配件的销售,另一间门面搞起汽车保养美容,從此一举跻入富人的行列。

陈瑜湄有一个哥哥。她哥哥在大学毕业那年,和几个同学一起到郊外的水库游泳不幸被淹死了。大哥去世后,陈父给陈瑜湄招了一个上门女婿,翁婿俩一起料理陈家的生意,陈瑜湄成了一个全职的家庭主妇。

其实,家庭主妇只是个冠冕堂皇或者是名副其实的称呼。陈瑜湄更像一个社会活动家,对家务、生意一律不插手不说,成天约一帮姐妹玩得像脱缰的野马。某家企业的职工在闹市区罢工堵路,某个学校的高三女生被杀死在校园,某人的老婆和人私奔了,大到社会上具有轰动效应的事件,小到每家每户的桃色绯闻,她都了解得清清楚楚。而且,她一打听到任何风吹草动,就像过去生产队挂在电线杆的小广播,立刻传得尽人皆知。

陈瑜湄长得矮胖,宽脸,下巴下垂着一圈肥肉,水桶腰,整个人是一个十足的肉墩子,庆幸的是她还年轻,肉质饱满厚实而不松弛,丝毫不像中老年人那么臃肿。或者正是由于她太胖的原因,一双眼睛显得出奇的小,时刻骨碌碌转个不停,说不出的诡诈、精怪。

古灵精怪在现代汉语中是一个中性的词汇,但在我的家乡,精怪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贬义词,它是指那些搬弄是非、煽风点火、做精作怪的人。

全班学员里,陈瑜湄是最活跃的一个,又是最不受人欢迎的一个,同时还是没有人敢惹的一个。

那次体检我和朱登科被淘汰后,驾校安排我们七人又去另一家医院复查,结果除了一个姓江的学员是真正的色盲外,我们六个人都合格了。

我和朱登科带着死里逃生的喜悦约定当天晚上一定要好好庆祝,我特地叮嘱他把老婆也带来。之所以力邀范静一起吃饭,是因为一个传说中的美女对一个男人实在很有吸引力,更何况还是悍妇级的美女,对于我来说,更有着无法抗拒的诱惑力。我一直很纳闷,也很好奇,那个女人到底长着什么样的三头六臂?

那天晚饭时,朱登科带着他老婆范静一起来了。

范静穿着一件乳白色的长袖字母T恤,一条镶花的牛仔裤,一双黑色凉鞋。平心而论,这的确是个标准的美人胚子,身材高挑,细腰窄肩,丰乳翘臀,一张鹅蛋脸,两道淡扫的眉毛画得恰到好处,不浓也不淡。言谈之间笑语不断,举手投足落落大方。给人的印象是豁达、开朗、乐观、容易相处。不像没有见过世面的乡下少妇,也不像个凶巴巴的母老虎。

很快,范静的不寻常之处就显露无遗。我们刚围着餐桌坐下,她就开始夸我身上的西装高档、有品味,接着又從衣服顺藤摸瓜地赞扬起我的相貌。她一出场就掌控着场面,她的话语和态度带着社交场的圆滑世故,还有点不易觉察的虚情。我不愿再和她进行这种无聊的应酬了,说:我们点菜,边吃边聊。

我们点了一盘白斩鸡,一盘糖醋排骨,一盘豆豉回锅肉,一盘青椒皮蛋和一份白菜豆腐汤。我要了一瓶白酒,问范静:你喝什么?啤酒还是饮料?

范静大大方方地回答:我是豪爽人,不喜欢弄虚作假,你们喝啥我喝啥,就来白的!

我喝酒抽烟都会,可没有一样是精通的。给我一支烟,我抽不出好坏;说到喝酒,茅台酒和劣质的包谷酒在我口中没有什么不同,都是一样如刺在喉难以下咽。至于我的酒量就更羞于启齿了,朋友们给我取了个外号,称我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二两飘,三两倒”,一喝到两三两,我就面红耳赤、口齿不清、唧唧喳喳地说个没完没了,整个桌子上都是我的声音。我喝酒,完全是图和朋友们聚在一起欢快热闹的气氛!

几杯下肚,我开始头昏脑涨、舌头发木。范静似乎看出我酒量差,每次斟酒的时候都只给我倒小半杯,以便我能多扛一会儿。一瓶洒快喝完的时候,范静也有了醉意,话语越发多起来。

我借着酒兴,说:师妹住在哪里?

这句话勾起范静的伤心事,她无限委屈地说:还能住哪里?只能捡些又破又烂、没人愿意住的房子租!我这是上辈子造孽,嫁了个窝囊透顶的老公……

朱登科夹了一块鸡脖子,放在口中狠狠地嚼着,嚼得嘴里“噼噼啪啪”作响,好像和那鸡脖子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始终不发一言。

我微微有些不快,脸色沉下来。一方面是为朱登科抱不平,另一方面,一个女人在大庭广众下辱没自己的老公,无论如何都是不应该的。范静似乎察觉到我的反应,立刻识趣地闭嘴,给我斟了一杯酒,说:不提那些扫兴的事,今天你们师兄弟高兴,我敬你一杯。

不得不承认,这是个精明乖巧的女人,善于察言观色揣摩人心不说,最重要的是,进退之间时机和分寸拿捏得也恰到好处!经验告诉我,一个过分

圆滑乖巧的女人一旦蛮横起来,那将是一个无法预料的狠角色。

这个自小生活在乡下的女人,怎么可能在社交中八面玲珑?而且,这对夫妻完全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他们怎么会走到一起?这些年的日子又是怎么过来的?一切都是谜!

也许真是冥冥中的缘分,朱登科和我成了邻居。

我住在开发区一个叫“东方馨园”的小区里。这里的原住民是郊区的居民和农民,小区被一堵围墙围着,外面是一大片破旧不堪的楼房。我们小区原本是开发商开发的首期工程,外面那批楼房是第二期工程。不成想,居住在那里的房主大都是些棘手的钉子户,他们联合起来向房开商提出很多苛刻的条件,双方就拆迁的赔付问题一直谈不拢,故此二期工程的开发一直搁浅着。

朱登科开始并不在这里租房住,后来辗转打听到这里的房子面临拆迁,房租便宜不说,而且是按月付,于是搬来这里。

成了邻居,我们走动得密切起来。准确地说,都是我在走动,不管我怎么诚心邀请,他们是绝不来我家里的。在城里人面前,这对夫妻多少有些自卑。有时候,我买点水果、牛奶,有时候是单位发的茶叶、菜油,遇到我想喝酒的时候,就买点鱼、鸡和啤酒,直接到他家做饭吃。

这是一栋三楼一底的民房,至少是20世纪80年代左右修建的,墙是老早以前用红砖砌成,每扇窗子外面密密麻麻地爬满了电线,闭路线。窗外的晾衣杆上挂满了袜子、内裤、乳罩……一条已经变黑的白色塑料下水管道布满青苔,從顶楼一直连接到一楼的水沟,水沟里漂浮着菜叶,剩饭,还有股小便的恶臭。

我走上二楼,走廊的一侧是公共厕所,厕所外是公用的自来水管。朱登科租住的是一里一外两间房,月租金一百五十元。外面是客厅,门边放着一套转角的橙色皮沙发,门对面的墙前放着张木茶几,上面是一台21英寸的长虹电视,大厅中间是一张折叠的白木桌。里面的房间是卧室。

由于没有厨房,夫妻俩在走廊靠墙处安了一张底下带门的桌子,门上带着锁,桌面上放着电饭锅,电磁炉和菜板,油盐酱醋之类的调料和碗都锁在下面的门里。

我到朱家的时候,范静正在走廊上做晚饭。她正在做麻婆豆腐,她把豆瓣、糟辣椒、花椒、姜丝、蒜泥往油锅里一放,一股浓郁的香味迎面扑来。朱登科则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做他的根雕。

朱登科的木工做得好,此外,他还有一样绝活——根雕。他的根雕做得活灵活现、栩栩如生,一刀一笔都颇见功底。现在,他正在雕一处凤尾竹下的吊脚楼。几簇挺拔的修竹,一座翘檐微卷的吊脚楼,更绝的是,在修竹和吊脚楼前还雕着一弯逶迤流动的河流。

我一直认为,朱登科不适宜生活在城里。对物质他没有太多的追求,只要吃饱穿暖了他就心满意足。每天做工回来就做他的根雕,除了根雕,他还有个爱好就是钓鱼。这个男人從外在到内心都是简单透明的,崇尚悠闲、怡然、淡泊的生活,只是这种生活态度和快节奏高质量的城市生活是那么的不和谐。

转眼到了考科二的时间。这次考试,我,朱登科,陈瑜湄都没有考过。

我考不过是在意料之中的,一方面是工作忙,练的时间少,还有,我对这种机械和技术含量高的活反应格外迟钝。陈瑜湄考不过也在我的意料之中。在我看来,她学驾驶纯粹是富太太闲来无事的消遣而已,并不是真心想學技术。我们随时都能在驾校看到陈瑜湄,可就是看不到她练车的情景。每次一到驾校,陈瑜湄先把新近打听来的小道消息拿出来和大家分享,顺便也向大家打听最近有没有发生什么有价值的新闻,最后约上几个死党,一起到驾校旁边的麻将馆打起麻将!

至于朱登科没有考过就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在全班学员中,他是练得最好的一个,有时候练车的学员太多,教练在带不过来的情况下,经常让他带一些学员,为此大家给他取了个外号——助教。朱登科缺的不是实力,而是考试时心里的承受能力。

考试掉下来的当天下午,我买了半只鸡、卤猪耳朵和啤酒径直来到朱登科家。刚走到朱登科家楼下,就听见范静的怒骂像尖刀一样從房间里传来:你全身上下除了长着一根鸡巴外,还有哪一点像个男人?你了不起噻!你本事大得很!你带的徒弟个个都考过了,你这个做师傅的反而掉了下来!羞死你家祖宗八代的板板喽!

我走上楼,朱登科蹲在房门口,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像个做错事不敢回家的孩子,神情忐忑、局促不安。范静坐在客厅沙发的一角,穿着一套白底黑格子的纯棉睡衣,趿拉着拖鞋,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跷着二郎腿,就像一颗点燃引信的炸弹,雷霆万钧地威力大作,那些刻毒的言语就像密集的炮弹,纷纷射向朱登科的要害。朱登科從始至终都低眉顺眼,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就像菜板上任人宰割的肉,没有出言反驳,甚至没有一点儿反抗的企图。

一见到我,范静止住了怒骂,起身给我倒了一杯茶,有一搭无一搭地和我闲聊,嘴上虽然不骂朱登科了,但两道眼神就像锋利的刀片,不时恶狠狠地瞪朱登科一两眼,好像恨不得要剜掉朱登科身上的肉。

我对范静说:弟妹别太生气,考试掉一两次很正常,驾校多次补考的也大有人在,你看我不也掉下来了?

在我的安慰下,范静的气似乎消了不少,她说:照我说,你们还真是一对难兄难弟,遇到什么磨难都在一起!

我呵呵一笑,说,今天是我们的蒙难日,我买了些菜,待会儿和师弟好好喝两杯!

范静难堪地笑了,说:这怎么好意思,每次来都带这么多东西,师兄真是太客气了。

朱登科上前来接过菜,说:我去做饭!

范静白了他一眼,说:你做什么饭?你陪师兄好好聊聊,做饭的事交给我了!

朱登科唯唯诺诺地连连点头。我依稀感到,范静对朱登科的不满恐怕并不是因为穷,可能还有更深层的原因。任何一点小事都能使范静歇斯底里疯狂发飙,这不是不满,是——恨!

按照驾校的惯例,学员考完科二,要请教练吃饭,费用由那些考过关的学员平摊,没有考过的不用出钱。而且,考过的学员不一定要带家属,没有考过的学员只要家属有空,一定得带上一起高兴。

我们全班三十八个学员都到齐了。在“仙来酒家”的一间大包房里,大家尽情狂欢。

大家正喝得带劲,先吃完饭的陈瑜湄拿着一个空啤酒瓶,当做话筒放在嘴边,说:北京来的急电,长城遭到严重损坏,请速派四个人抢修长城!

我早已被灌得天昏地暗,又落在酒局里脱不开身。听到陈瑜湄的号召,我立刻和陈瑜湄、朱倩倩、姚小刚坐到麻将桌前,开始进行一场利己主义的大抢修。虽然每次抢修长城都是我付出得最多,但总比掉在酒局里生不如死强!

酒局终于结束了,朱登科夫妇不打麻将,先行告辞。

朱登科夫妇刚走出包房,姚小刚在堂子打了一张九筒,说:真想不到,朱登科那小子还是个福人,找个老婆这么正点!

陈瑜湄從鼻孔中喷出一股冷气,说:什么正点?一看那女人就不是什么正经货!这种女人给男人玩玩还行,要娶回家做老婆,早晚会被她害死。

陈瑜湄的语气是酸酸的,字里行间又带着浓烈的火药味。

场面顿时安静了,大家都听出陈瑜湄语气的不

善,没有人说话了。陈瑜湄把脸转向我,说:二师兄,我真是搞不明白,你好歹也是个文化人,怎么会和朱登科那小子走得这么近?不管從哪方面说,你们完全不是一个档次的!

这话明显带有挑拨性,任何一个成熟稳重的人都不会这么说。可我还是原谅了陈瑜湄,她还年轻,就像我年轻时也说了很多需要人原谅的话。可能正是我们年轻的时候需要别人原谅的地方太多,等我们年长了,才有胸怀包容比我们更加年轻的人。我笑了笑,说:你还是安心打你的牌,打牌这玩意最忌讳分心。你别输得只剩一条裙子回家!

陈瑜湄高喊了一声:碰!放下放下,幺鸡我碰了!

朱倩倩放下摸起的牌。陈瑜湄往堂子里打了一张三条,说:不行,我一定要把朱登科老婆的底細摸清楚!

姚小刚似乎听不下去了,说:姑奶奶你就打你的牌吧!人家老婆又没有招你惹你的,干嘛非和人家过不去!

陈瑜湄冷笑了一声,说:我查人家的老婆关你什么事?你和他老婆什么关系?你至于这么紧张吗?再说了,他老婆要是清清白白的还怕人查?

陈瑜湄这话说得理直气壮的,好像不是个在忌妒中失去理智的女人,而是个伸张正义的侠客。姚小刚妥协了,说:我不和你扯了,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几天后,陈瑜湄真的把范静的底细摸清了。

那天,我刚走进驾校。陈瑜湄和两个小师妹躲在候车棚的一角叽叽咕咕地小声交谈着。我还没踏进候车棚,陈瑜湄就撇下那两个小师妹迎上来,抓住我的手腕,一直走到驾校门口人迹稀少的角落,说:我和你说什么来着,那姓范的女人不是什么好东西吧?这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那姓范的女人高中毕业就到广东打工,说是打工,其实是在夜总会做鸡!还有……

陈瑜湄突然打住,她扭过头往四周扫视了一圈,确定我们身边没有人后,才贴在我耳朵边,压低声音说:她和朱登科是二婚,你知道她的第一个老公是谁吗?

我不吱声,以我对陈瑜湄的了解,她这句话并不指望你回答,只是卖了一个关子,不管你感不感兴趣,她都会把自己打听来的消息告诉你。这个时候,你越是漠然,她越着急。

陈瑜湄急急地说:是朱登科的亲哥!他们原来是叔嫂关系!停顿片刻,她又义正词严地叮嘱我说:这些话我就和你一个人说过,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说到这里,一个同班的小师妹從校外迎面走过来。陈瑜湄立刻没有心思和我交谈了,就像一个传教士看到一个活在蒙昧愚钝中、需要她解救的信徒,大步迎上去,拽着小师妹的手腕走到一边,交头接耳说了一大通。最后,陈瑜湄提高声音严肃警告她:这话我就告诉了你一个,你千万不要外传喽!

令人瞠目结舌的一幕出现了,没有想到,那小师妹正是陈瑜湄高山流水寻觅多年的知音。小师妹狠狠地“呸”了一声,说:太丢我们女人的脸面了,简直是水性杨花人尽可夫!我也和你说一件事,咱们哪里说完哪里丢,这事我可只告诉了你一个!

这一对情投意合的师姐妹手挽着手,走到更偏僻的地方,一路窃窃私语着。

陈瑜湄的话让我半信半疑,这种街头巷尾的谣传掺杂着太多夸大其词,太多无中生有。不过,对于范静在应酬时流露的那股风尘气息,我认为她当坐台小姐的说法应该是真的。至于他们叔嫂怎么会成为夫妻的说法,我无從得知真假,也不方便打听。

我在很多时候都像个孩子,可是在这个小我十一岁的师弟面前,我必须有师兄的样子。如果他不愿主动和我说起自己的往事,我不会去问,这说明我们还没有足够的信任,没有足够深厚的交情。

夜里,我被一阵手机铃声惊醒。我接通手机,睡意朦胧地“喂”了一声。朱登科在电话另一头语无伦次地问:是师兄吗?……我在医院,范静发病了,急性阑尾炎……医生说要先交齐了钱才能手术!我睡意全无,坐起身,问:要交多少?朱登科急得声音里带哭腔,说:我们没有医保,医生说先交五千,我只有三千块……我说:你别着急,你在哪家医院?我马上过来!朱登科说,市第二人民医院。

我穿好衣裤,到楼下的自动取款机取了五千,拦下一辆的士,直奔第二人民医院。

我赶到市第二人民医院,朱登科站在医院门口的玻璃门前翘首企盼着。我從皮包里拿出五千递给他,他连连摆着手,说:要不了这么多,两千就够了。我说:你先拿着,手术的后续费用还用得上。

在缴费的窗口交齐了钱。范静被推进手术室。我和朱登科坐在手术室外的一张长椅上。一阵风吹过来,朱登科感到似乎有点冷,轻轻哆嗦了一下。我递给他一支烟,说:别那么紧张,阑尾切除是个小手术,没什么风险的!

那天夜里,朱登科第一次和我说起了他的往事……

朱登科出生于一个叫兴隆村的小村子,和范静家就隔了一条河。朱登科有个孪生哥哥叫朱登封。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你恐怕很难相信,一对双胞胎兄弟会有这么大的差异,朱登科瘦小,相貌普通,而朱登封长得高大健硕,阳光帅气,用现在流行的话来说,是一个标准的“型男”。

朱登科的父亲是村里出了名的酒鬼,经常喝得酩酊大醉,一喝醉就打老婆出气。刚开始只是打老婆,后来连两个儿子也一并打上了。在朱登科印象中,母亲被打得最惨的一次,是自己七岁那年秋天。那天夜里,父亲把母亲捆在院子中的一棵梨树下,拿着一根拴狗的铁链对母亲一阵猛抽。

朱登科一直都不明白为什么父亲会这么没有人性,直到长大后才知道,母亲在嫁给父亲之前,和邻村的一个后生好过,而且,自己和哥哥都不是父亲的骨肉。这个状况一直等到他们的弟弟朱登杰出生后,才有所改善。

起初,看到父亲的暴行,周围的邻居还来劝劝,时间长了,劝的人也烦了,就由他一家人折腾去。自那以后,每当父亲一喝醉酒,朱登封就拉着弟弟跑到对门范家。每次到范家,范静就端出一盆温水,用毛巾清洗兄弟俩身上的伤口。有一次,范静蹲在朱登科面前,一手托着朱登科的右腿,一手用毛巾擦拭腿上的血迹,朱登科怦然心动,暗暗发誓,长大后一定要娶范静做老婆。

——可范静的心里,只有朱登封。

朱登科兄弟俩都只念完小学。朱登科跟随村里的一个木匠学做木工,朱登封成天游手好闲,到处惹是生非,不时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范静高中毕业后到广州打工,三年后积攒下一笔钱回到村里。那时朱登封已经是村里臭名昭著的一大恶棍了,吃喝嫖赌,五毒俱全,据说,他和村里好多年轻少妇都有不清不白的暧昧关系,可范静不顾亲戚朋友的反对,固执地嫁给了他。

结婚不到一年,朱登封把范静辛苦积攒的钱挥霍一空。后来又传出消息,朱登封和县城里一个有钱的寡妇好上了。经过一场艰苦的离婚大战,朱登封终于如愿以偿离了婚,紧跟着和大他十二岁的寡妇结了婚。

范静离婚后,每天傍晚都跑到河边,一个人坐在柳树下以泪洗面。朱登科则悄悄躲在柳树后,不远不近地守着她。

最终促使他们走到一起的,是村里的一个后生——许三。

那天傍晚时分,范静一个人坐在河边默默垂泪。时值深秋,平静的河水就像一块丝绸一样蜿蜒铺展,從桥下的石洞间不时游来几只鸭子,在丝绸

上撕开一道道浅浅的裂口。河的两岸,是一望无际的稻田,熟透的稻谷给大地镀上一层锦绣的金黄色,几处楼房坐落其间,青砖白墙,鸡犬相闻。更远处,一道连绵起伏的群山如画屏一样环绕在村庄四周,一派如诗如画的田园风光。

喝得醉醺醺的许三從村外回来。一见到范静,许三放慢脚步,走到范静身边,满脸通红地打了个酒嗝,说:大妹子,你哭什么呀?在想你男人?他不要你我要你,让哥哥我陪陪你!

范静站起身,沉下脸说:滚!

许三嬉皮笑脸地说:你装什么正经?你是什么货色全村都知道,大不了我付你钱!

朱登科從树后冲出来,像一头出笼的猛虎把许三撞翻在地。许三爬起来,揪住朱登科的衣领,两人扭打成一團。

那次,朱登科被打得鼻青脸肿。范静把他领回自己家,就像小时候一样,范静端出一盆温水,用毛巾擦拭朱登科身上的伤口。擦着擦着,范静扑进朱登科怀里,放声痛哭……

朱登科和范静的婚事遭到朱家全家的激烈反对。朱登科和范静在乡政府领了结婚证,连酒席都没有办,就逃离了那个小村庄。

正如我怀疑的,范静对朱登科的不满里,其实,还藏着对另一个男人的怀念,对另一个男人的恨!

一个星期后,范静出院了。

朱登科跟着的小工头叫赵维。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赵维组建的团队虽小,但是水电工、木工、刮瓷工、油漆工一应俱全。赵维主要负责四处揽活,接到活交给手下的工人做。赵维和客户结完账,再按每个工人的工程结算工资。刚开始赵维还实在,结算工资及时,也无拖欠。时间一长,看到朱登科手艺精湛,人也本分老实,就一直拖欠着他五百元不发。

这五百元赵维并非想据为己有,而是通过这笔欠款留住朱登科,让他长期为自己当差。据说,用这种拙劣手段留住工人的小工头还不是一两个。

朱登科走到赵维家门口时,怎么也鼓不起勇气按下门铃。那扇褐红色的防盗门威严地耸立在朱登科面前,厚重,冷漠,生硬中又带点拒人于千里的傲气。周围的墙上到处张贴密密麻麻的野广告,疏通下水管道的,做家教的,合法开锁的,求购求租房子的,甚至贩卖枪支迷药的……看得朱登科头晕目眩,一度有了想逃的冲动。

犹豫很久,朱登科终于按下电铃……

朱登科和赵维坐在沙发上闲聊几句,朱登科道明了来意,说:赵哥,我老婆前几天动手术,现在差钱,你看……

赵维干笑几声,说:老弟,不瞒你说,我现在手头也很紧,这半个月都没有接到什么活,实在是没有钱,要不,你缓一段时间再来。

朱登科正要开口,赵维果断地岔开话题,说:你还没吃晚饭吧?正好别人送了我一条鲫鱼,正宗的野生鱼,正好留下来吃饭,我去买瓶酒,咱们兄弟好好喝两杯。

赵维说完,转身走出房门……

朱登科两手空空回到家。范静看到朱登科垂头丧气的懊恼神情,什么都明白了,她冷笑几声,说:日脓包!你这样的男人有卵用!看看你那点出息,下辈子投胎只配做乌龟!

骂完朱登科,范静抱着一床被子,头也不回走出家门。

范静抱着被子,来到赵维家里,二话不说,径直走进卧室。范静把被子往床上一扔,整个人直挺挺躺在赵维夫妻的床上。

尾随而来的赵维夫妻目瞪口呆,然后慢慢缓过神来,赵维满脸陪笑,说:弟妹,你该不会是和登科闹别扭了,想在赵哥这里住几天吧?

范静紧绷着脸,没好气地说:我确实打算在赵哥这里住几天,不过不是和我男人闹别扭,只是我这当妹子的,实在是活不下去了!我家的难处,想来我男人已经和你说得很清楚了。

赵维依旧陪着笑,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说:说了半天,原来你是在和赵哥怄气!弟妹,不是我当哥的要为难你们,只是我确实是手头不宽裕呀!

范静坐起身,背倚着床头的靠垫,脸上突然展开笑容,就像一湾盈盈荡漾的水波,说:赵哥,你说这话就不怕别人笑掉大牙?你好歹也是个工头,买这么大的房子,还会拿不出区区五百块?我男人每个月挣多少钱你最清楚不过,为了治病,我们已经向朋友借了五千块钱,说句不怕你见笑的话,我们现在就等着那五百元买米下锅!

赵维迟疑一阵,说:为了买这房子,我现在也是一屁股的债,要不你先缓一阵子?

范静收敛了笑容,话语就像出鞘的剑气一样锋利,一字一字地说:我管不了那么多,今天,你就是去卖淫也得把钱给我!

话已经说绝了。范静的神情反而平静下来,这平静中有着鏖战到底的雄心和坚定,有着不惜一切纠缠到底的蛮横,还有着两败俱伤的思想准备。僵持一会儿,赵维最终拿出钱交给范静。

朱登科开始摆起地摊,卖他的根雕。每天收工后,草草吃过晚饭,朱登科挎着装满根雕的蛇皮口袋,直奔市区最繁华的地段——红旗广场。

红旗广场是这个城市最大的广场。每天傍晚时分,广场上人山人海摩肩接踵,跳交谊舞的,打太极拳的,练木兰扇的,溜旱冰的,谈恋爱的……自然也是小商贩们做买卖的理想之地。

朱登科在广场外的一处空地上铺好床单,把根雕摆在床单上,自己一个人坐在花台边抽烟。别人的生意是“做”,朱登科的生意是“等”,不好意思大声吆喝不说,看到在他地摊面前驻足的客人也不知道怎么招揽。第一次摆摊,朱登科卖出去三件根雕,赚了四百五十元。

这个城市,迎来了争创全国卫生城市的活动,当地政府不仅要把这个城市打造成红色旅游城市,还要把它打造成全国卫生城市。

这个城市过去曾经两次参加全国卫生城市的评选,皆抱憾败北。这一次,当地政府铆足劲,一定要评选成功。相关部门下足了工夫,不光要狠抓全市的城市卫生,对于那些活动在街道上的流动摊位、野摊位一律没收。

那段时间,全城的大街小巷都拉着横幅——苦战一百天,创建全国卫生城市!城管的工作人员开着小货车四处巡查,卡车后备箱里装满没收来的广告灯箱、烧烤推车,一筐一筐的苹果、葡萄、香蕉……不仅如此,市政府相关部门还成立了一个卫生检查小组,对全市的卫生突击检查。有一次,卫生检查小组突击检查了一处位于闹市区的公厕,在厕所发现了几只苍蝇,这家厕所的责任人被处以两千块的罚款,一时间成了市民茶余饭后热议的话题。

这天晚上,朱登科刚摆好地摊,就听见一阵凄厉的声音,警报拉响一一绿头苍蝇!

这是小商贩们对城管的称谓,因为城管都穿着绿色的制服,又像苍蝇一样无处不在防不胜防,故此取了这个外号!

一时间,广场周围的小商贩们像一群被枪声惊吓的鸟群,冲出树林四处逃窜。炸鱿鱼的,卖凉米皮的,擦皮鞋的……瞬间风卷残云,猢狲散尽。

最先突出重围的,是在朱登科身边擦皮鞋的一个中年妇女。朱登科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瘦得皮包骨头似的女人竟是一个潜伏在市井的绝顶高手。警报拉响的时候,她正在给一个小伙子擦皮鞋,那女人一下子蹭地起身,抓住小伙子的双肩往上一提,小伙子自然而然地站起身。就在那一刹那,那女人肩膀挎着木箱,一手抱着椅子,一头扎进广场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瞬间消失不见。

如此机警的反应,如此敏捷的身手,绝不是三

年两年的时间磨炼得出来的。就连出逃的方向、路线都经过冷静的观察和周密的策划,充分反映出她在长期游击战中摸索并积累的经验。

朱登科入行尚浅,不具备这等本事,就在他弯腰收拾根雕的时候,看见两双锃亮的皮鞋停在自己摊位面前……

出人意料的,这次范静没有对朱登科破口大骂,她只是呆呆地看着窗外梧桐树的枝叶出神,一直到夜色從窗外悄无声息地潜入客厅,将她淹没在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中……

如果不是何世平,我可能永远都不知道范静重操旧业的事。尽管從第一次见到范静,我就感觉她身上不安定的因素太多,也隐约感到她重操旧业只是早晚的事,可是这一天真的到来时,我还是感到说不出的痛心疾首。

何世平是这个小城有名的民营企业家,他主要经营油辣椒、豆豉这一类的食品,并把产品做成全国知名的品牌。一年前,作为本市民营企业家的典型代表,我曾在晚报上给他做过一期专访。紧跟着他又来晚报做过两次广告,一次是为厂里招聘技术工人,一次是新厂房修建的招标。我们慢慢熟络起来,走动得也近了,每隔一两个月,他都要打电话约我聚一聚。

那天傍晚,我正在阳台上给一株马蹄莲浇水。何世平打来电话,说我们好久没有联系了,非要我去“阳光”夜总会聚一聚。

我走进“阳光”夜总会的一间包房,房门口放着一盆苍翠的棕榈,地上铺一张绣着百鸟朝凤的红地毯,四角印花的玻璃茶几上放满红酒、啤酒和一大堆小吃的。房间四角的洞灯里放射出几缕幽暗微弱的蓝光。何世平坐在沙发正中间,两边各坐着一个浓妆艳抹、衣着暴露的小姐,娇笑着和他猜拳,喝酒。音箱里,传出《康定情歌》的优美旋律。

何世平迎上来,拉着我坐在他身边,和我对饮了几杯,他微微有了醉意,把手搭在我肩膀上,说:今天哥哥请你好好放松放松,给你叫个漂亮的小姐……

何世平说完,不顾我反对,回头在一个小姐耳边低声说了一通。那小姐对着我神秘地笑了笑,走出包房,一会儿工夫,又回到包房,身后跟了一大串小姐。这些小姐一进房间,就在我面前一字排开。何世平指着那些小姐,对我说:挑!只管挑你最喜欢的!今天你一定要玩痛快,哥埋单……

我猛然吸了一口冷气,范静正站在我眼前的小姐中,穿着一件藏青色的吊带雪纺短裙,戴着又长又弯的假睫毛,画着漆黑的眼影,涂着闪烁着荧光粉的口红……范静看见我,脸上浮现出一丝惊慌,瞬间又恢复了常态,静静站在我面前。

我顺手指了一个穿红纱裙的小姐,其余的小姐鱼贯而出。红纱裙的小姐很夸张地扭动着腰身走过来,一下坐在我的一条大腿上,一只手勾住我的脖子,说:哥哥,看你的样子,不是经常到这种地方来?既然来了,就放松点,尽情玩个痛快!我含糊其辞地“嗯”了一声,说:你去给我点几首歌。

穿红纱裙的小姐走到电脑前,开始给我点歌。支开那些小姐后,我眼前反复出现一个蹲在家门口抽烟的男人,那萧索的背影,那朴实的眼神,让我感到说不出的凄凉,怅然,揪心!而且我敢断定,朱登科一定知道他老婆在外面干什么,一个女人长期深更半夜外出不归,再蠢的男人都会有所警觉,在他装聋作哑的背后,隐藏着多少辛酸和痛苦?我端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不愿多想,也不忍多想!

在我之后发现这个秘密的,居然是人人都头痛的——陈瑜湄!

那天凌晨一点,我还在笔记本电脑里赶写一篇关于本市第三届车展节的报道,手机响了。陈瑜湄在电话里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说:二师兄,我现在在“阳光”夜总会,你猜我看到谁了?

我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陈瑜湄说:范静,她又开始做鸡了,这女人是狗改不了吃屎!又干起老本行了!

我润了润干涩的嘴唇,说:你看错人了吧?

陈瑜湄更加来劲了,说:错不了,就是她,化成灰我都认识!

我有气无力地辩解,说:不可能的!你一定是看错了!

陈瑜湄似乎有些生气了,说:你要是不相信,自己来看!师兄,这事我可就和你一个人说了,你千万不要外传喽!

我苦笑几声,挂了电话……

这世上有很多事情无法预料,比方我就没有预料到会认识朱登科,没有预料到我们会结下如此深厚的友谊。当然,我更没有预料到会见到朱登封。

我生平第一次亲眼目睹的尿毒症患者就是朱登科的大哥朱登封!

朱登封躺在病床上,浑身浮肿,脸色呈暗青色,比铁锈稍深些,由于体内的毒素无法排除,全身皮肤下都凸起大小不一的疙瘩,整个人都扭曲变形了,流露出恐怖的气息。如果不是朱登科介绍,我无法相信这就是大家口中说的那个英俊潇洒的朱登封!

我对尿毒症一无所知,只知道它是一种很可怕的疾病。后来從相关的医药书上得知,尿毒症是各种肾脏疾病发展滞后期的一个结果,是肾功能不全的后期症状,是慢性肾功能衰竭的终末阶段。朱登封的病是急性尿毒症中很严重的一种,唯一根治的方法是找到匹配的肾源进行肾移植!要找到匹配的肾源就如同大海捞针一样困难,朱登科、朱登杰和他们的母亲都相继做了肾源检测,没有谁和朱登封的相符。目前只能做血液透析,这是治标不治本的权宜之计!

每次血液透析需要三百多元,朱登封的老婆在医院交了一万元,说是回家拿钱,这一去就没了踪影。现在已经欠下医院一大笔費用,无奈之下,朱登科找到大哥家,不成想,嫂子不但不拿钱救人,就连门也不让朱登科进。

餐桌前,朱登科低着头,支支吾吾地说:我哥……病了,尿毒症。

沉默,短暂的沉默后,范静开始扒着碗里的饭,一口接着一口,筷子碰在碗壁上,发出清脆而微带空洞的回响。一碗饭扒光了,范静把碗往饭桌上一扔,突然仰天大笑起来,笑得撕心裂肺,笑得鬼哭狼嚎,笑得泪流满面。她,咬牙切齿地说:老天有眼!终于显报应了!现在才得这种病实在太便宜他了!

朱登科的声音越发细微了,说:我家的情况你也知道,大哥伤透了我爹妈的心,要我爹妈管他不太可能!就算他们想管也没有能力管!

范静冷笑一声,说:他不是有老婆吗?他老婆不是很有钱吗?轮得到你爹妈来管?你爹妈没有能力管,你就有能力管了?

朱登科说话的底气更加不足了,说:嫂子也抛下他不管了!

范静脸上有了种幸灾乐祸的快意,她连连冷笑着说:报应!这就是报应!

突然,范静似乎意识到什么,她敏感地注视着朱登科,说:你和我说这些想干什么?我把丑话说在前头,那些钱是我们辛辛苦苦挣来的,要拿给那千刀万剐的畜生治病,你想都别想!

范静冲进卧室,打开床头柜的抽屉,把银行卡、存折、现金一股脑儿都收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

范静这一走,三天三夜没有回家!

三天后,范静回家了。天正下着蒙蒙细雨,范静浑身都淋湿了,一缕发丝贴在范静的左脸颊上,雨水随着发梢往下淌。范静神情倦怠、疲惫,坐在沙发的一角,精神恍惚,定定地看着朱登科入神!

朱登科拿着一条干毛巾,递到范静面前。久久,范静回过神,從身上的皮包里摸出存折、银行卡,放在桌上,说:钱都在这里,你拿去给你哥看

病吧!

朱登科正要说话,范静淡淡地打断他:我累了,想休息一下。

范静走进卧室,重重关上门……

范静打电话给我有些出乎我的意料。那天,我刚下班,正在公交车上,手机响了。范静在电话另一头说:二师兄吗?我找你有点事,一起吃顿饭!

那次晚饭是在我家附近的一个小餐馆吃的。餐馆虽小,但干净整洁,餐桌上铺着洁白的桌布,桌子上放着一个透明的小花瓶,插着几支橘黄的金线菊。

范静坐在我对面,眼帘半阖,低目看着她手里的茶杯。茶的氤氲缭绕升腾,把范静阻隔在一片云山雾海中。范静双手紧紧握住茶杯,只有两只树叶形状的耳环吊坠在氤氲里轻轻晃动,发出耀眼的白光。让我感到亦真亦幻,虚实难辨。

我们点了菜,范静迟疑一阵,说:你去看过他了?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问:谁?

范静轻声说:朱登封!

我点点头。范静的声音越发温柔,眼神也渐渐暖了,亮了,似乎蒙上一层薄薄的轻纱,说:他还好吗?

我艰难地说:不太好!

范静神情黯然了,过了一会儿说:二师兄,能不能求你点事?

我说:你说,能办到的我一定办!

范静说:你在晚报工作,能不能在报纸上呼吁一下,让大家都来帮帮他?

我说:我们以前就有过类似的报道,这是我们的职责,回头我和总编说一下,应该问题不大!不过……

范静紧张起来,说:不过什么?

我说:就算大家帮他也只是在物质、经济上提供援助,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

范静说:你是说肾源的问题?

我点点头。范静叹了一声,说:我也去医院检测过我的肾,和他的不相匹配!

我心里一震,刚举起的啤酒杯子轻轻荡了一下,泛着泡沫的啤酒洒出来,落在洁白的桌布上。顿顿,我说:既然你这么放不下他,应该去看看他!

范静淡淡地说:我不想再见他!

范静往我酒杯里斟满酒,说:二师兄,这杯酒我敬你!

喝完酒,范静说:二师兄,这件事我不想让我男人知道,你……

我说:我明白,我知道该怎么做!

朱登封的病况在晚报登出来以后,很多热心的市民自发到医院看望他,短短一个星期,收到的捐款就有两万多元。然而院方称,和朱登封匹配的肾源,一直没有着落。

朱登科提着饭盒走进病房。朱登封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入神。床头柜上、枕头边,堆满热心市民送来的康乃馨、香水百合,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沁人心脾的花香。

最近两个月来,朱登封变得神情委靡,意志消沉,常常无缘无故盯着一个地方发呆,也不出去走动,整天躺在床上,像个活死人。朱登科把饭盒放到床头柜上,一连叫了几声,朱登封才回过神来。朱登科说:哥,吃饭了!

朱登封不理会朱登科,只是静静看着弟弟,静静地说:登科,我想见见范静!

朱登科定了一下神,说:你就是想见她,也得先吃饭!

范静安静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穿着一套米灰色的连衣裙,外罩一件白底黑点的短披肩,不施粉黛,整个人素雅、干净。朱登封坐在她对面的床边,精神似乎好了很多,他微笑着说:静,还好吗?

范静一脸淡定,不动声色地说:还好,登科对我也很好!

朱登封说:登科是个好人,你跟着他我也放心!

范静不快不慢地“嗯”了一声,不再说话了。

朱登封说:静,当初我骗光你所有的钱,现在,你们夫妻为我花光了所有的钱,还欠了一身的债!我……

范静轻松地笑笑,说:以前的事别再提了,都过去了。你是登科的大哥,给你治病是应该的,你别想那么多,安心治病!

朱登封凄然地笑着,说:我这病是治不好了……

范静打断了他,说:别说这些丧气话,有那么多好心人帮你,你的病一定会好起来的!

一道阳光從窗外射进来,照在朱登封背上,给朱登封镶上一层淡淡的金光。窗外,不知什么鸟藏在树枝里欢快地啾鸣着。范静说:今天天气不错,我陪你出去走走!

朱登封和范静走在医院花园的林荫小径上,小径上铺满鹅卵石,两边种满榆树和法国梧桐,茂盛的枝叶郁郁葱葱地连成一片。走在小径上,沐浴在水一样清凉的树荫中,盛夏的灼热完全被阻隔在外。花园里草坪一碧如洗,草坪正中立着一块硕大无比的太湖石,太湖石边上是一个小型池塘,几朵桃红色的睡莲开得正艳。走在小径上,范静觉得仿佛又回到乡间的田园。

一路上,俩人都没有说话,只是沿着那条逶迤延伸的林间小道一路徐行。范静的高跟鞋轻轻叩击着脚下的鹅卵石,回荡出清越而悠扬的回响。这回声空洞、悲怆,略带着欲说还休柔肠百结的惆怅,就像一个凄迷的梦,挂在天上,日夜空悬。

朱登封累了,俩人坐在路边的一张椅子上,朱登封突然一把握住范静的右手,嘴唇翕动几下,仿佛有什么话要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范静一直想知道那天朱登封究竟想和自己说的话,但是她永远都不可能再知道!见过范静的当天夜里,朱登封從九楼的窗台跳了下来。

朱登科和陈瑜湄起冲突是谁都没有预料到的。

那天是星期六,我们一起在驾校练车。按驾校的规定,每个学员练车都要按先来后到的顺序登记,按次序轮着练。陈瑜湄正好排在朱登科前一位。轮到陈瑜湄练车的时候,谁也找不到她。朱登科上车,刚把车倒进杆里,陈瑜湄不知從哪里跑出来。

陈瑜湄惊叫了一声,整个人像芭蕾舞中那只垂死的天鹅一样扑向车门,双手死死抓住方向盘不放,口中尖叫着:该我!该我练!你怎么岔我的位置?快下来!

一旁的教练高声大吼着:陈瑜湄!闪一边去!

陈瑜湄松了手,退回候车棚。教练站在棚外,神情严肃地说:以后不管该谁练,只要车上有人练,任何人不能拦车、抢方向盘!你们都是学员,遇到突发情况不知应变,出了事谁也负担不起!记住了?!

陈瑜湄挨了一顿训斥,有些下不来台,她涨红了脸,双眼死死盯着朱登科,眼神里的恨意似乎要喷出火光来。

我悄悄对陈瑜湄说:小师妹,马上就该我练了,师兄让给你练!

陈瑜湄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双眼一直寸步不离地盯着朱登科,眼里的恨意越积越厚!

科二的补考结束了,我、朱登科和陈瑜湄都过关了。

那天傍晚,我们全班三十多个学员请教练在“喜福团”酒楼的包房吃饭。酒足饭饱之后,陈瑜湄提议去“阳光”夜总会玩。

微微一怔后,我立刻看穿陈瑜湄的动机。陈瑜湄眼里有股阴森的诡异,我立刻阻止说:那有什么好玩的,吵死人了,还是打麻將吧!

陈瑜湄正色说:麻将随时都可以打,我们师兄弟师姐妹难得聚这么齐,当然要一块热闹热闹!毕业后就是想把大家聚在一起都聚不齐!

陈瑜湄的话说得合情合理,说得情真意切。大多数的学员都开始响应陈瑜湄的提议。

我有点慌了,说:那也不一定要去“阳光”呀,去“通达”夜总会吧,离这里近,也方便!

陈瑜湄说:“通达”的档次太低了,装修也差,我怕坏了大家的心情,就去“阳光”!

我偷偷注视着朱登科,他神色平静,没有异常反应。看来,就算他知道老婆在干那一行,也不一定知道她在哪家夜总会做!我和朱登科说:师弟,

我们就别去了,正好我找你有点事!

陈瑜湄说:两位师兄,你们可不能不去!你们想想,教练平时风里来雨里去地教我们容易吗?就算是报答教练的教导之恩,我们也该陪他高兴高兴吧!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我不好再说什么了,只能硬着头皮和他们一起去了。我唯一的希望是范静今天没有上班,或者,已经和她的客人出去了。

我们一行人走到“阳光”夜总会门前,我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范静正挽着一个中年秃顶男子的胳膊從玻璃门后走出来,她穿着一件豹纹的吊带裙,头发染成板栗色,走路时微微扭动着腰身,整个人像棉花糖一样黏在中年男子身上,一路嗲笑着。

朱登科看到范静的一刹那,夫妻俩都错愕地愣住了。瞬间后,范静立刻镇定下来,若无其事地挽着中年男子的手经过我们面前,好像压根不认识我们,俩人钻进一辆黑色的宝马车!车子扬起一股灰尘,走远了。

朱登科的表情就像嘴里被人塞进一个霉烂的茄子,悲恸,羞辱,无地自容……朱登科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脸色先是如同白纸一样苍白,随后就像在白纸上打翻了一瓶墨汁,转成一片暗青色。朱登科毅然掉头,先是小跑几步,最后拔足狂奔,转眼消失在街道拐角。

凌晨八点,范静提着几根油条、两袋豆浆回到家。朱登科光着上身,盘足坐在沙发上。面前的桌子上,放着几个空啤酒瓶,一包鱼皮花生,一包瓜子。

朱登科眼圈微红,眼睛里有几缕血丝,似乎通宵没有合眼。范静把早餐放在桌上,坐在朱登科对面,吃起早餐来。

范静吃得很专注,没有人说话,没有疑问,没有解释,更没有争吵,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一片死一样令人窒息的静寂。朱登科一手拿着酒瓶,不时仰头往嘴里猛灌几口。夫妻俩面对面坐着,没有谁正眼看对方一眼,他们的眼神很小心地回避着对方,虚弱惶惑地四处游移,像一群受惊后藏在深海底的鱼。

朱登科和朋友在外地跑起了生意,是什么朋友范静没有见过,跑什么生意朱登科也不说,甚至去哪里朱登科也不告诉范静。

朱登科第一次和朋友跑生意,来回只用了半个月,回到家已是深夜十点。那天范静正好没有去上班,坐在沙发上看韩剧。朱登科放下背上的牛仔包,從肩上挎着的皮包中摸出一大叠钱放在范静手里。范静粗略点了一下,将近两万元。

令朱登科没想到的是,范静拿到钱,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样欣喜若狂、欢呼雀跃。范静警惕地看着朱登科,说:这钱是哪里来的?你在外面跑什么生意?怎么几天就赚这么多钱?

朱登科不作答,转身走进卧室,坐在床上掏出一根烟。范静跟着走到朱登科面前,厉声说:你说呀!

朱登科不理会范静,摸出打火机正要点烟。范静一把抓过烟,放在手里揉搓得稀烂,说:你到底说不说?

朱登科站起身,挥手扇了范静一耳光,说:老子给你钱你就拿着!再啰唆当心老子揍扁你!

范静怔怔,随后不依不饶地双手叉腰,挺起胸脯,说:你打呀!有本事你今天就打死我!不打死我你就是畜生!

朱登科就像一座压抑已久的火山一样突然爆发,眼里凶光毕露,微微上翘的两个嘴角显得说不出的冷酷。他一把抓住范静的头发,把范静按在地上,挥动拳头,对着范静的脸上重重地一拳、两拳、三拳……

打完了,朱登科喘着粗气,走到窗前。窗外,夜色正浓。灯红酒绿浸泡的城市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妖娆多姿。远处楼群拔地而起,一栋栋高楼就像棋盘上的伏兵,星罗棋布散布在城市的每一角。背着吉他的流浪艺人、乞丐、衣冠楚楚的绅士、雍容华贵的阔太太趁着夜色的掩护穿梭在大街小巷,等待突围,或者沉沦。警笛在楼群深处的呼啸撕裂了夜空的静谧,一辆大巴從窗外驶过,车身上喷绘着一幅专治男性生殖疾病医院的巨幅广告,画面中,一个饱受疾病困扰的男人带着涅槃重生的喜悦心情,笑眯眯地看着他对面几个娇小玲珑的小护士。一切都让朱登科感到有一种岌岌可危的压迫感和危机感。

范静從地上爬起来,用手背擦擦鼻口间的血渍,走到朱登科身后,说:老公,我们回乡下去吧!我是害怕那种没有钱的苦日子,可我更害怕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我一分钟也不想留在这里了!

范静没有了往日的跋扈、霸气。就像一根柔软的藤蔓,紧紧地依附着参天古树。那一刻,范静只是个可怜巴巴的小妇人,亦步亦趋诚惶诚恐地跟着朱登科。

朱登科凄惶地笑著,说:我们回不去了,有些路一旦走上就回不了头。静,我现在只想要个孩子,我们的孩子!

范静没有再去做小姐,成了全职太太。终于过上有钱人的生活了,可范静感觉不到一点舒心,相反,她更像一只藏在家里的惊弓之鸟,整天惶惶不可终日。一阵急促地敲门,一阵呼啸而去的警笛,都吓得她心惊肉跳。

朱登科依然和他的朋友在外跑生意,有时候是半个月去一次,有时候三四个月去一次。每次朱登科回来,范静都会偷偷翻他的衣物,從衣兜里翻到的火车票来看,箭头所指向的终点站都是同一个地方——昆明!

自從朱登科跑起生意来,和我彻底疏远了,就连换了手机号码也没有告诉我。我们只是在科三考试后的学员聚会上见过一面,没有想到那竟是我们一生中的最后一面。

那天,我们在一家酒楼的包房吃过饭,而后又来到一家“有空来坐坐”的茶楼,我们要了一间小包。

朱登科坐在我对面,跷着二郎腿,神情间多了几分沧桑,几分冷漠,几分麻木不仁的坚硬。

我说:听说你最近做生意赚了不少钱?

朱登科淡淡地说:师兄,有些事你还是不要问得太清楚,知道得越少对你越好!

末了,他又态度恳切、语气柔和地说:师兄,你是个好人,你对我全家的好我会永远牢记。只是有些事,我不能和你说,也不能和任何人说起!

我沉思一会儿,说:理解!你就要做爸爸了,凡事都要为自己的家,自己的孩子多想想!

朱登科说:就是为了他们,我才要这么做!

我叹了一声,无言以对。那天夜里,我们就这样面对面坐着,每个人都有满腹的话要说,又不知從何说起。窗外不知不觉下起雨,五彩斑斓的霓虹灯在夜色里盛装出场,明明灭灭的霓虹灯就像一双双朦胧的醉眼,远处电视台顶部的针尖锋芒毕露地直刺苍穹,透过这层薄薄的雨帘,一切都显得扑朔迷离、遥远而虚幻。

最后一次见面就这样仓促地结束了。不久,朱登科在昆明返回家乡的火车上被警察抓获。在他肚子里,警察搜出一包包密封好的海洛因,合计二百五十克,远远超出刑法规定的判处死刑的标准。

朱登科被判死刑,立即执行。朱登科伏法后一个月,他们的儿子在市第二人民医院出生!

那天,我买了些牛奶和鸡蛋,走进范静的病房。范静正在给孩子换尿布。

范静眼神呆滞,容颜憔悴,神情恍恍惚惚,好像一下老了十几岁。换完尿布,范静对我强展欢颜,说:师兄,你来了!

我放下手中的东西,走到范静面前,说:让我看看孩子!

我從范静手里接过孩子,孩子已经睡着了,头上一片毛茸茸的胎毛,皮肤是深红色的,五官皱巴巴的,好像还没有长开。刚出生的婴儿是最能激发人爱心的,他柔弱无骨的身子就像团棉花,靠在我胸口,仿佛要融化在我身体里。激发得我不顾一切地想痛惜他,呵护他。

我從裤兜里摸出一件翡翠玉观音的挂件,挂件的吊带太长,孩子戴不了。我把孩子放在床上,将玉观音缠在孩子的左臂,捆牢。范静悄悄站在一边,静静看着我,眼睛里有了雾气,有了水光,渐渐地,两行泪珠顺着她的脸庞滑下,她哽咽一声说:师兄,求你件事,最后再求你件事!

我说:你说!还是那句话,能办到的我一定办!

范静的泪,湿了一脸,说: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我犹豫了,说:让我想想,这个得让我好好想想!

直到今天,孩子的名字我还是没有想好,取不好,怎么取都不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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