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 静
内容摘要:陈染作品中遍布灵肉冲突以及灵肉冲突导致的悲剧宿命。笔者将参照性别分析、文本分析,审视陈染作品中的灵肉冲突及其悲剧性。并认为其作品中的冲突是陈染灵肉和谐理想与现实矛盾所致;其悲剧性主要表现在小说结构、叙事话语与同性之爱三个方面。
关键词:陈染; 灵肉冲突; 悲剧; 性别分析; 文本分析;
一.灵肉和谐理想下灵肉冲突不可逆转
陈染在《超性别意识》中说道:“就整个世界范围而言,目前基本上是男权的世界观和规范,由于社会角色、压力以及对手的竞争,男人在整体上比较女人相对而言要虚伪一些,因为他们要更多地去面对征服这个肮脏的世界。”陈染指出“有时,在恋爱中男人比女性更多一些虚伪”,“看不到这一点,是女人的悲剧”,正是看不到致使一场场感情在灵与肉的冲突中上演不久便戛然而止。
陈染创作的第一个丰获期(1986—1994),发表作品主要有《人与星空》、《孤独旅程》、《世纪病》、《定向力障碍》、《消失于野谷》、《纸片儿》、《与往事干杯》等。这些小说的共同点在于每一篇文本中都有一个与女主人公相依相恋的男性,他们都是作者对理想之爱正反两方面的表达。女性意识不到男性在恋爱中的虚伪,理想与实际短暂苟合、灵肉分裂冲突。“我”与笔挺,“我”与流浪人,“我”与山子,“我”与老奈,其中,我与老奈、H是反面的表达。“我”与老奈和H之所以貌合神离,很大原因就是因为“我”与他们世俗的生活方式不能相容。正如陈染所说:“我的作品中就有不少这样的女主人公,他们看不起某一种自以为了不起的男人”,灵肉冲突可见一斑。在其小说《空的窗》中,女主人公渴望与男人在肉体结合之中,心灵也深挚地结合。灵与肉的和谐统一似乎是女性孜孜不倦的追求。但是她得不到满足,于是采取闭上眼睛想象她的情人如何优秀来满足自己。这种灵肉无法契合而退而求其次的做法无奈又悲凉。
在陈染创作的第二个阶段(1995—1999)里,《无处告别》中有一个例子:一个内心情感丰富的女人爱上了一个男气功师,她满怀真情,最后发现自己只不过充当了气功师的试验品。女人寻求精神上的满足,并将这种满足寄托在男人身上,最后在肉体揭露现实下梦想破灭。《破开》、《时间不逝,圆圈不圆》也是此时期的作品,均在灵肉冲突中表现出知识女性的内心生活和略带病态的心理情感,表现惶惑不定的青年人的苦闷、孤独、叛逆、寻根与自救。陈染追求的是灵肉之间的和谐,但是其作品表现的却是灵肉冲突继而引发的悲剧。诚然,正如陈染所说:“超乎肉体之上(不排除肉体)——我一生都在追求这种高贵而致命的爱。”这甚至成为其创作的动力与活下去的一部分理由,“但理想与现实相距甚远,特别是我这种带有自然的绝望主义者和温和怀疑主义者倾向的人,非常明白这是一种更多地活在梦想里的生活。而我不相信任何梦想。所以,也许最终会一无所获,失败地逃离人类。”陈染坦诚自我对灵肉和谐的追求,这种追求与现实的差距造就了作品中的灵肉冲突。和谐是理想,其“超性别意识”无疑就是一种性别上的和谐观,然冲突是现实,这本身便是一对矛盾体,灵肉和谐的理想下,灵肉冲突不可逆转。
“性别研究是一个遍布悖论的领域,一方面要抨击发展了男权文化的文明史,另一方面又要以文明史给予的人权为武器;一方面抨击男权社会,另一方面又要以男权文化为起点。”从某种意义上说,同为女性主义先锋的陈染与伍尔夫,其创作正是处在这样一种悖论之中。《一间自己的屋子》是西方女性意识觉醒的利器,女性追求经济、政治、文化独立的要求初露端倪。与男权社会既有条纲的撕磨,注定了女性精神超脱与肉体束缚的矛盾冲突。相较于伍尔夫,时代与经历大不相同的陈染,其“超性别意识”无疑受伍尔夫作品“双性同体”影响。其书写中的灵肉冲突侧面展示出女性主义的尴尬境地。在女性主义者看来,人类历史俨然是一张男权中心的巨网,女性主义总是不断地从这张网上起跳,徒劳地撞击这张网,最后又总是无可奈何地重新落入这张巨网之中,这种尴尬注定了陈染创作中灵肉冲突的悲剧性。
二.灵肉冲突下的悲剧宿命
(一)结构凸显的悲剧宿命
从结构上来看,陈染的作品以传统小说结构为主,比较特立独行的优秀之作是《与往事干杯》。《与往事干杯》讲述了一个完整的故事,沿袭着传统小说的结构。但同时这部作品非情节部分的篇幅远远大于情节部分。而非情节部分主要是自述个人情怀和表达哲理性思考,因此,它又有一种传统散文的结构。整体上来看,它的结构是双重的,正是这样的双重结构拼凑成了一部文化哲理韵味颇重的悲剧小说。
首先,由部分小说情节可以看到,十七岁少女肖蒙与邻居男人发生性关系,青春期的苦闷和孤独使她陷入与邻居成年男人“误入歧途”的情爱。这种关系在其搬家之后无疾而终。大学毕业后,肖蒙邂逅相恋的英俊青年竟是尼姑庵男人的儿子。她忍痛离去,年轻恋人也因车祸死于华年。故事情节已然是一场悲剧,双重结构只是将其润色得更为撼动人心。肖蒙对邻居男人与其说是爱,不如说是一种依恋与反抗。依恋是来源于她的恋父情结。自幼生长在父母不和的家庭环境,父亲对她只有暴躁没有温情,她对父亲只有恐惧没有依恋。所以当邻居男人对她伸出引诱之手时,她便陷入一种恋父情结之中。反抗则来自精神与肉体的不和谐。《巫女与她的梦中之门》改写的是《与往事干杯》中肖蒙在尼姑庵受年长男子引诱的故事,描写肖蒙成长的心理障碍。肖蒙的深度心理是“我”渴望成长、成熟,并自我主动获取,通过幻想战胜引诱“我”、侵犯“我”的男人,进一步战胜属于男人的时代、以及男性中心。相较于肖蒙,年轻男子则是出于恋母情结。三岁丧母的年轻男子将对母爱的渴望深深压抑,肖蒙的出现让他觉得仿佛找到故乡获得救赎。但这种和谐状态肖蒙发现其身世之后,再也无法回复。英俊青年是邻居男人流失在外的孩子这一事实,让肖蒙陷入一种“乱伦”泥沼之中,任是再反传统的女性,恐怕都难以承受“乱伦”的重压,因此,故事难以避免悲剧性的宿命。
其次,在小说非情节部分,则借用散文形式自述个人情怀与表达哲理性思考。肖蒙自叙自我灵肉冲突的种种成长经验,是陈染私人经验的体现。肖蒙的“文革”和“改革开放”是在性爱体验之中,成为女性生命时间组成部分,成为永恒“生命钟”的瞬间。叙事人忧伤的低语,寂寂的尼姑庵,灵秀孤寂的少女肖蒙正是从这里开始了爱欲梦幻升腾与坠落的人生历程。肖蒙进行自觉反省、自叙,不仅意识到自我陷入绝望、孤独、恐惧,更意识到当时整个青年一代的孤独压抑、彷徨与恐慌。然而答案却无处可循。一种深思熟虑后沉淀下来的悲凉氤氲开来。散文叙事,成为了一种女性的自我书写,成为一种生之领悟:“纸页上已经涂满了往昔的痕迹。……我的内心并不感到快活,也不感到不快活。……这就对了,世界因此而正常,因此而继续。”这种表象的妥协,烙印上悲剧的沉重叹息。
(二)尾随叙事话语的冲突悲剧
“在社会性别的眼光下,女性写作赖以进行的基本材料——语言,已经被历史地烙上男性中心的痕迹,因此女性在写作中寻求既成的,已然净化过的语言显然是徒劳的,她只能在自己无法拒绝的、无法摆脱的,被“污染过的”,带有性别痕迹的语言中进行选择。”陈染的叙事话语风格无法脱离这一桎梏,她所进行的便是对传统男权中心话语的颠覆,对新的个人话语的重整与建构,于是出现的诸多作品,如《与往事干杯》等,通过细腻心理活动展开情节与感情的拉锯战,并在这种抵牾之中解构男权中心的宏大叙事。例如在《与往事干杯》中,有一段文字描述“我”与“老巴”交流的情境:
“我们用中文和英语混合的句子交谈,他说他是和祖父一起回中国探亲的,他说他非常想念中国,渴望学会说国语(即汉语)。诉说他的想念和渴望的时候,眼睛里涌满了伤感。他说的话磕磕绊绊,实际上我们不用说什么,只消互相坐着就会彼此沟通。我教给他中文的时候,他看着我的身体,他的眼睛永远思念着一种遥远的东西”。
老巴与“我”的交流在中英文夹杂中进行,这是一种摆脱男性话语而暂且苟延的话语方式。“实际上我们不用说什么,只消互相坐着就会彼此沟通。”显然,陈染对这种语言缝隙之间的叙事方式充满了喜悦,赋予其诗意,从而在男性话语中心里找到了自己更加广阔的想象和叙事话语进行的空间,语言也更加地自由与活跃。然而,从这段情境中我们亦可以看到一种萦绕的悲剧氛围。“他的眼睛永远思念着一种遥远的东西”,他在肖蒙这里得到了来自母性的慰藉,他永远思念的东西是根深蒂固的恋母情结。这只是为后来肖蒙发现他是尼姑庵男子的儿子这一悲剧事实埋下伏笔,这种叙事话语透露出作者隐藏的兴奋,但其亦意识到男性话语大网下,自己创造的“中英文夹杂”的夹缝话语是暂且无法获胜的,这种冲突致使小说的悲剧性尾随其后。男子出车祸死于华年,肖蒙独自一人孤独绝望地痛苦缅怀。
(三)冲突抵牾下转向同性寻求慰藉之悲剧
陈染在《超性别意识》中说道:“由于心理构造和志趣的不一样,男女之间真正彻底的沟通,我觉得是世界上一件很难的事。所以有些现代女性(或男性)不得不在同性那里寻找精神与情感的呼应和安慰。这是人类的悲哀,这是迄今为止人类社会尚未发展成熟的一种标志”,而陈染表示的却是“我深深同情这样的女人和男人。”
由于男性与女性之间无法填阖的沟壑,精神与肉体的冲突抵牾,原有的正统异性恋爱关系遭到解体,另一种寻求同性慰藉的感情相应而生,这种举措受到陈染同情。在《无处告别》中,全面展示了黛二的精神状态,作者略带感伤与自嘲的笔调描绘了黛二小姐与朋友、与现代文明、与母亲、与世界的关系。在多维世界里展现一个知识女性的孤独与苦闷。黛二小姐瘦削清秀,内心忧郁,身上散发一股子知识女性的多愁善感、孤独傲慢。她并无多少传统的束缚,渴望男性却又将就精神上的某种要求。她在现实世界中固执地追求纯精神性的东西,灵肉冲突不断激化,因而处处受伤、时时失望,只得退回到同性世界里,又无法认同朋友们世俗的生活方式。这种灵肉冲突导致一种精神肉体上的双重折磨。
同性之爱是陈染写作的另一个领域。同性之爱在她看来是纯精神性的。例如《破开》是陈染公开“献给女人”的小说。小说全由“我”与好友殒楠在候机大厅和飞机上的对话构成,两位学识渊博的知识女性谈得相当投机。最后,“我”在坠机的幻境中遇到了殒楠的母亲,她如同先知般地告知“我”和殒楠要齐心协力,像姐妹一样亲密,因为只有女人最懂得女人,最怜惜女人。而回到现实后,“我”则大喊要和殒楠一起回家,同性被当成了无法达到灵肉和谐下的避难所。无疑,转向同性寻求慰藉实质上便是一种悲哀。
三.结语
陈染的作品中灵肉冲突贯穿始终,而灵肉冲突引发的悲剧宿命也是其一贯模式。陈染理想下的灵肉和谐与现实矛盾造就作品中的灵肉冲突,而冲突的悲剧性则显现在小说的结构、叙事话语乃至转移到同性之爱中。女性主义在男权中心这张大网上的跳跃似乎是徒劳无功,但不可否认的是,每一次起跳和落下都不可避免地触动这张网,而每一次触动都迫使这张网朝着有益于两性和谐发展的方向进行自我整合,或许可以理解为男性社会的自我完善。女性主义者在这条颇为艰难的路上唯有时刻清醒杜绝迷失,才能真正独撑一隅。
参考文献:
[1]陈染:《陈染文集:女人没有岸》,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年12月第1版。
[2]王先霈、胡亚敏主编:《文学批评导引》,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年7月。
[3]伍尔夫:《一间自己的屋子》,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
[4][法]西蒙·德·波伏娃:《第二性》,陶铁柱译,湖南文艺出版社,1995年。
[5]陈娇华:《被疏离与模糊的女性主义意识》,《当代文坛》2005年第4期。
[6]戴锦华:《个人和女性的书写》,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
[7][法]埃莱娜·西苏:《美杜莎的笑声》,张京媛主编《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
吕静,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