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我一季光

迟雨落

.1.

收到木辛梓来信的时候，已经是四月末。

简简单单的浅色信笺上面，印着大块大块的白色烫花，璀璨绽放的模样，像极了那个迎风而立的女孩。一样的倔强，一样的执著，一样的张扬肆意。

“溪若，你知道吗，这里的风景实在是太美了！我的言语早已无法陈述个中神奇与魅力。我只感觉，在这片苍莽辽远的土地上，我是多么的卑微！人类又是多么的卑微！我们千百年来勾心斗角、你争我夺的一切，在自然面前竟是那般不值一提、卑微如尘。在这里，我的灵魂仿佛被打开，我的心开始变得沉静而单纯……”

一并寄来的，还有她在内蒙古拍的一张照片。在那片广袤不见边际的草原上，她逆光而立，看不清楚表情，单薄瘦削的身影在大背景下却更有种遗世独立、惊心动魄的美。望着木辛梓的照片，不禁有些出神，我轻轻把头微向左侧一偏，恰好撞见了窗户玻璃的反光下自己的影子。因为昨天熬夜做题的缘故，我眼下浓浓的黑眼圈清晰可见。倒影中的人面无表情，眼神凝滞，像是一滩死水般不起波澜，本应是最美好、最璀璨、最光华的年岁里，我的青春却只显示出了一种令人绝望的沉寂与悲哀。

“喂……”同桌在课桌下轻轻碰了碰我，悄声提醒，“老师让你起来回答问题，37页，第4题。”

我回过神来，起身回答完毕。一如既往的精确完美。在老师赞许的目光里，我黯然坐下。

偶然一瞥，我望见那倒影中的人显示出了与年龄不符的苍老与不堪。手中紧握的照片因为力气很大的缘故，被掐出了一道深浅不一的白色印痕。

呵，木辛梓，看呐，这就是我，就是这个循规蹈矩的、按部就班的、被公认为优等生的，悲哀的我。

.2.

我摊开信纸，努力构思要如何给木辛梓回信，右手边上，是她几天前寄来的西安特产。

“木辛梓，你知道的，我的生活一如既往。一如既往地为了中考而忙忙碌碌，却不晓得自己究竟在忙些什么。我不想自私地说我羡慕你现在的自由自在、放肆快乐，那样对你不公平。可有时候，我真的很迷茫，不明白所有的付出是为了什么、也不清楚前方的路在哪里。不想学习、不想看书、不想做题，什么都不想。只想就那么坐着，那么发着呆，任由思绪飘远。竞争愈来愈激烈，这早已是不争的事实。每个尖子生都在拼命，争得你死我活，头破血流。可是我好累，真的好累。我知道我不该跟你说这些，但我真的不想再这样继续下去了……”

写不出来了。

木辛梓寄过来的向阳花标本在阳光下亮得刺眼，像是火热而璀璨的生命般熠熠生辉。我呆呆地望着那片亮色，眼眸中雾气氤氲。然后下一秒，就撕毁了刚刚写的信，毅然决然地扔进了脚边的垃圾桶里。

最终，寄给木辛梓的信上面，只有一句话。

——“既然这条路是我选择的，也就要由我走下去。”

.3.

“溪若，收到你的信的那一刻我好诧异。要知道，倘若我早一天离开了西藏，就收不到那封信了！哈哈，看来我们真的好有默契！其实读到你的那句话的时候，我真的特别、特别地为你开心。我知道，只要是你认定的路，你就一定可以走下去，而且能够走得漂亮！不过，我可是不会认输的！哈哈，让我们来看看，究竟谁是最后的胜者吧！六月，我期待在丽江与你相会。”

紧攥在手心的木辛梓的那封信，被汗渍一点点打湿。熙熙嚷嚷的人群瞬间被隔离一般，所有的声息都愈来愈远。我微笑着安静地穿过人群，朝着那张刚刚张贴的最新一次月考成绩榜单走去。

果然没费什么力气就轻而易举地找到了自己的名字。也是，毕竟第一排第一个的位置的确足够显眼。余光瞥见身后不远处的两个女生悄悄指着我在窃窃私语，一边还在暗地里摆出了“第一”的手势。

“恭喜啊，”身后响起了丁雪凡的声音：“果然，又是第一啊。”

“又”字咬得格外精准，带着浓浓的酸涩气息。

我懒洋洋地没有回答，只回头微微一笑便转身离开，连句佯装客气的“哪里哪里”都不想多说。

“哼，拽个屁！中考还不知道谁比谁强呢！”低沉的咒骂声悄悄在暗中弥散开。我没有回头，只慵懒地举起右手冲着身后的丁雪凡摇了摇，“好吧，那就拜托您老人家就当我是个屁，放了我吧”。

“哈哈哈……”四周的哄笑声猛地炸开。丁雪凡困窘而尴尬地站在重重疊叠的人群中，脸颊通红。

.4.

“溪若，在去西藏的路上我听见一位同行的姐姐说了这样一句话，她说，‘生命实在太过美好，以至于无论你怎样度过都像是在浪费。你知道吗，我的眼泪一瞬间就汹涌而出。是啊，生命实在是太过美好，又太过短暂——我懂，比任何一个人，都更懂。所以我才更不想浪费。西藏很美，天很蓝，就像是小时候玩过的吹泡泡，在阳光照射下的那种纯净不被污染的颜色。我真想就这样望着那片天空，不舍得闭上眼睛，生怕一瞬间，那片美好就转瞬即逝，像生命一样，轻而易举地从指间溜走……”

闭上眼睛，握紧双拳，脑海里又浮现出了她干净单纯的笑容，仿佛世间所有的苦难本就与她无关。

木辛梓，别忘了你的承诺。

如果你敢当逃兵，我一定、一定，饶不了你。

说到做到。

.5.

“溪若啊，”班主任秦敏笑眯眯地朝我夸奖道：“呐，这几次你的月考成绩非常不错，继续保持啊。另外，我已经给你推荐了北大清华的保送生名额，相信等到选拔考试的时候，只要你正常发挥，北大清华，十拿九稳的事！哈哈，那到时候，你可就为你父母争光了！”

“是啊，秦老师你们班的溪若可是今年状元最有利的竞争者啊！北大清华保送生，实至名归。”隔壁桌的林老师微笑着插话道。

“哈哈，是啊！探囊取物不过如此嘛……”

一时间，办公室里弥漫着浓浓的喜悦气氛。

出乎意料地，我没有附和着笑，只是低声唤了一句，表情严肃而郑重，“秦老师……”

“嗯？什么事？”秦敏脸上的笑意尚未退去，含笑着问道。

“请不要推荐我。我……并不准备上什么北大清华。”

秦敏的笑容渐渐消逝，上扬的嘴角一点点被扯成水平，眼睛难以置信地微微睁大：“你，你开什么玩笑！这可是北大清华的保送机会！季溪若，你胡闹什么？”秦敏的声音高了八度，其他的几位老师也面面相觑，一脸诧异。

“对不起，辜负了您的好意。可是，还是请您把这个机会给别人吧。”说罢，我朝她微微鞠了鞠躬，转身要走。

“你站住！”秦敏怒气冲冲的声音响起：“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你脑袋发涨，居然不要这个机会。你知不知道，有多少学生挤破脑袋要这个名额？我珍惜你这个好苗子，可你呢？居然把到手的好机会给推了出去！你……”她气得再说不出一句话，脸上是恨铁不成钢的失望神情。

“溪若啊，你可要好好考虑清楚。保送资格可不是人人都能得到的……”林老师也在一旁帮忙劝说，试图让我改变主意。

我微微一笑，眼神笃定：“我早就考虑清楚了。老师，我有我自己的选择。多谢您的关心，让您费心了。”

出门的一瞬间，有风从东边依稀吹过。我朝着那个方向望去，木辛梓，那是她的方向。

——那是我最爱的妹妹，所在的方向。

.6.

中考匆匆忙忙地度过。题目并不难，对于我来说很是得心应手。

回校收拾杂物的时候，居然在班级信箱的角落中又发现了一封来自木辛梓的信，早在半个多月前就到了。我有些迫不及待地拆开，木辛梓清秀的字迹跃然纸上。

“溪若，看到照片上我的墨镜了吗？呵呵，漂亮吧！那是在云南的时候妈妈买给我的，她说那种茶色和我的眼睛很配。我真的好喜欢这副眼镜，准备就这样一直戴着到丽江去等你啦！姐姐，我好想你……”

我的双手不经意间微微颤动了一下。

这是她第一次在信里叫我姐姐。向来都只唤我名字的木辛梓，居然反常地唤我姐姐。一种不祥的预感从心底油然而生，我知道有什么不对劲，却又不敢细想。照片上的她笑容璀璨，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则被完完全全地掩映在了墨镜之下，只看得到她嘴角上扬，弯成了一个很好看的弧度。可为什么，在那笑容的背后，却仿佛有种难以抑制的悲伤隐约可见……

猛然间，我反应了过来！

我盯着那张照片仔细地看，那双大大的墨镜，将她的整双眼睛给挡得严严实实。

一瞬间，我的腿软了下去，瘫坐在了地上。

我知道，一直以来，我们所担心、畏惧的事，终于发生了。

.7.

再见到木辛梓是在昆明最好的眼科医院。

那时候，她的两只眼睛都已经黄斑变性，视力急剧下滑，连一尺之内的东西都看不清楚。她还是戴着妈妈给她买的茶色墨镜，听说我来了，居然还朝我绽放出了一个微笑。强颜欢笑的背后，我不知道我亲爱的妹妹独自承受了多少困难！

我的眼泪唰地流下，却不敢哭出声音，只是强忍住难过，狠劲地咬着手指关节，生怕会让她察觉到异样。木辛梓一把抱住我，笑着叫我“姐姐……姐姐……姐姐……”她一遍一遍地唤着，直到我的泪水彻底把脸颊打湿，病房里的护士几度低声哽咽，难以抑制的悲伤弥漫扩散。我沉默地哭着，却还是要装作很开心地样子说道，“木辛梓，你……最近好吗……我、我来晚了……原谅我……”妈妈蹑手蹑脚地走出病房，朝着走廊尽头的盥洗室走去；爸爸则仰着头，强忍泪水。

“姐姐，姐姐，我不怪你……我只是后悔……我还是没能看到丽江的风景啊……”木辛梓喃喃低诉道。

脸上依旧是笑，可声音里，却早已满是难以抑制的悲怆。

.8.

录取通知书下来之后，很多人讶异我那么高的分数怎么会报这么一所名不见经传的学校。他们都以为我一定是疯了，做了一个完全不知轻重缓急般的错误决定，并且预言，在未来的某天，我一定會后悔。

但可惜，他们错了。

“黄斑是眼睛底部瞳孔的核心地区，是用来分析物体的关键构造，看书，写字，驾车，无一不要使用它，而如果这块区域发生病变，将给人严重影响，丧失劳动能力和自理能力。”

而我的双胞胎妹妹，木辛梓，患上的就是这种疾病。在3年前就已经诊断出来，不幸的是，这种病目前尚没有根治的方法，只能靠药物维持，走一步算一步。可木辛梓的勇敢，出乎我的意料。从我开始中考时起，她就选择了和妈妈一同周游全国——这是她从小到大的梦想。她说：“我要趁自己还能看到的时候，用眼睛、用心，去记住所有的美景，只有这样，等到我真正失明的时候才不会绝望。因为，我早已看遍了尘世间最美、最动人的风景……”

从最初确诊，到之后病情恶化，直到最后，她坦然接受失明的现实——这整个过程中，她就像是一株向阳花，永远都那么骄傲、那么快乐、那么勇敢。

而我，则选择成为一个园丁，守护我的公主、我的向阳花。

我报考的学校，拥有全国最好的黄斑眼疾的研究专业。在那里，我可以接触到全国甚至是世界上最好、最先进的关于黄斑疾病治疗的知识。只有这样，我才能有机会治好妹妹的眼睛。

只有这样，我才能兑现对她的承诺。

——我说过，木辛梓，我一定会带你去看丽江的风景。

说到做到。

此生，绝不后悔。

.9.

有没有那么一个世界永远不天黑 / 星星太阳万物都听我的指挥 / 月亮不忙着圆缺 / 春天不走远 / 树梢紧紧拥抱着树叶。

而我，为了你，放弃一个世界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