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份无法确切定义
1983年夏季,王一山的生命中出现了“顶替”事件,自此后,他的人生就被划开一道豁口。随着时间的推移,这道豁口越来越长,越来越宽,也越来越深,几乎从头顶豁到了脚跟。如今,他的命,也将要被“豁”出去了。
我不知道该怎样确切定义他。山区民办教师、先进工作者、私立学校老师、农民、低保户、未能如愿的汶川地震志愿者、失业者、穷人、尿毒症患者、医疗救助对象……拜上苍所赐,这些身份交替而来,接踵而至,全都属于他一个人。它们就像是化学元素,被掺杂混合在一起,产生一系列连锁反应,王一山就是承载这剧烈化学反应的容器。毒素念着可怕的咒语,正在他体内蔓延,肆虐。
涩柿子能变得甘甜吗
2011年深秋的一个傍晚,我和朋友一起,去了王一山家中。他家的位置在县城的东北角。至少五年了,我没有到过那条街上。那街,几乎被遗忘。街道坑洼不平,满目疮痍;路边堆放着垃圾,煤灰炭渣在残阳的余温中打着瞌睡;残羹剩饭张开嘴巴,从身体里散发出腥臭腐朽的气息。没有超市,没有美容院,没有洗脚房,没有楼盘,没有银行,没有……唯有逼仄的窄巷、北面林立的厂房、高而粗壮的烟囱、滚滚滔滔的浓烟,以及飘浮游移、动荡不安的灰霾。居住于此的人家,房顶上、院落里、呼吸道内,全都布满了灰尘,扫不尽、清不完。
王一山的家就选择在这条街道上,因为房租便宜。自从得了尿毒症后,他这个山里人才和城镇沾上了边儿,因为他需要长期居住在这里,到县人民医院去做透析。
三户人家合租这个坐西朝东的临街小院子。灰色铁栅栏门;院子极其狭窄,墙角还堆放着不少杂物;旧纸箱、报纸、矿泉水瓶和废铜烂铁,一起拥挤在东墙边;南墙根,有一个铁皮蜂窝煤炉,上面坐着的水壶,正在冒着热气;院内共三间平房,屋檐顶上的白灰在岁月的抚摸中泛着潮气,一片一片,成了细粉状,黏附在一起。
我们敲门,走进王一山那间屋子。他躺在床上,看到我们进来,笑了笑,并没有感到意外,事先,我的朋友已跟他打过电话。她早在半年前,因为工作的原因,就认识了王一山,给过他一些帮助;而我来之前,刚刚听说此人,便怀着十分沉重和复杂的心情,产生了去看他的愿望。当我真实地迈进那间屋子,看到正在床上躺着、饱受病痛折磨的他时,忽地一下子,我整个人被里面的一种阴郁、低沉、凝滞的气息笼罩了,头皮一阵阵发麻,身体在痉挛,心脏似被一层坚硬的壳包裹,无法正常跳动。房间里,没有开灯,为了省钱,他已经习惯在灰暗的颜色与光线中生活。出于礼貌,他欠着身子,硬撑着要坐起来,被我们制止了。看得出来,他很虚弱,脸色暗黄中透着苍白,面颊消瘦,眼睛深陷在眼窝里,没有神采,没有光亮。对面还有一张单人床,他就招呼我们坐下来。我在迟疑,那床单实在太脏了。几秒钟后,我还是坐了下来。
这就是穷人的生活,穷人最真实的生活,我的洁癖在这里变得一文不值。三十多年来,我几乎和他们隔着一层厚厚的帐子,不曾走近;今天,我撩开它,闯了进去,留下的是心痛、无奈和无边的凄凉。这时,我的眼前不断浮现出都市的繁华,不断涌动着洋车、别墅、名流和钞票的影子,更清楚地意识到人和人的差别如此之大。有的人一出生就降落在天堂,享受荣华富贵;有的人一辈子挣扎在地狱,如同草芥和蝼蚁,被忽视、践踏。
我想再次打量他,眼前突然一片模糊:他的身体正在黑暗的挤压下越变越小,越变越轻,几乎要飘走。幸好,身上的被子牢牢裹住了他。那条棉被不知多久没拆洗了,污渍已经深深暗沉进去。是啊,一年多来,在他和家人生命中,永远都有比洗床单和拆被褥更重要、更迫切、更占据心灵的事情。
王一山十九岁的儿子和他住在一起,肩负起照顾父亲的责任;女儿在县城上初一,住校;妻子留在山里,种田,养家糊口。为了能时刻守在父亲身边,儿子放弃了外出打工的念头。我们进门的时候没看到他,说是买菜去了。我环顾这间屋子,它虽然只有十来平米,却身兼数职——客厅、卧室、厨房、餐厅;门口的南侧,靠着墙,是一台十四英寸的老式黑白电视机;一个空纸箱就是电视柜;纸箱的旁边有个大洗衣盆,里面装着满满一盆柿子。红红的柿子,被泡在水中,用不了多少天,它的涩味就会消失,变得甘甜。太行山里不缺柿子,各家各户都有几棵高大的柿子树。每年秋天,柿子沉甸甸地挂满枝头,用一团团的火焰照亮山里人的生活。柿子又熟了,即使他们住在城里,也拒绝遗忘柿子的滋味。
這时,他儿子进来了,为我们每个人倒了杯水,就找了张小板凳坐下来,低着头择菜。地上散乱地躺着几只红薯和一小堆带壳的花生,还有小型的煤气灶炉子、铁锅、水桶;靠着北面的墙边,有一张已经掉了漆的小木桌,上面放着案板、盆子和几双碗筷;窗子朝西开,一只蜘蛛正在沿着窗,向黑乎乎的墙角迅速爬去;窗台上搁着大小不一、落满灰尘的瓶瓶罐罐。窗子最顶端,缺了一块玻璃,风不时从外面钻进脑袋。
他的天空总是那么阴暗,逼仄,窒息。在窄窄的天地里,日子也因为负债累累,变得如同房间里堆放的东西一样卑微、杂乱无章。治病已让他倾家荡产,并背负了十万元的债务。
本来这次去,除了看望他,也希望能好好采访一下。可当我面对这样一个主角时,却变得无比仓皇和局促。除了几句简单安慰的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大脑几乎一片空白。我甚至不敢去看他空洞的眼睛,感觉那双眼睛里摊晾着他无辜、绝望的灵魂,里面的光越来越散、越来越浊。他说话的时候,一直没有用眼睛看,声音也很小,像在自言自语。
或许,这次拜访,多少扰乱了他的生活。他可能早就习惯了那种清冷安静的日子;习惯了猫下腰,蹲在犄角旮旯里生活;习惯了蜗居在城镇边缘,被遗忘丢弃的落寞。
我们起身告别。我说会常来看望他,并嘱咐他儿子一定要把窗户玻璃补上。走时,我放下一点钱。我知道,对于他的疾病,那钱根本就是杯水车薪,我离开后,他的日子不会发生丝毫改变。
“拿些柿子吃吧!山里人没啥别的稀罕物。这些已经泡好了,你们拿回家直接就能吃。”
王一山让他儿子提着柿子送给我们。
我们拒绝了。可满满两袋柿子硬被塞到了车上。
拿出一个,想要品尝,又不禁疑惑起来——涩柿子,经水泡过后,果真能变得甘甜吗?
命运总是如此嫌贫爱富
人生的轨迹到底是自己走出来的,还是有一种神秘莫测的力量在推动自己画出的痕?
王一山越来越相信,一定是有一个巨大的、覆盖性的、操作性的、决定性的、无微不至的存在,掌控着每个人的人生——那就是命。虽然我们看不见它,但看不见,就不一定不存在,比如空气,比如爱,比如恨,比如高尚,比如卑鄙……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如果还能回到1983年,让命运重新来安排一切,让他得到本应该属于自己的东西,这辈子过得还会如此凄惨吗?如果他没有出生在贫苦、无任何地位的山区老百姓家庭,还会有人敢明目张胆欺负他,掠夺走本该属于他的幸福人生吗?如果他再大胆些,勇敢些,不畏强权,不受屈辱,保护好属于他的成果,即使被掠夺走,也必须再夺回来,紧紧攥在手中,今天还至于活得如此艰难狼狈吗?
这些日子,王一山脑子里反反复复画着问号。那些问号一天天长大,长长,长高,在他脑里飘来荡去,变成一个个尖利的钩子,钩得他硬生生地疼。王一山的脸憋得青紫青紫的,他攥着拳头,小声骂了句:“命运也他妈的嫌贫爱富!”这是他第一次学会骂人。不,不是骂人,是骂命。他一辈子老实敦厚,谦让温和,善良勤劳,大度宽容,甚至是以德报怨,他怎么会骂人呢!
自从被挤出原来的人生轨道,他就沿着另一条道路走,越走越远,回不去了,原来的路已被堵死。
1983年,王一山还是个十五岁的少年。那时候,他有多少幻想,多少梦!尤其是山里的孩子,对未来美好生活更是充满强烈的渴望。什么时候能走出大山,看看山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个啥样子?他浑身充满无穷的力量:一定要好好读书,唯有读书可以改变命运!爹娘为了供自己上学,饭都舍不得吃饱。一到秋天,庄稼熟了,果子熟了,爹娘就更忙了,忙着跑遍山沟摘酸枣、刨野杏,忙着去地里拾花生、山药、土豆。学费都是靠这些换来的呀!爹娘长满老茧粗粗的手,被荆棘和酸枣树上的刺扎得留下一道道血印。那血不仅在爹娘的手上,更流在王一山的心里,想到这里,他的心就一阵阵疼。
全村的父老乡亲都生活在这个小山坳里,过着穷苦日子。他们的盆子村总共不到二十户人家,只有几十人。村子陷在山区的一个凹地里,四围都是山,每家每户的房子都是用山上打来的石头砌成的,多是坚硬厚重的红石。房子依山就势,盖在相对平整的地方。家家户户都种着核桃、柿子树,有的在院子里,有的在街道旁。高而密实的枝叶蓬勃翠绿,红色的石头房子掩映其中。近二十户人家零零星星分布在山盆子里。他们的农田极少,巴掌大小,只能靠天吃饭。雨水多,就能打些粮食;天旱了,实在没办法填饱肚子。孩子们上学,要走十几里路到邻村去。中学就更没有了,整个乡镇只有一个。孩子们大多辍学,王一山几乎成了盆子村唯一能读到初三的学生。而且,他成绩又那么好。
王一山心里始终燃着火把。这把火不仅照亮着他的世界,更驱动着他的内心。当群山的暗影将他的世界遮住时,那火把就是驱逐黑暗的利器。他在小小煤油灯的陪伴下,度过一个又一个夜晚。
那年的6月份,中考。王一山的成绩,在山区五个乡镇的中学里排名第一。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对于农村的孩子来说,能考上中专就等于考上了现在的名牌大学。成绩好的学生,第一志愿几乎都要报考中专。带户口,分工作,早挣钱,比上完大学出来再找工作强得多。那年,县里只给了整个山区所有学校一个中专生名额。当中考分数揭晓的时候,对于第一名,大家没有感到任何意外。
王一山沸腾了!全家沸腾了!盆子村沸腾了!
没过多少日子,王一山到城里教育局填了表格,到医院进行了体检,就等着通知书了。那天晚上,他躺在山坡的草地上。白花花的月亮光,从椭圆形的柿子树叶间筛落下来,洒在他脸上、身上,又跳跃着,飘动着,水珠般溅到草地上。风一吹,树叶子“刷刷”响,草丛里的蟋蟀叫得更响亮了。它们莫非也知道了这个喜讯,在一起为他鸣唱?王一山闭着眼睛,尽情享受着。那种滋味,比吃了熟透的柿子还要甜!
爹娘还特意为王一山买了件雪白的衬衣。爹这一辈子还没穿过这样的衬衣。
快到9月份了,通知书还是没有来。王一山和爹娘的心里都开始发毛:不会是邮寄的时候给弄丢了吧?
从教育局出来,王一山的心彻底凉了。他问遍所有人,都说不知道怎么回事,统统在躲避他。几天后,他终于知道,是某领导的儿子把他挤了,挤走了分给山区的唯一名额。
王一山的天顿时塌了。自己的寒窗苦读、付出的全部努力,都给别人做了嫁衣。穷人的道路咋就那样狭窄?!没有妨碍谁,却无辜地遭受伤害……
“认命吧!”爹眯着眼,狠狠抽了口旱烟,耷拉着脑袋,说:“人家是当官的,咱穷人有啥办法?”
王一山从爹那里学会了应付“不公平”的唯一办法:认命!
如今,那个顶替他去上中专的某领导的儿子,也成为了领导。
搭错了车就无法到达终点
列车呼啸着,从王一山身旁疾驰而过,猛烈的风将他拽了个趔趄。车票被人夺走,那趟本属于他的列车,无情地抛弃了他。火车很快就变成一个小方点儿,进而化成一股白烟,在他视线里渐渐消逝了。梦,已被坚硬的车轮碾成粉末。
可对于爱做梦的人,梦似乎永远都停不下来。当一个梦破碎、被埋葬起来的时候,心底里就会又长出一个来。甚至比先前那个,还要美丽,还要绚烂。
中专上不成,就上高中,考大学!他自然知道,这样的选择,会给自己贫困的家庭带来多么沉重的负担。爹娘供自己读完初中,就已经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了。爹娘手上的血一直淌在他的心里。穷苦人的人生是从荆棘和土坷垃里翻找出来的,是从山石缝儿里硬生生抠出来的。
“上高中,爹供你!”
就在那年,王一山到县城上了高中。高中三年,他更像头犟牛了,而且是头只愿意干活、不愿意吃草的犟牛。他一个星期的伙食就是娘给烙的一叠干饼。
那時候,高考前几个月,要进行几次预选。几次预选下来,王一山的成绩总是名列前茅。几乎所有的老师和同学都认为,王一山上大学是铁板钉钉的事情。
可揭榜的时候,他以两分之差,真的落在了地上。“王一山”三个字被狠狠摔了下来。这一次,真的是摔疼了,摔得还有些头晕。不止是头晕,还恶心,呕吐。高考梦腐成一股酸水儿,在王一山的肚子里存了三年,终于被吐了出来。
他心里,比爆发了一颗原子弹还难受。
压力就是魔鬼,就是引爆原子弹的魔鬼。
爹娘说:“孩儿,认命吧!咱就是种庄稼、刨石头的命!”
王一山的小屋里,除了土炕、小石头桌,就是一摞一摞的书。小学、初中、高中,整整十二年,攒下来多少书啊!每一本,王一山都细细抚摸过许多遍。
“把书扔掉吧,孩子!”爹怕书成为孩子的病。爹开始越来越害怕书,感觉书比酸枣树上的刺还可怕,怕孩子跌进去。爹把书埋在了门口那棵大柿子树下。
王一山三天没有吃饭。娘端来的饭,他吃不下。他不能没有那些书。把它们扔掉后,王一山才知道它们对自己有多重要。手没处放了,十二年了,手经常放在书上;脑子没处放了,十二年了,脑子经常放在书上;脚没处放了,十二年了,脚经常蹚在书里。不仅如此,王一山还感觉到,自己呼吸困难,没有食欲。
爹从土坑里又把书解救出来。它们差点儿被闷死。解救书就等于解救了儿子。
“教书吧!豹子村小学正缺老师呢!”爹知道,只有这样,才能永远让书当儿子的空气、当儿子的粮食。
教书!王一山的眼睛又亮了,呼吸又顺畅了,胳膊腿儿又有劲儿了,脚底又生风了。这风呼啦啦一刮就是二十五年。
1986年9月,王一山正式成为山区民办教师。在他老家的那个乡镇里,二十年间,他辗转了十几个村子,哪里需要他就去哪里。整个山区的师资太匮乏了,很多都是民办教师,几乎都是边种地,边教书。农忙的时候,学生的课能耽误几节,可是粮食万万不能丢在地里不管。王一山从来没有因为种地,耽误过学生一节课。
当时,民办教师工资微薄,很多人半路就不愿意干了。别人一不干,王一山就会顶上去。他的课越教越多,任务越来越重,可他教的毕业班成绩,总是在山区排第一。
王一山同时是一到六年级的老师,也是所有科目的任课老师。他摸索出一套科学合理的教学方法,整个教学有条不紊,也发挥了学生学习的积极主动性。他的教学成绩一路领先,教学事迹也曾经在报纸和电视台报道,获得奖状和荣誉证书无数。
从1986年开始,少得可怜的工资,王一山一直拿了十几年。可他从来没有抱怨过什么,教书让他的生活充满了阳光。他的世界里,除了书,还多了天真可爱的学生和学生们的好成绩、好前途。他看到一个又一个孩子走出大山,实现了他从未实现的梦。他开心,幸福。
新世纪初,省里下发了文件:1985年底前参加工作的民办教师可以转正了!王一山是1986年9月参加的工作。几个月之差,王一山被政策拒之门外。
不少人劝他外出打工,他还是坚持留了下来。后来,有位好心的领导给他出主意,说上师范学校回来就能转正。2002年9月份,王一山到沧州青县师范学校就读。可毕业回来后,形势又发生了变化,中专毕业生一律不再分配。转正的希望,再次化为泡影。
当时儿子上初中,女儿上小学,迫于生计,王一山于2005年秋离开山区,成为一家私立学校的老师。
2008年5月12日,汶川地震如一声惊雷,打破王一山平静的私立学校生活。当看到一幕幕惨象,尤其是被埋在废墟里的孩子时,他的心都碎了。他是老师,是父亲。
他第一个到教育局报了名,要求做志愿者,支援灾区教育。
就在他整装待发之时,十几年前患过的肾炎复发了。他浑身浮肿,高烧,恶心。去汶川当志愿者的愿望,被尖尖的输液针头扎破了。
那趟本属于他的列车,永远抛弃了他。搭错车,就处处赶不上趟儿。目的地总在眼前晃动,却难以到达。这一次,他成了未能如愿的志愿者,住进了医院。
医生告诉他,至少要一年后才可以去上班。他不听劝告,刚出院没多久就回到了学校。
他站在死亡的边缘
2011年11月14日晚,我第三次去到王一山家中。这个日期,我记得非常清楚。因为每年的11月15日,是县城的集中供热日,去年冬天十分寒冷,供热便提前了一天。晚上回到家里,一进门,我就被一股强大的热浪紧紧包围,真是幸福极了。
王一山的家,把我冻坏了。那块空缺的窗户玻璃还没补上,寒气一股股袭来,屋子简直成了冰窖。冷,透肌彻骨的冷。在他家待了不到半个小时,寒气已钻进我的每个毛孔和细胞。北方的冬天来得很早,11月初,大风一起,狂扫落叶,气温就会骤降。天气干燥而寒冷,人们就盼着早些有暖气。他租来的房子,没有任何取暖设施。我问他怎么过冬,他说现在还不冷,过一阵子,从老家搬来一个小铁皮炉就行。
回家后,我坐在沙发上,喝着热乎乎的茶,脚泡在热乎乎的水里,感受着从暖气里散发出来的一股股热气。寒冷,被铁门牢牢地阻挡在外。可屋里暖和,就等于冬天不存在吗?它还是那么严酷地站在那里,不会轻易转身离去。我突然感觉,它的力量那么强大:它狠狠地敲打窗户,踩踏屋顶;它怒目而视,横行霸道,毫不留情。我开始觉得冷了。一种比寒风更加凌厉的冷气,一下子透过窗户,窜到我的头顶,然后攫住了我的喉咙。一种罪恶感油然而生,我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而艰难。我能为遭受苦难的人做些什么?我没有一丝一毫改变他们生活现状的能力。面对他们的痛,我只能表示孱弱无力的同情和杯水车薪的施舍。
我浑身颤栗,感觉那么冷。可我实在想不通,在呼啸的寒风里,为啥王一山却说“不冷”?一个病人,身体应该更加脆弱,更加敏感。难道,他失去了感受神经?
或许,他早已习惯了冰冷,习惯了痛苦。当冷和痛苦成为常态时,冷就不是冷,痛苦也便不是痛苦,它们都会变成麻木。
一连串的痛苦加身,把王一山炼成了钢筋铁骨。他的抗击打能力就是这样一步步增强的。不管命运怎样出击,他都用身体顶过去。命运一步步紧逼,不断给他更多、更艰难的磨砺和考验,终于把他逼上了绝路。2010年10月,他被确诊为尿毒症。这一次,他是真的被打垮了。
他站在死亡的边缘,透过那扇门,他看到黑黢黢的无底深洞,从深洞里氤氲出白色的冷气,冷气结成冰霜,将他的双脚冻住。他想逃走,却难以迈步。他感觉有一双可怕的手,正伸向他,摁住他的后背,使劲儿在推。他挣扎着,就要掉进去了。他拼了命,也要牢牢抓住那扇大门。那个黑洞太可怕了,他害怕那张开的血盆大口将他吞噬。他实在眷恋啊:爹娘,妻儿,学生,还有空气和阳光。家人都在这个世界上,他怎么舍得离开?
他突然感觉在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堵墙,很高,很厚。墙是红色的,仔细看,全都是荣誉证书。他在教育事业上耕耘了二十五年,获得上百张荣誉证书和奖状。那些证书一直躺在一只大箱子里,被他珍藏着。现在,它们都来了,一个接着一个,一排连成一排,化成一堵墙。在他看来,那简直就是一堵救命的墙。可就在霎那间,那堵墙化成一道红色的光,离他越来越远。最后,光渐渐消失,只留下一道暗影,浮在半空。
他开始绝望。绝望和背后的那双手一起用力,将他渐渐推向黑洞。他全身浮肿,肾功能严重衰竭。毒素在他身上积成一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呼吸窘困,浑身憋胀,感到恶心。他几乎不敢喝水,只能从饭食和少量汤中得到水分和营养。那些水分都会成为他的负担,让他无法正常排泄。他感觉身体就要爆炸了。每一个细胞都在裂变,被瓦解,蒸发。他的身体不断向下坠落,寒冷的白气笼罩着他,他再也无力挣扎了。突然间,他的手碰到一样东西,是一台机器,他本能地抓住那台机器,使得自己不再向下坠落。
他求助,这是黑暗中的唯一希望。机器答应了他,向他伸出四个手指。他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机器歪着脑袋,斜着眼睛,从鼻子里发出声音:“哼,傻老帽儿,四百块钱!”王一山掏出钱,塞给它。机器将粗大的针头和管子,伸进王一山的动脉血管里。他的血流出来,经过透析液,再回到身体里,一共循环往复五次。那些淤积在体内的水不见了,毒素也被机器过滤出来,王一山浑身轻松,感觉舒服极了。王一山内心一阵狂喜。可三天后,他的身体再次浮肿!“机器,救命的机器!”王一山呼喊着,又递过去四百块钱。他离不开那台机器了,他和机器之间形成一种不变的交易。每得到一次钱,机器就帮他一次。就这样,王一山在死亡的边线上,进了又退,退了又进,却无法真正彻底逃离。
机器不断吸走他的钱,他早就分文皆无,倾家荡产了。妻子在老家,跑遍了亲戚朋友和乡亲,他们都伸出了援手。全村近二十户人家,都给他拿出了钱,尽管他们自己过得也并不富裕。
2011年初,他们全家开始享受低保,每月能得到几百块钱补贴;随后,他向民政部门申请医疗救助成功,每个季度得到两千元救济金。可這些钱,都拿来给机器,也还是远远不够。几年前,他加入了农村合作医疗,治病的费用可以报销一部分。去年夏天,他从劳动局得到三万元补偿,这已经是劳动部门提供补偿的上限。超过三万元的那部分,将会转到保险公司按比例进行补偿。王一山的儿子去了保险公司,他们说,他父亲的手续还没有转过来;他又跑到劳动局,劳动局的人却说,早就转过去了;又跑回保险公司,他们仍然坚持自己的说法,脸上满是霜雪。保险公司的业务员,几乎向来是两张脸,一张笑脸面对他们游说的投保对象,一张冷面朝向索要赔偿金的受害者。王一山的儿子就像一只陀螺,被他们用鞭子朝不同方向抽打,不停地左右旋转。半年过去了,几万元的赔偿金还是没有落实。
王一山所在的那家私立学校,从他进了医院那天起,就再也没有跟他联系过。他早已从他们的花名册上消失了。
他又陷入了一个无底的深洞。庞大的债务,形成一个黑色的窟窿,从窟窿里钻出盘旋的飓风,朝着他和家人袭来。他开始反思自己活着的意义:自己现在就是一张烂纸糊的盒子,风一吹,雨一打,就破裂了。还有价值吗?只能给家人带来巨大的精神创痛和还不清的债务。离开吧,为了家人,还是离开吧!他不忍心看到自己的妻子和儿女身上背负的大山。他觉得自己太自私了,为了能活着,为了能看到他们,能呼吸到空气,不惜给他们带来沉重的压力。没有任何意义了,是该离去了。
他闭上眼睛,决定自己跳向那个无底的深渊。他坚持拒绝那台机器的帮助。妻子和孩子哭着求他。他再不愿通过贿赂机器,求得苟延残喘。离开,他已经轻飘飘上路了,带着他已经被毒素又一次填满的身体,上路。他觉得自己就要解脱,另一个世界正等着他……
机器的管子插在他身上,毒素又一次被过滤出来。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居然又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机器正伸过手,要钱。
“为什么又把我送到这里?!”王一山歇斯底里地喊着。
他看着女儿圆圆的脸,看着儿子的眼睛,拉着妻子粗糙的手,真的舍不得离开了。
一种求生的本能化成一股泉水,从他身体内部翻涌出来。
雪化了就是春天吗
王一山的女儿正上初中一年级。2011年12月的一天,我来到她就读的学校——城关镇一中。本来,她以优异成绩考上了全县重点中学——县二中;可在那里只上了一个多月,她就转到了镇中。不是因为成绩不好,而是因为吃不起饭。我问过,其实那里的饭菜并不贵,一天只需要十一二块钱,完全在一个普通家庭的承受范围内。可是王一山的家庭并不是普通家庭。两个学校的伙食费,一天下来,能差五块钱。为了这五块钱,孩子主动要求转学。
那天下午下班后,我买了些吃的东西,去了她学校,打听到她的宿舍。我进宿舍时,孩子们正在吃饭,望着我这个陌生人,都觉得很惊奇。
“哪个同学是小娟?我找小娟。”
“她去打饭了,就要回来了。您等一会儿吧!”孩子们很热情地让我坐下。我拿出带来的东西分给她们吃,她们看上去是那样开心。
“听说小娟成绩很好。她学习特刻苦是吧?”
“嗯,她学习特好,也很用功,每次比我们回宿舍晚,比我们到教室早!”“她很省俭,平时连本子都舍不得买,我们用完的本子,她再用反面写字。”“她还特别不怕冷,我们都穿棉袄了,她还只穿毛衣。”
听了这些,我心里很难受,甚至有些不安。我的儿子,十二岁,和她们一样大。家里四个老人宠着一个宝贝疙瘩,儿子从小简直是在蜜罐里泡大的。买来好吃的,还怕他挑拣,想方设法哄着吃。上学后,他用的本子,几乎没有一个能从头写到尾,笔更是多得满天飞。他知道什么是饥饿、什么是寒冷、什么是苦的滋味吗?
小娟这样的孩子,出生在困难家庭,就注定要吃很多苦,注定要走一条无比艰难的人生之路。我的眼角湿润了。
我克制自己的情绪,问同宿舍的孩子:“小娟家里的情况,你们知道吗?”
孩子们摇了摇头。
“她父亲得了重病,家里条件不好,上学很艰难。你们多互相帮助,好吗?”
孩子们使劲点头,眼神是那样清澈,像一汪清水,闪着单纯、善良的光。随后,她们一个个低下头,慢慢吞咽着食物。刚才热热闹闹的宿舍,突然间就变得安静了。
我的脑海中,不断想象勾画着孩子的形象。会是矮小的个子,瘦瘦的肩膀吗?眼神也会是胆小、怯弱的吧?性格一定内向,不爱说话,甚至是孤僻的。
门,开了。一个小小的齐发女孩子端着饭盒走进来。
“小娟,有个阿姨来找你!”
小娟忽闪着大眼睛望着我。她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放下饭盒,拉起我的手,笑了笑,嘴角向上翘着,说:“您就是来看我的阿姨?上个周末,爸爸告诉我,会有一位阿姨过来看我。没想到您这么快就来了,真是谢谢您!”小姑娘的脸上开出一朵灿烂的花。
我仔细打量着孩子,她的肩膀果真是瘦瘦的,一双小手被冻得通红;她身上穿着一件红色的旧毛衣和一件方格子单外套,衣服很大,像个布袋一样将她罩住;脚上穿的是手工做的千层底布鞋,鞋帮已经被蹭得发毛了。我没有从她的脸上捕捉到一点胆怯、自卑与羞涩。面对一个陌生人,她说话落落大方,笑容绽放在她白皙的圆圆的脸上,睫毛长长的,像月亮湖畔丰美茂密的水草。这是个内心多么坚强、多么阳光的孩子!
“吃饭吧,孩子!”
孩子掀开饭盒,是小米汤,很稀,上面漂着几片枯瘦的菠菜叶子。有一片菠菜叶挂在了饭盒的边沿,小娟用手将它拿起来,放在了嘴里。一个馒头,就着清汤寡水的饭,就是一顿晚餐。她妈妈告诉我,为了省钱,孩子在学校从来都不吃菜。我拿出带来的食物,有包子,荤的,素的。我问她想吃什么,她说:“阿姨,我很想吃肉包子!”孩子狼吞虎咽,一下子吃进去四个。
临走时,我把带来的一件羽绒服给她穿上,还留下一些钱。她不要,我塞到她衣兜里。
“孩子,你正长身体,学习也很累,一定要舍得吃饭!”
孩子送我下楼,我在前面,她在后面。我转过身,发现她低着头、眼角暗藏着泪水。我抱住她的肩,搂着她说:“孩子,一定要坚强,只要努力,一切都会好起来!”听到这些话,孩子点点头,泪水顺着脸颊,像两串雨珠滚落下来。
这时,天色已晚,夜已乘着凛冽的寒风,裹着黑色的纱幔,升腾起来,浸着寒气,弥漫在四周。夜空里,稀稀疏疏散落着几点星,显得那样寂寞、寥落。
我替她擦干泪,让她回宿舍。看着她小而孱弱的背影渐渐被夜色吞没,我的心不免一阵凄凉。孩子坚强的内心,还能撑多久?她这样小小的年纪,就承受了太多的辛酸和苦难。这对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来说,公平吗?
走在回家的路上,脑子中不断浮现出小娟的声音和她灿烂如花的笑脸。她那水汪汪的大眼睛还在闪动着光芒。可我知道,那光芒的背后有多少黯淡和苦涩!她将苦难换算成一道道数学应用题;将明天的希望种在心里,结出一串串英语单词;将内心的惊恐和不安,隐藏在语文课本里;将心灵深处的痛苦与挣扎,深深埋葬在太平洋。
那天,她妈妈告诉我,就在开学前几天,孩子拿着通知书,把她从屋子里拉出来,哭着说:“爸爸治病要花钱。要不,这学咱不上了吧!”孩子说着,捂着脸,哭得更厉害了。她知道,放弃上学,就等于给家里节约了开支,就可以多给爸爸透析几次,爸爸就能多陪伴他们一段时间。
“孩子,砸锅卖铁咱也要供你上学!”母亲的泪水掉在小娟手上,那么热,热得有些烫手。
每次,小娟從学校回来,妈妈问她还有没有钱,她总说还有。她告诉妈妈,最省钱的办法就是不吃菜!叮嘱妈妈,一定不能告诉爸爸,这是她们之间的秘密!还有个省钱的办法,就是拿同学们用过的本子再用,两面都用完了,便攒起来,当废纸卖掉,换钱。
母亲心头像插了把刀。
第二天,小娟母亲回到山里。那天夜里,下雪了。北风裹着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漫天飞舞,整整下了一夜。清晨,雪足足有一尺厚,雪片还在空中不停旋转。白茫茫,亮闪闪,整个山坳子被雪盖得严严实实。村子静得让人透不过气来,连只麻雀都看不见。小娟母亲出门了,外面没有路,只有铺天盖地的大雪。深一脚,浅一脚,她把厚厚的雪被钻出一个个窟窿。她要到邻村的远方亲戚家,借钱去。
风将她的头发吹得凌乱,雪片“啪啪”地打在她脸上,她耳边不断响起女儿天真的话:“雪化了,就是春天。”
一片干枯的柿子叶
王一山从医院刚刚透析回来,他静静地躺在床上,听着时钟“滴滴答答”的声响。时间对于他来说,终于慢了下来。这么多年来,他总是追着时间跑呀跑呀,可时间和机缘都跑得太快,他一路狂奔,也总是被落在后面。他累了。突然麻木了多年的神经开始渐渐复苏,他感觉到浑身疼痛,他看到自己的命运和人生出现的巨大裂痕,形成一道无法缝合的伤口。同时,他也看到了命运和人生之外的豁口……
他的意识逐渐模糊起来,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盈,正朝向时间的裂缝,跌落下去,宛若深秋中一片飘离枝干的枯柿子叶,被裹在风中,上下翻飞。
尉克冰,女,1978年生,河北省内丘县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邢台市作家协会会员,散文百家杂志社特约撰稿人。作品散见于《青年文摘》《散文百家》《百花园·中外读点》《西北军事文学》《散文世界》《华文摘》《邢台日报》《牛城晚报》等各级报刊,部分作品在国家和省级文学大赛中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