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夏传《易》考

2012-04-29 00:44高培华
寻根 2012年4期
关键词:韩氏易传子夏

高培华

《易》即《易经》,又称《周易》,其中“八卦”之八个“数”和“象”,是人类最早的八个数字和八种物质概念,存有原始先民的思想轨迹;其中卦爻辞,记录有三代渔猎、畜牧、农业等生产情况,婚嫁等风俗习惯;《易传》十篇,集中反映了孔子的哲学思想。因此可以说《易》在一定程度上堪称中国文化和哲学的渊薮。透过《周易》卜筮占卦的外衣,可以发现它其实是一部究天人之际、探讨事物发展变化规律的书。子夏姓卜,乃卜官后裔,于《易》颇有家学渊源;拜师孔子后,又得乃师亲传亲授,是孔门弟子中对孔子的《易》学新义有深入理解,而有条件传承这部经典的少数弟子之一。

孔门《易》学与子夏家学

《隋书·经籍志》曰:“昔宓羲氏始画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盖因而重之为六十四卦。及乎三代,实为三《易》:夏曰《连山》,殷日《归藏》,周文王作卦辞,谓之《周易》。周公又作爻辞。孔子为《彖》《象》《系辞》《文言》《序卦》《说卦》《杂卦》,而子夏为子《传》。”这里,是把子夏与《易》学“四圣”——始画八卦的宓羲(又称作“伏羲”)、作卦辞的周文王、作爻辞的周公、作“十翼”的孔子并列。可见子夏在《易》学史上地位之重要,唐人对其评价之高。

《易传》十篇又被称作“十翼”,包括:《彖》上、下,《象》上、下,《系辞》上、下,《文言》《说卦》《序卦》《杂卦》。据《史记·孔子世家》:“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读《易》,韦编三绝。曰:‘假我数年,若是,我于《易》则彬彬矣。”准此,则孔子是“十翼”的作者。但是,近现代学者多认为《易传》成书于战国时代,孔门弟子后学代有增益。依此说,孔子是“十翼”内容的首要发明者。

在孔子发明《易》学新义之际,连名列“四科十哲”的高徒子贡也不大理解,产生疑问。那么,当时能够理解孔子《易》学新义的弟子有谁呢?当有子夏。

子夏姓卜,其先祖是以王官为职、占卜为业的“卜官”。周代卜官的地位虽然不像夏、商两代那样重要,但主管鬼神之事的太史寮仍有祝、宗、卜、史之类属官,这些宗教文化官员,因拥有各自的专业知识和技能,在学术官守、官师合一、世卿世禄的制度下,父子相传、世守其业,形成一批特殊的术士家族,占有当时社会的全部精神生产资料,垄断着王官体制下的宗教、文化和教育。当时“国之大事,唯祀与戎”,需要祭祀、占卜的大事仍然很多,卜官仍是常伴王之左右的重要职官。

今从河南《温县卜氏家谱》《修武县卜氏家谱》、江苏《丰县卜氏族谱》等各地子夏后裔家藏谱牒上,可以看到“卜氏,系出周之太卜,以官为氏。占籍今河南怀庆府温县”一类记载。湖南《浏阳卜氏族谱》还记述子夏的六世祖为晋文公名臣卜偃。

子夏是晋国人,说他是卜偃后裔比较可信。从《论语》中也可找到旁证:《论语·子张》记子夏称子游为“言游”,乍看有点奇怪。子夏年长子游一岁,若无特殊原因,按照常礼和孔门弟子间相互称名不称字的惯例,应当直呼其名曰“偃”,或者“言偃”;像这样把姓与字连称“言游”,实在是罕见现象。看来这特殊原因,就是子夏要避其先祖卜偃之名讳。

卜偃是晋献公至文公时代晋国的掌卜大夫。据冯友兰先生考证:卜偃即《墨子·所染》谓“齐桓染于管仲、鲍叔,晋文染于舅犯、高偃”之高偃(俞樾说:高亦读为郭,高偃即郭偃),亦即《商君书·更法》《国语·晋语》《韩非子·南面》《战国策-赵策四》等书中制定“郭偃之法”之郭偃,是同管仲辅佐齐桓公一样辅佐晋文公“在晋国实行封建化”的大臣,在晋国成为霸主的过程中曾起过关键性作用。

作为卜偃后裔,子夏于《易》颇有家学渊源。据《孔子家语·执辔》:

子夏问于孔子曰:“商闻易之生人及万物,鸟兽昆虫,各有奇耦,气分不同,而凡人莫知其情,唯达德者能原其本焉。天一,地二,人三,三三如九。九九八十一,一主日,日数十,故人十月而生;八九七十二,偶以从奇,奇主辰,辰为月,月主马,故马十二月而生;七九六十三,三主斗,斗主狗,故狗三月而生;六九五十四,四主时,时主豕,故豕四月而生;五九四十五,五为音,音主猿,故猿五月而生;四九三十六,六为律,律主鹿,故鹿六月而生;三九二十七,七主星,星主虎,故虎七月而生;二九一十八,八主风,风为虫,故虫八月而生;其余各从其类矣……敢问其然乎?”

孔子曰:“然,吾昔闻老聃,亦如汝之言。”

有学者考证,子夏问话的“背后实际隐藏着一套古《易》八卦象数。这套古《易》八卦象数,从《易》象上说,即乾为日,为人;坤为月,为马;艮为斗,为狗;兑为时,为豕;坎为音,为猿;离为律,为鹿;震为星,为虎;巽为风,为虫。从《易》数上说,即乾为一,坤为二,艮为三,兑为四,坎为五,离为六,震为七,巽为八。此乃与今本《说卦》所载古《易》象数系统不同的另一古《易》系统……这一八卦卦序是乾、坤、艮、兑、坎、离、震、巽,而这一八卦卦序正与传本《归藏》八卦卦序完全相同……据此我们可以推断,子夏所了解的古《易》八卦系统,很可能就属于《归藏》,子夏对《归藏》应该是了解和掌握的”(刘彬:《子夏与(归藏>关系初探》,载《孔子研究》,2007年第4期)。现从子夏就《归藏》内容请教孔子,子曰“吾昔闻老聃”来看,子夏并非闻于孔子,而是得自其卜氏家学。

正因为子夏有一定的《易》学基础,他才能比较快地领会孔子的《易》学新义,从而对这部“卜筮之书”的认识上升到了《易》理的层面。据《说苑·敬慎》:

孔子读《易》至于《损》《益》,则喟然而叹。子夏避席而问曰:“夫子何为叹?”孔子曰:“夫自损者益,自益者决,吾是以叹也。”子夏曰:“然则学者不可以益乎?”孔子曰:“否,天之道,成者未尝得久也。夫学者以虚受之,故曰:得……夫丰明而动故能大,苟大则亏矣,吾戒之。故曰:‘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天地盈虚,与时消息。是以圣人不敢当蛊,升舆而遇三人则下,二人则轼,调其盈虚,故能长久也。”

子夏曰:“善,(吾)请终身诵之。”

《孔子家语·六本》的记述与此大致相同,可见基本属实。孔子由《易》卦爻辞,联系到“天之道,成者未尝得久也。夫学者以虚受之”,引申出人生和政治的丰富哲理,正是由子夏之问引发。把这一段话传之后世者,自然也是子夏。这样经常聆听孔子讲授,为子夏以后授徒传《易》奠定了深厚的基础,故能成为孔门《易》学的最佳传人之一。

《子夏易传》作者考辨

论述子夏传《易》,自然不能回避《子夏易传》的作者问题。这里所说的《子夏易传》,是指西晋荀勖《中经簿》所载“《子夏易传》四卷”本,南朝梁阮孝绪《七录》所载“《子夏易》六卷”本,陆德明《经典释文·叙录》所载“《子夏易传》三卷”本,《隋书·经籍志》所载“《周易》二卷”本等唐代及以前流行的古本。此本在唐以后亡佚,佚文则多为唐孔颖达《周易正义》、李鼎祚《周易集解》及《九家易》等书注引,清代有马国翰《玉函山房辑佚书》等辑佚本。宋以后出现的十卷本、清代的十一卷本等,均为伪书。

《子夏易传》的作者究竟是谁?也是一个聚讼纷纭的问题。在疑古思潮盛行的20世纪,子夏的著作权几乎被否定。进入21世纪以来,情况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刘大钧、刘彬等《易》学专家相继发表论文,对《子夏易传》的真伪与作者问题进行了深入探讨。

刘大钧的论文征引大量《子夏易传》佚文与帛书《易经》、上博楚竹书《周易》作细致对比,说明其解经文字“与战国时代古文本用字多有相同”,“与汉初帛书今文《易》所用之字多有相同”而与后来诸本文字有别,“可证《子夏易传》确为先秦古本无疑也”,有力地论证和恢复了子夏的著作权。

这里仅就《史记》所记传《易》者名单和《汉书》所载“《易》十三家”中无《子夏易传》的问题,谈谈自己的看法,并试对刘先生的观点作一点补充。

刘先生谓《汉书·艺文志》所载“《易》十三家”无《子夏易传》,是后人疑其伪的首要原因和“真正症结之所在”,可谓切中要害;但是,将《汉书》无载与《史记》所记传《易》者名单无子夏、子贡等人,视作“中国文人相轻之恶习,此显然是一派得势而另一派失势的结果”,未免失之片面,不够中肯。由此忽略一个重要问题:《子夏易传》与《韩氏易传》究竟是何关系?也未能体察汉代史家追述经学传授系统的立足点,即未能找准其特有视角。这也是学界对汉代史家所记传经系统多有微词的一个普遍原因,故不可不辨。

我们知道,《汉书·艺文志》乃据刘歆《七略》而作。《七略》既有“《易传》子夏,韩氏婴也”,“汉兴,韩婴传”(南朝宋王俭《七志》引《七略》曰:“《易传》子夏,韩氏婴也。”唐陆德明《经典释文·叙录》引《七略》曰:“汉兴,韩婴传。”)的记载,班固为什么舍弃不记呢?原因在于:《汉书·艺文志》记《易》十三家之“《韩氏》二篇”(注曰:“名婴。”)其实就是《子夏易传》。班固之所以没像《七略》一样写明“子夏”,是因为《汉书·艺文志》行文体例所限,或日由其记录汉史的立足点所决定。进一步考察不难看出:其叙列汉代经学各家,大都只记汉儒姓氏、艺文篇数,下注其名。如《易》十三家、《书》九家、《诗》六家、《礼》十三家、《乐》六家等,其立足点在于记述汉代各家艺文,并不追述各家授受渊源。记述《易》家“《杨氏》二篇”,其下注日“名何,字叔元,淄川人”,并未溯及孔门商瞿;记述“《毛诗》二十九卷”,也未溯及子夏;记述“《春秋》二十三家”之《公羊传》《谷梁传》,也没有溯及子夏;而不单单是《韩氏》二篇没有追溯汉代以前的渊源。

关于“《韩氏》二篇”即《子夏易传》,刘歆《七略》的记述已相当清楚,后世学者大都认可而并无异议。著名文献学家张舜徽先生考证:“《韩氏》二篇……其书本名《子夏易传》,不名《韩氏易传》。《七略》旧题,昭然可考。班固此《志》录诸家《易传》,自《周氏》二篇至《丁氏》八篇七家之书,悉题某氏。欲使前后一例,遂采《七略》之语,改题韩氏耳。”(《张舜徽集·汉书艺文志通释》,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钟肇鹏先生《(汉书·艺文志>释疑》也说《韩氏》二篇“即《子夏易传》”,而有详考(《国学研究》第七卷,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有异议的只是作者为谁,而有子夏、肝臂子弓、丁宽、韩婴、韩商、杜钦、杜邺、邓彭祖等多种说法。此类推测之词,顶多只是一种可能性,并不足以否定子夏传《易》及其对于《子夏易传》的初创之功。

应劭《风俗通义》记肝臂子弓是“子夏弟子”,肝臂传子夏《易》学或有所增益,又经师师相传,到汉代遂有“《韩氏》二篇”,也是一种可能。何况子夏与燕人素有交往,当其设教授徒驰名诸侯,门下弟子中有几位燕人实属正常;子夏后裔所藏《卜氏家谱》还有“卜子燕国行教图”,其曾经应邀前往燕国设教,有弟子后学在燕国传《诗》而又传《易》,并非绝无可能。故在鲁人商瞿传《易》谱系之外,有燕人韩婴传《子夏易传》并写定成书,也没有什么说不通的。宋翔凤等人视商瞿为唯一的《易》学传人,由“《韩氏》二篇”溯及“燕周丑子家”,实大可不必。刘向、刘歆父子广校群书而有《七略》,所记“《易传》子夏,韩氏婴也。汉兴,韩婴传”应有切实的证据,不可轻易否定。

至于《史记》记传《易》者名单无子夏、子贡等人,虽与太史公家学不无关系,但根本原因仍然是:其立足点在于记述汉代立于学官的各家《易》学。其追溯渊源是由今而古、自下而上一代代上溯;而叙述出来却是由古而今、自上而下一线单传下来。不仅《易》学传授,其他经典的传授线索也多是这样。这就难免给人造成错觉:为什么老是一线单传呢?其实,从七十子到汉儒,哪一位大师都不会只教一个弟子,弟子转益多师也不少见。但其叙述的只是经学传授脉络,而并非现实中的传授广度。司马迁之所以只记商瞿至田何又至杨何这一传《易》谱系,而没有记述子夏、子贡及其他谱系,是因为由他所处时代的《易》学博士追溯到了商瞿,而没有追溯到子夏等其他传人。后世读书人,也要善于读史,要体察前人叙事的角度和立足点,而不能苛责前人。

还需要说明的是:笔者赞同《易传》成书于战国时代而孔门弟子后学代有增益说。并且认为子夏传《易》,也包括对《易传》(十翼)的传授和增益。证据就是《易传》之《坤卦》:“文言曰:坤至柔而动也刚,至静而德方……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由辨之不早辨也。”(《十三经注疏·周易正义》,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本,第6~7页)这几句话的后五句,是引述子夏说《春秋》一段话的大意。

(本文系河南省社科规划项目《卜子夏考论》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2011BLS0021

作者单位:河南省教育科学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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