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温颐

2012-04-29 12:11简皖
南风 2012年5期
关键词:沈家

简皖

初秋还有微微的热度,她穿着一件珠灰色的连身裙子,长长的头发绾成一个优雅的髻,松松的。他记忆里的沈几秋,似乎永远都是那个样子。

九月,秋日,温颐。这一年正是大三。

开学之初,图书馆里不见什么人。冉颐之手里拿着一本并不厚的书,阅读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午后有很好的阳光,他所在的桌子却是恰好在一个比较阴暗的角落,似乎是为了不被人打扰。

他在图书馆里坐了很久,夜色弥漫开来,他起身准备把书放好,走到书架前,看到的是同班的沈几秋。她也正在看一本书,书不厚,她的脸上也有一些恹恹的兴味索然。看到是他,脸上露出微微笑意,礼貌性点头:“这么巧。”于是他也微笑:“不去吃饭吗?书这么好看?”

“不好看的,但是既然都看着,觉得看完好些。”她说话的感觉向来温柔,似乎是一种与生俱来,不耐也好,心烦也罢,总是那种温软的腔调。也许是因为这一点,他觉得对她有几分印象深刻。即使面前的女孩子完全称不上美丽,清秀干净,仅此而已。

他站在一旁久久未动,也不开口。她埋首书中,直到终于觉得异常,不禁有些疑惑:“怎么了?是不是有事情找我?”

“也不算有事,”他依旧言笑晏晏,这个喜欢在脸上留有几分笑意的男子,笑起来的时候有一种春冰乍破的感觉,“只是想着等你一起去吃饭。”就今天他不想独自吃完饭,非常不想。

她闻言点点头:“最后几页,等等我。”说着便不再理他,依旧是微皱着眉头看着那本她口中并不好看的书。冉颐之在一旁等着,没有丝毫的不耐或是局促。

奇怪的是很多年以后,忆及这一幕,他总是觉得宛然如昨。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等她。时间并不长,当时的感受也不是很深刻,却就这样意外地记住了这么多年。初秋还有微微的热度,她穿着一件珠灰色的连身裙子,长长的头发绾成一个优雅的髻,松松的。他记忆里的沈几秋,似乎永远都是那个样子。

学校后门一家小店,主要提供烧烤和啤酒饮料。他自作主张选了这里,也没有多想。然而两人落座时,他看见对面的她,突然就有了几分尴尬:“不好意思,我欠考虑了,

我们还是去‘卡侬吧。”

‘卡侬是离学校最近的一家西餐馆,菜式正统,价格也不低。

她看着他,摇摇头:“没关系,我来过这里的。”

“你来过?”说不吃惊是骗人的。沈几秋是市内富商家族沈家的女孩,虽然只是沈家众多女孩中的一个,甚至严格说来是个私生女,但是富家就是富家。安排她在这样的环境,难免觉得格格不入。他的心思被她捕获,她只说,开学初和室友一起来过。彼时大家还不知道她出身‘那个沈家,后来熟稔之后,同学聚会时总要担心她嫌地点伧俗,邀请的样子里都带着芥蒂。对此她并不试图解释抗议,人被归类定性,不过就是那么回事。

她眼里的淡然不知为何就让冉颐之心头泛起一丝歉疚,气氛也因此有略略凝滞。幸好东西很快就送过来,两个人性格似乎都偏安静,沉默吃东西的样子在旁人眼里倒是挺有趣。过了一阵,他突然有几分突兀地问她:“我可以要些酒么?”

“请便。”她吃着香菇,回答时的神态显得有点漫不经心。

他点了啤酒,打开给自己倒了满满的一杯,随手给她也倒上:“你可以不喝。”她闻言,惯于低垂的眼睫抬起,眼里居然有浅浅淡淡的笑意:“我只能喝一点儿,两个人之间总要有一个是清醒的。”

他怔了一下,又蓦然笑开:“沈几秋,一直没发现你其实是个有趣的人。”

“是吗?”她问得不是很有诚意,端起手旁的啤酒轻抿一口,立即皱眉,“为什么喜欢啤酒?不怎么好喝。”

“你居然没喝过?”他摇摇头,不禁失笑,像是有几分绝倒的意味,“其实我也一直没觉得好喝,但是有些时候,你只能想起它。”

沈几秋看着他,眼神里有一些少见的困惑,缓缓开口:“我不懂,冉颐之。现在这样,不合你的风格。”他成绩是系里榜首,校学生会副主席,三年的最佳辩手,数学建模特奖,篮球队主力——除了家世,样样都是无可挑剔。除却这些,尤其是女生们没有说出口的是,大三的冉颐之,不仅仅是才华横溢,而且是才貌双全。天之骄子这个词仿佛量身锻造,他的沉郁让她觉得不惯。

他看出她眼里的意思,不由大笑:“汪静也总是这么说。”

样样都是无可挑剔,只除了家世。

昨天他送汪静到校门,转身正要回学校,却听见她姐夫的声音,声音并不大,是非常悦耳的中年男人低沉音色:“小静,不要和寒门子弟多往来,听姐夫话。”少女瞬间被激怒,和姐夫发过脾气,便转过身急着想要和他解释,他却已经走远了。默默往宿舍走,经过的女生羞答答地喊他学长好,他只匆匆点个头,不想让更多的人看见他几乎倾尽全力掩盖的狼狈。

那天他手机没有带在身上,回去之后发现十几个未接电话十几条短信,都来自汪静。她向来仰慕他,自家姐夫说了这样令人难堪的话,他可以想象,此刻的她又害怕他生气,又急着要和他解释,努力打电话打不通发短信得不到回复,然后几乎要哭的样子。他拿着手机,极为老旧的款式,尽管小心使用,还是没法避免掉漆。环视四周,属于他的区域没有一点矜贵物品,宿舍里的四个人仅有他一人没有手提电脑。

他是孤儿的事实在学校里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只是因了他的优秀使得这个惨澹的身世变得并不太重要。少年人尚未完全接触社会,大抵心思单纯清润,反而当他如清寒里傲立的一树早梅,更令人激赏敬重。

她姐夫那样的成年人,却是一句话就揭穿了他的窘迫。一念及此,他无声地笑,汪静平日乖巧安静,与他谈笑一如邻家小妹,居然和官家沾亲带故。那个男人从车里下来之前,司机声音不大,却刚巧让他听到:“利书记,你看那个是不是汪静小姐?”谁能想到市委的利副书记是她姐夫?她可真是沉得住气。

从昨日的记忆里回到现实,心思少见的烦乱,他默然不语只是喝酒。换做任何其他的女孩子,面对这种情况不是窘迫就是被惹毛。然而沈几秋并不,仿佛比他还要自得一般,还要了一杯橙汁,慢悠悠地边吃边喝。

她知道这个自制的少年男子今天该是要喝醉一次,而她并没有劝住他的意思。家里经商,少不了和官员打交道,汪静的姐夫是谁她也是略知一二的。冉颐之平日对那位小师妹不着痕迹的照料,在她眼里也没那么天衣无缝。家里人多,自己身份又尴尬,她纵使不愿意,也终究长成了敏感的女孩子。把所有的已知和在一起,加上他刚才的那句话,理解他心情为何对她来说并不难。

明白以后,只觉得对于这样的他而言,喝醉也许更好些,是以也根本不劝说。

她配合度太高,他如她所料地醉了,醉眼朦胧的样子居然有一些伤感:“沈几秋,你要多笑笑,很少……看见你高兴的样子。”说完不省人事。她坐在座位上,安安静静吃完了剩下所有的食材,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快撑死了,尽全力忍住差点打出来的一个嗝儿。

真是没有一点千金小姐的样子。沈家那位大太太就喜欢这么说她。

摇摇头付了帐,沈几秋考虑再三,请老板帮忙叫了一辆出租车,决定找个地方让他过一夜。不知道为什么,她非常不愿意让学校里其他的人看见这个样子的冉颐之。

学校周围的小旅店她并没有考虑,车子在吩咐下径直往市里开去。一路上夜色迷离,他睡在后座,头枕着她的腿。她默默凝视他的面容,渭北春天树一般的男子形貌,超过她所见的任何一个所谓上流社会的子弟。

到了宾馆,她开了一间标间安顿好他,几经思量还是决定留下。她放自己在另一张床上,抱膝,一时间没了思绪。就在这时,他似是呢喃,她倏然转过头仔细聆听,却见他睁开双眼,望着她,其实依然是醉了,眼神却深沉如海。他说,沈几秋,我原以为自己不会羡慕你。

那天之后每个人还是按照原有的习惯,在原有的圈子里,踏着原有的步调生活着。如果有什么变化,就是冉颐之对汪静更加客气。而在见到沈几秋的时候,点头之余,能多说一句,嗨。

他曾经想要把房费付给她,她淡淡地笑,说:“你知道那对我来说不算什么。”这是实话。然而对他来说几乎是小半个月的生活费了。所以他最后并没有坚持。

还记得在宾馆醒来的早上头痛欲裂,睁开眼睛,只看见另一张床上看着静音电视的少女。他以最快的速度恢复神智,她也注意到他的醒来,用非常简练的话语告诉他昨晚的一切事情——其实,也没有什么事。

“只是我不知道你今早是否有课,还有,如果你不喜欢我的处理,我道歉。”交代完毕后,她看着他,表情有一点儿不安。

他摇摇头,笑如春山:“谢谢你,沈几秋。”

坦白说那天以后他对她的好感确实增加了一分,只是也就到此为止。不管是副书记的妻妹,还是富商家的私生女,哪一个都不是他该招惹的。寒门子弟,汪静的姐夫说的当真没错。

但是那之后对沈家的关注比原来多了那么一些,无关痛痒,只是想知道这个庶出的少女在那样一个大家族里过的好不好。食堂自习室楼梯拐角到处是本市八卦,以往的他一笑置之,现在却是不由自主多一点留心。只是往往那些都不是有关她的消息,谈不上好坏,他也只是听着,听过没什么的话,也就很快忘记。

他依然是学校里那个独一无二的冉颐之,愈发的优秀沉默神华内敛,却依旧万众瞩目。汪静依然是那个文静羞怯的姑娘,对他的疏离毫无办法,也不知自己仍然是其他不明就里的男生们口中的谈资之一。至于沈几秋,依然是班里淡漠的存在,疏离众人一如平常。他们各自在各自的世界里,和其他人一起,互不干扰的将时间慢慢度过。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大四,关于沈家有了新的话题。终究是岁月不饶人,沈家的老爷子准备完全放权给小辈,自己享几年清福。对此冉颐之的探听不着痕迹,无奈大家庭流出的八卦极为有限,这之中关于沈几秋的,就更加没有。当然,没有人会去问沈几秋,撇开年龄辈分,她身份尴尬,家里的大事哪里有她置喙余地。另一方面,这样明目张胆地探听人家家事,也太过不知轻重。所以她的日子还算平静,至少大部分的人都这么看。

然而直到一晚,下了自习,冉颐之正准备回宿舍,无意听见身边经过的人随意一句,瞬间皱了眉心。上前几步:“不好意思,同学,请问沈几秋怎么了?”

那被叫住的女生见是他,眼里立刻亮起来,说话也显得极为得体。只说听要好的学姐说,沈学姐下午在图书馆心脏病发作,被立刻送到市立医院,不过听说已经脱离危险,没有大碍了。只是这也安抚不了他,自那次她的相陪,便觉得自己欠了她一次。他这样的人,不喜欢欠债。于是几乎是想也没想就出了校门,打了一辆出租报了地址。他坐定,倒映在后视镜里平静的脸,只上一双眼里闪着焦灼,并不明显。华灯初上,夜色在车窗边缱绻,整个城市流光溢彩。

他在赶往去看望她的路上,已经打定了主意:她必定不缺陪伴照料,他只去看一眼,只要看见她无恙,他就安心回去。然而到了她病房里,一切却并不如他所想——房间没有开灯,她躺在床上,月光照进来,清秀的容颜被照得很是皎洁,一双眼睛却是睁着的。四周空无一人。

他推门进去,她转头看是他,表情有些惊异,却没有哪怕一点点的窘迫:“冉颐之?”

他点点头,在她床边坐下:“怎么不睡呢?”

“睡了一下午了,现在还挺有精神,”她笑笑,真是非常少见的笑容,却在这样的时候绽放开来。暗夜里有一些安静的美丽,“谢谢你来看我。”

他终于忍不住:“你家里人呢?”

“宋先生处理好了住院事宜,还有别的事情就先走了,”她不紧不慢说着,似是别人的事情一样无谓,“我妈妈不知道,我让宋先生不要告诉她。”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在沈家,我和妈妈的事情,一般是宋先生负责。”

这句话说完是良久的沉默,他甚至不知道再能说什么问什么。只能告诫自己,总而言之别开口任何涉及家庭的字眼,关于她父亲,更是一字都不要提及。她任由他沉默怔忪,终于兀自开口,笑意稀薄,但尚且算是真挚:“那天晚上,你曾经对我说过,你原以为自己不会羡慕我。其实你也看到,不过就是如此。”

“那天是我酒后失态,你别往心里去。”他看向她,眼里的不忍没有收敛干净。他对她并无同情,只是在这一刻突然觉得,面前的这个女孩子并不认为自己处于凄凉伤感的境地,身上更没有一点孤单哀婉的味道,像是随意地认了命。意识到这一点,他便不想再说什么,也许只这么坐着陪她一会更好。

然而她随之而来的一句话,却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冉颐之,你要不要考虑一下娶我?”

他倏然看向她,第一次有清晰的惊愕浮上他的容颜。月光下,她表情安静淡然:“你是不是以为我疯了?这段时间,沈家的事情,你也听说了吧?”对此,他只能点头,这两个问句,其实他心里的答案都是肯定的。

“其实不过是现任总裁的二伯父身体不好,主事要另选。因为包括我父亲在内的平辈里没有合适人选,于是要从我们这一代所有男孩里挑,”她像是在说一个故事,带着事不关己的漠然,但是这确实是和她有关的,“如果让我父亲的妻子,也就是沈太太她的儿子成了继承人,我和我妈妈的生活估计会非常艰难。而不幸的是,沈炙斐,也就是我这位哥哥的呼声不小。

我和妈妈只要自保,她柔弱可欺,我父亲却更是不能仰仗。”

他努力从震惊中清醒过来,略略思考便发现纰漏:“若你结了婚,便可以脱离家庭,并不是非我不可。”

“我妈妈身体非常不好,我也有心脏病,没法离开优渥的环境,”她该是料到他有此一说,眼神里终于有无奈渗了出来,“我这样的身份,这样的身体,不会有什么机会找到另外的世家子弟。只能嫁一个有能力的丈夫,在他进入沈氏并取得一定地位以后,可以保证我们在家里的一席之地。”

“可是我如果和你结婚,怎么可能进入沈氏?”他听着她的分析,尽管冷静到可怖,却越听越有可行性。他不自觉地参与分析令她微微笑开:“不管是什么身份的子女,只要不是脱离家庭,结婚的对象都会被要求带回家让长辈过目。而你,应该能获得大人们的认可与进入公司的机会。那些堂哥们彼此间也是明争暗斗,不缺与沈炙斐分庭抗礼的人,你只要进入公司,自然有你的空间。”

“这可以说是赌博么?”他沉默,似是思索,半晌开口,声音很轻。

她一点头。他看着这个为求自保苦心算计的女孩子,再度良久不语。她却也极有耐心,说完这两个字,便不再有更多说服的举动。这一次的沉默格外长,直到他终于开口:“沈几秋,我不知道你对将来有怎样的期许。只是你该晓得我已经心有所属,而你也不像对我有特殊的感觉。”她说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不可抗拒的诱惑。只除了一点:心甘情愿的爱。这个世界欠他很多年的温暖,其中包括感情。他不能确定,这样轻易放手之后,将来会不会后悔。

闻言她突然笑出来,清秀的眉目如烟似雾,少有的一派温和。半晌,她看着他,声音柔和得时间似乎也慢下来一些:“我的心脏病是先天的,却直到十七岁时才查出来。你知道这个病手术要趁早,我已经失去了机会。” 她说着,凝视他慢慢睁大的眼睛,只是继续微笑,看不见伤感的余韵。

“我要活过三十岁,该是很困难的一件事情,”她看向窗外皎洁的月色,月光照不出该有的悲痛欲绝,“差不多十年后,你将从我这里获得自由,届时倘若你能掌握沈家,你便可以获得想要的一切了。”

订婚是在她痊愈后的一个月,结婚则是在大学毕业以后。因他的清寒和她的庶出,两场仪式并不隆重。有很多同学老师参加,之中唯独不见汪静,托人送来礼金的信封上,是她一笔好字——“新婚愉快,百年好合。”彼时他凝视清秀字迹,不能肯定自己选择的正确性。他知道,虽然和汪静的关系从未挑明,但是只要告诉她一切内情,要她等待,这个有着旧式女子习气的姑娘一定会答应。然而那毕竟太卑鄙,对她对几秋都是——他还没到如此下作的地步。

他径自回忆着婚礼那天看到那一行字时的怔忪,躺在卧室KING SIZE的大床上一动不动。身旁的沈几秋却在凝视有些出神的他,眼神深重如许。直到结婚三个月后的这一个一如平常的夜晚,她其实都不能相信,这一切最终成了真。

病房里,月色很好的那个晚上,她看似淡然冷静,其实心里忐忑至极。虽然她说的那样笃定,却完全没有把握他最终能够答应,毕竟一切听上去实在太荒谬。后来她想,该是她最后的那句话打动他——“我和妈妈,都没有太多时间了,只想平顺一些,甚至是可以舒心一些。帮我吧,冉颐之。”

那时的他深深地看着她,最后说,好。

不论如何,她算是赌赢了。她没有错看这个男人,他是不会让人失望的那一类男子的典型。尽管她是庶出,大人还是按照惯例调查见面。无论是调查出的情况,还是后来的拜会老人,他均是表现得无懈可击。他这样的人,知道机会来之不易,格外珍惜,断不容有一丝失败的可能。

她想着这些也慢慢出了神,却不料他已经将注意力放回她身上。看着床上的新婚妻子,他没有感慨那也是假的。直到她发病前,尽管有过一顿晚饭一个夜晚,他们也只是彼此比较欣赏的同班同学。他尚且对他人不能忘情,而她的生活离他更是遥远。只是命运,终究促成这场奇异的婚姻。他以此获得进入沈氏高层的机会,来保证她和母亲的安定。他们俩个人,如此清醒地各取所需。

如她所料,他顺利地获得了沈家老人的认可。事实上沈家几位长辈比起经商倒是更加精于酒色,几秋的父亲则是其中最为荒唐的一个。年轻一代其实也没有极其合心的人选,沈炙斐说是呼声高,也不过是相对杰出。突然出来冉颐之这样的人才,娶的又是几秋这样一个没有任何威胁性的丫头,不仅沈家老爷子满意,那位二伯父沈廷钧也觉得这不失一桩美事。他嘴上说沈炙斐和几秋嫡庶不和,将冉颐之放在了自己儿子麾下。其中真正的心意,沈家上下看不出来的也没有几个人了。

沈廷钧其实并不是那么大意的人,不是没有看出这个年轻人并未刻意掩饰的企图心。只是他认定这新婿出身太伧俗,几秋亦不成任何助力。折腾到最后,不过是给自己的儿子做了嫁衣。领了父亲的意思,又一心要和沈炙斐分庭抗礼,他的顶头上司沈华城极其倚重这个堂妹婿。冉颐之也因此在公司获得充分的发挥空间,可以说是如鱼得水。

这一切沈炙斐不是没有感觉,然而他对父亲的情人和异母妹妹并没什么太大的恨意。反而知道自己在公司的地位并不稳固,比起她们,沈华城才是他心头大患。于是,对这位妹婿的笼络,反而比为难要多。相应的,几秋母女的日子也平和许多,一如她曾经的估计。也因为以上种种,冉颐之现在非常忙。

“忙是好事,”几秋的妈妈常和她这么说,她对自己的女婿满意的不得了,甚至有些患得患失,“你千万不能不懂事,惹了颐之的厌烦,知道吗,小秋?”

尽管她比任何人都希望他忙,更加绝对不会去打搅他,看着常年缠绵床榻的中年妇人,她还是乖顺地点头。在同一瞬间恍惚地觉得,也许有些女人其实生来就是情妇。只是这个懦弱的女人是她妈妈,三岁之前一个人抚养她,如珠如玉地娇宠。就凭这一点,她也要回护她,想尽一切办法。

母亲至今不知道他们婚姻的真相,加之冉颐之对母亲十分尊重亲近,她只当这个年轻有为的孩子对自家女儿一片痴心。几秋为此谢过他,他闻言微笑,目光里一点无奈地说,冉太太,无论如何,我们现在是真正的夫妻,你这样待我不会觉得太见外吗?

真正的夫妻吗?

她只是三十岁时病情会逐渐难以控制,现在只要定期服药,一般的夫妻生活并不会受到影响,他们也并不是挂名的夫妻。关于这一点,两个人之前并未商量过,新婚之夜他问她是否可以,得到答案后,一切自然而然发生。他在这方面极有分寸,却又能让一切美好起来。而她没有说出口的是,自己其实非常喜欢这种肌肤相触的亲昵感。尤其爱他在事后从身后抱住她,永远一副回护的姿态。

他绝口不提汪静,工作时全力以赴,回到家里,对她呵护备至,叮嘱她按时就医服药。从小父亲志在天下美色,母亲志在父亲,她早已习惯自己成长不愿受拘束。有几次几乎和他起了争执,最严重的一次,他拂袖而去,冷冷一句:“不识好歹。”然而当晚,他还是平心静气坐在她对面,讲道理的口气:“几秋,如果你早逝,我在沈氏势必失去做下去的立场,到时我们许诺给对方的怎么兑现?”

她想了想,在现阶段里,他的将来与她的母亲,都需要她活着。于是从此以后甘心受他约束。

结婚的第一年,无爱的婚姻,他和她相敬如宾。闲暇里两人各居书房一隅,阅读之余偶尔眼神交汇,俱是温良以待。他偶尔会买点心给岳母,买花给她;她偶尔会亲自下厨,深夜里要他放下手头文件去喝汤。

很多年以后,望着女儿站在厨房洗手作羹汤的身影,冉颐之会觉得非常恍惚。他像个偷窥者一样站在楼梯的阴影处,女儿看不见他,径自上楼去叫女婿。嬉闹声点点传下来,击在他耳中,痛意隔着漫长的岁月,显得模糊,却终究不能完全泯灭。

那时候他觉得,那一双小儿女其实是他和她。那些汤的味道在记忆里根深蒂固,始终不肯散去。

婚后第三年,冉颐之基本已经占据沈家的一席之地。此时沈炙斐已被沈华城拉下马,去日本分公司前一晚,他破天荒地请了十几年没说过几句话的异母妹妹去吃饭,沈几秋并没有拒绝。

席间,他用研究的目光细细地打量了一下这个对面默然吃东西的女子:“你长得不像你妈妈,真是有些可惜。其实我一直觉得她很漂亮。”

她抬头看他一眼,想了想,点了下头算是回答。

“我还记得家里刚知道你们母女的存在时……是我七岁的时候吧?爷爷决定把你接回来时,我妈简直要把天都掀翻,”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脸上并无忿怒,只有几分追忆的神色,“其实她也挺逗的,我四五岁就已经知道爸爸有无数漂亮阿姨随侍左右,她却一直天真到离谱的地步,真以为自己是那个让浪子回头的女人。”

她此时更是不能说什么,为表尊重,放下了餐具,耐心等着他往下说。

他被她的举动逗笑:“几秋,我能这么叫你吧?”

她嗯了一声。

“呵呵,我只是有些感慨,”他看向这个异母妹妹,眼神虽然温和,倒也没有什么感情,“几秋,这些年虽然我妈在理,对你们母女也终究有几分过火。为人子息我不好插手,当然也没有什么插手的意愿。讽刺的是,她一生要强,从小对我的教育比谁都严格。终于如她所愿让我登上主事的位子,却不得善终。”

“我也没有办法。”她眼里有着一丝的戒备。

他赞许地点头:“我知道,你不用有什么歉疚。落到如今的地步,只能说我,我妈,沈家上下,都小看了我这位妹婿,更加小看了你。”还记得她婚讯传来时,母亲得意地嘲笑,说情妇的种还不是只能嫁个孤儿。他虽是在旁听得皱眉,却也完全没往心里去。如今,他们母子俩都为当时的狂妄与默然付出了代价。

她眼里渐渐有警觉的神色渗透出来,他捕捉到,又是大笑:“放心,我不会提醒二伯父和沈华城的,多么无趣。沈家平静太久,其实我也想知道,颐之可以做到什么地步。”

她眼神直直地射过来:“如果没有他,我和妈妈是不是不得安宁了?”

他很诚实地点头:“母命难违,抱歉。”

“那么,我就没有什么对你感到抱歉的,”她微微低下头,看着盘子里精致的食物,语气沉凝平和,“你会把太太一起接去日本的吧?”沈太太是真正的贵妇,晚年却要承受这般羞辱远走他乡。然而如果不是她苦心经营,她和妈妈的下场不会是如今模样。妈妈不是好女人,这辈子过得坎坷也是天理昭彰。她却是被迫从出生就搅入乱局,在家承担沈太太的怨恨,在外受尽他人的奚落,如今还剩下不到十年好活,哪来那么多莫名其妙的歉疚感和同情心。

“会的,日本其实也不错,适合她休养生息,”他顿了顿,渐渐有微笑浮上他略显落拓的面庞,“几秋,将来你们要是有了孩子,照片发过来给我看看,我会瞒着她。”她闻言,看着这十几年来一直形同陌路的兄长,眼里勉强化开一点稀薄的笑意:“好的,你和太太,也多保重。”

饭后,他把她送回她和冉颐之的家,在她进门前,突然叫住她。她回过头等他讲话,他说只是好奇冉颐之是否知晓她的病情。得到她肯定回答后,他几乎有敬佩的神色:“你是怎么将这样一个人收服的?”

“天知道。”她突然觉得烦闷,转身进了门。

回去以后,发现他在家,书房的灯亮着,他正在看文件,专心之极,连她进来也没有察觉。她努力压下心头烦乱,轻手轻脚走过去,他却终究发现了她,放下手中的文件:“几秋?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她应着,走到他办公桌前的那一张躺椅坐下,那是她惯有的位置,“你看了多久?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他微笑摇了摇头:“无妨,马上就看完。沈炙斐没有为难你吧?”

“怎么会?”她说了说席间内容,他听毕,笑容浅淡。其实比起沈华城,沈炙斐更难应付。如果不是各方心怀鬼胎,他要插手并不容易。如今资质平庸的沈华城上位,其他人只会更加不甘进而觊觎。如今的沈华城必须,且更加是要倚仗他了。一切都按照他的预料稳步进行,只等事情尘埃落定。

他和她略略聊了几句,同时不禁想起白天情境。沈华城今天告诉他,他亲妹妹刚从美国回来,非常想认识他这位堂妹婿。他还特别强调,沈华芝是沈家最才貌双全的女孩子,也是二伯父乃至老爷子最疼爱的小辈。只说,芝芝要是个男孩,沈氏哪里轮得到我们。眉宇间,一片意味深长。

后面的事情,应该会越来越不堪入目吧。他一念及此,不禁望向她,却是展颜一笑:“算了,文件不看了,你去煲汤给我喝吧。”说着就拉着她去厨房。她对他这集霸道撒娇于一身的行为微微嗔怪,却也只能跟着他走。并没有发觉自己的笑靥,在暖黄灯光里恬静如花。

冉颐之实际掌握公司是在三十一岁那年,他决定的第一件事,就是不顾老人们的反对,将沈华芝派往南美的分公司。对此歇斯底里地和他闹,不断质问他,她除了爱他,还做错了什么事——“你告诉我,为什么要让我去那么远,连留在你身边的机会都不给我?!”

“我早说过,我担不起你的厚爱,”他在办公桌后,一脸容忍的表情,仿佛多看她一眼都觉得多余,“我也警告过你,不要扰乱我和几秋的生活,是你不知死活,不是吗?”

这些话语让她完全失却了力气,最后被他的秘书扶出他办公室。身后他寒气逼人的眼神,让这个天之骄女终于意识到,这个男人是真的厌恶她。而冉颐之看着她出去的身影,给家里打电话,听到是小女儿接起,他声音放柔地和她说了几句,最后说:“璧儿,告诉妈妈,今天我们出去吃饭,要她收拾漂亮些。”

他完全没有料错,沈华城父子怕他坐大,竟然想要让沈华芝把他笼络过去。沈华芝对他一见钟情,完全不顾这个男人也算是自己的堂妹夫,只觉得,他配得上她,他必须成为她的。

起初他不厌其烦和她周旋,彼时尚不好与沈家其他人轻易翻脸,他还需要谨慎对待维持风度,虽然事实上,她并不需要他花费太多心力。她并不是她自以为的那种强大的对手,在他眼里,她的许多小把戏简直可笑之极。

但是她去找他的妻子,还说,只要能拥有他,她的父兄可以被她弃若敝屣,她会竭尽全力帮他拿下沈家大位。那段时间恰逢几秋身体不好,正怕死了自己有三长两短,连累他失去做下去的立场。见过沈华芝后,她竟然真的和他说,不然就放弃她娶了沈华芝算了——那时她甚至还怀着女儿。后来他问过她,要是他没劝住她,她会怎么做?她说,孩子是一定不会留了。

沈华芝差一点害死了他的女儿,他绝对不能放过她。

这一天晚饭时,几秋主动提起,语气有一些不自然:“听说,你把沈华芝调到南美了?”

“消息这么灵通?”他给女儿剔着鱼刺,口气很随意。

她点头,事实上是二伯母打电话来,求她帮沈华芝求个情。她当时只觉得震惊,他终究还是把这件事了结了。

还记得那时她被沈华芝一番话弄得心灰意冷,任他怎么说明也决心把他推出去。恰逢母亲已经去世,最后的时光因为女婿十分平顺舒心。她觉得,他许诺她的部分已经完成了,那么她也要遵守诺言,帮他把沈家拿到手。最后是他的一句话打消了她的念头:“掌握沈家的那一天,沈华芝是绝对不会放我走的。我不爱她,几秋,我非常不愿意和一个我不爱的女人一辈子绑在一起,不值得。”

是啊,他这样的男人是任何女人都恨不得攥在手心里的吧,更何况是沈华芝那种性情的女人。要不是自己活不下去,哪里舍得放他走呢。

想着当时的心情,她看着他,微微地失了神。

一家三口和乐融融地吃了晚饭,饭后女儿撒娇要向来忙碌的爸爸抱她回家。冉颐之笑笑正要抱起女儿,却被她阻止,然后蹲下身子来讲了半天道理,小朋友最后乖乖地决定自己走。

出餐厅时女儿走在前面,他和她在后,他有些气闷似的:“真的有必要吗?真的要做到这一步吗,沈几秋?”

她看着他,眼神里都是严肃:“你答应过我什么?璧儿的事情,只要不是原则问题,都听我的。”

“几秋,那是我的女儿,”他几乎是有些愠怒了,这个问题两人已经争执了很多次,这一次他不想让步,不能因为生女儿时她差点死掉,就什么都按照她说的办,“她向她的爸爸撒娇又怎么样呢?她今年不过六岁。”

她并没有立即回话,直到晚上两人躺在床上才突兀地说:“我死了以后,你要再娶的。那时倘若她受惯了娇宠,要她怎么自处?”

他被噎的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半晌恨恨地说:“谁说我一定要再娶?沈几秋,你死就死,我的事情不劳你费心!

她一下笑开,从身后抱住他:“你也有这么孩子气的时候?可是颐之,你必须要再娶的,退一万步说,璧儿的身边必须要有个年长的女性照顾……我说冉颐之,我现在是在和你讲道理,你不要有情绪好么?”

黑暗里,他的声音如此清晰:“养好你的身体吧,瞎操心个什么劲儿。后妈到底是后妈,你放心我还不放心——睡觉,我困了。”

他并没有转过脸,自然也看不到她脸上的笑意和眼里的潮湿。暗夜里,抱着他背脊的手臂细瘦,却是不愿弃守的姿势。

我已经越来越贪心了,颐之。她在他身后轻轻叹息,眼泪滴在枕上。

他生闷气,无知无觉。

几秋在他们结婚的第十二年去世。她虽然与他同一级,因为提前入学的关系小了他将近两年。走的时候,是三十三岁。

其实在她年近三十的时候身体就已经慢慢脆弱下去,三十岁生日那天,她拉着他,笑颜如花地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还能过上这个生日呢,冉先生,真是谢谢你。”

“不客气,冉太太。”他明明是调笑的语气,却觉得心里有清晰的惶恐与痛意。

她那时没心没肺极了,看着他,一句话居然就出了口:“可是我违约了,我说了我三十岁的时候你就自由了,怎么办,我觉得真是对不起你。”

他终于红了眼眶:“瞎说什么,都老夫老妻了,还要什么莫名其妙的自由。”说着不想在她面前失态,匆匆向洗手间走去。身后的她纵容地凝视着他的背影,那时,没有任何人知道她心里的决断。

她身体不好,然而三十岁之后的每次抢救也都能化险为夷。三年下来,他也就渐渐习惯。或者说,他就这么一厢情愿地告诉自己,她会一直这么艰难却坚定地活下去。

出事的时候,他在美国谈生意。项目已经做了很久,谈判艰苦卓绝。最难的那三天里,他没有给家里打电话。签约那天,美方代表约瑟夫正要和他握手,他突然感到心脏传来极为异常的痛感。他不动声色地走完了整个过程,脑海里却只有三个字母,FIN. 结束。

匆匆推开宾馆的门,秘书看着他,满脸都是泪水,刚叫了一声冉先生然后就再也说不下去。他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在秘书终于能再次说出话之前,他挥挥手,只说,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吧。秘书依言出门,他径直走到阳台边,眼神投向窗外的景色。车水马龙,世界依旧喧腾纷繁,他认真地凝视着这陌生的一切,几乎不敢眨眼。

他就那样安静地从下午站到了晚上,在月光照进来的时候,他终于动了一下,继而朝浴室懒懒地走去。默默地放水,脱衣服,整个人躺进浴缸里,然后所有紧绷的神经在一瞬间放下来。

眼泪终于肆意地倾泻而下,他把手搭在眼睛上,从无声到嚎啕,哭得像个孩子。

十三年前的月夜,二十岁的少女用事不关己的口吻,谈及她注定的早逝。那一刻他在震惊之余,其实已经暗下决心:绝对不能让自己与她太过亲昵,怕自己会在未来的某一日,痛不可挡。只是事实证明,他终于泥足深陷。脑海里的声音说,她死了,她死了。然后,心也跟着剧烈撕扯,疼痛几乎要将他灭顶。

那该是最难熬的一夜。回程的飞机上,他又成了那个表情漠然的男子。前夜几乎要把心脏碾碎的哭泣似乎已经是上辈子的记忆,他模糊地想着,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什么事情能让他更痛了。

几秋的葬礼办得极其隆重,下葬的那天是他喜欢的微雨天气,也许是她给他的最后的礼物。看着来来往往吊唁的人群,看不出的假意真心,这一切并不入他的眼,他只是想要在最快的速度内放下,忘记。他已经不堪重负。

身边一直沉默不语的女儿突然拉了拉他的衬衫下摆,他有些恍惚地看向小小的人儿,她递给他一张卡片:“爸爸,这是妈妈要我交给你的,我想早点给你,可我好难过,你又好忙……”

他生平第一次没有认认真真听完女儿的话,几乎是粗暴地抢过了那张卡片。不过手掌大小,十分素雅精致。他捏在手里端详了很久,终于能够缓缓打开。还记得他第一次看她的字迹时,只觉得和她本人相差甚远。她一贯机敏淡漠,一手字却温柔得宛若晴日里洁白的云絮,带一点娴静的味道。

字迹显示的是黑色墨水写的两行字。第一行是一个地址,就在邻市,那个地方他很少去,尽管也听过。至于第二行更短,不过四个字:汪静未婚。

他将女儿托给秘书照顾,对着女儿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微笑,要她等等爸爸。说完等不及她点头,就匆匆向车子里走去。上车关好门,几乎是在落座的同一刻,泪水再度落下,完全失去控制。

知道她死讯的那一晚,他真的以为不会再有比那更痛的事情了。

他从方向盘上抬起头,看向车里摆着的大大小小相框,多是璧儿天真烂漫的笑脸。唯独有一张,是她在窗边安静地读书,他偶尔瞥见,顺手照下来,冲洗出来放在车子里和办公桌上。见过的人都说拍的别致,她喜欢,他也得意。此刻他凝视照片里她低垂的眼睫,又想起在美国得知她死讯的黑暗的夜里——他突然觉得自己有那么多的话都没说,那么多的问题都没有问。

他夸奖过她洗手作羹汤的姿态,也享受过在书房各居一角的悠闲,感激岳母曾让他感受到温馨的母爱,在她冒死生下女儿时也曾疯狂祈祷……无论最初的原因是什么,她才是那个真正给了他一个家的人。只是这些,都没有来得及说。他也很想知道,这些年她是不是开心,最后的日子究竟是什么心情,走的时候有没有舍不得,还有她究竟明不明白,她之于他的意义——然而,这一切,都被她这四个字全部击碎了。

“沈几秋,你现在就在旁边吧?你听好,我不爱你,我这一生,心里都只有汪静一个人,”他对着空气一字一字地迸出,成年男子好看的眉梢眼角,都是浓重的恨意,“这么多年在你身边,什么都是煎熬,你死得真好,再不死,我就要失去耐心了。”

英俊的脸上,泪如走珠。

三年以后,汪静在常去的咖啡店里偶遇冉颐之。过了一年两人结婚,又过了一年,汪静生下一个小男孩。他和姐姐相处融洽,两人的童年因为互相陪伴,比一般的独生子女来的温馨。沈氏被更名为“秋颐”,几秋的爷爷早已去世,沈廷钧为此气到住院,然而此时的沈家,已经没有人能改变冉颐之的决定。

更名的夜里,他在院子里独酌,薄醉中想着白天的仪式,她的名字和他的名字终于堂皇地搁在一起。回忆至此,他勉力抬起手腕,只为敬她一杯,敬她的完全云淡风轻,也敬自己的最后一次自作多情。

他所不知道的是,院子里曾经有过的灰烬,是她安静烧毁的日记。上面字字句句,除了冉颐之,也只有冉颐之。他所不知道的是,她在三十岁生日的那天,与自己立下约定,如果可以,再霸占他三年。三十三岁生日过完,她开始打听汪静的近况。联系到汪静的那一天,自己在私下里停了药。

这些已经成了永远尘封的秘密。女儿不知道,冉颐之也不会知道。这个世上不是所有的事情都会被明亮的阳光揭露,更多的会安静地沉睡在泥土中,就此湮灭。

只是这些细节虽然和她一起被永远埋葬,很多年之后,冉颐之终究还是在女儿的口中,知道了一些别的事情。比如她总是告诉女儿,爸爸是个温柔的人,尽管从未对他说过;比如每当他归期临近,在女儿面前她明显的喜悦,尽管相见时她总是一贯的淡然。也比如她的爱。也许只有等小姑娘长大,才能明白当年母亲的行为举止中透出的感情,再一点点解释给父亲听——二十岁的少女曾经以为自己不会爱上眼前的男孩,三十岁的女人却已经明白自己没有爱的资格。她能选的,似乎也只能剩下沉默放手不动声色。

彼时已是知天命之年,一切早已经交给后辈打理。女儿已经生下小外孙,汪静去医院看护。挂了在异国上学的儿子询问的电话,他独自一人躺在床上,窗帘忘记要拉。月色流入房中,猝然抬头,似乎又听见少女的漫不经心的腔调,说,冉颐之,你要不要考虑一下娶我?

时光流逝,他终于知道她的爱,可是她永远不能知道他的心思了。

“沈几秋,你现在就在旁边吧?”他缓缓闭上双眼,哑声呢喃,隔了几十年的最终的坦陈,“你听好,我说不爱你,是假的。因为我那时,真的很生气。”

人生温情脉脉,时间和暖漫长,他儿女双全,已经可以含饴弄孙。身边相陪的伴侣,甚至是这一生最初的爱人。这一切,看上去多么静好无伦。这是她一番美意,他被迫接受,却始终不能甘心。就像新婚时她在厨房手忙脚乱,他明明什么都会却饶有兴致在旁捣蛋,她大怒,只说他就会和她作对——她说的其实不错。

他就是要和她作对。她自以为能够短暂地停驻,匆忙地离开。他偏要执意抓住过往,囚禁在他记忆里的最深处。那里暗无天日,在那里他可以静静抱住她,一遍遍地问,不知疲倦也不厌其烦,沈几秋,你知不知道,你究竟是有多么迟钝。

好在无论如何,以后的日子里,他不用再强迫自己忘记一个不爱他的女人,而是可以堂而皇之地记住一个他深爱的女人,即使她不懂他隐藏太深的心思。他们在彼此不知的情况下,毕竟真切地爱过,女儿说,这已经是很多人一生都没法遇到的殊胜。

他微笑一如平日,安心睡去。就当你还在这里,就当你还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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