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干事就是上学期搞新生接待工作出了纰漏、丢失两件学生行李、被院长在不同场合三次点名批评的贾伟。院长说:“院办公室是什么地方,能出错吗?”随后,贾伟就被调到了自动化系办公室工作。贾伟的头因此痛了三天,晕了三天。
头痛的时候,贾伟就一声不吭地在行政楼里转悠。从一楼到五楼,又从五楼到一楼,挨个办公室地钻,还偶尔用拳擂着自己的脑壳咬牙说:“老子要把行政楼炸了!”闻者用惊恐的眼睛看着他,接着又紧退几步,似乎他就是颗炸弹。院保卫处黄处长知道这一情况后,沉思片刻道:“这小子疯了。”就派了一名精明的保卫干事整日跟在贾伟的屁股后面,以防不测。“他翘一下尾巴,老子就晓得他屙啥屎!在我面前装神弄鬼,那是在关老爷面前耍大刀——自不量力!”黄处长得意洋洋地以未卜先知的口气又补了一句。看着身后的保卫干事,贾伟“嘿嘿”笑了两声,说:“他就是老子的尾巴。”
头晕的时候,贾伟就在家躺着,死猪一样。但他的思绪却像流經AA学院的江水,奔腾不息。他想到他的名字。使他生活变得涩滞的名字,来自他的父亲。父亲为什么给他取名“贾伟”?躺在床上的贾伟肯定:父亲给他取名时脑壳是进了水的!否则他的名字不可能从一取好就受潮变形成“假尾巴”,直到“尾巴”定型。
从贾伟记事开始,就听人喊他“假尾巴”“假尾巴”,后来更被喊成了“尾巴”“尾巴”。读中学时,同学“小妖精”(肖跃进)还在班上比划着大讲尾巴的功能。直讲到贾伟握紧拳头,“小妖精”就双手举起做可怜状,说:“我投降我悔过!我投降我悔过!”贾伟就笑也不是气也不是了。谁叫他姓贾名伟呢?而当贾伟读完从地摊上打折买来的《姓名与命运》后,更从“理论”上弄明白了自己的名字实在是犯忌太多。难怪他工作了八年连个小科长都没混上;难怪他三十岁了才取上个丑老婆;难怪他的事业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
起初,贾伟听见有人喊“尾巴”时,若是强者,他就装着没听见;若是弱者,他就瞪眼,舞动双拳。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喊的人多了,他也就时不时地答应一声。一天,又有人喊:“尾巴。”贾伟循声看去,竟是他父亲。他的心就感到阵阵发凉,随即轻叹一声:“尾巴!”
鲁迅先生说:“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小妖精说:“贾伟本不是尾巴,喊的人多了,便把他喊成了尾巴。”同学们听后,皆拍手怪叫。
牛娇春是AA学院自动化系的办公室主任,在办公室主任这一位子上已坐了二十多年,属于不倒翁式的人物。私下人们大多把她喊成“牛叫春”,还说:“她算个啥嘛!不就是贾书记的‘那个!”说“牛叫春”贾伟明白,就是说她想男人、骚;说“那个”贾伟就不明白了。贾伟就问“那个”是啥意思。说话人就说:“你自己想,你自己想!”然后怪笑着走了。
牛娇春已经徐娘半老了,但她的身体上仍残留着青春时代的风采——大屁股就是个活证明。她的屁股不仅大,而且翘,在牛仔裤的包裹下就更显得圆润、饱满、富有弹性了。不知情者从她背后晃眼一看,还以为是个丰腴少妇,因此想入非非。教学楼守门的王大爷对此进了“科学”的概括。他说了句很经典的话:“从后面看想犯罪,从前面看快撤退。”这句话很快在AA学院流传开来。但一个月后,王大爷就被组织勒令回家永远“休息”,他的经典句子也从地上转入了地下。
贾伟到自动化系报到的第一天,牛娇春就把她屁股般厚实多肉的手放在了他的肩上,说:“惩前毖后,是我党的一贯方针和政策。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好好干,是有前途的!”多肉的手是柔软温暖的,贾伟却感到十二分的不自在。他闻到了一股骚烘烘的气味,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让多肉的手从他肩上滑落后,说:“牛主任请坐。”牛娇春没坐下,而是扭动着她的大屁股走出了办公室,并不愠不火地说了句话:“你坐,你慢慢坐。”
贾书记是AA学院自动化系的总支书记,最爱听别人喊他“书记”。如果有人喊他“老贾”,他会装着没听见。他还有一个特点就是爱讲话,不论什么场合,只要有机会,他决不放过。一次,自动化系在金山火锅城“吃”旧迎新。自动化系的教职员工坐了整个火锅厅三分之二的位置。这样的场合,贾书记自然有话要说。他对老板说:“我要说话。”老板说行。在火锅大厅的小型舞台上,贾书记发表了十五分钟的讲话。大厅里闹哄哄的,大家眼睛都盯着锅里,根本没在意他。他的话自然也没人听,大家也听不清楚。他走下舞台时,就听见人说:“歌都没唱就下来了,耍我们嗦!”有人回答道:“他说的是单口相声!哪个喊你龟儿子不好生听嘛!”贾书记脸色就不好看了。这时,牛娇春跳上台冲着话筒大声说道:“刚才讲话的是我们尊敬的书记,他祝在座的各位新年快乐!”并用她多肉的手鼓起掌来。台下也就爆发出了掌声,还能听到有人兴奋地喊:“市委书记也来吃火锅了,市委书记也来吃火锅了!”火锅大厅顿时热烈起来,贾书记的脸上也就有了笑容。据说当时还有许多不相识的人向贾书记敬酒,有“酒桶”称号的贾书记那天也就醉了。
贾书记个头不高,长得矮矮胖胖的,像个冬瓜。他的小眼睛永远半睁半眯,坐在办公桌前,让你搞不懂他在打瞌睡还是在思考问题。他要让你明白的事情,他会说得清清楚楚,你也会明明白白;他不让你明白的事情,他也会说得清清楚楚,但你就是听不明白。有人说,贾书记虽然能说会道,但尽说昏话胡话;又有人说,贾书记出口成章,讲的都是偈语,充满禅味,要认真揣摩,才能得其神要。贾书记听到这些谈论后,仍半眯着小眼说:“一是一,非一是一。”
贾书记对贾伟是把话说明白了的。这一方面是因为五百年前是一家,一笔难写两个“贾”字;另一方面是因为贾书记与贾伟的父亲是战友,关系曾经密切过。贾书记对贾伟说:“这次你到我这儿工作,我可是费了劲的。你要珍惜这个工作岗位,好好干。”贾伟点了点头。贾伟知道这次他从院办调出,前后有三个单位都没要他。如果不是贾书记出面,贾伟现在还在学院人才交流中心每月拿三百元生活费当“人才”。因此,贾伟赶紧接着说:“我一定好好干!我一定好好干!”贾书记又放缓语气对贾伟说道:“在办公室工作,一定要注意说话。说话要有艺术。艺术是什么?艺术就是绕弯弯。一首诗、一幅画如果一眼就看明白了,那就不叫‘诗不叫‘画了。比如我讲话,就常运用绘画中大写意的手法,留足空白,让他们想去,这样工作起来就左右逢源了。”话说到这里,贾书记似乎有些动情。他用手拍了拍贾伟的肩膀接着说:“你还有个最大的缺点。”贾伟把眼睛睁得大大的,问:“什么缺点?”贾书记说:“你在工作中很不善于领会领导的精神,这也是你工作了七八年却没有进步的症结所在。对领导的讲话一定要以领会精神为主,要全方位地考虑、多角度地思考,不能一根筋。一定要记住,领导有时说‘杀鸡,但本意却是要‘杀鹅;领导有时说‘上山,但本意却是要‘下河。”贾伟听到这“杀鸡杀鹅上山下河”的理论后,头就开始犯晕了。他只是本能地点头喏喏道:“是是是!是是是!”贾书记就把半睁半眯的小眼全打开了,说:“这就对了。”
在自动化系办公室上班,工作虽然轻闲,但贾伟的心情却并不轻松。他始终在想牛娇春那天说的“你坐,你慢慢坐”究竟是什么意思。有一天,正当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听到了牛娇春的喊声。牛娇春喊:“小贾小贾,明天院领导要到我们系来检查工作,你到检测实验室去搬台投影仪到系会议室,贾书记汇报工作时要用。”贾伟心里顿时就犯了嘀咕:隔壁外语系就有三台投影仪闲着,借一台过来不就行了吗?而检测实验室在实验大楼七楼,与教学楼相距约五百米,路上还有一些坡坎。一台投影仪虽不太重,但抱着它爬坡上坎走一定的距离却是困难的。但贾伟又想:这里面是否隐含着贾书记说的“杀鸡杀鹅上山下河”的道理呢?因此,贾伟就大声地回答道:“牛主任,没问题!我一会就去外语系借一台过来!”牛娇春看着远处的实验大楼,背对着贾伟,加重语气说:“去检测实验室搬一台过来。”
“用不了五分钟,我就从外语系搬一台过来。”贾伟自作聪明地说。
突然,牛娇春转过身来,冲贾伟大声吼道:“哪儿那么多废话!叫你做啥你就做啥!去检测实验室搬台过来!”说完,扭动着她的大屁股离开了办公室。贾伟呆呆地看着扭动的大屁股,直到它消失。
下午一上班,贾书记把贾伟叫到了总支办公室。贾书记说:“贾伟,坐坐坐。”贾伟就在他办公桌对面坐下了。贾书记说:“小贾啊,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吗?”贾伟摇头。贾书记眨巴了一下小眼说:“上午牛主任叫你去搬投影仪,怎么不去呢?”贾伟说:“外语系明明有投影仪闲着,牛主任硬要我到检测实验室去搬一台。书记,我搞不懂……”
贾书记摆了摆手,打断了贾伟的话:“总之,这是你做得不好。难道牛主任不知道外语系有闲着的投影仪?她知道。”“那她这么做是啥意思呢?”贾伟不解地问道。“这就是问题的关键。”贾书记说,“你怎么不动脑壳想想?我不是给你讲过‘杀鸡杀鹅上山下河的辩证关系吗?也给你讲过‘凡事要三思而行。怎么一遇具体问题就卡壳了?”贾伟说当时他是想到了“杀鸡杀鹅上山下河”的辩证关系的,也是三思了的,可不知怎么还是没对上牛主任的路數。贾书记叹了口气说:“你对领导的话理解得还是没有到位啊!也就是说你工作还没在状态,这是很危险的!现在上上下下强调工作状态——领导不在状态是要降职的;职工不在状态是要下岗的。”贾伟听到这话,心就紧张起来,背心就感到发凉。贾书记用小眼瞟了他一下继续说:“牛主任舍近求远,让你白跑些路、多出些力,实际上是在锻炼你、培养你。小贾啊!你也先后工作了两个单位,大家对你的反映都不是太好,为什么呢?你反思过吗?”贾伟两眼愣愣地看着贾书记,没有反应,就像一个刚上学的小学生看着满黑板的生字。
“解放军战士为什么一入伍都得练立正、稍息和齐步走?立正、稍息和齐步走在战场上会用吗?战场上不会用。那为什么要练习呢?就是要练出铁的纪律、对长官绝对的服从。牛主任让你到实验大楼搬投影仪即同出一理。她是从你的实际出发,用具体的事例来教育你,帮助你进步,用心良苦啊!但你却把她的好心当驴肝肺,你说你对吗?”贾书记说到这里时,贾伟摇了摇头,似乎是说他自己不对。贾书记的脸上就有了笑容:“这就对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小贾啊,你的外号是不是叫‘尾巴?”贾伟点了点头。“可你对‘尾巴这两个字进行过认真思考吗?”贾伟摇了摇头。“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每个人都是尾巴。但只要长对了地方,尾巴也可以成为伟大。”这句话贾伟听着就糊涂了,因此,他既没摇头也没点头。突然,他觉得眼前的贾书记就像一个大大的屁股,和牛娇春的一模一样。从这个屁股里伸出了一只手,把他抓住,用力地揉捏着,终于把他揉捏成了一条真正的尾巴,并生根在那大大的屁股上了。他感到一阵恶心。
贾伟走出教学大楼后,并未去实验大楼的检测实验室搬投影仪。他在教学楼下的花园里徘徊,看着远处矗立的实验大楼,眼前突然闪过一道白光。顿时,实验大楼消失了,化成了浓浓的云雾,只有一个大大的屁股在其中若隐若现,并变幻着形状:一会儿牛头,一会儿马面;一会儿是慈祥的老者,一会儿是狰狞的鬼怪。贾伟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大叫一声,便晕倒在地。
贾伟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校医院洁白的病床上。进进出出的小护士脑后都拖着一条长长的独辫,独辫轻轻地摇晃着。这时,贾伟明白了贾书记说的“尾巴长对了地方就是伟大”的意思。女人的尾巴就应当长在脑后,才能烘托出女性的柔美。那男人的尾巴应当长在哪里才会伟大呢?贾伟这条“尾巴”又应当长在哪里才会伟大呢?他想到他似乎曾长在一个大大的屁股上,顿时厌恶与伤感就涌上了心头。他把雪白的被单向上拉了拉,盖住自己的头,同时,也盖住了两眼流出的泪水……周抗,男,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散文协会会员,四川巴蜀书画院画师。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诗刊》《星星诗刊》等,已出版诗歌专著《握住刀的锋刃》等。
周抗,男,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散文协会会员,四川巴蜀书画院画师。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诗刊》《星星诗刊》等,已出版诗歌专著《握住刀的锋刃》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