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雷和韩梅梅

2012-04-29 00:44裴指海
山花 2012年4期
关键词:韩梅梅李雷小红

裴指海,1974年7月出生,河南南召人。现为南京军区政治部文艺创作室专业作家。出版有长篇小说《往生》、《吹个泡泡糖逗你玩》、《锅盖头》四部;纪实文学《冷的冬,热的雪——刘邓大军在1947年那个寒冬》两部。有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转载及入选年选、年度排行榜。曾获全军优秀文艺作品奖、全军中短篇小说奖、紫金山文学奖、《小说选刊》、《解放军文艺》、《作品》等杂志年度优秀作品奖。中国作协会员。

……总的说来,他的日子过得很幸福。

——豪·路·博尔赫斯《环形废墟》

三营机枪连连长李雷正走在回连队的马路上,听到政委叫他,浑身一紧,整个身子绷直了,转过身来,给政委敬了个礼。政委亲切地拍拍他的肩,语重心长地问道:“李连长,钱寄来没有啊?”

李雷的脸刷地红了,整个身子扭捏地晃了晃,他感觉有些尿急,恨不得掏出家伙在地上滋出一个洞,自己钻进去,头上再盖些草,连风儿都看不到他。他低着头,地上有几只蚂蚁拖着一只硕大的苍蝇,蚂蚁们夸张地扯长身子,像是一群傻瓜在拔河。他悄悄地伸出脚,把那些蚂蚁踩死了。他看了一眼政委,急急忙忙地把眼睛撇到一边,屏住呼吸,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很正常:“还没寄来,可能快了吧。”

他有点后悔,应该换个说法,半年多了,总是这句话,估计全团的人都听腻了。他们既然听腻了,为什么一见他还要这么问呢?这句话其实问了也是白问,他心里很清楚,他们并不真正关心钱到底寄没寄来,他们这是在看他的笑话,看他难为情的样子,看他尿急的表情。他总是不善于把表情藏起来,不像指导员,私下里咬牙切齿地痛恨营长,见了营长的面,就像见到了亲娘似的。

政委脸上的笑容更加盛开了,笑得脸上的肌肉抖动着,那些笑能掉到地上。李雷茫然地看着他,心里想,这可能就是笑容可掬的笑脸吧,他甚至想象着自己伸出手来,接住了政委的笑容,政委的笑容像蛇一样缠在手上,顺着胳膊爬到脸上,舔着他的脸,他的脸不由地抽搐两下。政委更加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肩,说:“李连长啊,不就是三百块钱吗?没什么没什么,年轻人嘛,吃一堑长一智,慢慢就成熟了。”

他慌慌地点着头,表示自己全盘接受了政委的教诲。政委可能觉得他太无趣,并没有和他拉家常的打算,放下胳膊就走了。他赶紧再给政委敬礼,政委的背影没有看到这个军礼,走得义无反顾,連一点儿笑意都没有。好在没有笑意,如果有,那也是嘲笑。他保持着敬礼的姿势,愣愣地看着政委的背影。前段时间,部队研究调职,他的连长职位已经干满三年了,和他同一年下来的其他几个军官都早已经是副营了,就是轮也该轮到他了。他本来也是充满希望,谁知还是没有他。他听一个在机关工作的老同学说,常委在研究他时,有个首长说,还是先放放吧,他有点儿不成熟。他看着政委胖胖的背影,怀疑这个说他不成熟的首长就是他。怀疑有什么用呢,就是肯定是他,他一个小小的机枪连连长也不敢在政委面前放出半个屁来。

归根结底,这事儿全怪那个叫韩梅梅的女人。

李雷觉得自己太冤枉了,自己算是栽在这个女人手里了,更为离奇的是,他栽得莫名其妙。当然不是男女关系问题。政委经常讲的“三大纪律”,他早已经刻在心里了。政委说,作为一个领导干部,一要管住嘴巴,不该说的话不要说;二要管住尾巴,不要自以为是,俗点说,就是夹着尾巴做人;三要管住自己的家伙,这就更俗了。政委一脸优雅地说,我不说,你们也知道是什么意思了。李雷当然知道,自己好不容易从农村出来;好不容易成为一名军官;好不容易在这个省会城市娶个城里老婆;好不容易有了现在的一切,怎么可能让一个女人毁了呢?

他从前并没有把韩梅梅这个女人放在心上,现在看来,他还是错了。副营没调成,他三十二岁了还不成熟,看来都和这个女人有关。

他本来要回连队的,但政委也是往那个方向去的,走得慢慢悠悠的,他要是真回连队,两分钟不到,他就能赶上并超过政委。但赶上并超过政委时,还要不要打招呼?还要不要陪政委说一会儿话?当然要了,可他又不想再和政委说什么话了。他是一个六岁孩子的父亲了,心早就沧桑得像老家的梯田一样,他不想和说他不成熟的人再说话了。

李雷拐弯上了旁边的一个小山坡。山坡小树林里有个少妇带着小孩正在散步,两人一边走着一边说着英语。部队里也就那么几个女人,他从背影认出来是二营教导员的老婆。她本来在老家是位中学教师,去年办了随军手续到了这个城市,一直没找到工作,整天就带着孩子在营区里转来转去,总是看见她在教那个小不点读英语。他们看来铁了心要让孩子以后出国了。尽管他和二营教导员关系不错,和这个女人也很熟,但他这会儿不想和这个女人打招呼,刚想低着头再钻进另一片小树林里,女人扭身看到他,扬起手来冲他打招呼:“李连长,怎么有空了?”

他其实一点空都没有,下周旅里要进行军事考核,指导员在集团军出公差,他快忙死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支支吾吾地说:“我散散步。”

女人牵着小孩的手,小孩天真地看着他,小脸粉嘟嘟的,他甚至有一种上去亲亲孩子小脸的冲动。女人一手掐腰,另一只手优美地抬起来擦了擦脸上的汗水。这真是个漂亮的女人,腰细得像老家的马蜂,脖子白得像……像鹅一样。他很惭愧自己词语贫乏,除了马蜂和鹅,再也想不出像样的东西来。不过,马蜂腰和鹅脸也不错了。女人笑笑地看着他,脸像盛开的牡丹花,眼睛像一汪清清的泉水,月亮照在里面。他有点儿脸红心跳,把脸扭向一边,喃喃地说:“又在教孩子说英语啊?”

女人没有接他的话茬儿,问他:“李连长,钱寄来没有?”

李雷的脚下一趄,差点儿摔倒,他忙扶住身边的一棵小树,树上有刺,扎得手很疼,他甩着手,痛苦地皱着眉头,急忙在脸上挤出一堆笑容,说:“还,还没寄来,可能快了吧。”

女人说:“李连长啊,不就是三百块钱吗?没什么的,你可别放在心上,就当是花钱买个教训吧。”

李雷脸又红了,刚想说句她会寄钱来的。可是又觉得底气不足,就在他犹豫着用多大的声音把这句话说出来时,女人走了,根本就不给他这个机会。她和所有人一样,就是想嘲笑他一下。他恨恨地想,妈的,再嘲笑老子,看老子不把你强奸了!他吓了一跳,慌慌地看看四周,周围很静,只有女人和小孩说英语的声音,那声音像两只可爱的小鸟在交谈。怎么会有这么狠毒的想法呢?人家好歹是教导员的妻子,何况还是战友呢。朋友妻,不可欺。真他妈地堕落了!李雷狠狠地扇了自己一个嘴巴,手掌钻心地疼,那根刺像是扎进了心里。

李雷从另一条别人没有走过的路上了坡顶,坐在一块石头上,一股冷气从屁股钻到头顶,他不由打个哆嗦。石头棱角分明,硌得屁股很疼,但他还是坚持不动,就当是惩罚自己吧,谁让自己那么蠢呢?他摸出一支烟,把自己笼罩在深沉的烟雾中,眯着眼睛看着脚下人来人往的军营,他想,也许自己并不是那么蠢,韩梅梅可能太忙,也可能生意上

出了麻烦,资金一时周转不开,所以没有及时寄来那三百块钱。三百块钱算什么呢?连请一次客都不够。她并不像别人说的那样是骗子,她肯定会把钱寄给他,为他洗清冤屈。

真相并不像他们想得那么简单。

李雷后来想过无数次,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就把钱给韩梅梅了。这只能怪那个叫张可可的女人。张可可是他的老婆。那是一个双休日,本来都挺愉快的,孩子到外婆家去了,没什么顾忌,抱着亲吻了,想我不想,想。想要不想,想。打情骂俏的话也说了,够黄够下流,也够情调。就等老婆洗了澡就来真的。他本来想和老婆一起洗,老婆说,浴室太小,还是一个人洗比较快活。他很想问问,刚结婚那阵怎么就不觉得小,怎么这两年就觉得小了?但他嘴唇嚅动半天,没再问。再问,老婆还是会拒绝的。本来是件愉快的事,何必搞得大家都不愉快呢?

他正在心急火燎地等着老婆,老婆好像故意难为他,洗得慢条斯理的,他想象着老婆这会儿应该洗完了,可抬起头来仔细地听了听,浴室里还是一片哗哗的水声。他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表,五分钟都不到。看来不是老婆动作太慢,而是自己心太急。他苦笑一下,当兵时很少在军营里见到女人,兵们说,当兵久了,看母猪都能看出双眼皮来。自己有了老婆,还是这样猴急猴急的。他站起来,在客厅里走了四五个来回,忍不住又悄悄地踮起脚趴在浴室门口,里面还是一片哗哗声。他转过身子,在哗哗的水声中,听到一声清晰的手机铃声,只是响了一下,看来不是电话,是短信。老婆的衣服扔在沙发上,手机短信的声音是从那里传来的。他回头看了看浴室,浴室的声音还没有立即停下来的意思。他踮起脚,小心地走到沙发前,老婆的衣服上散发着浓郁的香水味。他说不上来喜欢还是不喜欢,就是心里不喜欢,鼻子也已经习惯了。他把老婆的那个粉红色的手机掏出来,果然是一条短信,是一个叫“小红”的人发来的。看来是个女人发的。没什么可看的。他把手机又放回她的口袋,然后又趴下来闻了闻老婆的衣服,仿佛闻到了她的体香,曾经让他意乱情迷的体香。他觉得自己还是比较幸运的,不但娶了个城里的老婆,老婆的父亲还是省财政厅的干部,据说,岳父有可能很快当上副厅了。战友们说,你小子真有福气啊,转业后可以随便挑单位了。他听到这话时,心里总是美滋滋的,但脸上却一本正经说,说什么呢?我什么时候说过要转业?他知道自己说的也不是心里话,迟早都要转业的,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他想干到团职再转业,这样,转业时可以少走许多弯路。岳父肯定会帮忙,但自己也不能表现得太差劲了,得有基础才行。团职就是基础。

过了十分钟,老婆还没有出来。他是真有些急了,喊了一声:“可儿,洗好了没有?”

女人的声音里带着水一样地迷离:“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快了!”

他又耐心地等了两分钟,还没动静,倒是老婆衣服里的手机又响了一下,还是短信。他掏出手机,还是那个“小红”。这个女人有什么事?不会是约老婆出去逛着玩吧。他有点犹豫,最后还是决定看了,反正不是男人的短信,也不能说是侵犯老婆的隐私吧。他把短信打开,短信里的字像一颗颗子弹横扫过来,把他的脸打得坑坑洼洼,把他的心打得破破烂烂,他捂着胸口,找不到心在哪里了。第一条短信是:“我的小妖精,你在干什么?”第二条短信是:“长夜漫漫无心睡眠,亲爱的小妖精,想你想得快死了,赶紧过来救命吧,老地方。”

李雷把短信反反复复地看了四五遍,又把发短信的“小红”这个名字看了五六遍,的确是个女人的名字,可为什么要发这样的短信呢?开玩笑吗?可又不像啊,分明是約会嘛。老婆为什么要和一个女人约会?她是个同性恋?开什么玩笑,结婚七八年了,她每一个汗毛孔他都了解,没一个汗毛孔里有同性恋的气息。她在床上那个流氓劲怎么也不像是个同性恋。可这两条短信如何解释?老地方是什么地方?他看着手机发呆,他发现手机在不停地颤动,以为又来短信了,忙按了两下,什么都没有,是他的手在颤抖。他把手机放回老婆的口袋,不安地看了看老婆鲜艳的衣服,强迫自己把头扭向一边,安慰自己,可能是自己想得太多了,老地方也许是公园,也许是城里那条有许多香艳传说的河流,也许是咖啡屋,也许是夜总会。一想到夜总会,他猛地出了一身鸡皮疙瘩,“小红”万一是个男的呢?他急急地把手机从老婆口袋里又拿出来,把小红的号码调出来,敲在自己的手机里。刚做完这一切,老婆出来了,身上穿着一件粉红色的睡衣,整个身子在睡衣里忽明忽暗地诱惑着他,他忽然觉得自己并不是那么急了,其实也可以不做。但他还是站起来,夸张地伸开胳膊,把老婆像小鸟一样箍在怀里,紧紧地抱着她。老婆娇嗔地推着他,声音像水一样饱满湿润,说:“死样,人家头发还没干呢,去,把吹风机给我拿来。”

他放开老婆,跑到里屋,把吹风机拿了过来。老婆吹头发时,他温柔地问她:“小红是谁?”

他其实挺紧张的,怕看到老婆惊慌失措的样子。如果是那样,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那“小红”十有八九都是可疑的。

老婆并没有紧张,她仍然歪着头,捋着头发,吹风机把头发吹得像一面旗帜,腰是马蜂腰,脸像鹅一样白,算是一个漂亮的女人。老婆的声音和平常没有任何区别,非常坦然,甚至还带着一种亲昵地埋怨:“就是我们办公室里那个细细高高的姑娘啊,你上次见过的,怎么忘记了?”

他愣了一下,印象中好像见过这样一个女人,她的名字里是带着一个“红”字。他脸有些微微泛红,觉得自己离开家乡这么多年了,骨子里还是农民的小家子气,怎么会把“小红”当成一个男人呢?唉,男人会开很粗的玩笑,女人之间的玩笑嘛,难免也会有点骚的。他又有点想要和老婆那个了,就过去抱住她的马蜂腰,把头趴在她脖子上吸她身上的香味。他咬着她的耳朵说:“我的小妖精,你和小红是什么关系?”

老婆的身体立马僵硬了。他的手不由一松,老婆的脸扭过来,恨恨地瞪着他,这样的目光他从来没有见过,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老婆的眉头皱得像放了一排刀子,目光恨不得把他撕了,声音尖利得也像刀子:“你偷看我短信了?”

他赔着笑,喃喃地说:“怎么能说是偷看呢?她连着来了两条,我以为有什么急事,就替你看了。”

他还没说完,老婆口袋里的手机又响了一下。还是短信。他好像获救了一样,指着她的衣服,说:“看,第三条来了!你快看看,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老婆掏出手机,他想凑上去,老婆抬起头,用严厉的目光制止了他,没有任何表情地说:“你不用偷看了,还是小红。”

他还想解释,老婆举起一只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什么了:“行了,我不想再听你解释了。你上的虽然是军校,但好歹也算是大学生,人权你知道吗?隐私你知道吗?说过多少遍了,我们虽然是夫妻,但我们都有个人的隐私。我什么时候偷看过你的手机?别把我当做你手下的兵,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你们偷拆当兵的信可以,但别想偷看我的手机。我再警告你一次,别把你在部队的坏毛病带回

家里来!”

他觉得惭愧,低低地说:“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是有意的,我真的以为她有什么急事才看的。”

老婆一脸厌烦,说:“你别解释了,你全看了,我也不用瞒你了,我们今晚有个约会,要一起逛街,这你满意了吧。你自己收拾收拾早点睡吧,别等我了。”

她站起来,把身上的睡衣脱了,满眼雪白晃得他头晕。多么想抱抱啊。但老婆根本就没这个意思,飞快地穿上衣服,飞快地拉开门,刚要关门时,又大声地对他说:“洗衣机里还有一堆衣服,你有空洗洗。”

他忙高声地应了一声,看来老婆气消了,这就好了。他甚至对她生出无限感激,他的确做得不对,她发脾气完全是应该的。她能这么快就消气了,还真是一个不错的女人。是的,全团官兵都羡慕他有这样一个漂亮老婆,这样的漂亮老婆其他军官也有,像二营教导员的老婆也很漂亮,也很贤惠,为了爱情,宁愿工作不要也要随军团聚,但他们不羡慕二营教导员。他们羡慕他有一个好岳父。

有一个好老婆,有一个好岳父,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比如,你得每周回家洗衣服、拖地,還得哄老婆开心。他很满足,老婆还是很容易就开心的。他只是有点不习惯岳父,岳父在他面前总是绷着脸,就像他对待连里的兵们一样,陌生得很。希望他能看在他女儿的份上,将来帮帮自己。如果说,他们的婚姻有什么不纯粹的话,也就是这么一点私心杂念,归根结底,还是为了让他女儿生活得幸福一点嘛。希望岳父能理解这一点。理解万岁。

李雷洗完衣服,把自己的手机拿出来,看着“小红”的号码,想着“小红”的短信,还是有些头疼。老婆到底和她是什么关系?关系能好得比丈夫还好吗?自己还没有给老婆发过这么骚的短信呢。那些短信和“小红”的号码像一块尖利的石头压在他心上,他根本就不相信“小红”是那个细细高高的女人,印象中老婆和她关系是很冷淡的,她们不可能那么好的。“小红”肯定是另有其人。他咬牙克制着自己不往那方面想,但他还是忍不住要去想:“小红”如果是个男的呢?如果是个男的,那么,那个老地方,要么是他家里,要么是宾馆,既然是老地方,那他们也不是第一次。那他们是什么时间开始的?应该是两年前吧,两年前的时候,老婆突然喜欢化妆,喜欢买漂亮衣服,喜欢涂指甲油,喜欢往脖子、腋窝和胸口喷香水了。他几次想拨“小红”的号码,但几次都忍住了,如果是个女人还好说,如果是个男人,自己应该说什么呢?说什么都等于是把事情摊牌了,事情一旦摊牌,那就没办法收拾了。离婚?孩子六岁了,对孩子不公平。不离婚?那老婆更看不起他了。这都不是最好的办法,最好的办法是,把“小红”的号码删掉,不管是男是女,就当这个人不存在。

他咬了咬牙,把“小红”的号码删掉了。

但他那颗不平静的心让他再也无法平静地等老婆回来了。于是,他决定出去走走,但走到哪里,“小红”的短信总是跟着他,“小红”一会儿是那个细细高高的女人,一会儿又变成一个面目模糊不清的男人,但不管那个男人是谁,都比他帅,都比他有钱有权有出息,都比他有情调。他越想越烦,可又管不住自己。他甚至想连夜赶回部队了,赶回部队就拉那帮兵们紧急集合,自己也打背包跑个八公里武装奔袭,累得半死不活也就不用想这事了。他把向老婆请假回部队的短信写好了,但想想还是删了,这样做太明显了,就好像自己真的怀疑老婆出轨了。老婆要是闹起来,传到岳父耳朵里,搞不好就真的离婚了。还是算了吧。

他后来就到了火车站,他没别的目的,更不是想离家出走,他就是想到这个像牲口市场一样的地方转移一下视线,这里有人比他更烦,有人比他更急,看看他们焦灼和疲惫的脸,他应该对自己的生活感到满意,他不用为生计奔波,不用担心女儿长大后打工卖淫,不用担心看不起病,不用担心以后的工作问题。他一烦就喜欢到火车站来,一到火车站心情就很好,虽然他只是一个小小的上尉连长,但比起火车站众多背着行李仓皇如狗的背影来,他应该好多了。他们还在人生的河流挣扎,他已经爬上岸胜似闲庭信步了。

他就是在这里遇到那个叫韩梅梅的女人的。

当时他还没有完全从自己的烦恼中挣扎出来,满脑子晃的都是老婆雪白的身体和另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纠缠的画面,陌生的女人拉着他的胳膊扯了两下,他仍旧两眼迷迷糊糊地瞪着车站售票处的电子屏幕发愣,每个字都像一颗颗子弹,都变成了“小红”短信上的“我的小妖精”。明明是他的天使,怎么就成了人家的小妖精呢?那个陌生女人用更多的力气扯了两下,他才从梦里醒过来,这才知道自己现在站在了火车站,旁边扯着自己的不是天使,也不是一个“亲爱的小妖精”,而是一个穿得土里土气的陌生女人。女人的目光里充满让人心碎的哀怨,脸上一层让人心疼的悲伤。女人说:“大哥,帮帮我吧,我到这里打工,工作没找到,钱却花完了,现在连回老家的路费都没有了。大哥,你就行行好,帮帮我吧。”

他立即明白了,这是一个骗子。这样的骗子他见多了。他挥下胳膊,把女人的手甩开,眼睛逼着她,狠狠地问她:“你怎么不说钱被偷了呢?”

陌生的女人嘴角撇了撇,眼睛里的水漫上来,他如果口气再重一点,她一定就哭了。他有点愕然,在他的印象中,他对乞讨者表示质疑时,乞讨者都是一副生气的样子。他们当然会生气,面具被揭掉,露出丑陋肮脏的真相,而真相是不忍细看的。有段时间里,这个城市出现许多年轻妇女,她们远远地站在一边,她们的孩子拿着破烂的碗在路边乞讨。都是女孩子。他曾经给过这些孩子很多钱。有一次他问一个小女孩,你家是哪里的?小女孩说是甘肃的。他再问,她说了一个陌生的地名。他回去在网上查了一下,每年暑假,这个地方的家长就会带着这些孩子在全国各地乞讨,有的甚至不让孩子上学,终年在外乞讨。网上的帖子号召人们不要向他们施舍,因为他们有可能生活得比你还好,家家户户都盖了楼房。他再见到那些孩子时,就口气温和地劝她们跟家长说说,不要再出来乞讨了,不仅耽搁学业,还影响她们的身心健康,扭曲她们的价值观,这不好嘛。小女孩朝他翻个白眼,恨恨地说,你是个神经病!

他很讨厌这些职业乞讨者,他曾经发誓再也不给他们一分钱。

陌生女人缩回手,低着头喃喃地说:“大哥,我知道你不相信我,可我说的是真的,我是真的把钱花完了。我现在就想回家,我本来在家开了一个小卖铺,也能赚到钱的。大哥,这是我的身份证。”

她掏出一个身份证,身份证也可以造假,本来不想接,但女人固执地伸着手,他的心在那刻就软了,心想,我就看看吧,反正我是绝不会再上当的。女人叫韩梅梅,32岁,井冈山人。

他忽然对陌生女人有了点好感,问她:“你是井冈山人?”

陌生女人抬起头,眼睛里闪闪发光,脸微微泛红,急切地点了点头,说:“对对对,我家就在井冈山,黄洋界上炮声隆,八角楼里的灯光,我就是在那里长大的,满山的青山翠竹,还有南瓜汤、红米饭,朱德的扁担……”她显然很为自己的老家

自豪,那的确是个值得自豪的地方,也是他一直向往,却一直没有去过的地方。他所在的老虎团的前身就是一个红军团,是在井冈山诞生的。在团史中有记载,他们机枪连曾经在井冈山保卫过毛主席。一个多么伟大的地方啊。

他忽然非常羡慕起这个女人来了,说:“你真幸福。”

女人的脸又黯淡下来,目光里充满乞求,说:“大哥,你说笑了,我哪里幸福啊?现在连回家的路费都没有了,我在这里要了两天钱,就要到几块钱,还总被人当做骗子。”

女人盯着他,仿佛说她是骗子的那个人就是他,事实上他就是把她当骗子了。他有点不安,用力地在僵硬的脸上挤出一点笑容,讪讪地说:“唉,就是的,这年头,大家都被骗怕了,都在互相提防着。”

女人愤愤不平地说:“就是,还是大哥是明白人,这样下去,人们哪里还会有同情心和怜悯心啊,人心都硬得像石头一样,也不想想,要是自己也落到那个地步了,谁还会来帮助你……大哥,你不相信我,我不怪你,我从前和你一样,也不相信那些出来讨钱的,这下轮到我了,我这是自作自受。”

女人说着,泪水像虫子一样顺着脸颊流下来,她掏出一块手绢擦着眼睛,肩膀抽搐着。他皱着眉头仔细地看着她,她不像是在表演,她的悲痛是发自内心的,她擦掉一串眼泪,另一串泪水接着涌出来。他有些不安,低低地问她:“你需要多少钱?”

如果她要的是一个小小的数目,比如,五块十块,那就可能是装的,如果她真想回家,从这个城市到井冈山,就不会是一个小数目。按照他的推理,她回家心切,应该报一个大数目。如果她只要几块钱,他是绝不会给的。

女人没有说要多少钱,女人说:“大哥,你给我一个地址,我回去后,把钱给你寄回来。”

女人急切地看着他,泪水蜿蜒在脸上,仍旧掩饰不住她的焦灼与无奈。他相信她了,她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她对井冈山那么熟,她家肯定是井冈山的。多么让人向往的地方啊。

他冲着她摇了摇手:“不用了不用了,就当我做了一次雷锋,你不用还的。”

女人认真地说:“大哥,你一定得把地址给我,不然,我就像骗子一样。”

女人那么真诚,他不能不认真对待,他正了正身子,虽然穿着便装,但他还是要像军人一样,让她有一种安全感。他真诚地说:“我相信你,你真的不用还了。就当我是学雷锋吧,我是一个军人,这是军人应该做的。”

他为了让女人相信他的话,掏出红色封皮的军官证在女人脸前晃了晃,说:“你看看,我真的是军人,这是我们军人应该做的。”

女人还在坚持:“不行,如果我不还你钱,我会睡不好觉,吃不好饭的。大哥,你就告诉我吧。”

他推让半天,拗不过女人,只得把自己的姓名、部队驻地和番号写下来,递给陌生女人,问她:“你需要多少钱?”

女人说:“这里到井冈山没有直达列车,我得先到南昌,再转车才能到家,得三百元左右。大哥,你如果没有这么多钱,能给多少就给多少,我在这里再找人看看。”

他摸了摸身上所有的口袋,口袋里还真有三百元钱,不过,这三百元钱给了她,他连一枚硬币都没有了,要想回去,只能像她一样向别人讨几块钱,或者走路回去。管它呢,先把好事做到底吧。

他把钱给了女人,女人露出一脸笑容,连连道谢。

女人又把那张写有他姓名和地址的纸片掏出来,在上面写了几行字,然后撕下来递给他,说:“大哥,这是我家的地址,我回去一定会把钱寄给你。大哥,你有空也去井冈山看看吧,黄洋界、五指山、笔架山、龙潭的风景都很不错,既可以接受革命教育洗脑,也可以在富氧的山区森林里洗肺,多好啊。到时我一定陪着你,当你的导游。”

李雷朝她笑了笑,那个地方迟早都要去的,革命的圣地,老虎团的诞生地,自己在老虎团当了十多年兵,还没有去过井冈山,这不能不说是个遗憾。一定要去的。

他把那张纸条小心翼翼地塞进口袋。

女人离开了她,她是向售票处去的。这让他更加坚信,她不是骗子。他想起一本励志书上说的,帮助别人,能给自己带来快乐。他觉得说得很对,自己现在就很快乐,甚至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要来火车站。他突然想起自己为什么要来火车站了,“小红”像一个虫子,爬在他的心上,把他的心啃噬得又痛又痒,“小红”到底是谁?“小红”是男是女?

他使劲地想,把“小红”的号码又从脑袋里揪了出来,他把号码删了,其实他知道,一点用处都没有,他已经死死地记住它了。

他追了两步,叫住那个叫韩梅梅的女人,说:“你能不能帮我打一个电话?”

女人说:“当然可以。”

他说:“打通了,那边要问你干什么,你就说……”

说什么呢?他想了想,想起老婆单位的陈局长,他说:“你就说,我找陈三金局长。”

女人说:“然后呢?”

他说:“没有然后,他肯定说打错电话了,你就挂断,告诉我是男的还是女的就行了。”

他们找到火车站旁的一个公用电话,女人掏出一个硬币投进去。电话拨通了,女人说:“我找陈三金局长。”

他紧张地看着女人,恨不得把耳朵凑到电话上,亲耳听听那边的声音。女人却捂住话筒,扭头问他:“是个男的,他说他就是陈三金局长,问我有什么事。我还要说什么?”

他眼前一黑,张着嘴巴,吃惊地瞪着女人。女人皱着眉头看着他,茫然地摇了摇头,放开捂住话筒的手,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吃吃地笑着说:“陈局长,你不记得我了?我是小娜啊,咱们刚见过面的。”

他们说了什么,他再也听不到了。他见过这个陈局长,胖得像肥猪一样,整天绷着脸,僵硬得像石头一样。老婆怎么會和他好上了?他眼前晃动着老婆雪白的身子和这个比猪还要黑的男人纠缠在一起的场面,胸口一阵疼痛,喉咙里咕咕地叫了两声,几乎要呕吐了

女人放下话筒,一脸疑惑地看着他。他脸色通红,慌慌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说:“你怎么又叫小娜了?你见过陈局长?”

女人开心地笑了,说:“没,我逗他玩呢。他吓死了,让我有空再打电话给他。哈哈,好像他老婆在他身边呢。这些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你装作小姐骗他们,一骗一个准。大哥,像你这样的好人真是太少了。你放心,我不会骗你的,我回家了,一定会把钱给你寄回来的。”

又说了些什么他全忘了,女人后来就走了。

李雷恍恍惚惚地走出火车站,周围的人们像狗一样在他身边乱窜,像棺材一样的轿车堆满马路,不停地尖叫。他想找个地方好好地抱头痛哭一场,生活到处是幽默,他随口说找陈局长的,谁知“小红”竟然真是陈局长。一切真相大白。老婆不是同性恋,老婆是在和局长搞外遇。至少有两年了吧,他居然还蒙在鼓里。他本来打算来个八公里武装奔袭回家的,但现在身上没有一点劲,像是跑过无数个八公里武装奔袭,他就想躺下来好好地睡一觉。他慢腾腾地沿着人行道挪动着沉重的脚步,怎么办?揪着这个女人好好地揍一顿?逼着她跪下承认错误,让她写份保证?他想象着这样的场面,摇了摇头,老婆是不会让他这么干的,老婆把他揍一顿,让他跪下来才有可能。那就离婚,可他有什么

本事能把儿子从老婆身边夺过来?他怎么斗得过处长岳父呢?儿子不会给他的,房子也没他的份,存折都是老婆掌握着,他要是离婚了,他就真的一无所有了。三十来年的奋斗全没有了,将来的前途也会一片模糊。去告陈局长破坏军婚?得了吧,他丢不起这个人。

最好的办法是,就当这件事不存在。

他在午夜十二点时回到家里,老婆还没有回来。他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他翻过身,老婆正躺在旁边香香地睡着,脸上还露着甜蜜的笑。他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开始做早饭。

漫长的双休日终于结束了。他回到部队,指导员探亲回来了,憔悴一大圈。李雷开玩笑说:“老周啊,快点让老婆随军吧,看看你,饥一顿,饱一顿,回去半个月,人都像个瘦猴了。”

指导员满脸幸福地叹口气说:“是啊,谁能像你这样有福气,不但有个漂亮老婆,还有一个有权有钱的岳父。老李啊,你小子将来发达了,可别把一个战壕里出来的战友忘了。”

提到老婆就让李雷烦。他必须赶紧找个话题,把这个唠叨起来像个老太婆一样的指导员打发了。他想不出有什么新鲜的话题可以吸引他,就病急乱投医地讲了前天晚上他在火车站遇到的那个叫韩梅梅的女人。说完以后,他还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老周,哥们儿只是跟你说着玩的,你可不能跟领导讲,也不能给军区报纸写稿子,只要是当兵的,谁遇到这事都会这么干的,你说对不对?”

指导员喜欢给军区报纸写稿子,屁大的事儿,让他添油加醋地一写就发出浓烈的香味来了。李雷说完这话后,又有点后悔了,倒像是自己在暗示他写稿子一样。

指导员笑着擂他一拳,说:“你小子是不是脑子进水了?”

李雷有点奇怪,问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指导员说:“你是真傻,还是装的?这年头,在街上要钱的,哪个不是骗子?你给我说实话,你不会是真给了她三百块钱吧?”

李雷急急地说:“我真给她三百块钱了,她不是骗子!她把我的地址和姓名都要走了,说回去了就给我寄钱的。”

指导员撇了撇嘴说:“鬼才相信呢,这话连三岁小孩都骗不了,你还真信了?”

李雷忙把那个女人给的纸条掏出来,使劲地晃着:“你看看,她把家里地址都给我了,她要是骗子,她会把家里地址给我吗?”

指导员拿过去翻来覆去地看,一会儿凑到眼前看,一会儿伸长胳膊放在阳光下看,皱着英俊的眉头,不吭声了。

李雷有些兴奋,亲切地把脑袋凑过去,捣着那张纸条说:“怎么样?你也相信了吧。这还会有假吗?骗子敢把家里的地址亮出来吗?看看,她还是井冈山的,就是咱们老虎团诞生的那地方。”

他这样说时,声音里有一丝颤音,那个女人的脸出现在他面前,她像他的亲人一样。

指导员把纸条还给他,语重心长地说:“老李啊,不是我说你,你怎么还这么幼稚呢?你怎么知道这个地址就是真的呢?我敢跟你打赌……”

李雷脸涨得通红,恨恨地瞪着指导员,说:“打赌就打赌,你要是输了怎么办?”

指导员用力地拍了拍胸膛,声音比李雷的还要响亮:“如果它是真的,我蛋砸三截!”

李雷雪说:“不耸,你明明知道我不会去砸你蛋的。”

指导员说:“那你说怎么办吧。”

李雷说:“你就像我一样捐三百块钱出来。”

指导员说:“你也想让我像你一样当傻瓜啊,我不干!”

李雷说:“怎么说我是傻瓜呢?这个地址要是真的,我就不是傻瓜。”

指导员说:“那如果你输了呢?”

李雷说:“那我蛋砸三截!”

指导员说:“不算,你和我一样,也再捐三百块。让你好好长长记性。”

两人就这样约定了,那是一个早上,太阳照在他们身上,兵们在出操,响亮的革命歌声直冲云霄,仿佛要把天空捅个洞。

李雷焦急地等着韩梅梅把钱寄来。他没事的时候,就把那张纸条掏出来,上面的地址他早就会背了。女人的字迹工整,像个城里的女孩一样小乖小乖的,一点儿也不像乡下农妇那样大手大脚,应该受过良好教育,不会是骗子的。他不断强化这个印象,有事没事总喜欢往连队的荣誉室跑,他喜欢看连队在井冈山那段光辉经历,那些模糊不清的旧照片上,井冈山乱糟糟的,但这不影响他把它想象成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那个韩梅梅置身其中,一会儿成为站在路边唱着“十送红军”的江西妹子,一会儿成为朴素的采茶姑娘。有时,指导员会大杀风景地伸进头来,笑嘻嘻地问他:“老李,钱寄来没有?”

他这时就有些生气,觉得指导员的素质太低,总把人想得太坏,但他还是转过脸来,对指导员露出一脸灿烂的笑容:“你别得意,就快寄来了。”

指导员说:“你醒醒吧,兄弟,别再做你的春秋大梦了,面对现实吧,你遇到的明明是个骗子。”

李雷眯着眼睛看着指导员,总觉得他脸上的笑容很愚蠢,但他又不能发火,相反地,还得装作很大度的样子,心平气和地说:“老周啊,咱就走着瞧吧。”

连队官兵的信,每天上午十点由文书从营部取回来,然后送到指导员那里。如果有本市或者“内详”的,像女孩子写来的,指导员都会先拆开看看,没问题了,再封上。李雷每天看快到十点了,就往营部那边转悠,遇到文书了,总会漫不经心地问一句:“有我的信吗?”文书说没有。他还有点不放心,把厚厚的一摞信拿过来,仔细地翻翻。过了几天,他再遇到文书时,文书笑嘻嘻地说:“连长,还是没你的汇款单。”

他警惕地问文书:“你怎么知道我是在等汇款单?”

文书说:“指导员说的。连长,你可能是真的遇到骗子了。他妈的,太可恶了,一下子骗你三百块钱,太可恶了!”

他简直想飞起一脚,把这个可恶的文书踢飞。他挥了挥手,面无表情地说:“去去去,你懂什么?你怎么敢肯定那是个骗子?”

文书还没看出来他已经不高兴了,还在那里讨好地说:“指导员都说他是骗子。连长,我看八成就是骗子!”

文书是政委的外甥,他不好发脾气,鼻子哼了一声,甩胳膊走了。

归根结底,问题出在指导员身上,如果他不说那个女人是骗子,也没人会认为人家是骗子。本来是件好事,现在让指导员搞得好像他是个傻瓜一样。做好人好事是坏事吗?这个人的世界观人生观有问题,他有必要跟指导员谈谈了。

他酝酿了两天,当士兵们都出去训练了,他把指导员叫来,先给指导员讲了佛印和尚和苏东坡的故事。故事大意是说,苏东坡和佛印泛舟在西湖之上,苏才子仗着自己年轻倜傥,潇洒英俊,对佛印说:“你长得一身横肉,我看你就像一坨屎。”没想到和尚只是微微一笑,说:“我看你像一尊佛。”苏东坡是在骂佛印和尚的,和尚却为何恭维自己像一尊佛?苏才子大惑不解,于是佛印告诉他:“我心中有佛,所以我看见的都是佛,在我眼里你就是一尊佛;而你心中有屎,所以你看見什么都是屎,所以你会说我像一坨屎。”

指导员说:“这个故事教育我们,我们要多说好话,要多拍马屁,马屁拍得好,得好处的是我们自己。深刻深刻。”

李雷说:“老周,你不要对我嬉皮笑脸的,我

是告诉你,你不要总是到处讲我被骗子骗了,人家是革命老区的,你怎么能说人家是骗子呢?你把人家想成骗子,那你自己不就成了骗子吗?”

指导员说:“你现在才知道啊?李雷啊李雷,我不就是个骗子吗?这不就得了,我是骗子,所以我能看出来她也是个骗子,这你总该相信了吧。”

李雷哭笑不得:“你,你,你怎么能说自己是骗子?”

指导员一脸惊奇:“不会吧,我难道真的把你骗了吗?你真的不觉得我是个骗子?”

李雷简直想揍他一顿了,这个家伙,为了驳倒他,不惜往自己身上抹屎,宁愿自己当骗子也不愿意服输。算了,不和他说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等韩梅梅把钱寄来,那时再好好羞辱他吧。

李雷怎么也没想到,还没等到他羞辱指导员,指导员倒是把他先羞辱一顿。过了半个月,文书抱着一摞信,手里举着一张报纸像举着一个炸药包冲进他的房间,一路上高声喊着:“连长,连长,你上报纸了!”

李雷有些奇怪,问他:“我怎么上报纸了?”

文书说:“你看看,你快看看,指导员写的表扬稿,你救助那个女人的事情上报纸了!”

他把报纸夺过来,是军区的报纸,在头版的右下角有一个豆腐块,是写他出差时,在火车站遇到个妇女,钱包被人偷了,他慷慨解囊,掏了三百块钱,给她买了车票,把她送上车。那个妇女感动地说:“还是亲人解放军好。”果然是指导员写的。

文书说:“请客吧,连长。”

李雷心情很好,笑呵呵地说:“那是那是。”

他拿着报纸去找指导员,指导员正趴在桌子上备课,他笑呵呵把报纸放在指导员跟前,用手指捣了捣那个豆腐块。指导员瞟了一眼,抬起头奇怪地看着他:“是我写的,怎么了?”

李雷说:“什么怎么了?你认输了吧。”

指导员说:“咦,怪了,我什么时候对你说我认输了?钱寄来了吗?”

李雷说:“钱倒没寄来,但你文章都写了,你还敢说你不认输?”

指导员又飞快地瞟一眼报纸,扭过头来,一脸恍然大悟:“兄弟啊,叫我怎么说你呢?文章是文章,事实是事实,这是两码事。我是写了这个文章,可我也没说她不是一个骗子啊。”

李雷说:“白纸黑字,你还想耍赖不成?”

指导员说:“我没耍赖啊,她什么时间把钱寄给你了,我什么时间就认输。你放心,这一点是毫不含糊的。”

李雷痛苦地皱起眉头,问他:“这么说,你还认为她是骗子?那你为什么要写这篇文章呢?”

指导员说:“我跟你说过了,文章是文章,事实是事实,这是两码事。文章是用来鼓舞人的,事实是伤害人的。但你也不能说我在造假,比如说,这个新闻就是真的,你能说没这件事吗?但它是事实吗?不一定是,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你遇到的是一个骗子。这就是新闻和事实的区别。唉,李雷啊,这些高深的东西你也理解不了,咱们还是等着看她会不会把钱寄来吧。”

李雷使劲地想了想,指导员的话的确令人费解,他似乎明白了,又似乎不明白,他总觉得指导员的话里有漏洞,但他实在又找不到这个漏洞出在哪里。他们这些政工干部就是花花肠子多,还真是不好琢磨。李雷也就不去想它了,气呼呼地说:“好,那咱们就等着瞧吧。”

指导员的稿子上了报纸,这事全团很快就知道了。李雷本来还有点不大愿意让大家都知道,做雷锋是不留姓名的,自己倒好像是在沽名钓誉了。他见一个人就说:“这是我们连老周要写的,我不让他写,他非要写不可。”人家对这个并不感兴趣,只是笑呵呵地问他:“老李啊,钱寄来没有?”

李雷只得老老实实地说:“还没有,快了吧。”

慢慢地,李雷从那些人的话里听出了另一层意思,大家显然和指导员的想法一样,把他当做笑话来看了。想想也是的,如果韩梅梅真是个骗子,那么,他被这个女人一下子骗走三百块钱,说起来是挺窝囊的。他不得不把韩梅梅的那张纸条揣在身上,别人再一脸戏谑地问他“钱寄来没有”,他忙把那张纸条掏出来,说:“你看看,她留了地址给我,不会骗我的。”

人家还是一脸的不相信,笑眯眯地摇了摇头,眼睛里充满同情,仿佛在说:“幼稚!”和他一起毕业分配到老虎团的几个战友,悄悄地对他说,以后不要再把韩梅梅的纸条拿出来了,人家都说你像祥林嫂一样,见人就诉苦,搞得我们脸上也没面子。

李雷有些生气:“我诉什么苦了?我让事实说话。”

战友说:“哥们儿,你就认栽吧,时间一长大家也就忘了,你总是这样执迷不悟,大家都会看你笑话的,影响你形象,时间长了,你在领导那里也就真的成了傻瓜,还会影响前途的。”

李雷愤怒地叫起来:“就怪我们连的指导员,肯定是他到处跟你们讲,我遇到的是个骗子!”

战友惋惜地摇了摇头,说:“李雷兄弟,你怎么能怪老周呢?这事不用脑袋想,就是用屁股想,也知道那个女人是骗人的,你怎么会这么幼稚呢?”

李雷气得想上去揍人了,手握成拳头,整个身子颤抖着,眼睛像刀子一样瞪人。战友一看气氛不对,赶紧溜走了。时间长了,战友也有意或无意地疏远他了。事情就是明摆着的,当大家都觉得你是一个傻瓜时,别人都会躲着你,免得被牵连着也被认为是傻瓜。李雷自己也躲过这样的傻瓜,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当一次活雷锋,居然落个这样的下场。

就这样过了半年,还真的影响他调职了。

这半年时间里,他全副身心都用来等待韩梅梅给他寄钱了,老婆的事情反而不重要了。他也想通了,这事就随它去了,只要家庭不破碎,她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她总不可能跟着那个肥猪一样的男人混一辈子吧。她如果当着他李雷的面把他领到家里了,不,被他当场捉到的话,那没什么含糊的,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可现在,唉,家丑不可外扬,日子就这么过着吧。

最让他挂念的是韩梅梅这个女人,她像一滴水掉进了水里,再也没有任何消息。他不再傻乎乎地往营部去的那条路上转悠了,但每次文书取信回来,他总是竖起耳朵,期盼着文书突然在他门口停下,喊声“报告”,然后把一张汇款单塞到他手里。好吧,就算不会有汇款单了,但这个女人总该写封信来解释一下吧,如果她家里困难,他完全可以不要那三百块钱的,他本来就没打算要,是她非要他的地址,一定要给他寄来。他仔细地回想那天晚上的情景,那个女人目光里充满让人心碎的哀怨,脸上充满让人心疼的悲伤,她不可能是个骗子。但他又回想起她给陈三金局长打电话时那副老练的模样,也绝不是装出来的,那样子像一个高超的骗子,她说自己是“小娜”时,连眼睛都不眨。她到底是叫韩梅梅还是叫“小娜”?他越想越觉得可怕,可能自己真的是个傻瓜,真的不成熟,真的是被这个叫韩梅梅的女人骗了。这样的想法让他头疼,他揪着头发,头皮屑像雪花一样飘下来。他对着那些头皮屑叹口气,头皮屑仓皇地四处散去。他站起来,挥了挥胳膊,對着挂在墙上的镜子笑了一下,她怎么可能会是一个骗子呢?自己要是真把她当做骗子,自己不是像指导员一样了?总是把人想得那么坏,生活还有什么意思呢?还是应该多想想生活有多么美好。

她一定会把钱寄来的!他握紧拳头,朝着镜子

里的自己晃了晃,仿佛是在给自己加油。

八月份的时候,指导员终于等得不耐烦了,对李雷说:“老李啊,这事总不能这样拖下去吧,咱们打的赌总得有个结果吧。”

李雷有些尴尬,说:“再等等,她一定会寄的。她可能把我的地址弄丢了,她找到了,就会寄来的。”

指导员说:“你还在做梦啊?老李,咱们就到十月底做个了结吧,正好一年,如果到那时钱没寄来,你就算输了。”

李雷说:“万一她以后寄来呢?”

指导员说:“那我把你捐出去的三百块还给你,我再捐三百块。”

李雷想了想,指导员这么说,他确实是没退路了,他就说:“好,咱一言为定。”

指导员走了以后,李雷心里又没了底,万一韩梅梅真是个骗子呢?自己再捐出去三百块钱事小,关键是自己傻瓜、幼稚的名声就坐实了,是一辈子也洗刷不了了。不可能的,韩梅梅不可能是个骗子的,她跟他要钱时,他明明看到她要哭了啊。看上去那么老实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是骗子呢?

没过几天,李雷开始休假了。他其实并不想休假,老婆和他倒没什么,关系还算融洽,甚至双休日过完他上班时,还要在他额头上亲一下,性生活也很和谐,倒是他心里像有鬼一样,和老婆做爱时,眼前总是晃着陈三金那头肥猪的石头一样的脸,他倒挂在天花板上,充满嘲讽地看着他光溜溜的身子,有几次,他甚至都无法勃起了。老婆没生气,很理解地说他也许累了,多休息休息。他满脸羞愧,恨不得钻进床底下。他不得不佩服老婆,外面有了男人,居然做得滴水不漏。他如果现在和她摊牌,她要是不承认,他还真不知道如何才好。算了,不想这事了,就当这事不存在吧。

有天晚上,老婆下班回来,告诉他:“我们局正在搞传统教育,领导说,教育要多样化,准备到革命老区‘红色旅游,可以带家属,你去不去?”

他皱着眉头问她:“你们单位的人都去吗?谁带队?”

老婆说:“都去,陈局长带队,他说了,要一个都不能少。”

他的眼前又晃动着陈局长肥猪一样的身子趴在老婆雪白身体上的画面,胃里翻腾,又想呕吐。他喝了一口水,把那种恶心的感觉强行压下去。他不想去,他不想看到那个肥猪一样的男人。更可怕的是,万一老婆和那个男人控制不住,在路上眉来眼去,他作为一个男人,是装作没看见,还是当场撕破脸皮?这样都不好,不如不去,眼不见为净。

他正在胡思乱想,老婆摇着他的胳膊,用一种发嗲的声音说:“李连长,你就陪我去玩玩吧,人家家属都去,你让我一个人去,多没面子啊。再说了,井冈山的风景也不错,大家都说,那地方不但洗脑,还洗肺呢。”

李雷的身子一震,瞪着老婆叫起来:“去哪里?去井冈山?”

老婆被他吓着了,不由自主地松了手,愣愣地说:“是啊,是去井冈山啊,怎么了?”

他激动地说:“去,那是我们老虎团的诞生地,我当兵十多年了,一直想去看看。”

他没有对老婆说过韩梅梅的事情,自从他知道了“小红”的事,他就不想跟老婆再多说自己的事情了。后来大家都拿这事来嘲笑他,他就更不想对老婆说了。他这样一说,倒也能解释他为何这么激动了,老婆抱着他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说:“要不要向你们部队请个假?”

他忙说:“不用不用,我正在休假,不用跟他们说的。”

老婆又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他一句也没听进去,心早就跑到了井冈山。这个事情是该有个了结了,他要亲自按照韩梅梅给的地址去找她,他找到她,只想问问她,她既然要他的地址,为什么这么长时间还没有还他的钱?他这样想时,韩梅梅仿佛站在了面前,眼睛里水珠滚动,很委屈地说,我不是不想还你钱,而是家里太穷,回来又借了很多钱开商店,资金一时周转不开。李雷在心里笑了,如果她实在困难,他也不会真要那三百块钱。

去井冈山的路上,老婆和陈局长倒也规矩,两人坐得很远,没什么动静。老婆偎依在他身边,挽着他胳膊,像是度蜜月的小夫妻,开始他还有点不习惯,慢慢地就随她去了,让陈局长看看也有好处,他们夫妻还是恩爱的,婚姻是牢不可破的,你这个死肥猪,最好不要有其他的花花肠子。

到了井冈山风景区他才知道,风景区和井冈山市并不是一回事,风景区是在茨坪镇,而到井冈山市还有一个小时左右的路程。他们这几天只在井冈山风景区接受传统教育,不会去井冈山市的。第一天看了北山烈士陵园、革命博物馆、茨坪毛主席旧居,他因为操着心找个机会去井冈山市,所以也没心思多看,只记得导游说,井冈山风景有四气,今天参观的是官气;明天参观的黄洋界是运气;龙潭风景区空气好还养人,是福气;五指山上了老版一百元人民币,是财气,来了井冈山,回去都会升官发财。陈局长一帮人都兴高采烈的,走到哪里,都要用手摸摸那些革命者的雕像,说是要沾沾这四气。李雷想说,那不是装了一肚子气吗?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国家领导人在“红军碑林”里的题字“井冈红旗代代传”、“继承和发扬光荣的井冈山革命传统”里的“红”字和“发”字,被人摸得失去了光泽。导游说:“这两个字被人摸多了,已经补了好几次,你们也摸摸,沾点财气和官气,回去肯定又升官又发财。”陈局长他们还真的笑呵呵地挤上去摸了摸,老婆也喊着他来摸摸。他本来想说两句挖苦他们一下,但这显然会把他们都得罪了。他不得不硬着头皮草草地用手在上面划了一下,石碑很冷,像烈士们冷冷的目光。

老婆很滿意地监督着他摸了那些字,给他一个甜蜜的笑容。陈局长不知道什么时候挤到他们身边,脸不再是僵硬的石头,浓得像井冈山的雾一样化不开。陈局长拍拍他的肩,掏心掏肺地说:“李连长啊,有没有想过转业?”

李雷忙说:“没,还没有呢。”

陈局长说:“我看还是早点转业吧,在部队干没什么前途,早晚都得转业,晚转不如早转,年龄大了,发展受限制啊。”

老婆也在旁边帮腔:“就是的,我前几年就这样跟他说了,他就是不听,非要等调了副团再转。看看吧,都三十多了,还只是个正连,连个科级都不算。”

陈局长一脸惊奇:“你这么能干,怎么还只是个正连?太屈才了,太屈才了。李连长,你再摸摸这些字,好好沾些官气,回去肯定能高升。”

老婆和陈局长都充满期待地看着他,他真想把自己的手剁了。他朝他们笑了一下,回过头来,很认真地把那些字又扎扎实实地摸了两遍。他心情更不好了,觉得这样一个神圣的地方,什么四气,纯属乌烟瘴气。第二天本来想去他最想看的黄洋界,他怕上去又是什么官气财气的,索性说有点累了,站在下面抽了一支烟,没有跟着他们上去。

李雷不想和这帮总想着要沾官气、财气、运气、福气的人待在一起了,可他又实在找不到什么理由,只得受罪陪着他们转完各个景点,第四天是自由活动,可以在风景区转转,买点纪念品。他就支支吾吾地对老婆说,他有个战友在井冈山市,十多年没见了,他想去看看。没想到,老婆倒很通情达理,放他走了。

本来浑身都是劲,可到了井冈山市,李雷几乎没劲走路了,他手里捏着纸条,像提着几十公斤重

的弹药箱,觉得整个胳膊都被坠疼了。他坚信一定能找到韩梅梅,可见到韩梅梅怎么说呢?直接问她为什么不还他钱?那也太小家子气了吧。李雷犹豫不决,走走停停,最后决定还是应该这样问问的。不过,应该先买些水果,就像老朋友串门一样,说起钱的事也不至于太尴尬。他还得向她说明,他只是路过这里的,并不是特意来要钱的,只要能证明她不是一个骗子,那三百块钱算什么,干脆就不要了。

纸条上写的是红军北路1108号。他以为他将走一个上午才能走到1108号,但奇怪的是走了没多久,很快就走到尽头了,根本没有1108号。他茫然地站在路边,道路尽头是另一条路,他把那条路走尽,依然没有1108号。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回头张望,整个城市像是笼罩在雾里,行人和车辆像是飘在道路上。八月的太阳烤得身上的汗水不停地流下来,在脚下很快就聚了一个水洼。马路上的沥青黏着脚,他把脚吃力地抬起来,马路像牙齿一样咬着鞋子。他艰难地走着,从红军北路这头飘到那头,1108号消失了。

红军北路尽头有一个卖雪糕的老太太,奇怪地看着他。他咬了咬牙,走过去问那个老太太:“老奶奶,这里只有一条红军北路吗?”

老太太说:“当然只有这—条,那边是红军南路。”

他舔舔嘴唇,嘴唇不知道什么时候绽开了一条条血道子,他咽口唾沫,感觉喉咙像烧着了一样。他把那张纸条递到老太太的跟前,说:“你看看,这上面明明写着红军北路1108号,我怎么找不到?”

老太太戴着老花镜,把鼻子凑到那张纸条上,她仿佛不是在用眼睛看,而是用鼻子在闻。老太太抬起头,抽了抽鼻子,说:“没有,红军北路哪里有1108号?那不得修到天边去了!”

老太太夸张地用手臂向远处比划一下。他皱着眉头仔细地看了看那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的确写的是红军北路1108号。他把纸条又递到老太太的鼻子前,低低地说:“你再帮我看看,你们这里有韩梅梅这个人吗?她说她是住在这里的。”

老太太又趴在纸条上看了一会儿,坚定地摇了摇头,说:“小伙子,我在这里生活六七十年了,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这条路上从来没有一个叫韩梅梅的人。”

他身上的骨头一下子被抽走了,几乎要瘫倒在地上,太阳穴不停地跳动,脑袋嗡嗡地响。他抱着脑袋,慢慢地蹲下来,手上捏着那张纸条在风中瑟瑟发抖,像是指导员在嘎嘎地嘲笑他,不,是全团的人都在嘲笑他。快一年了,所有的人都知道那个叫韩梅梅的女人是个骗子,只有他,像个傻瓜一样相信她不是骗子。他怎么就这么蠢呢?怎么这么长时间,还不相信自己是上当受骗了呢?李雷双手按在地面,吃力地支撑着身子,像烈日下的鱼儿一样喘着气,绝望地看着街道上形形色色的人们,每个人都充满嘲笑地看着他。他真的输了,真的成了傻瓜,成了全团的笑话。他摇了摇头,脑袋仍旧很沉,他安慰自己,会不会有另一种可能,也许自己早就知道她是个骗子,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这个可能不是没有,自己只是被侥幸蒙住了眼睛。他用力地站起來,把那张被汗浸湿的纸条揉成一团,扔了出去。一辆小轿车呼啸而过,把纸团带起来,在空中翻着难看的跟头,又一辆卡车过来,那张纸团终于消失了。他长长地松口气,抬头看了看明亮的天空,脸上挤出一堆死气沉沉的笑容。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他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来井冈山了。

回到茨坪镇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李雷看到老婆和陈局长正坐在酒店大堂的沙发上等他。老婆的脸蛋像山上的映山红鲜艳绽放,陈局长油光闪亮的胖脸更加油光闪亮。这对狗男女,肯定是背着我又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他应该绷着脸,给他们些颜色看看,但看着陈局长那肥胖的身躯,他突然想起,在老婆的手机里,他叫“小红”,一个很苗条的名字。他不由笑了,朝他们伸出了手。

回去的火车上,老婆睡得很甜蜜。他睡不着,拿起一本杂志看,那是妻子在井冈山买的一本时尚的杂志,封面色彩鲜艳,像她的脸。他翻开杂志,铜版彩色印刷,每个字性感鲜艳,像老婆一样耐看。她轻轻呼吸着,他俯下身子看着她的脸,仿佛闻到了军营里清香的桂花。他轻轻地吻了一下她光洁的额头,他觉得自己还是爱她的。这趟井冈山之行并没有白跑。生活还是美好的,他想。

没有什么悬念,当李雷从井冈山回来,又在家待了半个月,终于休完假回到老虎团时,哨兵看到他,离得很远就“叭”地敬个军礼,笑眯眯地看着他。大门口是警卫连,连长离得很远,就大声地嚷嚷:“李连长,真没想到,你还真遇到一个好人了,那个,那个叫什么的女人还真没骗你,真的把你那三百块钱寄回来了!”

李雷吃惊地看着他,嘴巴张得很大,惊讶地叫起来:“是吗,是吗?什么时间寄过来的?”

警卫连连长说:“你休假没几天就寄来了,有十来天吧。你小子还真没上当,我说呢,我们老李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让人骗了呢?呵呵,听说你们连的老周和你打赌了,这小子鬼精鬼精的,终于栽跟头了。”

李雷顾不得再和他寒暄,他把手里的包甩在肩上,拔腿就往连队跑,他要亲眼看看那张汇款单,只有看到那张汇款单,他心里才踏实。路上又遇到不少军官,他们和警卫连连长一样,都在感慨这个世界上还真有好人,他李雷运气真好。他兴奋地和他们打着招呼,脚步一刻都没停下来,他觉得自己身子越来越轻,仿佛要飞起来了,但他还是不得不在营部门口停下来了,因为政委站在那里。政委亲热地冲他招手,喊他过去。

他几乎是冲到政委跟前的。政委亲热地拍拍他的肩膀,笑呵呵地说:“李连长,好好干,先给你透露一下,二营副营长要转业了,他的位置空出来了。你做好准备,这次真要提你了。”

这个倒没想到。李雷忙立正站好,扎扎实实地给政委敬个标准的军礼。

他告别政委,整了整干净的军装,让自己快要跳出胸腔的心平静下来,得让指导员看看,他李雷不是一个傻瓜,他没有上当。他做好了准备,当他拿着那张汇款单时,他要好好地欣赏欣赏指导员那张呆掉的脸,在铁的事实面前,指导员还有什么话要说?他甚至不想把那三百块钱取出来了,经常在指导员面前晃晃那张汇款单,未尝不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这能提醒一下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真正的傻瓜不是他李雷,而是他自己!

他看到了指导员,指导员正站在连队门口,笑呵呵地看着他。

李雷恨不得立即冲过去,立即把汇款单取出来炫耀一下,看看他如何脸色通红,如何像傻瓜一样哑口无言,他甚至做好准备,如果指导员的态度好,他可以把他们的打赌取消,不让他再破费了。李雷的目光像看到情人一样火热地看着指导员,但他的脚步越来越慢,身子越来越重,笑容慢慢地僵硬在脸上,慢慢地消失了。指导员的确像所有人一样笑容可掬地看着他,但他的笑容和从前没有区别,仍旧挂着一种戏谑和玩世不恭。他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知道这张汇款单是他李雷自己在井冈山市邮局用那个并不存在的女人的名义寄给自己的?

李雷咬着牙,狠狠地盯着地面,对这个捉摸不透的男人充满怨恨,为什么要较真呢?为什么还要较真呢?

离指导员越来越近,李雷不得不使劲地把腰挺直,把脚步狠狠地踩在坚硬的水泥地上,仿佛是指导员的脸。他的目光恨恨地瞪着指导员,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眼睑,不让泪水滑出眼眶,指导员也是人,和他一样是普普通通的人,他不可能知道所有真相的,不可能知道的,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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