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钺

2012-04-29 00:44
诗林 2012年5期
关键词:策兰黑色记忆

简介:徐钺,1983年生于青岛,现为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专业方向为鲁迅研究及现代主义诗学研究。致力于诗歌、小说、文学评论等写作,2010年出版长篇诗体小说《牧夜手记》,另从事英文文学著作的中文翻译,出版或结集的翻译作品有尤金·奥尼尔的戏剧Long Days Journey into Night,哈特·克兰的诗集White Buildings和Key West等。

诗观:诗歌是对世界及世界创造者的命名。

徐钺自选诗

沃罗涅什

“在这些黑暗的日子里,有太多无法回答的问题……”

——Paul Celan致Nelly Sachs的信

1958年5月

沃罗涅什。你开口,吞吃空的铁轨。

无声的沃罗涅什

你死。一辆灰铁皮的列车在二十年后驶过:超载,更多的死。

而我们活着。面对太阳的铅色重量,刮出眼睛——匆忙

捡起身后的行李。

我们活着。我们切开面包。我们在1958年的面包里切开时间:

在奥斯威辛买票,在柏林的站台交出记忆。

我们在无人的舞会之中迷路,带着无法回答的舌头,带着嘴

像一条狗迷失于太多的尸体。

岁月的油脂渐渐浮起,在灯下聚集。写满姓名的白纸湿透。

宣布赦免的墨水第千百次敲打屋顶。

一个犹太人却突然闯入,撕开脸,用那握枪的瞳孔询问:

“你们谁是骗子?你们谁曾开口,却不曾死?”

……

是我。我用希伯来语回答。

是我:是我们。

是岁月提起我们,像水罐提起它微颤的声音。

听我说,沃罗涅什。

那些水在陶土的黑乳房中像白银一样珍贵——对我们来说,它太少

而即便对那些拥有(只拥有)母亲和嘴唇的人,它,也太多。

我们曾用宽恕理解时间,把自己数进死者。

我们寻找火柴,点烟,点信,点烧了一半的煤;那结冰的白银

却始终无法烧沸。

婴儿更换着摇篮,在不认识的母亲面前哭喊。

一段橡木在河水之中变黑。记忆:黑色的年轮浮肿,使它

变得更黑。

听我说,记忆。这一首诗的黑色已无法挽回:

圣彼得的黎明,耶路撒冷的黎明,圣母的铜质塑像和她面前蜡线的灰

无论我们呼吸怎样的词的风暴,都无法喂养这必然的毁灭!

然而——雪片自1937年寄来,带着忘却的眼白

皮靴和牙齿在门外游荡,平分时间

冻僵的太阳像从一枚陌生的指环之中拔出,那更加陌生的手指

却看着我

看着我的舌头,在拼写姓名的黑色水面闪光:

你——无声的

沃罗涅什!

你死。你看着我。你盛装秘密的空瓶(你曾拥有的那颗心脏)

正在盐和暗礁手中,在退却的海、在我过期的幸存

和遗忘手中吼叫:

“你们,谁曾开口——却不曾死?”

……

够了:就是现在,让我读出你。让我读出

那装在瓶中的星光、燧石、西伯利亚的犬齿、风、你灰色的胸骨。

让我读出那被射穿的白银和1937年的墨水,读出

你无声的、看着我的遗嘱。

沃罗涅什:你铅重的站台上还睡着疲倦,睡着男人,女人

他们的孩子。灯亮了,车票在拥挤中被一一打孔。

而你留在那里——

破旧不堪的肺从手枪面前飘过,没有回答。

蜷缩的纸条。盐。面包。弹壳。空口袋和废弃的铁轨。

现在,让我在残存的皱纹之中读出你!沃罗涅什:

岁月正用黑色描绘你的名字。

而记忆

用我活着。开口。在你死去之后很久。

XY

2009.Jul.15-Sep.29改

注:1957年5月,保罗·策兰购买了奥希普·曼德尔施塔姆的作品集。1958年,策兰开始将曼的诗歌翻译成德文;用策兰本人的话说,这曾受迫害的、犹太血统的诗人“离我的心最近……”策兰曾将诗歌比为“瓶子里的字条”,并反复使用——这一意象便来源于曼德尔施塔姆的著名散文《论交谈者》。

沃罗涅什为曼德尔施塔姆1934-1937年被迫害时的流放地,曼最辉煌的诗篇半数写作于此;随后曼在又一次往远东的流放途中死去,时间及死地不详。

谨以此诗祭奠逝者。

离别,或七月的献诗

1

七月,是那吹动星光的强力

吹动我们。

空旷和死者的呼吸

在这里,探触时间和它未饱满的大地。

夜晚,是那拥有白银之水的时刻

拥有我们——

那铁羽毛的风,那阵痛的钟摆,那嘴唇

在我们尚未知晓的、掀动针叶的峡谷之中淬炼记忆。

你唱歌。远处,黑色的词正与天空分离。

2

你唱出她们:月光,泉水,弦,天琴和他爱人的宁静。你命令记忆聆听,教它将我贮藏。你命令云朵滑动,进入原野——一个又一个的蓝色波浪。

古老的七月用新鲜的快乐使你雪白。世俗的玻璃,甜的酒,你用手指将它们一一品尝。我们沉醉于那瞬间的隐秘:泥土中,树的手臂静静打开。

你唱着。无声的眼睛。

3

盛夏的床单突然掀动,体内

一座匿名的森林。

灯熄灭,天空完成

更多的蓝色波浪在手中飞行。

你偶然的手势却点燃树叶,瞬息

穿透根和战栗的岩石

找到时间——穿透我,找到重的心脏:

此刻,那比你更重的玫瑰。

4

七月;希腊的盾牌,你的玫瑰。午夜的黑天鹅绒飘起,又如同屏住呼吸的音符沉沉落下。风锈着。浓稠的记忆在你口中闪光,像一枚月亮。

七月;蓝色在堤岸重复,没有回答。沉默,在你紧闭的港口酿造。冷的蜡正拼写星座,黑色盥洗船帆。梦境,在我们年龄的铅垂线上静听——

冰川远离陆地的巨大声响。

5

我听到你在雾中看我。

我听到你触摸雨,交织的修辞。

我听到时间——那晦涩的天空的重量。

我听到:你幽冷的嘴唇。

我梦到你在我手中生长,独自

饮着孤独的沙滩,饮着贝壳,比珍珠

更加完美。

我梦到你寻找我的血液,像寻找海水。

6

我听到,泥土湿透。我梦见天空进入手掌。可是,是谁把夜晚和你的海水分离?黎明的泡沫闪烁,充满肺叶:是谁,在歌声中炼取黄金?

赤脚走过微雨的街道,寻找远离终点的站台。树影飘动。水寻找我们。这是你乳白身体的时刻:被挥舞和被爱抚的手臂,跳动的掌纹,易碎的眼睛。

此刻,谁呼吸——谁的额头被选中,白银的吻?

7

雨落下的第一天我们

交换回忆。

而不可交换的,那更多的沉默还在

用透明的重量呼吸。

七月,谁回答那个秘密?

谁哭。谁搬动时间。

谁走在光和寂静身旁——在这里

把内在的血液打开,享用你,创造你最后的嘴唇。

七月,没有回答;你在我苍白的舌尖微笑,比死亡更美。

XY

2009.Jul.12-24改

自2011年1月

——致L

1

在白昼的梦使天空如天空般宁静

我醒来,整理

书柜上杂乱的时间

一个声音,像不远处敲碎的冰被,轻声询问

那午夜的迷宫:

谁离开,谁因困惑感到幸福

没有名字,坚硬的湖在闪烁,没有太阳

光来自凝视者的凝戚

我混在使用长焦镜头的人中

翻弄风衣口袋

找寻底片——昨晚,未被显影的咆哮

2

沉默的日午搬动云和阴影

我试着,同样——搬动某个巨大而危险的质量

记忆,在深处蛰伏,滑冰的人则很悠闲

他们并不担心:

每一秒都有公告牌上的安全保证

3

铜的傍晚,大地回到原处

表针在体内慢跑——或更准确地描绘:表针

回到原处,大地在傍晚进入体内

熔化的铜在慢跑

被找寻的东西使满月更加空旷

街道,水泥的斗兽场,观众比无家可归者

比漂游的树冠更加稀少

我跟在一个手握钥匙的人身后,紧紧

像回声跟随着自己

黑色的锁链牵来梦境,和武器

无人告知:

谁站在场外,谁,在场内

XY

2011.Jan.24-26

真实与虚构——致王枫

六月,当第一场雨放弃夜空的时候

我听到你说:有一张琴

刻着东坡居士的名号与诗句,而你将用整个七月

找寻它的身世。

整个七月,多么长久的虚构。

你,不经意地与死者对饮,谈论生者的消息

谈论街旁酒馆的花生、青笋和鲫鱼;

我看到岁月在你的手中悄悄走动,命令我打开瓶盖

打开另一箱饱经发酵的声息。

我们喝下自己的喉咙,像苦雨斋喝下1937年的北平

像1937年的北平喝下东晋、南宋、明季

像嵇康喝下自己绝世的琴音——

虽然悔恨早已暗自谈和,与月亮上那么多环形的静戚。

但,没有什么和解能令你满足,你让名字

随我们的纸烟点亮:

帝王,贰臣,遁世者,受凌迟者……还有那张琴

你又提起它未知的身世,总共三次。

凌晨四点,某种谙熟的低音碾过大地。

凌晨四点,在记忆

失去我的最后一刻,我听到你说,人生;

我听到你说:

“人生,像梦一样是真的。”

XY

2011.July.4 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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