脉脉含情说黄河

李健华

汹涌澎湃的黄河，牢牢地凝固在我的记忆中，耳边常常响起它那奔腾咆哮的吼声。

黄河同我有着天然的缘分，我的出生地古城汴梁北门外不远的地方，就是黄河柳园口。在我18岁那年，依依告别黄河，随解放大军南下，来到长江之滨的大武汉。在这儿呆了一年多，掉头走北闯西，落户在黄河直穿城池的甘肃兰州，挨着它一住就是20年。这期间，我凭着新闻记者的铁脚板，到过黄河源头青海，游走过黄河河套地区，还去过黄河的入海口山东……黄河啊，我在您的摇篮里成长，您又看着我走了半生的路程，我和您之间有一个扯不散的浓浓情节。

黄河，被称作我们文明古国的文化摇篮扬名全世界。但是，它也给沿岸人民带来了浩劫和灾难，在有史料可考的3000多年历史上，决口泛滥竟达1500多次，由此造成的灾祸真是罄竹难书。举其中一例，明崇祯十五年，黄河决口闯进古都开封，全城37万人被淹死34万，惨啊！从远古以来，我们的祖先就把治理黄河当做神圣的事业，世世代代和黄河的灾害进行顽强的抗争，但他们都无法征服黄河，发出“俟河之清，人寿几何”的哀叹！记得那是1950年，在印度举行的国际防洪会议上，有学者悲观地预言，人永远不能征服黄河，几千年之后，中国华北大平原有可能变成沙漠。

新中国的建立，中华大地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一天让我国各族人民欢呼兴奋：1955年7月30日，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二次会议，通过了《关于根治黄河水害和开发黄河水利的综合规划的决议》，拉开了这一具有历史意义的宏大水利工程的序幕。三门峡水库枢纽工程开工，紧接着在这之后的1958年9月27日，黄河上游的两大水电站——刘家峡和盐锅峡，同时开工了。这是我记者生涯中一次莫大的荣幸，《甘肃日报》将我派往工地常驻，报道这一全国人民为之瞩目的治黄工程。我采访的第一站是盐锅峡，它在刘家峡下游30公里处，在黄河综合利用规划中列为第十梯级，拦河坝建在陡坡流急的十八坎地段，坝长320多米，坝高53米，装机容量40万～50万千瓦，属大型水电站。1959年4月24日开始截流，在缺少施工机械主要靠人工的条件下，从开始截流到合龙，仅用36小时，用“神速”二字来形容一点也不夸张。之后我将采访重点转移到刘家峡。刘家峡水电枢纽工程的规模和气势，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浩浩荡荡的黄水，流入甘肃省的永靖县境，绕过县城，朝西北奔流17公里，涌入了刘家峡。这个长约12公里的峡谷，两边高山耸峙，澎湃的黄水被四五十米宽的河道约束，好像被激怒了的雄狮猛虎，左右冲撞，惊险无比。就在这深邃狭窄的峡谷里，一万多名建设大军要建设一座巨型的水电站。这项工程完工后，控制流域面积17.2万平方公里，占黄河流域总面积的23.3%。在当时来说，它的单位机组容量超过美国和其他西方国家；地下厂房宽25米、高56米，比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地下厂房——加拿大马诺地下厂房的规模还大；导流隧洞直径为14米，长683米，与美国的包尔德、印度的巴克拉导流隧洞相似。在导流隧洞完工以后，截流的条件已经具备，可以挥刀腰斩黄河了。当我们要从根本上扭转黄河历史的时候，有什么能比眼前的刘家峡征服黄河战场的情景更能激动人的心弦！

刘家峡截流距今半个世纪了，但那大战黄河激动人心的场面，对我这个亲历者来说仍历历在目：

截流战斗的第一回合，是导流隧洞伏黄河，战斗就在隧洞的进水口。

1960年元旦的钟声刚刚响过，峡谷右岸的山峰上亮起了三盏红灯，这是导流隧洞进水口准备大爆破的信号，喧嚣闹腾的河谷，蓦地变得沉静起来，只能听见怒涛冲击山岩的吼声。人们焦急地等待着，因为只这一炮，就能炸出一条地下黄河来。零时50分，一声巨雷般的轰鸣，地动山摇，护着隧洞口的草土围堰和坚石被炸得粉碎。这时，黄河水被爆炸激起几十丈高的浪头，夹着晶莹的冰块，扑跌下来，咆哮着，翻腾着，但是它被迫听从人的指挥，涌进建设者们在左岸大山里为它开凿的一条683米长的地下河道——导流隧洞，于是，地下黄河瞬间形成了。从上游浩浩荡荡奔流下来的黄水，流到导流隧洞跟前，便被它那张“虎口”吞去大半，坝址一段河道的流水不像过去那样湍急了。

截流战斗的第二回合，就是堆筑戗堤堵死黄河了。是把黄河驯顺，还是让怪戾的黄河把戗堤冲垮，这是一场比第一回合更为艰巨的斗争！

几十吨重的块石，一车一车的“葡萄串”，向大河里一个劲儿倾泻，河水被砸得飞溅起高大的浪花。

截流指挥部，就设在现场左边的石崖上，指挥台俯临戗堤。30多辆自卸汽车依着从这里发出的命令，从峡谷口外的料场装上抛投物，沿着左岸的下坝公路，开到尽头，抛筑直插对岸的戗堤。

节节向河心进占的戗堤上，进占突击队员个个生龙活虎，他们脚下是淘刷着堤根的狂流，身边是鸣笛开路的推土机和抛石汽车，在夹道里他们钻来钻去，把一大筐一大筐的黄土倒在刚刚堆筑起来的戗堤上，为车辆抢修道路。在这里，突击队员们顺应着指挥人员的呼喊，和推土机联合作战。

进占突击队，是从开挖团选拔出来的劲旅。在一个月以前，就是他们在黄河的激流里，筑了一条防护导流隧洞进水口的围堰，创造了在深水中做草土围堰的伟绩。

用草和土把水深浪高的黄河拦住，真是不容易啊！围堰顺着水进占了5米，再往前就困难了，河床是一比一的坡度，水深7米到10米，流量每秒500多立方米。一次，刚铺上3万斤草，一个浪头涌过来，把这些草给夺走了。工人缓过一口气，继续朝河里铺草，但是，无论你多大的草捆，放到几乎像墙壁那样陡峭的河床上，是怎么也立不住脚的。一连几个钟头，围堰毫无进展，怎么办？这些和黄河打了一年多交道的人们，个个愁上心头。他们在冥思苦想中，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好主意：在岸上用麦草和土卷了几个一头粗一头细的大草把，用绳子系着，大头靠下，沉到河里。于是，河床坡度被大大减低了，进占又开始了。快要合龙的时候，黄河被激怒了，接连几个翻腾，围堰被掀个大张口，眼看整个围堰就要顺流而下。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工人们是那样的英勇，他们不后退一步，坚守在浮动着的围堰上，身边响着雷鸣般的巨浪。个个心里都清楚。要是不采取紧急措施，撤下来，围堰就完了。他们齐声高喊：“同志们，围堰跑不了，快，往上压土！”背满了土等在岸上的几百工人，像接到战斗命令一样，猛扑到围堰上，狠命地往上压土，渐渐地，围堰回落下去。他们经过8个不眠的日日夜夜，经过了11次失败，在滚滚的大河里沉去50万斤麦草和两万方土，修筑起一条拦堵黄河的草土围堰。现在，他们组成一支进展突击队，又来和黄河开战了。

戗堤愈往河心里插，河道愈窄，河水流得愈快，戗堤上下游的落差愈大，河水的冲击力就愈凶、愈恶，猛冲过来的浪头，一下子就想把戗堤冲垮。从远古以来，黄河就打從这里奔流，现在建设者要黄河现出河床来，它是拼着命和你决斗的。决定胜利的是时间，进攻的速度加快了。汽车开到戗堤左端的调车场，一个倒退就到了戗堤尖端，把石块直接卸到河里。在右岸，工人把块石顺着铁轨溜到河里，和机械化进占的左岸一起夹击黄河。

在峡谷口外的料场上，紧张的程度和龙口不相上下。截流汽车的屁股刚到人工装料台的架子下面，“哐当”一声就装满了，不让汽车空等一秒钟。电铲挥舞着它那强劲的铁臂，准确地把块石泻进车斗里，装十几吨块石只要一分零四秒！

黄河快要被斩断的时候，战斗更加激烈了。在龙口，黄河暴跳如雷，好像一头被掐着脖子的巨龙，施展全身的力气拼命向外挣扎。但是人们已经可以看出，尽管它还在吼叫，尽管它还在翻腾，可是已经到了声嘶力竭的程度了，9时50分，当最后一车块石倾泻到龙口的时候，戗堤和右岸连接在一起，再也听不到黄河的咆哮，再也看不见它那恣意狂奔的激流了。从上游流泻下来的河水，被逼进人们给它开凿的地下河道。这时，聚集在两岸的职工们，敲锣打鼓，鸣放爆竹，分别在一个金光闪闪的“喜”字的引导下，会聚在戗堤上，两个“喜”字对成了一个“囍”。戗堤上人潮涌动，欢呼截流胜利！

黄河流经刘家峡一段500多米长的河床，被刘家峡水利枢纽工程的建设大军占据，他们要在这里用混凝土浇筑起一座148米高的“山”来，把黄河拦腰堵住，造成一个蓄水57亿立方米的人工湖，把暴涨暴落的洪水变成细水长流，不准它泛滥成灾，喝令它发出强大的电流，逼使它灌溉农田、养鱼、行船。从此改写黄河的历史！

……

回忆当年采访治理黄河的往事，我这个耄耋老人的心里仍能激起兴奋和喜悦的浪花，但从中联想到在截流报道中受伤害的那位专家，却另有一种滋味在心头，坦白说那就是忏悔。

在当时那段历史环境中，知识分子头上顶着“资产阶级”的帽子，在新闻报道中，大都以反面人物出现。刘家峡水电工程局的总工程师李鹗鼎，曾在英国留学，很有才华，但我在新闻报道中完全依照党委对他的批评，不点名地把他说成是右倾人物，把他提的工程方案说成是右倾方案。党委书记为了抢工程进度，错误决定在导流隧洞还没有完工的时候，提前将洞口的岩石炸掉，结果造成隧洞进水的重大事故，不仅在人力、物力方面付出很大代价，截流工期被推迟到不适当的黄河上游开始结冰的时候。李鹗鼎总工程师在被迫执行党委书记错误决定的时候，他冒险进入导流隧洞，守在他认为最可能出事的洞口防护墙下面，结果正如他所料，爆炸的冲击波毁坏了防护墙，他被卷入涌进隧洞的激流中，幸亏他被脚手架拦住，捡了一条命！对此，在我的报道中只字未提。彼时如影随形跟我到老，时常感到内疚，曾当面向李鹗鼎总工程师表示歉意，他胸怀宽广，反而劝慰我莫要把这事放在心上。报界同行劝我说：要怨就怨那段历史，当时全国报纸一律都是这样批评知识分子的……劝规劝，由于我的盲从伤了人，这个既成事实是抹不掉的，因此我的忏悔之情也是打消不了的。

作为这篇拙文的结束语，说一句发自肺腑的话：伟大的黄河，祝愿您在人们给您规划的河道内，永世川流不息，造福中华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