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田犯了个错,错得还很窝囊。
小田是来吃午饭的,吃的是会议餐。才下火车,真是有点饿了。坐定后,小田发现这菜上得有点意思:一道是大号冷拼盘,装的是猪肉卤八件;一道是大条盘,盛了条大鲤鱼,鱼背改着花刀,过油锅后,金黄焦脆的鱼身上,浇一层润润的汁;一盘八个拳头大的肉丸子,像是蟹黄狮子头;一盘凉菜——宽粉皮,黄瓜丝,淋上香喷喷的芝麻酱和香油;四盘中间是一个瓷汤盆,盛了大半盆黄灿灿的玉米羹。
这场面,小田太熟悉了。在单位里,小田是部长的秘书,搞接待,安排工作餐是常事。这不就是变了形的“四菜一汤”吗?小盘拼大盘,加量不加样,不超标准,符合政策,客人尽管吃。这可是八人一桌的会议餐,经验告诉小田:这几盘菜量,怕是欠点,不抓紧,后边就只能吃残羹剩菜了。
挨着小田坐的曹处,一边招呼代表就坐,一边把碗摆上转盘,为大家盛玉米羹。一圈下来,轮到小田了,只见小田已盛好饭,左手捧着,右手握着筷子,在桌上顿齐,正准备伸出去。曹处诧异,问:“不先来碗羹?”小田一晃头说:“不了,甜品反胃。”边说边伸出筷子夹猪耳朵——很薄的片片,还裹上了红油。小田一筷子夹了三片,刚送进嘴里,又盯上了拼盘里的卤猪尾巴——指节般的小段,粗细相间,整齐地摆放着。
羹挺烫,曹处和大家边聊边吹羹,小口小口地喝,慢慢品味,很享受似的。什么飞机、火车路途的事,一圈聊下来,羹才凉些,曹处一口喝了,转身正要盛饭去,只见小田正端着第二碗饭往嘴里扒拉。大家刚把浇汁鱼腹挑开个口,把拉皮黄瓜丝的麻酱拌匀,小田已放下饭碗,伸手拈过一张餐巾纸,擦了擦嘴,很有风度地向曹处及大家点了点头,说:“大家慢吃!”曹处眯着眼,满腹狐疑地问:“有事?”“噢、噢!”小田似是而非的应着,心里暗笑:大拼盘卤八件已去了一半,该闪人了。
小田欠起身,向后挪了挪椅子,刚别过身,就闻见一股药膳香气。只见身后两个服务员正在上菜,小田一眼扫过:一盆热气腾腾的元宝鸡从腋下穿过,鸡汤雪白,上面漂着黄芪;刚摆上桌,又一盘菜传过来——盐焗虾,热盐里埋着锡箔纸包的对虾,锡箔纸被撕开口,白盐红虾相映衬,香气热气升腾。小田身子一晃,差点把持不住坐下去,心里悔得恨不得吐血三升,暗暗骂娘:上菜也不讲规矩,摆什么四菜一汤!要不早点上也行,我再吃点儿;要不晚点上,眼不见,心不烦。刚一起身,菜就上了,这火候赶得真是芝麻掉进针眼里——巧啊!可眼下不能稍有犹豫,让人说农村人太下作!小田心一横,屏住气,侧身抽腿,晕晕乎乎出了餐厅。
小田犯的是经验主义的错,错得真窝囊。一出餐厅门,小田才忽然记起曹处说过:省工会来了个副主席全程参加会议,因此会议升格了,伙食标准也提高了。“低级错误!低级错误!”小田连声自责叹息。
会议安排的标间在宾馆三楼。一进房间,小田先上洗手间,漱口时抬头照了照镜子,心里咯噔一下,明白了:这一上午心里总觉得隐隐有事,原来是早上下车匆匆忙忙,忘了件事;或者说是早上就犯了个错,接着引起中午又犯了个错。
其实小田忘记的不过是一件小事,可在他看来,却是天大的错!平时,他几乎每天都往额头上的青春痘上擦药膏,开始是遵医嘱,后来成了下意识的自觉行为,可额上的包包块块从来就没有平复过;而今天,他忘了擦药膏。
小田上大学时,校园里流行一句话:“不在放纵中喷发,就在闷骚中憋死!”班里的男同学,大一开始泡妞;大二校外开房;大三租房同居,老公老婆似地整天腻在一起;大四又重新“洗牌”,分分合合,上演了一出出青春的悲喜剧。但小田属于例外,他从不是剧中的角色,青春的激情荷尔蒙,全在他前额上找到了喷发点。开始时,小田心急,用手挤,弄得额头上红一块、紫一块,到处都是疤痕。他只好找校医看。校医数落了他一顿,开了痤疮膏,让他早晚各擦一遍。小田如奉圣旨,早晚涂抹,比做作业还认真。几个月下来,虽见好转,但青春痘从未断过,总有六七个常驻。小田无奈,只好认了,把擦药搞得像小和尚敲钟般虔诚准时。
小田这病不好,究其因,还真不是药不对症,也不是药的剂量不够,都怪他所处的大学环境——师范学院,女生近七成,美女如云,个个花枝招展。小田觉得课堂就像是大观园,丫鬟、小姐在眼前飘来荡去,自己却不是贾宝玉,充其量只是个奴才或书童。他能不心焦火大眼发黑吗?于是,欲火变肝火,肝火烤三焦,三焦冲头,青春痘随之而生。这如同火山爆发般的青春痘,岂是小小痤疮膏能灭得了的!也多亏有了这些青春痘,才让小田的五脏六腑维持了短暂的平衡,没把他憋出什么病来。
同宿舍的室友看不下去了,决定教小田泡妞。小田学着追了俩学妹,对方的答复出奇地一致:先把脸上的疙瘩刨平了再说!小田又试着网恋。QQ里聊得很开心,女生要求见面时,小田忐忑不安,如实说:“我是‘恐龙……”女生嘻嘻笑,说:“我就嫁‘恐龙。”到了见面时,女生忿怒道:“我道是只有帅哥才自称‘恐龙。你可真实在,真‘恐龙还敢出来溜达!”女生跺脚甩头,一脸上当受骗的样子,闪人了。小田还想解释解释,回来上网,已被对方列入黑名单。小田一咬牙,干脆断了这念想,承认现实,平和心态,早晚擦抹药膏不断,青春痘间有减轻趋势。
小田家在山区农村。大二时放暑假回家,一天逢集,他忽然想上网。起个大早,抹了层膏药,二十多里山路走得满头汗。到县城街口时,正是太阳初升,金光四射。小田由西口向东,沿街闲逛找网吧。额上的热汗和膏油被阳光照着,形成反射,亮闪闪的,竟看不清五官。遠远望去,只见两肩之上,一个光团随人移动。此情景恰被坐在巷口的刘半仙看到了。刘半仙愕然:几十年算命卜卦,头一回见着这奇异景象,怕是遇见了凡间天人!刘半仙几步挡在当街,拦住小田上下端详,口称:“文曲星现世,贵人吉兆,鸿运当前。”一边口里叨叨咕咕,一边拽着小田胳膊,要为小田卜一卦。
小田暗忖:穷不算命,病不怕鬼,兜里的几块钱还不够上网的,便挣开胳膊要走。刘半仙忙说:“不要钱!只为大富贵人说说运程。”小田这才迟疑驻足,想来刘半仙也无恶意,便随刘半仙到了算命摊前。小田信手从签筒中拈了一支签,低头一看:上上签!签词为“连中三元”。下面写道:“颠沛流离多磨难,运来禄马福双全,时人莫恨功名晚,龙门三跃四海传!”
小田不懂,但知是好签,就递给刘半仙。刘半仙恭敬地双手平接,再立直定睛一看,大声呼道:“果然!果然如此,是富贵鸿运前程!此乃皎月正天心之象:仕途亨通,三级连进,龙门得跃,终成功名富贵。本县有才俊将出矣!”刘半仙合掌,对着小田作揖。
小田听得明白,心里禁不住狂喜:真有此命?到我这一辈真的转运了?小田家祖上是杀猪匠。小田六岁那年,小田爹病故。出殡那天,村里人说小田家杀生太多,业报来了。小田爷爷请人看了风水,又刻了个木猪头——八戒——供在家里赎罪,并发誓:杀猪业到小田爹娘这辈为止,不传后人!小田因此可以专心读书上大学。这不,八戒保佑,转运了。小田索性不逛了,早早返家,当即就对人生进行了规划,目标不是当老师,而是从政!他一夜未眠,憧憬着那“龙门三跃”四海名扬之时。
开学后,小田一反常态,不再想找女朋友了,下课就往学生会跑,出版报、放广播、写标语、搭戏台,什么杂事都干,忙得脚打后脑勺。几个月下来,小田成了校内名人,当上了学生会宣传部长。毕业时,校园的招聘会一场接一场,大都是来师范招老师的,小田揣着资料不投,直到看见省电业局职教部招七名教师、一名部办秘书时,才投了秘书档。面试时,姜部长挂帅,因为是他要招秘书。姜部长五十多岁,劳模出身。他招秘书有三条标准:老实本分,字要写得好,理论水平高。而个头一米六八的小田,一身的穿戴每件都是不超过二十元的地摊货;方脸、厚唇、平头,加上额头青春痘的点缀,更显憨厚朴实;他在学生会常写标语,字还端正;更关键的是,姜部长看了小田的毕业论文《浅议教育心理学的社会应用原则及方法》,不大懂,只注意到导师的评语:优+,通过。姜部长心里的砝码倾斜了,当场拍板,签了小田。小田万万想不到,自己的仕途之路,就这样开始了。一切恍如梦中!
小田补擦药膏后,心里踏实了,便上床午休。迷迷糊糊中,曹处开门进来了:“哟!睡了?”小田没睁眼,侧着身低低应了一声:“嗯。” 小田原本不认识曹处。今早下火车,是曹处在出站口举牌接的小田。两人上了车,一路闲聊才知道原来是校友——曹处毕业了,小田才进校。他俩在校内虽未谋面,但同系同专业,说到导师、系主任都熟,一路话不尽。到宾馆签了到,曹处就邀小田同住,小田挺乐意,就跟着上了楼。
曹处上床躺下,搭上被子,没头没脑地说了句:“家在农村吧?”像是在问小田,又像是自语。小田蒙眬间也听清楚了,说:“咋这么问?”曹处解释道:“别误会,我是看你特爱吃猪肉,鱼虾一筷子都不动,跟我以前一样。后来才知道,猪肉并不是最好吃的,也不是最有营养的。”小田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家祖上三代都没种过地。”这话像是解释,又像是否认。
小田仿佛感觉到曹处眯缝着眼、一脸坏笑。他心里懊恼:卤八件吃了二十多年,还没吃够?让人一眼看出来,没出息!
小田爹娘杀猪手艺好,本村、邻村常有人请,年节更甚。那些年农民钱紧,帮人杀猪,大多结不到现钱,只以两只猪脚、一挂肠子或半个猪头、一块猪肝抵工钱。家里的猪杂老是吃不完,弄得小田小学时,一直以为猪只长猪杂碎。上县中学住校时,才吃到猪肉——芹菜里的肉丝。肉少芹菜老,满嘴菜筋嚼不烂,没感觉到肉味。吐出嘴里嚼不烂的菜筋时,小田总会想起卤八件,接着悠悠叹息一声。
从曹处的方向传来低低的鼾声,小田还在半睡半醒地想事。这次他能来开年会,是机缘巧合。这些年来,从政讲究学历,当官推崇儒官,经商的也跟着称“儒商”——暗喻是学者型、专家型的精英人才。于是各种学术团体、研究会如雨后春笋,有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业务部门也串联起来,仿佛一夜间,学者、专家俯拾皆是。
小田参加的是“九省十二市大型国企职工教育学术研讨会”。想想这九省十二市的辐射范围,就知道当年筹备时的艰苦了。研讨会由若干理事单位组成,设正副会长、理事、秘书长等职,一年开一次年会,会前征集论文,会上发布和评奖,会后结集出书。整个程序都中规中矩;论文评比也是认真严肃、煞有介事。其实人人都心知肚明,研讨年会不过是大家每年聚会、旅游的由头,因此对论文评比也不太上心。但小田的领导姜部长是个老粗,对学历的事很避讳,想从研讨会上找补点什么,所以对评比很看重。去年,他论的是《职工普法教育的若干问题》,怎奈成文后,横看竖看都是个普法工作总结,研没研个一二,论也没论个是非,只得了个人人都有的纪念奖,也没被收进年度论文集里。姜部长郁闷了一年,想在今年的年会上找回面子。
小田一上班,姜部长就安排小田代自己写论文。小田仔细研究后,说:“不用另写,就在去年这篇的基础上,深入地再论一篇。若能获奖,则因与前篇是递进式关系,间接证明前篇也不俗。”姜部长点头同意。一个月后,小田的论文《论国企职工法治教育与企业制度建设》定稿。姜部长只字未动,只叫小田合署名字,发给研讨会秘书处。就在会期临近、姜部长信心满满要来拿奖时,邻近几个县暴雨成灾,高压输电线路被冲断,局里启动应急预案,抢险救灾,安排工会组团到一线慰问职工,姜部长被点名参加。因无法分身,行前,姜部长临时决定,由小田代自己来开会,并嘱咐要把论文宣讲好,争取获奖。小田来不及多想,懵懵懂懂地动身了。
下午三点,年会开幕了。会场布置得热闹喜庆:门厅外,两排彩旗迎风飘舞,两个氦气球吊着条幅标语升在半空——一幅写的是“热烈欢迎省、市领导莅临指导”,另一幅是“热烈庆祝九省十二市国企职工教育学术研讨会开幕”。
会议厅有点像学校的阶梯教室,台上摆了两排桌椅,省、市领导和理事单位代表台上就坐。秘书长姓魏,六十多岁,个儿不高,有点谢顶。此时,老魏正掐着无线麦克风,招呼代表就坐。曹处和小田在第三排坐下。每个座位前的案桌上,都摆了一个装满资料的大提袋,小田打开一看,都是论文稿,由秘书处统一打印装订。小田掂了掂,挺重的;又翻了翻,约有七八十篇论文,瞥见自己和姜部长的那篇在内,就合上装了回去。
台上台下的人基本坐定,老魏开始介绍到会领导。他低头念稿,念一个名字抬一下头,接着会场就是一阵掌声。小田只注意到老魏低头时,秃顶冲着大家,几缕搭上去的头发滑落在额前,露出亮亮的秃顶,绷不住想笑。曹处用肘拐了拐小田,说:“看!穿黑西装坐在中间的是省工会副主席,右边是市长。”小田明白曹处所指,心里暗想:曹处是大型国企的宣传处长,都上不了主席台,可见台上都是厅局级。连有点邋遢相的老魏,退休前也曾是大型国企的副厅级工会主席。而自己不过是工作才半年的普通科员,与台上的人比,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仕途路迢迢,自己刚站在起点,“龙门三跃”啥时候第一跃呀?小田觉得被刘半仙骗了,情绪一沉,怏怏然心灰意冷;可转念又一想,自己年轻,文字能力强,理论水平胜过姜部长,估计仕途上升的机会多,空间也大——这不,才工作半年就能和曹处一起,开这种高级别的学术会议。他心里又有点小得意。
老魏介绍完领导后,停顿了一下,抬头提高嗓门:“我宣布——九省十二市大型国企职工教育学术研討会开幕!”台上台下,掌声雷动,门外鞭炮齐鸣。小田忽然莫名觉得有点激动,使劲鼓掌;而坐在右边的曹处,双手轻轻地拍着,或者说只是一只手托底,一只手按节奏,缓缓地合上去。曹处眼中似有一抹飘忽、游离的超然神色。接下来是各位领导讲话,然后是会长发言。讲话内容千篇一律,什么“祝贺召开”“希望研出成果
”等等。掌声一阵阵响起,无线麦克风被传来传去。五点刚过,会议结束了。老魏宣布,到餐厅就餐。
晚餐有接风的寓意,比中餐还丰盛。有了教训,小田这回吃得很从容,也很文雅。他学曹处的样子,边吃边聊,文质彬彬,每道菜夹两筷子就停,“五粮液”也只喝了两杯,就撤了杯。唯有基围虾上桌后,曹处动了真格的:他双手把虾摆弄几下,把雪白的虾肉从红壳中挤出,蘸上褐色卤汁,低头送进嘴里,动作很优雅。小田惊讶地发现,曹处剥过的虾壳,竟完好无损地排在盘边。小田学着剥了几只,虾肉是扯出来了,虾壳却断成几段。吃虾时,满嘴碎壳渣滓,吐得碟碗狼藉。小田感叹:吃也是一门学问!今后要学的东西多呢!十几道菜上过后,大家基本不动筷了。没想到,最后一道菜,竟是木制大托盘盛着的烤羊腿。刚打开包裹羊腿的锡箔纸,一股烤肉浓香夹杂着大草原的青草香气袭面而来。肉面上划着“井”字形刀口,被抹上孜然,烤得深红微焦,外脆里嫩,亮晶晶,黄灿灿,脂油欲滴。大家好一阵惊呼嗟叹,无奈大都吃得饱胀,只能象征性片两片薄肉,品尝一下罢了。只有小田和曹处不过六七分饱,尚能发起强攻。小田握住餐刀,连切了六七块方肉,吃得嘴角流油。他边吃边想起卤八件,觉得以前太低档、太没品位。“简直是浪费胃口!”小田小声嘀咕。曹处却不为所动,尝了两块羊肉即止。
晚饭吃过,时间尚早,又吃得太饱,老魏提议去宝光寺数罗汉,有三十多位代表响应。曹处和小田也想消消食,就跟着老魏去了。
向北过两个街口,到了宝光寺。宝光寺有七百多年历史,以五百罗汉享誉历朝历代,而今更是香火鼎盛,游人如织。虽是傍晚,卖香烛的摊贩直从街口延到寺门。寺庙正门前,立着一面朱红照壁,把世俗与净界隔开了来。
大家转过照壁,拾级而上,只见大门上面,有一块字体苍劲浑厚的魏碑体横匾——“宝光寺”匾;两侧是龙飞凤舞的狂草楹联——“未到上天三界阔;已看幽壑万云低。”曹处伫立凝视,口中默念,仿佛在品味佛理禅机。小田感慨这字飘逸中现骨感、骨感中显洒脱,用手指在手心里临摹。
老魏招呼大家持会议代表证入门。跨过半尺高的门槛,进了堂内,正对一尊大肚弥勒佛。弥勒佛后边,是一排排、一列列高台供奉、尽享香火的各式罗汉。罗汉如真人一般大小,有的闭目打坐,有的诵经悟道,有的喜笑颜开,有的端庄肃穆,有的慈眉善目,有的蓬头跣足。
小田早听说过罗汉的数法,即从任意一个罗汉数起,按年龄依次数下去,最后那个罗汉,就是将来的自己。小田沿墙边走过几个罗汉后开始数,拐了两个弯,数到二十三停下。那是一个干瘦的白眉长者,懒洋洋地闷坐着,瘦脸干瘪,眼凹眉凸,看不见一点福相,倒有几分愁容。小田后悔,想重数,又怕再数不准,心中懊恼,忽然想起算年龄有“男虚女实”的说法,于是他的目光向后瞟去,看见一尊论辩罗汉:方脸络胡,目宽鼻阔,麻履鹑衣,一手持经卷,一手指天,口中似有声。小田暗忖:这罗汉有理论,善言辞,或是大乘教派的领军人物也未可知。莫非这就是对自己未来的预示?也不错啊!小田暗暗点头,定睛牢记;又上前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拜了三拜,很是虔诚;起身后,摸出几元纸币,隔着栅栏投到罗汉脚下。
刚收回手,从罗汉的空隙间,小田看到后排的曹处在一尊罗汉前若有所思地伫立。
小田绕过去看,原是一尊行走罗汉——瘦脸骨感,目光沧桑,竹杖芒鞋,负笈托钵,像是肩负使命,行走匆匆,历尽万苦,百折不挠。曹处仿佛与罗汉隔空神交,注目良久,才颔首回身,目光似有欣喜色。
跨出寺门,小田忍不住问:“你数的就是那个?”“哪个?”曹处反问。“行走罗汉?”“不好吗?”曹处问。“有点辛苦命。”小田同情地说。曹处驻足望天,悠悠然感慨道:“人生晚年,如真能远离仕途,放下名利,一身轻松,竹杖芒鞋,一领蓑衣,游青山绿水,融天地之间,或好友相邀,煮酒烹茶,纵论古今,率性而为,乐享天年,人生复何求矣!”小田“哦哦”应着,心想:曹处不过而立之年,却如此老成世故、消沉保守。同龄人应有的朝气,早被他那深不可测的城府消磨殆尽了。曹处又说:“人生追求仕途不错,太过则损。瞧现实:在位的,无不费尽心机求升迁;已退的,还千方百计谋虚职,以延续仕途。殊不知,仕途不应是人生的唯一选择,也不应该是人一生的选择。它只是人生阶段性的目标。求之过重,自害无益!”小田不赞同,又不知如何反驳。
照壁前一阵喧哗。曹处和小田过去一看,原来是老魏和几个代表在玩游戏——摸佛头。只见照壁上,一人高处,画了个弥勒佛笑脸头像。游人在十五米外,蒙上眼睛,举手向前摸去。据说,如能摸到照壁上的佛头,可给自己带来好运。
此时的老魏,用一条毛巾蒙住眼睛,正高举双手,如投降一般向前摸去。众人跟着鼓噪,喊叫。老魏走到照壁前,双手向上拍去,众人狂笑。原来他拍在离佛头一丈远的空壁上。曹处和老魏很熟,上前打趣地说:“走偏这么多,快找皮尺量量,可能是一条腿长、一条腿短。”
老魏嘿嘿讪笑,一把拉住曹处,说:“你行?你来!我不信你能摸着。”曹处挣不脱,索性接过毛巾,说:“来就来!”
曹处走到佛像前,举起右手按在佛像眉心处,比量高低,又向后数着脚步退到起点;然后用毛巾蒙住眼睛,把毛巾在脑后打个结。老魏不放心,又检查了一遍,说:“不许偷看!”曹处并不举手,而是大步向前。在离照壁一米处停下,已偏离佛头一米多。老魏乐得手舞足蹈,狂喊:“摸呀!摸呀!”只见曹处略一顿足,又向右横跨三步,才站直,举右手,向上轻轻一拍,正中佛像眉心!
众人惊呼,鼓起掌来。老魏不服气,说曹处偷看。曹处笑着解释:“我个人习惯:盲行十米,会偏左一米。按这个规律,我到位后,再右移一米五,就正了。怎么会不中?”老魏信服。
小田一听,也来了兴趣,一把扯过毛巾,说:“我也行。”老魏帮小田蒙眼睛,在脑后打结时,一用力,小田身体一晃,站歪了。老魏喊“开始”后,小田竟偏了四十五度,向外摸去。
老魏忙向大家挤眼。大家憋着笑,冲着小田喊:“还走!还走!”小田双手摸鱼般前行,竟斜着越过照壁,对着路旁的香烛摊摸去。眼看到了摊前,曹处忙喊停。小田止步,举起右手,向上一拍,竟拍了个空,重心不稳,脚下向前一迈步,正绊着地上一捆红烛,身体向前扑去。
正在整理香烛的胖嫂,感觉到有人来,刚想问要买啥,一抬头,被一只手掌按在脸上,惊得她尖声呼叫起来。众人顿时笑翻了天。老魏笑岔了气,蹲在地上,连声咳嗽。
胖嫂被吓了一跳,恼了,扯着小田不放。小田拉下毛巾一看,也傻了眼,愣愣的,说不出话来。
曹处连忙上前,笑着对胖嫂说:“大嫂别生气!我们是来摸佛头的,可他偏要摸观音。大嫂你慈眉善目的,好福相,摸着也是有缘人。”
卖香烛的人大多信佛。胖嫂听了这话,面色渐和缓,扯着小田袖口的手也松开了。曹处又说:“既然有缘,我买两扎香烛算赔礼了。”胖嫂有了笑意,忙递过两扎香烛。曹处付过钱,把香烛往小田怀里一塞,说:“走呀!”小田抱着香烛,跟着问:“上哪儿去?”曹处撇开老魏等人,才说:“一人一扎,去拜拜佛。摸了佛头不上香,不怕佛怪罪?”小田“哦”了一声,跟着曹处又转回了宝光寺。
第二天上午,会议开始论文发布,每人十分钟时间。这是小田期盼已久的时刻。但开始不久,小田就觉得枯燥乏味——论文基本上都是围绕职工技术培训、安全生产、文化教育等问题,篇篇文章都似曾相识,大同小异,既无新意,也无深度。台上讲得懒懒散散,台下听得昏昏然无精打采。小田准备好记录本,才记几个字,就被曹处一笑,赶紧收起来。原来台上台下,只有小田握着笔,一本正经。十点会间休息,再开始时,竟有不少人溜号了,连曹处也是半个多小时后才进来。难道这就是姜部长重视了一年的研讨会?怎么嗅不到学术味,悟不到学者心?小田真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
下午一开始,就轮到小田。小田并不怯场。在学校时,上千人的活动,他都上过台;况且昨晚他又提纲挈领地梳理了几遍,已是倒背如流。小田手里捏了张写有要点的小纸片,但完全不用看,抬头面对台下。他先提出论点:企业制度建设是法制教育的科学延伸和必然结果;接着分析国家法律规范公民,企业制度规范职工,前者是基础,后者是延伸;再论依法治国与依规章制度治企业的异同之处,分析当前国企管理的人治现象,阐述管理制度建设的重要性和紧迫性;最后归纳出教育的目的是提高职工素质,对社会是守法公民,对企业是遵章守纪员工。教育落在实处,企业增強发展活力,功在社会,利在企业!九分半钟,小田干净利落地结束了发言。
掌声骤起,与之前稀稀落落的礼貌性掌声明显不同。台上的领导也交头接耳,议论热烈。小田感觉好极了,脚步飘,脸发烫,青春痘也充盈膨胀。回到座位坐下,曹处赞许地说:“行啊!我这个学弟口才不错啊!”小田嘿嘿一笑,心里却想起刘半仙讲的“龙门”,仿佛刚才已是一次试跳。
五点多了,曹处上台发言。他大高个儿,小眼睛,偏长脸,后背头,着一身灰褐色的西装,显得庄重又清新。“我的论文题目是:教育产业工人。”曹处脱稿持麦,侃侃而谈,声不高,语不急,娓娓道来。
他先分析“大型国企职工”与“产业工人”概念的内涵;再引申出产业工人阶层在历史进程中的领导作用、历史使命;然后引用导师的话:“真理不会在产业工人中自发产生!”结论是:先进的思想、人类的真理靠传输引进,靠教育启蒙;而产业工人一旦掌握真理,就会变成推动历史、改造世界的巨大动力!接着又用几组数字,分析目前国企职工的构成和特点,论述对国企职工进行政治思想教育的必要性和紧迫性;最后强调:教育产业工人!我们义不容辞!我们责无旁贷!
小田开始觉得曹处有点偏题,后来认为有点道理,再后来是佩服。特别是讲到真理不会自发产生,而靠教育启蒙时,犹如醍醐灌顶、振聋发聩,全场爆发一阵热烈的掌声。小田顿悟,情绪激动,血在升温,仿佛自己就是先驱者,在蛮荒旷野里,手持真理的火炬奔跑!小田惊叹:同样是职工教育那点事,大家一般都是就事论事;自己从现实社会的角度回头论述,已是棋高一着;而曹处则是从历史的高度、从政治的角度来阐述,立意之高,视野之阔,逻辑之强,方法之妙,令人心悦诚服。
结束发言时,曹处简述了教育中要注意的五个关系。十分四十秒,发言在平静的语调中,戛然而止。会场先是一片寂静,好一会儿,大家才恍然醒悟。会场爆发出雷鸣般经久不息的掌声,有的代表还起立鼓掌。小田感觉手掌发麻,暗忖曹处不仅是学长,更是自己仕途的榜样,不,简直就是偶像!
会议第三天,论文发布又进行了一上午。小田发现有几篇较有特色的论文出现,虽然比曹处的略逊色,但也是上乘之作。中午,评审组紧张评议。下午三点,结果出来了。果然如小田所料:曹处获得了唯一的一等奖;有四人和小田一道,获二等奖;十五人获得三等奖;其余论文,均获得纪念奖。在皆大欢喜的气氛中,颁奖结束。
老魏宣布:经理事会研究决定,明年年会将在鞍山市举行。一个敦实的北方汉子上台,郑重地接过会旗,表态说:“咱们东北人办事实诚,保证大家开好、吃好、游好。会议标准比照今年的只升不降,还有汤岗子洗温泉、天山一日游!”台下报以热烈掌声。
接着,老魏宣布:正式会议即将结束,东道主单位为大家安排了移动会议一天,在峨眉山继续研讨!台下一阵心照不宣的嘻笑声。在交待登山注意事项时,老魏一改严肃面孔,要每人准备一包花生,说是路上或有猴兄弟拦路打劫,它们只认花生,不认钞票。大家又是一阵愉悦的笑声,小田有点急不可待了。最后,老魏提高嗓门宣布:“九省十二市大型国企职工教育学术研讨会年会——闭幕!”
晚餐兼有送行的含义,自然是丰盛的。代表们都端着酒杯窜桌敬酒,还把曹处的那句“教育产业工人”当做敬酒词。小田也跟着喊得响亮,喝得豪爽。几拨敬酒后,他已面红耳赤头发晕。迷迷糊糊间,只见曹处一脸冷峻超然,面对敬酒和说词,既无欣喜,也不怠慢,低调附和,小口浅酌则止。散席时,小田感觉嗓子有点哑,记不起自己喊了多少遍“教育产业工人”,说不清到底喝了几杯酒,头重脚轻,像踩在棉花上。他被曹处搀回房间,倒头就睡,只模模糊糊听到曹处打电话问上山路线什么的……之后就酣睡起来。不知几点,小田被叫醒,跟着曹处下楼上车,坐下后又放倒靠背继续睡。再醒来时,天刚蒙蒙亮,大巴车已行驶在峨眉山的盘山道上。
“醒了?”曹处问。面色苍白的小田点点头,“嗯”了一声。“酒大伤身!拦都拦不住。要不是给你换成矿泉水,你还想登山?!”曹处轻声责备。小田难为情地笑了笑。曹处递过来一张便签,小田接过一看,上面写着:“地图、矿泉水、竹杖、军大衣、花生、结伴而行!”他扑哧一笑,说:“过景阳冈啊?就几只猴子,也要结伴过?”曹处正色道:“这是会务组定的。坐车上山,步行下来,几十公里,若迷路走散,影响就大了。”小田“嗯”了一声,说:“反正我跟你走就是了。”
车到雷洞坪停下,再往上只能乘缆车。老魏招呼大家下车,自行上山,相约下午在山门专候。说罢,带车下山了。
曹处和小田买了竹杖,又租了两件军大衣,各自披上,连忙乘缆车直升金顶。缆车窗外,浓雾涛涌,白茫茫一片。半个小时后,缆车像潜游很久的鲸鱼,猛然间从水中跃出。云海如潮,尽在脚下。
到站下了缆车,游人一窝蜂的涌向金顶正殿,去拜普贤菩萨。曹处和小田则信步来到舍身崖前观日出:眼前是万仞深壑,云浪翻滚;身后是金殿巍峨,林海松涛;东方已经放亮,一抹红光射出。小田忽然有激情,想作诗,又一时不成句,在一边苦想。
曹处在崖边伫立,注视着东方红光渐强、一牙鲜红缓升。他面色凝重,像一尊雕像。良久,红球跃出云海,金光四射。曹处提起竹杖,横握在手,隔空大声吟诵——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曹处声音浑厚悲怆、哀痛苍凉,眼中噙着泪,像一名身经百战的将军,沉浸在云海大漠征战杀伐的功勋伟业中。倏尔,曹处眼中闪过一抹无奈和悲戚,缓声低吟:“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臂软手垂,竹杖落地,眼中泪珠滚落,哀戚的面容,让小田不忍觑视。小田心想:这热血男儿的姿态才是曹处的本性真容。以前的消沉世故,不过是曹处面对现实的无奈妥协或是自我保护的层层掩饰罢了。
看罢日出,曹处和小田又到金顶正殿闲逛了一圈,才乘缆车下山。他俩在雷洞坪还了军大衣,又买了矿泉水、面包、盐水花生等物品。卖家告诉他们说:竹杖是下山必备物品。遇猴群时,用竹杖敲石板,可以驱猴。
下山的路虽然不宽,但都是青石板铺成。放眼望去,无尽的青石阶梯延绵逶迤,两侧薄雾缠峰,层峦叠嶂,松柏参天,修竹蔽日,间有小桥流水,虫唱蛙鸣,远离都市的喧嚣。曹处尽享这爽爽山风、如纱薄雾,一路嗟叹,一路遐思;小田因心里想着逗猴,急匆匆埋头走,对一路美景视而不见。
下午三点,曹处和小田来到洪椿坪。两人满头大汗,在路旁树荫下休息。小田正在吃面包,忽然感到有水滴到头上。“曹处,下雨了!”小田抬头看,云雾散尽,阳光正盛。曹处一笑,说:“说梦话吧!”
小田也纳闷,忽然又感到有水浇到头上,心一惊,仰头再看,只见头顶树枝上,一只小猴在撒尿。
“猴!猴!”小田惊喜不已,顾不上头上的尿骚味。曹处也起身查看,只见两侧树冠偶有枝叶晃动,前面路上,猴群隐现。小田急不可待,提起竹杖,撇下曹处,径自向猴群跑去。
山路不宽,已被十几只猴子霸占。小田跑过去,将一把花生撒向猴群。猴群一阵骚乱,争相抢食。小田凑拢观看,突然,猴群“呼”的一声逃散,几只青猴窜上树,五六只小猴跳进灌木丛。
一只蹲在路边晒太阳的老公猴,懒洋洋、慢悠悠地晃过来,独享花生。小田仔细一看,老公猴黄毛秃背,周身腥骚,脸上伤疤累累,半只耳朵缺残,不由得心生厌恶;又见小猴纤瘦乖怜,或从灌木丛中怯生生地探头探脑,或伸手作乞讨状,顿生怜悯。小田又掏出花生,一点一点地投给小猴。小猴们上下翻跳,搶食正欢。
半只耳老公猴像是恼了,抬头翻起上唇,露出上颌尖牙,嘴里发出“哧——哧——”声。小猴又被惊得跳下坡去。
小田拗劲也来了,把最后半包花生撒向坡下。扬起的手臂还没收回,就觉得右腿被蛇缠一般箍紧,低头一看,顿时惊出冷汗:只见半只耳老公猴有半人高,两臂扣紧小田大腿,两爪离“要害处”不足一寸,猴首高昂,猴眸暗若深潭。小田心生怯意,不敢对视,好像被定在当场;左腿站实,右腿虚提,双手高举,如投降一般,周身冷汗沁透,带着哭腔喊道:“曹处救我!”
还在山坡上休息的曹处,闻声一惊,边跑边喊:“用竹杖、用竹杖敲……”
小田会意,正好竹杖在左手,忙举起敲向石板。竹杖尚未落下,老公猴以为要打它,一仰头,上下唇后翻,尖牙外现。“哧”的一长声,如呼哨,似命令,树冠上几十只猴子飞快聚拢来。小田的竹杖不敢敲下去,僵在空中。
此时,一只大青猴从松树枝上飞身一跃,跳向小田肩膀,如三十多斤的大肉球砸过来。小田本来就没站实,右腿虚撑,冷不防被大青猴斜冲上肩,重心不稳,向前一扑跌,虚腿向前一挣。老公猴急了,低头一口,咬在小田大腿内侧。
小田“哎呀!”一声惨叫,扑倒在地。那惨叫声在山谷里久久回荡,游人尽知出事了。
曹处此时赶到,急忙把整袋花生丢给老公猴。老公猴这才丢开小田,拾起花生,独自晃到路边享用去了。
曹处俯身搀小田,只见裤子连裆被撕破,有鲜血浸出。惊愕急问:“伤着那儿没?”小田只觉得下面疼痛,“哎呀呀”地直叫唤。
此时猴群已散,游人围拢,还有几乘滑竿轿夫凑上前来。曹处忙叫上两乘,一挥手,说:“下山,要快,双倍价!” 说罢,扶起小田坐上滑竿竹躺椅,自己上后一乘。
轿夫揽得生意,价格又高,自然如奉圣旨,精神大振,悠起滑竿,一路狂吼:“猴王咬人喽!让开!让开!”健步如飞,向山下奔去。
曹处被滑竿悠得坐不稳、靠不实,椅背的竹片磨得背痛。转过垭口,才用手机断断续续向老魏汇报完。老魏大为光火,电话里好一通批评和埋怨,最后才问:“到底伤到命根没有?”曹处说:“看样子,玄啊!”老魏无奈地说:“真是怕出事就偏有事!”
山脚下,老魏带“120”急救车专候,滑竿一到,立刻将小田送到县医院。县城不大,半只耳猴王伤人事件在坊间不胫而走,街谈巷议,尽人皆知。
老魏也不容易,退下来后闲不住,担个虚职,图个名,一年到头就筹备个年会,也满潇洒的。没想到,今年好心办好事却捅了娄子,自觉得扛不住,便立即向会长回报。会长与理事们紧急磋商,电话打到医院,要求马上抢救,重点确保“要害处”,并叫老魏全过程监督,抢救结束,立即回来,向会务组汇报。
急救室里,小田平躺着。被猴咬伤后,小田心里极度恐慌,周身如被抽空了力气般瘫软,思绪紊乱。娘的影子不断浮现。若是真的被猴王咬伤命根,最不能面对的不是自己,而是娘!
农村人一生的追求,无非是两件事:传宗接代和光宗耀祖。假如没有前者,后者也毫无意义。小田最难忘六岁那年,爹病故,娘三十岁守寡。小田爷爷中过风,一条腿半瘫,虽然拄杖勉强可以走动,但也离不得人照顾。小田娘没种过地,杀猪也只是跟着打下手,自己从没动过刀。杀猪的生意做不成了,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天天只出不进,勉强挨过一年,已是久不见荤腥,困窘不堪。
百般无奈,小田娘咬咬牙,想重操旧业——杀猪!她四处求人,有老主顾碍着面子,点头许她试试。
以前小田爹杀猪,是人抢在猪右侧,突然俯身抓住猪左前脚,向上用力一扳,猪就翻倒在脚下,单膝跪压,右手抽刀,手腕一翻,尖刀一沉,随着猪的挣扎嚎叫,抽刀带出腔血喷涌,干净利落。
而今小田娘是满院子追猪,拽尾巴,扯耳朵,就是抓不着猪脚;折腾了几圈,猪没撂倒,自己却摔得腿青肘破,披头散发。
老主顾摆手叫停,说:“赶回圈里吧!这哪是女人干的活!”
小田娘狼狈回家,一个人关起门号哭,小田爷爷闻声也暗自落泪。第二天,爷爷告诉儿媳,小田奶奶年轻时,也杀过猪。那是和小田爷爷斗嘴打赌,还真把猪杀死了。方法很特别,是如此这般……
小田娘一听恍然大悟,知道可行,就又找老主顾,撂下绝话说:“你去抽根烟,如果抽完烟,我还没把猪杀死,今后再也不登门了!”老主顾好奇,就点了根烟,边抽边看。
小田娘高挽发髻,腰系红花围裙,手抓一把菜叶,柔声低唤,将猪引到院中间,一手喂菜叶,一手为猪挠痒痒。挠着挠着,手就挠向猪肚皮。那猪竟然主动躺倒,四蹄朝天,闭着眼,任凭抓挠,很是享受。
小田娘右手慢慢抽出别在背后的尖刀,翻腕在猪颈上一点,再双手用力一推。猪猛然痉挛,瞪大眼睛,一声长长嘶吼,血已泉涌。小田娘早已抽刀跳在一边。几声吼叫,一声比一声弱,最后猪的四蹄蹬直,不动了。
老主顾叼着烟蒂发愣,好一会儿才赞许道:“没想到!今天可开眼了!”接下来的事就好办了,烫猪、去毛、剖膛、卸肉都是慣常活。两个多小时完工。老主顾给了一挂大肠、两只脚,外加一根猪尾巴。
就是那一天,小田放学回家,老远就感觉不一样。房顶的烟囱冒着白烟,升到很高才散去。推开院门,爷爷在院中间的躺椅上晒太阳,一壶香茶散着热气。爷爷眯着眼,一会儿啜上一口,很舒坦的样子。小田记得,这躺椅好久没搬出来了。
灶房里,娘穿件红夹袄,坐在灶前烧火,一手拉风箱,一手往灶里添柴草。火苗窜出炉膛,照得娘的脸颊酡红。锅里炖着肥肠,香气四溢。
小田喊了声:“娘,我要……”
小田娘起身,轻抚小田的头,从灶台上端过一个碗,递给小田。里面是七八段卤猪尾。那猪尾真香,小田一生也忘不了!
从此,女人杀猪的事被乡里传遍。登门相请的人,比小田爹在时还多,都想亲眼目睹这“温柔一刀”。家里的猪杂吃不完,就卤来卖。小田爷爷每天沏壶茶就去守摊。天天有进钱,小田爷爷抓药也及时,风瘫病渐有好转。
几年积累,小田的大学学费也有了着落,家越来越像个家了。上大学临行时,娘有些不舍。小田忍不住,忽然问娘:“那年想没想过改嫁?”
面对高自己半头的儿子,娘老实说:“想过,但不忍心断了田家这一脉香火!”小田抱着娘,欲哭无泪!
小田感叹当年娘的选择——三代单传的香火,被娘续延至今。眼下,他想起那腥骚丑陋的老公猴就恨得牙痒痒,后悔自己的无聊冲动,更后悔当初为什么不问问刘半仙田家的香火长不长。没了香火,天天跳龙门又有何用?
小田正胡思乱想,忽然无影灯雪亮。大夫围了过来,将小田的裤管剪开。伤口露了出来:右大腿内侧,有咬伤和抓伤,创面有巴掌大;猴王的上下犬齿在上面都留下齿痕洞,并附着小撕裂伤;不过万幸,齿痕离“要害处”尚有一寸距离,应该是无关后代的事。
接着就是麻醉、清创、止血、敷药,因创口不深,也无须缝合,只作包扎处理。最后,又注射破伤风针结束。整个过程不到一小时。小田被推进病房,留院观察。
老魏觉得这么快就处理完了,显得不够重视,就问大夫:“是不是要打点狂犬疫苗?”大夫回头认真地问:“到底是猴咬的,还是狗咬的?”老魏一怔,会过意来,连声说:“猴!猴!我急糊涂了。”
老魏见抢救已经结束,小田在病床上休息,事件已经得到控制,就要回去汇报。曹处觉得这事自己有责任,又最了解情况,应该为老魏分担压力,就俯身安抚小田几句,陪老魏赶回去了。
小田听大夫说没伤着那儿,紧绷了一下午的神经一下子松了,松得周身每个骨节都散开,身体在病床上摊成“大”字。疲惫和困倦一起袭来,一合眼就进入梦乡。人是很不知足的动物,才知道“香火”无碍,只忘了一下午的“仕途”又在梦中显现:蒙眬中,只见曹处手持火炬,在原始森林中奔跑,小田在一旁助跑;头上阴云密厚,四野空旷漆黑,脚下荆棘丛生,只有火炬明亮闪烁;后来火炬传给小田,曹处说了句“薪火传承”,就不见了;小田独自向前跑;后来发现,手举的竟是“田家香火”,若明若暗;再后来,遇上半只耳猴王挡路,小田持竹杖大战猴王,打着打着,猴王冷不防钻到小田裆下。小田大叫一声:“不好!”向上一跳,惊醒过来,已是凌晨。麻药时效已过,大腿隐隐作痛。手摸下去,小田忽然窃喜,原来田家香火坚挺如故,顿时睡意全消,暗自庆幸。
一大早,曹处就赶到医院。给小田带来换洗衣裤和会务组送的果篮。曹处告诉小田:昨晚会务组紧急开会,听了汇报后,将此事定性为突发意外事件。小田住院费用由会务组承担。会议结束了,大部分代表上午离开,自己是下午的飞机。
小田歉意地说:“是我拖累了会务组。”曹处说:“说到会务组,差点忘了,昨晚本来决定调你到老魏那儿当秘书,负责写研讨会史志,后来又说你不合格,定了别人了。”小田纳闷,说:“人事权归局里,一个虚职也不稀罕!”转念又问:“啥叫‘不合适?”曹处说:“原委也没听清楚,后来定了别人了。”“谁?”小田追问。“听说是姓司马的,单名一个字——‘迁!”小田回过神来:“曹处,你耍我啊?”曹处忍不住吃吃窃笑起来。
中午换了药,大夫说伤口没有感染,已开始结痂,只要每天按时换药,就无大碍。小田一听,就坚持要出院。大夫开了一周的内服外用的药。
小田跟着曹处回到宾馆。上台阶时,小田脚下有点飘,人有点晃。进了房间,曹处就开始收拾东西。要分手了,小田有点愧疚,说:“这次是我倒霉,害得你和老魏作检讨。”
曹处坐下,认真地说:“你不是倒霉,是万幸!但不好好总结,那才是真倒霉!”
“被猴咬,还不算倒霉?”
曹处说:“你應该谢谢这猴王。它给你的教训,只痛苦几天;若是你在官场上摔跟头,领导给你的教训,怕是要痛苦几年,还可能一辈子爬不起来!”
小田更不明白:“这哪儿跟哪儿呀?”
“知道你为什么被咬吗?”曹处设问。
“我撩猴了呗!”
“不是说行为,是问动机!我们都出自农村,从最底层步入仕途,本能的观念是惜贫怜弱,厌恶强权。所以你会本能地藐视猴王,同情弱小,甚至还要挑战猴王权威。被咬是偶然吗?我们追求仕途,尽量攀高,不外乎要获得更大的权力和使用权力的空间。你不敬重权力,还与权力系统对抗,会使你与权力越来越远。这样仕途还走得下去吗?如果你在单位里行侠仗义,妄评是非,藐视领导,轻则被打压,重则被逐出官场!被猴咬一口算什么?比起在仕途上栽跟头,成本小到可以忽略不计。能得此重要的历练,你不是万幸吗?”
小田听得瞠目结舌,嘴里连声附和:“也是!也是!”
曹处又说:“自己摔倒了,不总结,下次又摔倒,是蠢人!自己摔倒了,认真总结,今后不再摔倒,是聪明人!看到别人摔倒了,举一反三,自己不会摔倒,是智慧的人!你想做那一种人呢?”小田说不出话来。暗忖:一件寻常事,竟让曹处剖析得入木三分。心里便不仅是佩服,而是有点崇拜了!
曹处收拾好皮箱,又开始整理会议资料。他用脚勾过垃圾桶,随便翻着论文,看一眼标题,就顺手一卷,说了句:“我靠!”丢进垃圾桶里。不一会儿,七八十篇论文,只留下四五篇,其余都丢进垃圾桶。
小田不解,问:“干嘛要丢?”
曹处说:“垃圾。”
小田指着床上的几篇,问:“就这几篇好?”
曹处笑了笑说:“人熟,让提意见,只好留下,抽空看看。”
小田自嘲地问:“我那篇,早丢了吧?”
“在!我收着呢!”
小田不信,上前看了一眼,果然在。
“是顾着校友面子暂留吧?出门再甩?”
曹处反问:“就那么不自信?”
车来了,小田送曹处下楼,掏出一个本子,要曹处给留个言。曹处略一思索,说:“游山时,见一副楹联不错,留给你。”便提笔写道:“世外人法无定法然后知非法法也;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
小田念了一遍,又求解。曹处叹了口气,说:“官道迷海,记住一个字——‘悟!”
曹处坐进车里,关上车门。车窗又落下,曹处回头,认真地说:“其实你的论文真的不错!”小田嘿嘿一笑,说:“知道你这是鼓励我。”曹处轻叹一声,转过头去,面色冷峻无奈。车开走了。
小田要赶火车,还有半小时也要出发。
匆匆上楼,拾掇好物品装进旅行包;又把那一摞论文理整齐,单捆;还把曹处的论文放在上面,心想回去后,要重点向姜部长推荐。
最后到卫生间收毛巾时,从镜前晃过,小田忽然记起,这几天喝醉酒、登山遇猴、住医院,情绪大起大落,早把擦药膏的事忘到九霄云外。可眼前镜中的自己,额头上的青春痘已经消退,只剩下几点淡红浅痕,用手一抹,额头既光又滑,面色白皙水润,头发三七分梳,活脱脱一个清秀小生。小田把头发向后抹了抹,竟看似有几分像曹处了。小田惊异狂喜,自信之心陡然激增。出门时,小田又折回来,用脚尖勾过垃圾桶,掏出痤疮膏,嘴里一声:“我靠!”手一抛,痤疮膏划了个优美的半弧线,飞进桶里。
车来了。小田走出宾馆。下台阶时,一手拎包,一手提沉甸甸的论文,脚步不再感到飘了,走得很实、很有力……
李英明,男,辽宁辽阳人;曾任大型建筑国企团委书记、施工处副处长、重点工程项目经理,现为民营选矿企业厂长、职业经理人;长期坚持文学创作。有多篇短篇小说在地、市级报刊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