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翔
有作家说,当社会迷茫的时候,知识分子应当先清醒;当社会过于功利的时候,知识分子应该给生活一些梦想。2012年的“两会”就出现了一个可喜的事,当“文化大发展大繁荣”上升到国家战略,一些学者却担心这会不会曲解为产业圈钱。他们开始关注文化发展的方向。出版,经济是手段,文化是目的。那么我们当代出版人在出版实践活动中,应当以怎样的态度、怎样的思维、怎样的行为方式去把握出版的本真方向呢?
我想,我们应该学习做学者型的出版人。
一名学者未必能成为一位优秀的出版人;但一名优秀的出版人,却首先必定是一名学者。数中国近现代出版大家,如张元济、夏粹方、高梦旦、胡愈之、邹韬奋、叶圣陶、张静庐等,无不学养深厚,高瞻远瞩,理论实践两不误。历史与现实证明,只有出版人丰厚的文化积蕴和浓重的文化情怀,才能支撑出版的知识架构,守卫文化的净土,把握出版的规律,抵御数字浪潮和商业规则的冲击,成就出版——这一永不消逝的艺术。
学习做学者型的出版人有助于坚守文化的净土
学者型的出版人大多是书迷、书痴、书生。清代藏书家黄丕烈一生倾情于书:读书、校书、刻书,千金散尽皆为书,对书的痴恋临终犹念。近现代出版家、曾任商务印书馆编辑的沈雁冰自述,“在此不为名不为利,只贪图涵芬楼藏书丰富,中外古今齐全,借此可读点书而已。”同样因为爱书而为出版奉献一生的郑振铎曾说:“余素志恬淡,于人世间名利,视之篾如。独于书,则每具患得患失之心。得之,往往大喜数日,如大将之克名城;失之,则每形之梦寐,耿耿不忘者数月数年。”商务印书馆原总编辑陈原曾著《得书记》《失书记》《焚书记》《偷书记》《掌上书记》《腹中书记》《不读书记》……因书的酸甜苦辣、为书的辗转人生,尽在其中。书之爱,是成就卓越出版人的首要条件。诚如陈原在《总编辑断想》中的感言:“所有伟大的出版家都自幼就‘嫁或‘娶了书这个行当。他不是天主教神父,他也结婚,但他确实将灵魂嫁或娶了书这个行业。他爱书胜过一切。他为书而生,他为书而受难,甚至为书而死。这种人是十足的书迷。没有这种痴情,成不了气候。”
书之爱,爱的岂止是笔墨的周正、纸卷的俊逸,更是那字里行间的“甜美与光明”。英国著名的文学评论家马修·阿诺德曾说,伟大的文化人总是有一种激情,一种把最好的知识、最好的观念传布到天涯海角的激情。他们殚精竭虑,一心要祛除一切僵硬的、陈腐的、艰涩的、狭隘的知识,转而赋予知识以人情味,使它能被老百姓分享,不复是知识阶层的专利,同时,又依然不失为那个时代最好的知识和思想。这样它就是甜美和光明的真正源泉了。学者型的出版人正是这种以文化为信仰,以传播文化为“天职”的“理念人”。他们坚信:文化看似柔弱,实则刚强。文化是一个民族的内在机理,而内心的强大,才是真正的强大;文化是一个人心灵的生活,而心灵的幸福,才是真正的幸福。于是,对文化宗教般的虔诚和敬畏,化作一种永续的动力和勇气,支撑他们倾心守候一方文化的净土,一任外界的喧嚣。所以出版大师张元济先生始终坚持“多出高尚的书,略牺牲商业主义。”“把只想赚钱的人,从出版队伍中开除出去。”巴金先生将“自我牺牲”列为人生信条。张静庐在自传《在出版界二十年》一书的末尾,则留下这样一段意味深长话,“钱是一切行为的总目标,然而,出版商人似乎还有比钱更重要的意义在上面。”
对于学者型出版人,出版不仅是一种职业,更是一种人生态度和生活方式:满怀激情,追逐理想。作为思想文化和知识技术的传播者,他们是带着自己的文化背景走进出版,又带着自己的文化目标,通过向读者提供高品位精神食粮去实现自身人文价值的。进一步说,也只有那些充满文化激情与理想的学者,才能始终如一地坚守出版的科学理性、审美价值和文化目标,体现出可贵的文化担当。这种文化担当饱含人文主义情怀,饱含自由、独立、创新的精神,堪称一种文化英雄主义!
学者型出版人的一生,就是为书籍的一生,追求理想的一生。任何一项事业的成功都有一定的客观因素,但从事这项事业的主体的主观意向,往往从一开始就决定了方向和成败。学者型出版人,因其超越的价值理念,终将消解商业的侵蚀和技术的冲击,走向出版的“理想国”。学习做学者型的出版人,正是学习这样一种出版态度:对出版的挚爱,对文化的敬畏。
学习做学者型的出版人有助于把握出版规律
学者型出版人,对于当代出版业,既是中流砥柱,又是定海神针,因为他们总能以学者型的思维方式,科学对待时代问题,在纷繁复杂的乱象中把握出版规律。当今出版面临两大转型:数字化和产业化。转型意味着危机,也蕴含着机遇;预示着改革,也不否定继承。转型更是一场考验,考验的不仅是行动力,更是谋略与决策。不同的解读与应对,会有不同的结局与未来。
出版发展首先要受媒介规律所主导。保罗·莱文森的“补救性媒介”理论说:“一切媒介都是补救性媒介,补救过去媒介之不足,使媒介人性化,……整个媒介演化过程都可以看成是补救措施。”但是很多传统出版单位面对数字化的冲击,乱了方寸,妄自菲薄;还有一些出版企业面对数字化的热潮,急躁膨胀,盲目试水。人类媒介发展历史表明,新的媒介形式对传统媒介的冲击是暂时的,并将最终形成共存、共荣的局面。对于谙熟媒介进化规律的出版人来说,面对数字出版浪潮汹涌,不要纠结是“下海跟风”还是“上山辟路”,应当努力把握出版核心资源,抓内容、版权,抓人才、战略,因社制宜,量体裁衣,以不变应万变。
出版发展还要受产业规律所制约。比如资本运营是出版企业做强做大的战略选择之一,在近年我国资本市场持续亮丽的风景下,许多出版集团公司都忙着去上市圈钱。然而,上市融资对于出版企业而言是一把双刃剑,持用不当,反而伤身。一些出版企业还没有弄清楚“上市”是怎么回事,在没有完善的公司治理结构,没有持续的赢利模式,没有激励与约束机制的情况下,就轻率奔赴资本运营之路,前途堪忧。如上市募集的资金不知道该怎么花,或挪作他用,并未用来壮大主业;又如党委会与董事会、经营班子重构,甚至有的董事兼有监事的职能;还有国有“一股独大”的问题:公司运营不是向投资者负责,而是向上级领导负责,从而出现“内部人控制”等等。其实,一个企业上不上市,关键是搞清楚自己缺不缺钱。毕竟上市的基本功能是融资,实质是用股权换取资金。如果能靠自有资金的积累和滚动实现发展,何必还要别人来分享利润呢?
进一步说,出版不同于一般产业。它既有产业的一般性,又有出版的特殊性。尊重出版作为产业的一般性,就是按照市场的运作规律,强化其资源的自主配置能力,注重企业的战略模式。而尊重其作为出版的特殊性,就应当正视其一,出版并不是高增长、高回报的产业,过不了几年,股民就会用脚投票;其二,这个行业需要我们倾注极大的人文关怀和社会责任。很多出版人,其中不乏企业高层、战略决策者,对此并未用心体会,何谈资本增值,运筹帷幄?
“数字化”也好,“上市”也罢,这些只是中性的概念,只是出版大繁荣大发展的手段和工具。所有困扰当代出版人的问题都要回到出版的本质,从出版的原点出发,去寻找答案。认清出版作为文化的无限、作为商业的局限,明白出版进行改革的初衷、形成产业的意义,方能从容应对、破茧重生。
产业化时代,只有把握出版产业的规律,才能应对挑战。如何寻找规律?没有人是天生的先知。觉悟来自反思,来自理论探索。古为今用,西为中用,学以致用。学者型出版人在出版实践中,总能不断地学习与研究,总能时刻把握前进的方向。学习做学者型的出版人,正是学习这样一种思维方式:科学对待时代问题,时刻保持“头脑的清明”。
学习做学者型的出版人有助于寻找数字化、产业化时代之生存方式
学者型出版人将专业与出版融会贯通的做法,代表了数字化和产业化时代,我们出版人本真的生存方式。去年英国《卫报》一篇名为《消逝的编辑艺术》(The Lost Art of Editing)长篇报道里提到,传统出版的价值是通过编辑工作让图书享有一份荣誉,但今天,速度和经济上的考虑已先于细心与质量,做书所投入的时间和精力被预算和人员编制给压缩了。现代出版更注重销售和营销,那种手拿红笔、仔细审读手稿、痴迷文字的编辑身影,已让位于更关注市场的企业家形象了。在数字时代产业化发展中,很多人认为作者可以直接走向读者,作品可以直接批量化复制,甚至不必再经过编辑这一中间环节了。
简单地根据某一时段某一空间的情况来界定整个行业的发展,并不是严肃的科学判断,而是一时一己的经验认同。一方面网络与个性化出版等只是出版活动的一部分或新生力量;另一方面数字出版中的娱乐化板块,已开始游离出核心出版的范畴,精神交流和智慧传递方为出版本位。现代出版实践中,编辑工作成为出版的核心内涵,决不仅限于技术层面,它更多的是一门专业和艺术,因此也不可能随技术提升而消亡。实用的功能容易被取代,审美、批判和智性的价值却无从替换。精神产品的生产要遵循美的规律和人的尺度。对此,历史早有明证。
同时在数字化时代,信息海量化也伴随着信息垃圾化。网络与数字在降低出版门槛的同时,也导致了出版媚俗化。当人人都可以是信息的发布者时,却没有人对文化负责。人类发展需要秩序,文化发展也一样。文化的传承与发展离不开选择与导引。数字环境下文化选择者的角色,不是消解了出版的专业性,而是更加强调出版的不可替代作用。
事实上出版本身的专业化,无论当今产业化时代,还是历史过往,皆为不二法则。新中国成立以来长期的“出版专业分工”管理体制,对我国图书出版结构的合理布局起到过重要作用。随着出版体制改革的深入,这种管理方式因其计划色彩过浓,在集团化过程中饱受诟病,甚至遭遇背叛和策反。然而只有那些历经试错后得出的结论才是最接近真理的。三十年的发展已经证明,我们的出版不但需要是集团的,更需要是专业的。最近国家“十二五文化产业倍增计划”提出,要“提高文化产业规模化、集约化、专业化水平,加快由注重数量扩张的规模增长,转变到更加注重质量效益的内涵提高”。这里所强调的专业化生存,相比起之前的专业分工,显然是一种理念上的自觉回归,也是认识上的螺旋式上升。
以这种认识观照当今出版,产业化意味着生产的规模化、集约化、专业化。三足鼎立,缺一不可。而专业化,更是优质、高效的基础。在产业化大生产中,出版作为一个行业,从策划选题、组织作者、审读加工,到装帧印刷、宣传营销等,整个流程所要求的专业性绝不是一般人士力所能及的。而出版的专业性,恰在于其主体——出版人思想之敏锐、眼光之独到、品味之高远、学养之深厚。因此在未来出版业,出版人的文化价值将得到史无前例的凸显,丰富的专业知识储备将是数字时代出版人自我救赎的唯一出路。而学者型的出版人因学术关怀而权威,因文化追求而专注。这样一种专业化,将代表或主导出版人在数字化、产业化时代的生存方式。
出版之专业化生存有赖于丰厚的学术素养。丰厚的学术素养是当代出版人能够畅所欲言地进行学术沟通,高屋建瓴地引导文化选择,游刃有余地经营出版事业的基础,也是时代对出版人的要求。而学术与出版,原本就是一脉相承的行当,互为给养的过程。对于学者型的出版人,将学术、专业与出版融合,就是其文化生命的本真存在方式。学习做学者型的出版人,正是学习这样一种生存方式:因专业而权威,因专业而专注。
现在想来,或许每个出版人,在这个行业里摸爬滚打的时候,都怀揣有一个又一个不为人知的梦想。从最初文化情结牵引下的“作家梦”,到后来在专门领域中精耕细作濡染下的“学者梦”,从沉湎到清醒,从感性到理性,从已知走向下一个未知,这是出版魅力之所在,也是一种必然的升华。
出版是科学,也是艺术;是理想,也是现实。因此,它需要情感,也需要理智。让我们为学者型出版人喝彩,让我们向学者型出版人学习,愿我们能成为学者型出版人,将情感化作力量,用科学面对挑战、理论指导实践,在冲击与危机面前沉着自如,在转型与变革之中所向披靡!
(作者系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社长、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