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斋
的龙泉驿只是个小镇,街上的人很少。那是冬天,地上的落叶被寒风吹起,在街面上翻滚。那时可以看到青石板的小路和吊脚楼;还有一座平面的石桥,叫“驿马桥”,据说有一千多年历史。这里曾经是一个驿站——成都通往川东的陆驿,其起点是锦官驿,第二站便是龙泉驿。我在寒风中缩着脖子,站在桥头发呆,想象驿站过去的样子。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是否也有那么一个老驿站长?——有一个漂亮的女儿,与老驿站长相依为命,每天小心翼翼地伺候路过的上司,打发留宿的过客。有一天,来了个军官,把她骗走了,老驿站长悲痛欲绝。他借酒浇愁,醉死在驿站。乡亲们把他草草地埋在驿站旁边的荒地上。很久以后,一位贵妇坐着六匹马拉的车来到驿站,打听老驿站长的墓地。那正是他的女儿。她去了父亲的墓地,片刻之后,又离去了。这个驿站长,是普希金的一篇小说《驿站长》里的主人公。我关于驿站最初的记忆,就是来自普希金的这篇小说。那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我读初中时,同学悄悄借了一本书给我。书没有封面,其前半部是诗,后半部是短篇小说。先读诗,轻松愉快;读到后边的小说,像是受到严重的伤害,眼里一直含着泪水。驿站长这个角色,就是在这本书里读到的。那时我未成年,单纯,脆弱,容易被感染。很长一段时间,一想到驿站长的命运,我就感到揪心。从那时开始,驿站就像一幅色彩凝重的油画,在我心里定格。
我国自古驿道纵横,驿站众多。可我对那些驿站的印象,却是模糊的。那些古代的驿站,不管是被叫做“驿”“传”“驲”“遽”“邮”“馆”还是“馆驿”,大抵不过是传递公文的马、车和用来转运、休息的场所。一个个王朝在驿道上强盛,又在驿道上消亡;而驿道依然。
年前,我又到了龙泉驿,是参加《青年作家》的迎春茶话会。这次再来龙泉驿,眼前已是一派道路宽广、高楼林立的现代化模样;也是冬天,也很冷,也是寒风飕飕,可惜地面太干净,已经看不到落叶在地上翻卷了。这里一定发生过许多故事,只是没有人把它记下来;特别是没人记下像驿站长那样的底层小人物。在同一个地方,我再一次想起普希金的《驿站长》,再一次为老驿站长感到悲伤。一篇很短的小说,几十年来能持续地影响我的情绪,真是不可思议。年轻的时候,我喜欢抄名人名言,压在书桌的玻璃板下面。我曾抄录过郭沫若在《我的童年》里的一段话:“未成年之前,所接触的人和读过的书,其影响往往可以支配人的一生。”当时恍兮惚兮地喜欢这段话,但未必全信,现在是真的信了。
茶话会很温暖。桌上放着橙黄的水果,与水果的气味融在一起的是花茶的清香。会议开始前一刻,大唐卓玛赶到。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她戴着鸭舌帽,走进会议室,像老熟人一样,把手伸过来——应该是把手劈过来,劈柴一样。手在空中戛然停住。那是一只画家的手,在空中熟练地画出一根优美的线条。她的丈夫稳稳当当地站在她身后,留一小撮胡子,微笑着——很干净的微笑。朋友们都称大唐卓玛为“大唐”。之前,朋友带话,说大唐准备来我家拜访;这次,我和她意外地在古驿站先见面了。茶话会让领导先讲话,剩下不多的时间留给几位刊物的主编。主编们讲话都习惯用手势。与大唐卓玛的手势不同,随着语气的变化,他们的手在空中开放、晃动、摸索。当他们的手渐次落回桌面上的时候,就标志茶话会结束了。走出会议室,大唐与我相邀,明天和几个朋友去“燕露春”聚会。
“燕露春”是家茶社,在锦官桥旁边。我以前去过,是一位朋友在那里喝茶,把我召唤过去的。茶社紧靠府南河,房子古色古香,厅堂很大,有后院。我去时,满座高朋,都是成都文化圈的人。一位典雅大方的美好女子,坐在茶海前,为朋友点茶。茶杯很小,形似酒杯;茶湯呈琥珀色,温度、味道都恰到好处。清谈的朋友举杯品茗,谈笑风生。看得出来,他们是这里的常客。茶换得很勤,茶的汤色和味道都很有保障。这叫“功夫茶”,在茶馆里卖得很贵。我纳闷:座上的朋友都不像是发了的人啊?后来才知道,这位专心致志为客人点茶的女子,正是这家店的主人,姓唐,人称“小唐”。小唐自嘲“副业卖茶,主业打杂”,凡是她的朋友来了,都由她亲自点茶,而且一律免费。我一阵窃喜:终于找到地方蹭茶喝了!
大唐他们已经先到了,正在举杯高谈。窗下有一位弹古琴的女子,我以为是请来助兴的琴师,小唐却介绍说,她叫“桑眉”,是一位诗人朋友。琴声虽不成调,但是古琴的声音淳厚典雅、自带古韵。置身香茶和古琴之间,很是安逸。锦江从窗外静静淌过,穿过锦官桥,再过南河桥,下边就是合江亭。据说合江亭过去也是一个驿站,叫“锦官驿”。曾经,为写一篇关于蜀道的文章,我在锦官桥附近溜达过,想求证蜀道的起点。蜀道的主干道是金牛道,起点在成都,具体是成都的哪个地方,无从稽考;比较普遍的说法,是起点为锦官驿,但也有说是金牛坝的。不过“金牛坝”这个名字出现得很晚,与金牛道应该没有什么关系。我当时正晃荡在锦官桥上,琢磨着:这锦官桥,就是进入锦官城的桥;“锦官城”就是古成都的小名。古时候成都很小,传信的驿马从蜀道奔驰而来,过了这桥就进成都了。古人好像有个习惯:迎来送往时,喜欢在江边或桥头拱手相迎,或者挥手惜别。假设一位贵客从长安过来,小住几日后,要回去了。主、客牵手沿着河岸并行,一群家丁尾随其后,来到锦官桥头,都露出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主人说:“上马吧,‘梁园虽好,非久恋之家!”客人撩起长衫,跃上马,挥手告别,沿着蜀道策马远去,马蹄声渐渐微弱。这不就该是蜀道的起点吗?我当时就裁断:蜀道的起点最有可能是锦官桥。
桥下的府南河,在古代应该是一条诗意弥漫的河。汉代的时候,成都的织锦业很发达。因此,汉代政府专设“锦官”一职,命名以负责管理织锦生产和运销。织锦工场就在锦官桥一带。有一种解释,说锦官城就是指府南河边上的织锦工场,地段大约在百花潭至南河桥一带。那时,一群群织女挽起长裙在河水里涤丝;河岸上是赤裸着膀子拉船的纤夫;河水清澈,鸥鹭翻飞,撒网的渔翁一定是有的;河岸边的酒肆茶楼里,一定也会飘出古琴的雅音来,与“燕露春”里桑眉弹出的琴声应该很近似。
琴声突然停住了,大唐的故事正进入高潮。大唐春天时带学生去爬山。穿过一片片菜花地,她站上田埂,把学生们一个个拉上去。学生们问她:“山呢?”她说:“已经在你脚下。”学生们愕然,张望,只见大片的菜花在阳光下闪着金光,便大笑。我们听了,也笑了。但是,我总觉得这个故事别有隐情。后来去看了大唐夫妇的工作室,这种感觉更加清晰起来。
大唐夫妇是位于汶川的“阿坝师专”的美术教师。他们俩从小生活在汶川,自幼习画,都在高等学府接受过专业教育,是四川很有实力的画家。“5.12”大地震之后,他们的学校暂时搬迁到郫县的古城镇。那时他们刚刚被营救出来,马上拿出为赈灾而义卖油画的八万元钱,倡议抢救面临失传的羌族释比文化。余震在不断发生,他们还是多次回到震中,寻找几欲绝代的释比传人。当我走进他们的工作室时,墙上、地下全是油画,好像到了高原的腹地:静谧的草原、被夕照镀金的山峦、眸子里流淌着梦影的藏胞、王者一般雄视八方的牦牛、在炊烟里沉睡的村庄、朦胧色彩中弥散着宗教气息的寺庙……这些画都是以故乡为题材的,其自然生长出来一般的线条和笔触里,透出艺术家的良知和善行。他们热爱这片故土,一直不愿意离开。故乡的自然养育了他们,同时也渗透了他们。对艺术的感悟,让他们认同了自己就是自然的一部分。从色彩的背后,可以感觉到他们对自然的敬畏。这时,我有些明白了大唐带学生爬山的故事。他们夫妇长期生活在大山之中,面对滔滔岷江,背靠川西高原。登高望远,已经是他们的生活常态。地震之后,他们寄居在郫县古城镇。那里一马平川,无山。山无形却有象;象,一直在他们心中,因为那里是他们的家。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往往与生命有着隐秘的关联。
恍然间,我似乎看到了从我们视线里已经消失的驿站。它沿着我们的心路延伸,尽头就是家。生命始终在路上,我们始终在回家。路在变,而道不变。路中有道,道中有驿。驿站就是回家的路标。
路上的腊梅开得正艳。那段时间正值春节运输的高峰期,出门时,路上的行人像是被驱赶的蹼鸭,他们的脚尖,都是朝着家的方向。
作者简介
石斋,本名陈大华,曾用名云俞,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1968年下乡当“知青”,1971年被招工进江油长城钢厂,2007年开始闲居青城山;喜欢文学、酒和苏格兰牧羊犬;“知青”时期开始写作,一直认为写作是一件让人愉悦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