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法师

2012-04-29 00:44张系国
台港文学选刊 2012年5期
关键词:梁山泊小陆餐馆

张系国

实在不该请大法师来的。我早就说过,什么人都可以请,陈香梅、吴仙标,甚至国内请个官儿来都可以,何必请大法师?但是何律师说陈香梅来过了,吴仙标没选上美国参议员因此已经成为过气人物,国内官儿当然可以请却不必赶在这时节请。何律师这么讲,我当然明白他的用意。他打算竞选海外立委,所以要等到节骨眼才去借东风,搬一票台湾大小官儿来助阵。但即使有这层顾虑,也不必请大法师来呀,难道他不晓得大法师是从大陆来的,当年还干过红卫兵?办事处的人知道了怎么想?不会怀疑何律师立场不稳?

“放心,”何律师笑眯眯道,“大法师绝对没问题,比台湾来的人还要护台湾。”

“大法师是造反派头头,小心他造你的反。”

“造我的反?”何律师哈哈大笑,“小陆,你也未免太抬举我了。我有何德何能,值得大法师造我的反?他能知过去未来,铁口直断灵验无比。不是我说,请得动他是我们的荣幸,还担心他造反?”

能知过去未来的人,会站错边加入造反派?我很怀疑。但是何律师是不容易说服的。别看他平常嘻嘻哈哈,心里头可是清楚得很,要不然也不会有房地产一大堆,A埠的新侨就数他最阔,办事处的人捧着他当块宝。何律师当然不会不明白这一点,他邀请大法师,谁敢说个不字?

但我还是认为不该请大法师来。我们这个华美文化协进会,简称“华美文协”,毕竟是个正派规矩的组织,顾问理事都是侨界有头有脸的角色。“华美文协”举办文化活动,无论舞蹈、音乐、演讲、座谈,都正大光明有凭有据,请个算命先生来,未免自贬身价了吧?

“什么自贬身价,难道算命就不是中国文化?”何律师振振有词,“小陆,你太保守,这是你最大的缺点。不是我说,现在办活动好困难,A埠的华人越来越刁,上次请林昭亮来,都数不到四十名听众,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这倒是实话。现在海外社团多了,大家各显神通抢地盘,粥多僧少,每次办活动还要到处拉人,真累。人太少不仅“华美文协”面上无光,也影响到我们在办事处眼中的身价。

“小陆,不是我说,这年头什么都要讲号召力,没有知名度的人,人家根本不会来捧场;有知名度的人,还要看内容。大法师无人不知,演讲内容又绝对有吸引力,请他来演讲,不会错的。”

“但是,传出去我们请个算命的……”

“传出去又怎么样呢?”何律师冷笑道:“小陆,我要竞选海外立委,都不怕人家讲话,你怕什么?台湾竞选立委,一样斩鸡头赌誓,谁更迷信?小陆,不要穷担心了,你这样婆婆妈妈,难怪找不到老婆。不是我说,大法师来了,你也该让他替你算算命,帮你改一改运。有了财运,还怕没有美女投怀送抱?”

我心想,如果老子有钱,还会在“华美文协”混什么总干事,替你何某人跑腿打杂?但是何律师的确击中我的要害,他笑里藏刀的本领许多人都领教过,难怪他虽然表面混得不错,其实人缘欠佳。现在还想发动侨界联署支持他竞选,我看准没有几个人肯签名。不幸这桩事却成了我的责任。请大法师来,是何律师整个竞选计划中的一环,的确是满重要的一步棋哩。

“赶快去请,先打电话探探口气,他肯答应,就以我会长的名义发正式邀请函。来回机票和食宿,都由我们招待。”

“会里没有这笔经费……”

“没有经费,由我来负担!小陆,你看着吧,就算每人收门票五元,都会有许多人来听大法师演讲。这笔费用,一定可以回收的;不收门票,人家还觉得不稀奇呢。不是我说,小陆,你凡事积极些,自然会发现人生的光明面,爱拼才会赢,财源滚滚来,你懂吗?”

我懂,反正真正打拼的人是我,又轮不到他。真奇怪去年怎么会答允接下这份总干事的鬼差使,也是穷极无聊,原先工作的那家台湾公司撤销在美办事处,又一时不想回台北……

“好了,就这么敲定,赶快去办,六月中旬最好,不能拖过六月底,太迟就不必请他来了。”

大法师的号召力,果然不同凡响。我们才在侨报发了消息,第二天“华美文协”就电话不绝。

“你们请的那个冯燕,是不是常常在报上写文章,替读者算命的那个人?”一位老太太在电话上不停发问:“是男人还是女人?男人怎么叫冯燕呢?他的外号是不是大法师?就是他啊?那太好了。听说他很忙,能不能请你们事先替我约一下,我想请他到我家坐坐。我和我女儿,今年身体都很不好,朋友说是犯冲。大法师来真太好了,替我们化解一下就没事了。你们能不能帮忙?帮帮忙好不好?要不然就给我大法师的电话也可以,我自己直接打电话去。不要这么不合作嘛,你们是文化协会,怎么可以不替侨胞服务呢?我要写信回台湾检举你们!什么?你们不是官方机构?那你们是左派还是右派还是台独?你是什么地方人?你和大法师一样都是河南人?那太好了,我先生也是河南人。他已经过去了,过去好几年了,我才移民到美国来跟我女儿住。可是她先生对她很不好,两人吵架不说,他还经常动手打她。真可恨哪,怎么可以动手打人呢?我都快气死了。我女儿和我的身体不好,也是被她先生气出来的。所以大法师来,一定要请他化解一下。你合作一点嘛,大家都是同乡……”

一天只要接到这么一个电话,就够令我头痛的了。大法师的魔力,穿透A埠侨界各个阶层,想象不到的人都会打电话来问。何律师这着棋又给他走对了,这人毕竟有他的鬼脑筋。但是我的顾虑也并不是全无道理,办事处的老郑就再三关照我注意,大法师的演讲千万不能带有政治色彩。大法师当过红卫兵造反派头头的情报,就是老郑最先提供给我的。老郑在办事处虽然只是个秘书,但他真正的身份我猜和情治单位脱离不了干系。两年前我刚来A埠,老郑也刚从台湾调来,两人合租一间公寓。半年后他老婆孩子来了,我才搬出去,不过还是经常到他家打牙祭。老郑虽然“三作牌”出身,人倒很豪爽好客,对我十分够意思,“华美文协”这个工作也是他介绍的。饮水思源,老郑讲大法师怎么怎么,我不能不稍稍留意。

“这人是有问题的。”晚上我又去老郑家串门子,老郑说。“共产党员该信仰马列主义,他怎么搞算命?马列主义能算命吗?”

“他说,出来后在香港学的。”我提起大法师在长途电话里告诉我的经历,“在香港没得混了,怎么办呢?灵机一动,就给人家算命吧,想不到给他闯出万字来。”

“哪里会这么简单?这个人有问题,有问题!”老郑最喜欢说“有问题”三个字。他摇晃着光脑袋,圆瞪着眼睛,一个劲儿说“有问题”的时候,我就直想笑。连郑大嫂在旁边听到了,都连连摇头。

“有什么问题?行行出状元,人家会算命都不成?你才有问题呢。大法师算命真真灵验,我一位朋友特地到洛杉矶找他,他三言两语就解决了多年疑难。”郑大嫂说。

“什么疑难?”我连忙问。

“还不是家庭纠纷,大法师几句话就点破了。”

“这大法师,好像对婚姻问题特别拿手。这几天打电话来问的,都是这方面出问题。”

“果然有问题!”老郑严肃地说,“小陆,你要特别小心。过去国民党就因为大意,才把大陆丢掉了。”

“哎呀,人家夫妻破镜重圆,就因为大法师指点迷津。”郑大嫂笑道,“这又怎么说呢?”

老郑不说话了,看他的神情,还是认为大法师有问题。我知道老郑的脾气,要他改变看法比登天还难,便安慰他说:“放心,老郑,我保证大法师的演讲不带任何政治色彩。”

其实我的保证和老郑的顾虑都多余,大法师和我们所想象的完全不同。

大法师莅临“华美文协”演讲那晚,我数了数,足足有两百名听众,把演讲厅挤得水泄不通,文协真是面上有光。何律师尤其得意,一张胖脸笑眯眯站在门口和所有认识或不认识的人打招呼。虽然他一派政治家风度,可是我从机场接了大法师赶到会场时,何律师还是闹出不大不小的笑话,误认大法师的魁梧保镖为他本人,热情抱住那位大汉。我在旁努力挤眉弄眼,何律师才讪讪地对一旁瘦小的中年人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真没想到你就是大法师……”

大法师清癯白皙的脸孔上毫无表情,似乎并不以为意。说老实话,不仅何律师看走眼,我去机场接大法师时也差点认错人。印象里走江湖的法师道士和尚个个高高大大脑满肠肥,有的身边还簇拥着一群美女,反正没有一个像出家人。想不到这位大法师竟十分矮小,微微驼背,架着深度近视眼镜,穿一套宽大不合身的黑呢西装,初次见他真有点失望。何律师掩饰不住脸上惊诧的神情,一俟大法师和贴身保镖进了休息室,就忙不迭把我拉到一旁:

“这人就是大法师?实在不像。”

“我也没见过他本人,”我说,“想不到是个文弱书生。”

“小陆,我看今晚要糟,”何律师跌足叹道,“实在不该请他来的。不是我说,看样子就知道这人并没有什么道行。”

我肚里暗笑,不听好人言,吃苦在眼前。嘴里不能不安慰何律师:“人不可貌相,他说不定真有些本领。”

“大法师怎么可以这么瘦小?你看人家月风法师多么雄伟!哎呀……”何律师连连叫苦,一面对前排花枝招展的何太太挥手。“连我内人都特地赶来听讲,她看到这位大法师一定失望透顶。小陆,我们被骗了!”

何太太和她老爷性格刚好相反,平常很少参加活动,今晚居然也来了,难怪何律师会紧张。不过,正如西方人常说的,这出戏必须演下去,大法师再不济,我们好歹必须应付过这一晚。所以何律师垂头丧气上台介绍大法师时,我就赶紧抓住大法师面授机宜,劝他多讲几个笑话。

“讲笑话?”小个子冷眼瞧着我,“我从来不讲笑话!”

“冯先生,今晚场合不同嘛,大家轻松一下,开开心不好吗?不要太严肃……”

没等我说完话,小个子就径自走上讲台。我的建议或许他认为是一种侮辱,上了台仍旧板着脸孔,好像全场的人前世都欠了他一屁股债。看到他这种态度,我的心不由得凉了半截。会场倒安静下来,僵持了几分钟,大厅里已经鸦雀无声。他怎么还不说话呢?我正在焦急,大法师开口了。

“我知道你们为什么来这里。中国人要什么,我全清楚。你要名、你要利、你要长生不老、你要多子多孙,你们要的就是这些,对不对?中国人的要求就是这么简单!”

大法师冷笑一声,推推眼镜。在台上他的身躯倒显得格外高大,说话的时候目光凌厉。我暗暗叫苦,这人怎么吃错药了,又不是传教,骂人干什么?两百人巴巴结结来听他演讲,是为了挨骂吗?

“我知道你们要什么。你们以为我会算命,帮你们改运?你们错了,你们全错了!我来,不是跟你们谈命,因为命不是顶要紧的。我来,不是跟你们谈运,因为运也不是顶要紧的。那你们会说:冯先生来,既不谈命也不谈运,这也不肯讲那也不肯讲,你究竟要讲什么?”

大法师顿了一顿,目光慢慢扫过会场,说:

“我来,只给各位讲一样东西,那就是——权力。究竟什么最要紧?我说,权力最要紧!权力就是名,权力就是利,权力就是一切!”

有人突然用肘撞我一下,光头老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到我身旁,低声说:

“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小陆,这家伙还想造反哩,有问题!”

“权力是什么?这是历史最根本的问题,”大法师继续说,“不明白权力是什么,不仅搞不清历史,也弄不懂人生。各位,我从大陆出来以后,在香港面壁苦修五年,参透了一个极重要的道理,今天晚上,就是要跟各位谈谈我这点心得。”

大法师又停顿下来,他白皙的脸孔透出红光,双目炯炯有神,和方才判若两人。我突然明白这才是真正的大法师,他显露出“法相”的时候,台下众人便都慑服。

“权力,权力是什么?各位不要以为,只有搞政治的人才懂得玩弄权力,你们每个人都会玩!什么是夫妻关系?男女关系追根究柢就是权力的关系。人世一切的关系,都脱离不了权力的关系。不仅人生,我们身体里面各器官间的关系,也都是权力的关系。这权力的关系,古人把它抽象化了,称之为气。其实,气就是权力,权力也就是气。”

“我在香港面壁五年,悟出的就是这个极简单的道理。你谈什么命?你谈什么运?要知道,命运系乎气,所以改变命运,也无非领悟到气如何在人世间和人体内运行,也就是权力如何分配的道理。人家说我铁口直断,其实我哪有什么神通?不过比各位多了解命运和气的关系,也就是命运和权力的关系而已!”

“权力是无形的,气也是无形的,气就是支配自己、控制别人的能力。一个人气盛,凡事都得心应手,更能够控制自己和别人。一旦气衰,就什么都控制不住了!”

“夫妻之间如何能和睦相处?说穿了,就是权力分配的问题,权力分配得当,就是幸福的婚姻。男主外、女主内是一种权力分配,女主外、男主内是另一种权力分配,怎么分配都没关系,只要阴阳调和,同样能白头偕老。”

我偷眼看身旁的老郑,他张大嘴巴,连“有问题”都忘记说了。台上的大法师滔滔不绝继续讲下去:阴阳之气如何相克相生,男女权力如何消长互补。台下的人听得如醉如痴。我不禁暗暗喝彩,大法师果然名不虚传,有两把刷子。

不过,大法师倒是言行一致,整晚没有讲一个笑话。他永远一副扑克牌面孔,人家问他问题,他既不笑也不恼。但他这一招,反而令人对他肃然起敬。讲演会足足开了三个钟头,散场后人们还围着大法师问长问短。何律师的脸上又出现了笑容,跑过来用力拍着我的肩膀说:

“小陆,不是我说,人家大法师真是道行高深,讲的话很有学问哩!明晚我太太要请大法师到我家,约几家好朋友再多聊聊。”

连何律师的太太都如此佩服大法师,我不能不感到讶异。这一场演讲下来,大法师就征服了A埠侨界。

实在不该请大法师来的。此人的古怪,不是别的相士所能比拟。第一晚来演讲,我以为他故意摆脸色给我们看,来个下马威。其实他天生就是那副棺材面孔,脸上少长了几条笑筋。第二晚何律师太太特地为他在家里大请客,邀了十来家A埠有头有脸的医生、建筑师、电脑厂商、餐馆老板,大家一起来捧场,真是给大法师做足面子。结果呢?大法师不但不领情,反而乘机再度发威。

要说江湖术士一流人物,我这半辈子也看多了,西藏密宗、红衣喇嘛、巴比伦占星、刘伯温推背、紫微斗数、奇门遁甲……都见识过,不论哪一派人物,被人请到家里,饭后谈命,少不了说人家几句好话,这也是宾主相待之礼。可那大法师不一样。那晚听他算命的人,一个个面色惨白,笑容全消。俗话说,吃人的嘴软,大法师该是例外。我看他吃人的不但不嘴软,反而更加凶悍!

那晚的菜肴特别丰盛,华兴楼的刘老板把他的大师傅派来何律师家里掌厨。我去华兴楼多少次,连办事处请客都没尝过这么好的菜。何律师太太还亲手做了红豆汤。这又是异数,因为何太太是A埠出名的大美人,何律师捧着当块宝,含到嘴里都怕化了。她虽然已经年逾四十,体态神情仍然像怀春少女一般。若换了别人,或许被讥笑是老妖精,但何太太可不一样,她是真正永远不老的女人,皮肤白嫩得二十岁的姑娘都比不上。A埠的太太们尽管妒嫉她妒得要死,也不能不承认,何太太比她们强得太多,要比都无从比起。

何太太的大家风范,从一桩小事情就可以看出来。有一次何律师请客,我照例去何府帮忙。刚好家里少了沙拉油,何太太就要男仆开她的自用车出去买。但她从皮包里拿出车钥匙,并不直接递给仆人,而是丢在地毯上,让仆人去捡。这事情给予我极大的震撼。平素温文有礼的何太太,原来是这样尊贵的妇人!当然我也不免暗暗担心,如果有一天她用同样的态度对待我,把车钥匙丢在地上,我究竟是若无其事地去捡,还是拂袖而去?在她的意识里,我的地位也许和仆人不相上下,都是她老公豢养的人。“华美文协”如果没有何律师支持,早该关门大吉,那么我该怎么办?幸亏何太太对我还算客气,大约仍敬我是个读书人吧。

这样尊贵的妇人,肯亲自为大法师煮红豆汤,不能不说是异数了。当然,大法师并不知道红豆汤的来历,任由他的保镖端了一碗,便到何家楼下的小客厅去,让大家轮流进去算命。

这是何等有趣的景象啊!我从来没有看过这群衣冠楚楚的绅士淑女颤抖过,但大法师却把他们都彻底击溃了。他们一个个欢欢喜喜走进小客厅,又一个个心事重重走出来。众人里惟有主人夫妇没有进入小客厅。我知道何律师并不相信这一套,而且他整晚都忙着和台北通长途电话,显然某重大事件正在酝酿,足以令他魂不守舍。何太太呢?她是女主人,不能和客人争先,只浅浅笑着,侧着动人的瓜子脸,倾听那些人用颤抖的声音称赞大法师断事如神。

开车送大法师和他的保镖回旅馆的路上,我终于止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问大法师:

“冯先生,你算命一向如此吗?”

大法师斜倒在后座,脸孔隐藏在黑暗里,并不回答,他那魁梧的保镖倒意外开了口。

“冯老师直言断相,从来不说谎话,也不说客套话。”

“别人……都能够接受吗?我意思是说,不中听的话说多了,别人还肯来算命?”

保镖笑了。

“这些有钱的台湾人就跟待宰的鸡鸭一样,跟他们有什么好客气的?”

“陈达仁!”大法师在暗影中怒斥一声,保镖不敢多说。我以为大法师会解释几句,他竟始终未再开口。车到旅馆,两人谢也不谢,径自进去了。我本想问问自己的事情,看他这种态度,也就懒得再问。保镖的话很令我不安,但转念之间,又有一种莫名的快感。“这些有钱人就跟待宰的鸡鸭一样……”“中国人要什么,我全清楚……”这人实在邪门,碰到他所有的人都感到不快,但又像铁屑遇到磁铁般被他吸引住。也许这就是大法师的魔力吧。

大法师离开A埠不久,我为了发动侨界联署支持何律师竞选海外立委弄得焦头烂额。之后中华公所又闹主席双包案,华埠搞得乌烟瘴气,何律师也被卷进去,我少不得费尽唇舌平息两造对何律师的不满。一忙时间就飞快过去,我早已忘记了大法师,还是何太太打电话到“华美文协”,我才记起这号人物的存在。

“小陆,”何太太很少打电话到文协,有电话必有吩咐,“冯先生明天来,你去接机。”

大法师又要来?没听何律师提起过,难道又要替他办演讲会?饶了我吧。

“不是的,”电话那头何太太娇笑着,声调如少女般清脆悦耳。“这次冯先生是应我私人邀请,不做公开演讲,也不让别人知道,你要保密呀。”

“是……接了冯先生,送他到上次住的假日旅馆?”

“送他到我家。”

大法师这次没带保镖来。他还是穿着那套宽松的黑呢西装,背似乎更驼了些。再度见到他,我仍然难以相信这位瘦小的中年人就是名满天下的大法师。大法师对我咧咧嘴,在他就算是难得的笑容了。我开车送他去何律师家,车子上了小山,大法师才开口说:

“住在山上,倒是满幽静的。”

“这是A埠阔佬的住宅区,每栋房子价值都在两百万美元以上。”我说,“何律师在我们这里,是呼风唤雨的人物。”

“我知道。”大法师随便向左侧一栋华厦一指,说:“这里气好旺。”

我想起大法师的理论:气就是权力,权力就是气。“这是前任州长的官邸,他下台五年了,不该气旺。”

大法师赫然大笑,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他这么狂笑,像马嘶一般。“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有人的权力在浮面,有人的权力在暗处。所以要观气,不能看表面的权力结构。”

“你看何律师的气如何?”

“够他用了,不足之处,他可以花钱买。气有虚实,他要的是虚气,所以买得到,是有福之人。”

“那么,何律师和何夫人之间,气的消长呢?”

“他是你东家,你不知道也罢。”

我送他到何宅。何太太在院子里修剪花草,看到我们,便缓缓走过来。她穿着淡绿色连身工作服,墨镜遮住大半个瓜子脸。大法师向她略一颔首,就皱着眉,指指门口两丛矮树说:

“两年前,夫人是否胸口疼痛,全身无力,食欲不振?”

何太太手里的大剪刀落在地上。大法师替她捡起来,递给她说:

“这两棵树赶快移走。前院可以筑一个小亭。地气太旺,要略微挡一挡,才能为你家所用,否则反而伤人。”

他背着手,喃喃自语绕着何宅乱走,何太太便紧紧跟随在大法师后面。我把大法师的行囊搬进屋里。从客厅一尘不染的落地玻璃窗望出去,大法师和何太太并肩站在鱼池旁边,大法师不知说些什么,何太太不住点头。这小子!我只恨自己当初学艺不精,如果稍稍懂点相术,今天也是大师级人物,还容得这落拓的红卫兵头头在这里撒野?

晚上到老郑家,才进门老郑就大呼小叫说:“小陆,我说得不错吧?这冯燕果然是野心家,再度潜返A埠,有问题!”

“你怎么知道?”我大感诧异。

“我怎么不知道?什么事情瞒得过我?”老郑颇为得意。“告诉你吧,冯燕飞机刚离开洛杉矶,我这里就接到情报了。”

“别听他的。”郑大嫂端出两碗热腾腾的辣牛肉面,说,“今天何律师亲自打电话到办事处,指定要老郑详细调查大法师的底细。”

有这回事!何律师为什么不直接交代我呢?难道他不信任我?我顿时感到十二万分不自在。何太太派我去接大法师,又不是我个人的意思,何公馆里一定有人打小报告,真冤枉啊。这也是我自己做事欠考虑,昨天何太太打电话来,我应该立刻请示何律师才对。但是我怎么知道呢?还以为何律师一定早就同意,这下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别担心,小陆。”老郑看出我的惶恐,安慰我说:“何律师怕他太太被冯燕迷住了,才要我去调查。这事和你无关。还是何律师警觉性高,保密防谍,人人有责呀。”

但我怎能置身事外?从老郑家出来,我赶紧打电话给何律师请罪。何律师在电话里倒和往常一样嘻嘻哈哈。

“没关系,大法师来一趟也很好,今天和我内人花了一整天时间,研究如何改进我家的风水。这种事情,既然没有什么害处,就随他去吧。不是我说,小陆,以后凡事还是先报告我,免得彼此猜疑,大家不痛快,对不对?”

何律师这么说,我就安心了。一直到三天后,我接获“华美文协”董事会的解雇通知,才领教何律师笑里藏刀的厉害。

天无绝人之路。离开“华美文协”,我就跑到华兴楼打临时工,干了三个月,转到精益电脑货运部。这期间工作既不稳定,我的情绪也难安定下来,幸亏老郑夫妇不断给我打气。患难见真情,流落海外惟一的收获,是交了这对好朋友。有关何律师的消息,也是断断续续从老郑处听来,倒成了我们茶余饭后的谈话资料。

何律师竞选海外“立委”果然失败,这原在我意料之中。他开除我的职务容易,却没有想到我这跑笼套的小角色,过去替他摆平了多少事情;把我一脚踢开,对他的声望其实有损无益。最后A埠华侨肯联署支持他的,不到五十人,真是丢人丢到家。我所不曾料到的,是何律师受此打击,不但不闭门思过,反而变本加厉,大张旗鼓往北郊盖了一家号称全城最豪华的中国餐馆“梁山泊”。

要说此人也有他的本领,可说神通广大。“梁山泊”还未落成,报纸电台上已经不断宣传这座模仿宋朝建筑的超级餐馆以及水浒传一百零八条好汉聚义的故事。开幕那天,何律师不但请来市长和女明星剪彩,也请到了水浒传新译本的翻译者汪博古教授介绍梁山泊故事,本地三家电视台都派人来采访。凭这几点就足以说明何律师的社会关系如何盘根错节、根深蒂固了。

“梁山泊”开张那天,我们都去凑热闹。老郑有何律师给办事处的请帖,我则肩负着替华兴楼刘老板刺探情报的任务——何律师捞过界开餐馆的壮举,不消说已激起全城中餐业老板的强烈反感,只怕他本人还不知道。但是如果这些餐馆老板看到梁山泊的规模,恐怕也不能不佩服何律师的生意头脑。

餐馆筑在小山顶,老远就可以看到山顶WATER MARGIN的巨大霓虹灯。山脚有个狭长腰子形的人工湖,湖畔是可容纳近百辆汽车的停车场,装扮成绿林好汉模样的服务生来往忙碌替客人泊车。我们沿着石阶拾级而上,位置巧妙的五彩探照灯照射到岩石间的水浒传英雄雕像:武松打虎、杨志卖刀、鲁智深醉打山门……上得小山,经过一座小小的彩色牌楼,才进入餐馆的正厅。大厅的中央是喷水池,小桥下金色鲤鱼数十尾活泼游泳。黑漆屏风将一楼分隔成港式饮茶部、川菜厅、小吃部、海鲜馆、韩国火锅部、酒吧间,二楼另有二十来间宴会房,各式古装打扮的侍女穿梭其间,好一副太平盛世模样。

“小陆,你瞧,”老郑指着客厅横向上方的朱红大字,大声嚷嚷,“替、天、行、道。何律师当不成海外立委,竟想造反哩,有问题!”

我不禁笑了。“这是他做生意的噱头嘛。我从来没看见过规模更大的中国餐馆。这套装潢怕不下千万美元,简直像迪斯尼乐园。他这家超级餐馆开张,别人全不要混了。”

“竟想大小通吃,”老郑说,“未免太狠,何律师野心不小。你看,他还请来另一位野心家!”

老郑一大缺点,就是喜欢指指点点。像他这样的人也能搞安全工作,真是天下怪事。但是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也不免惊讶。站在二楼的楼梯口,文士模样打扮的中年人,不是大法师是谁?

“大法师!他居然也来了。”

大法师依旧面无笑容,羽扇纶巾,昂然站在楼梯口,让顾客们照相。他今晚扮的大约是“智多星吴用”。就在大法师身旁的何律师则打扮成“及时雨宋江”,看他黑黑胖胖的模样,倒有几分神似。我不禁好笑,为了生意经,何律师竟也牺牲色相下海。不仅他自己,极少出门的何太太,也穿了古装站在大法师另一侧。她的小凤仙装倒不是出自水浒,但反正洋人也分辨不出来,只晓得争着为这位古典美人拍照。她轻移莲步走下铺着猩红地毯的楼梯时,镁光灯闪个不停,仿佛皇后驾临。她走到哪里,镁光灯就闪到哪里,老外的赞叹声不绝于耳。

我看得呆了,连有人拍我的肩膀都浑然不觉。

“小陆,你也来捧场?感谢之至!”

何律师不知何时走到我身旁。我有些窘迫,自从离开“华美文协”,这还是第一次和他见面。

“何律师,恭喜恭喜,夫人今晚真漂亮极了。”

“谢谢,”何律师笑眯眯道,“不是我说,这才是对中国文化最立体的宣传。从创办‘华美文协起,我就一直深深感觉到,我们在海外对中国文化的介绍工作仍然做得不够,梁山泊超级餐馆是我宣扬中国文化的小小心意。餐馆就是中国人的庙。不是我说,这餐馆的一桌一椅一草一木,都有讲究。整个设计规划,不仅花费了我个人无数心血,也经过高人指点。”

“大法师?难怪气这么旺!”

“你也看出来了?”何律师大为高兴。“冯先生真是高明,没有他的指点,梁山泊成不了大气候的。小陆,”何律师突然紧握我的手,说,“过去我们有点小误会,我一直想找你谈谈,今晚难得你竟然来了,可见你对我并没有芥蒂,我就对你明说吧。过去的事情,我对不起你,我希望你回来。”

“何律师,你希望我回来?”

“对,我希望你来梁山泊,我们需要你!”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梁山泊开幕第二天,我就辞去精益电脑的工作,穿上浪子燕青的行头,到何律师的餐馆担任经理。

老郑夫妇都不赞成我去梁山泊,老郑尤其激烈。“干什么不好,去那种地方!何律师这个人有问题,冯燕更有问题。进了梁山泊,你还想全身而退?”

但是何律师承诺的报酬,不是老郑“有问题”三个字所能阻挡得了的。干餐馆,又不是打家劫舍,凭什么不能做?何况好奇心也驱使着我,非要到梁山泊一探究竟不可。

梁山泊的生意出奇地好,连“气旺”两字都不足以形容。何律师算是摸透了洋人的心理,老外就是吃这一套,越是豪华、价码越贵,他们越要光顾。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人人都知道梁山泊是A埠惟一的五星级超级中国餐馆,连日本观光客也成群结队包了游览车来。但是何律师并不以此自满,新鲜卖点层出不穷。何律师虽然头脑精明,我仍然不能不怀疑,这些点子有多少是他自己想出来的,有多少是大法师的贡献。

大法师的根据地仍在洛杉矶,可是每隔五六个星期,他就会飞来A埠。他来的时候,多半是我去接机,有时是何律师亲自去接。大法师每次来,总会停留个两三天。首先他会沿梁山泊转一圈,在何律师和我陪同下,四处视察。每次他都会建议做些更动,例如移动字画的位置、加添或减少吊灯、重新布置屏风等等。有一次,他还要求鱼池增加赤鲤和白鲤各四尾,另一次他要求处决三尾过大的金鲤。至于为什么要这样做,谁都不懂。

视察完梁山泊,大法师就会去何公馆小住,一直到上飞机,都不会再来餐馆。这两三天内,他究竟出了些什么主意,我无从得知。但是大法师走后不久,何律师总会使出些神奇招数,这些点子每每令A埠的同业措手不及,更甭谈招架了。梁山泊是A埠中国餐馆业里第一个外卖到希尔顿的,也是A埠中国餐馆业里第一个能吃一顿饭同时赚得联航里程数的。等到梁山泊开始在城中区、东郊和南郊同时建立“小梁山泊”连锁店时,A埠的中餐馆老板已经群情愤慨到扬言要买杀手干掉何律师的地步了。

或许意识到同业的不满,何律师一口气开了三家小梁山泊后,就对外宣称不再扩充,并且将梁山泊本店交给夫人管。这招数颇为高明,那些老板即使再愤慨,也不至于对一个女流之辈不利。而且,我猜想何律师对政治仍旧十分热衷,空出时间来,正好恢复往日的活跃。他逐渐少在梁山泊出现,何夫人倒每晚来餐馆亲自坐镇。对于大家闺秀的何夫人,这或许有些委屈,但是文君当炉,餐馆的生意反而更加兴旺。不少体面的洋人来梁山泊,惟一的目的就是瞻仰夫人丰采,能和风姿绰约的何夫人说两句话就高兴万分。餐馆工作人员也对何夫人又敬又怕,因为她比何律师更加懂得恩威并施,使人不敢不为她卖命。如果不是这时开始传出些蜚短流长的臆说影响大家的工作情绪,梁山泊恐怕会迅速成为A埠第一大餐馆。

有关何夫人和大法师的谣言,我不是没有听闻。人怕出名猪怕肥,多少人眼红何氏夫妇,恶意造谣原本难免。何夫人接管梁山泊以来,大法师每次驾临都由她亲自接待,旁人看在眼里,自有些疑惑。但谣言越传越不像话,连老郑都听到了,特地跑来警告我。

“小陆,外面的流言很难听呀,你是何律师心腹,要找个机会点他一下。”

我最讨厌老郑说我是何律师的心腹,立刻顶回去。

“何律师不是请你调查过大法师的底细吗?你为什么不去跟他讲?”

“笑话,他的老婆红杏出墙,我能够告诉他,不要当乌龟?”

“少胡说,何夫人的名誉要紧。”

“正是这话。小陆,我劝你不要去梁山泊你不听,现在出了这种事情,你跟何家又走得这么近,能够袖手旁观?”

老郑的话不无道理。无论我承认不承认,在别人的眼里,我和何家的关系不一样,但是如何出力呢?搞不好,何律师和夫人反而误会我搬弄是非,上次已尝过滋味。告诉何律师是最笨的办法,惟一的办法是釜底抽薪。大法师被何家待为上宾,却替他们招惹来闲言闲语,解铃还需系铃人,无论什么人都必须找他谈谈了。

星期五大法师从洛杉矶飞来,我照例在机场恭候大驾。自从何律师将梁山泊交给夫人,接送大法师就成了我的专差,有时想想也难免气恼,堂堂知名大学毕业生,还要低声下气伺候这位连初中都没有毕业的大爷,凭什么?就凭他两片嘴皮子?我已经忍受够了,这次算是给我逮到机会。

大法师来往A埠多少次,见到我仍然是那副死人嘴脸。今天我有意不帮忙他提行李,也不替他开车门。他迟疑了一下,自己坐进后座。接送他多少次了,他从来不坐前座,分明不把我当人看,今天我可不客气了。

“冯兄,请你坐前座好不好?”

大法师脸上流露出疑惑的神情,终于忍住不说话,身子可没动弹。我加重语气说:

“我不是你的司机。你要端架子,自己叫出租汽车去。”

他仿佛大梦初醒,连忙说:

“对不起,小陆,我不知道你在乎这个。”

他换到前座来,突地笑了。

“小陆,我有什么得罪你的地方,请直讲。”

“你能知过去未来,还用得着我讲?”

大法师又干笑着掩饰他的尴尬。

“陆兄,我们是老朋友了,有话你请说吧。”

“谁是你老朋友?你自己做的事,自己心里有数。”

他脸色大变。我接下去说:

“古人怎么讲的?朋友之妻不可戏。你还算人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本来不关我的事,可是我实在看不过眼。冯兄,何家的银子你也赚饱了,人家捧你也捧够了,还来这一手,算什么呢?事情闹开来,大家不好看,对不对?”

大法师原本惨白的脸泛青,突然爆发了:

“你是什么东西,胆敢威胁我!”

“你才不是东西,我怕你不成?”我索性停住车。“今天要比狠,我们就比狠。姓冯的,江湖道义你懂不懂?有种的就下车,我陆晓峰陪你玩玩。”

大法师一定后悔没带保镖来,其实他不知道我也捏着把冷汗,这几句狠话早已练习了多少遍,就算准他不敢跟我真动手。我关掉引擎,大法师的态度立即软化。

“晓峰兄,何必生这么大气?你想,我感谢何律师都来不及,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一定有人故意造谣。干我们这行的,免不了得罪人,你不能听信一面之辞。”

“不关我的事,不过何夫人的名誉要紧。”我见好便收。“说真的,我才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你要怎么解释,是你的事情。我只是好意劝你,从此不要来梁山泊。”

“多谢你指教。”大法师叹道:“真是冤枉,竟卷入这场是非,不过你说得对,美娟的名誉要紧,我绝不能伤害她。”

“那我送你回机场。”

我开车回到机场,和大法师道别的时候,他伸出两只手紧握住我的手,双目湿润,嘴里嗫嚅着,仿佛我是他平生第一知己。

别了,大法师!我第一次扮演侠客的角色就如此成功,颇为得意。可惜帮了何律师的大忙,有些不值,又不能向夫人表功。但是能保全何夫人的名誉,毕竟还是值得的。

何夫人知道我在机场没有等到大法师,明显失望了,垂下头来。

“他怎么会不来?你等了多久?不要错过了。”

“等了快一个钟头,还上飞机去找,根本没有冯先生的影子。”

“会不会搭乘下一班飞机?”

“查过了,下一班晚上七时才到。如果冯先生改搭下一班,一定会先打电话来。”

何夫人抿紧嘴唇。刚好有客人来订婚宴酒席,我赶紧出去应付,留下何夫人在办公室。梁山泊无论大小事情,我能够不惊动夫人就不惊动她。尤其现在谣言满天飞,她还是在里面坐镇比较好。

星期五晚上总是特别忙碌,梁山泊营业时间是到十一点,但直到十一点半我们才送走最后一对客人。等到工作人员都用完消夜离去,已接近一点。我最后一个离开,里里外外都检查一遍,发现何夫人办公室里的灯光仍然亮着。我吃了一惊,不能不前去敲门。

“夫人,还没有回家?”

隔了一会,才传出何夫人的声音。

“小陆,你先走吧,我还要看账。”

“要不要我送你回去?太晚了。”

“不必,你先走。”

我没奈何,再仔细检查一遍所有门窗都安全锁好,才开车离去。梁山泊餐厅后面另有员工停车场,我注意到除了我的老爷车外只有何夫人的红色小跑车。从后山小路开车下山,我已经上了公路,实在放心不下,又兜转头,回到餐馆正门前的客人停车场。偌大的停车场现在一片漆黑,过了一点钟电源就自动切断,通往梁山泊的石阶两旁的路灯也已全部熄灭。我在停车场里开车转了一圈,发现居然还有一辆车停在靠湖的角落里。我把车停在那辆车后面,大灯直照射着它。如果是情侣幽会,一定出来抗议,但是那车却毫无动静。我直觉不妙,忙下车探视,果然那车里空无一人。

何夫人还留在餐馆里!我赶快驾车由后山小路开回餐馆,上山前我预先熄灭车灯,全凭记忆在黑暗中行驶,在最后一个大转弯前就把车停在路边,步行上山。

梁山泊除了屋顶WATERMARGIN的巨大霓虹灯外已无灯光。何夫人的办公室在二层内里,即使开灯外面也看不见。我从地下层的侧门进入餐馆,这门的钥匙只有何律师、何夫人和我三个人有。由地下层到餐馆的一楼、二楼有电梯,我选择了救火楼梯,小心翼翼走上二楼。推开楼梯门,就听到何夫人办公室的方向传来一男一女说话的声音。

即使听不真切,我也可分辨出何夫人和大法师的声音来。那么谣言都是真的了!

我不敢再走近,耳朵紧贴着走廊墙壁聆听,一面诅咒自己无聊。这么有教养有气质的女人,竟会看上一个江湖骗子,实在令我为她难过。但是我又何必再多管闲事?下午几乎跟大法师动武,已经够蠢,现在两人说不定正在计划如何对付我呢!看样子梁山泊是无法久留了。老郑说得不错,根本不该来梁山泊。就在此时,我听到何夫人的哭声。

她一面哭,一面说什么。大法师似乎在辩解,何夫人止住哭声,两人又争吵起来。吵到最激烈时,两人的声音同时消失。

我吃了一惊,他们吵完架,可能准备离开,如果被他们撞见可不是玩的,我连忙躲进楼梯间。隔了一会,才突然想起,我的车还停在半山的路上,何夫人开车下山一定会注意到。惟一的办法,是比他们先一步离开餐馆。

我匆忙由救火楼梯跑回地下层,才推开楼梯门,一股烟气就冲进来,熏得我睁不开眼睛。我呛住了,几乎不能呼吸,眼泪直流,心里却十分清醒。

“失火了!”

幸亏烟气并不太浓,我及时关上楼梯门,把烟堵在外面。这时我突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赶紧又往二楼跑。还好二楼只有一点烟气,可见大火还未烧上来。我冲进何夫人的办公室,她果然躺在地上不省人事。

虽然从未遇过失火的场面,我镇静的态度连我自己都钦佩不已。我判断火警铃遇烟该响却不响,显然已遭破坏。好在火由地下层贮藏桌椅餐具的仓库烧起,一时烧不到前厅。我背起何夫人,由大厅主楼梯逃下一楼,烟气这时才逐渐侵入前厅。我抱着何夫人,从正门从容逃出餐馆,她仍有鼻息,我不由得松了口气,跌坐在她旁边的草地上。

梁山泊那场大火足足烧了五个钟头,消防车赶到的时候火势已无法控制。好在小山上面只有这家餐馆,既未波及附近民宅,也无人烧死,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梁山泊余焰未熄,警察就在距离现场不远的公路旁寻获衣衫不整的大法师。这小子实在愚笨,步行逃走能逃多远?警方立刻以纵火罪拘留他,并提起公诉。

其实大法师的罪名应该更严重,至少该加上杀人未遂罪。只要我挺身出来作证,他就难逃法网。但我为了保全何夫人的名誉,听从何律师的劝告,并没有这么做。

在我背着何夫人逃出火场不久,何律师就赶到梁山泊,甚至比消防队和警察还早到一步。原来何夫人深夜未归,何律师放心不下,特地来餐馆接太太,恰巧看到心血建成的梁山泊付诸一炬。疾风知劲草,路遥识马力,一个人有没有良心,在这种时节才看得出来。耗资千万的餐馆被烧毁何律师不但不痛惜,反而把全副注意力都放在昏迷不醒的何夫人身上。她的脑袋被垂击,好在未伤及要害。不一会儿何夫人呻吟出声,何律师泪流满面,把我拉到一旁说:

“谢天谢地,美娟总算活过来了。小陆,不是我说,我这辈子从来不求人,现在不能不求你一件事。刚才她和冯燕摊牌你全看见了?”

我正奇怪何律师怎么会知道,转念一想,精明如何律师者一定早就风闻何夫人和大法师的流言,也猜得出今晚的一幕,便说:

“没有看到,但大致听到几句,冯燕想杀她灭口,然后一不做二不休,把梁山泊烧掉,焚尸灭迹,这人真太狠毒了!”

“小陆,我感谢你救出美娟,来生变犬变马都要报答!但是等一会警察来询问,你就说救出被烟熏昏的美娟,不必说她被冯燕打昏。”

“为什么?”我刚开口立刻明白过来。如果我讲出大法师想谋害何夫人,他们的不正常关系就会曝光,成为社会新闻。没想到何律师到这个田地还要保全夫人名誉,实在可佩!“这没问题,我不讲就是。其实我也没有亲眼看到冯燕杀她。惟一能作证的是何夫人自己。”

这时何夫人大声呼痛,我知道她已经醒转过来,料到何律师必定有话单独跟她讲,便识趣地走开。不一会,消防车、警车、救护车蜂拥而至。警察找我做笔录,我讲了一遍救出被烟熏昏的何夫人的经过。警察又去询问坐在草地上的何夫人,她精神委顿,没有说几句就痛哭失声。何律师在一旁安慰。我从未想到,何律师竟有这么高贵的人格,在旁看了都十分感动。

这件事当然轰动A埠,侨报以头条新闻报道,连我也上了标题:“大法师恩将仇报,小经理火窟救美”。新闻说大法师为了窃取梁山泊钱财珠宝,趁着夜黑风高放火,被困火场的老板娘几乎烧死,幸亏为智勇双全的陆经理救出。英文报纸也大幅报道这条新闻,电视十七台还特地来采访我。我一下子竟成为全美皆知的英雄,加州三家公司打电话来聘我,我陆晓峰终于时来运转。

大法师则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但他运气好,只以纵火罪判了三年有期徒刑。这大法师也够机灵,一口承认自己见财起意,与何夫人的关系只字不提;当然他也明白,这些事情抖出来对他更加不利,不如认个较轻的罪名。但是他的大法师美誉,从此算是完蛋了!

我应聘到加州,不久自己开了公司,那年离开A埠后,再也没有回去过。老郑比我迟几年才调离A埠办事处,偶尔会写信告诉我一些当地新闻。梁山泊烧毁不久,何律师又聚资重建了一座规模更大的“阿房宫”,据说是全州最豪华的中国餐馆。但是他随即因劳累过度肝病突发辞世,“阿房宫”转手由华兴楼的刘老板经营。何夫人搬离华埠,从此再没有她的消息。

听到这消息,我不胜伤感。何律师是个好人,可惜天不假年。人家说他笑里藏刀,但一个人能够爱妻子爱到那种地步,实在不容易。何况他为了感谢我救何夫人之恩,在他经济最困难的时候还送给我一大笔钱。也就是靠着这笔钱,我在商界才能有今天的成就。

又是一年春天,我去旧金山参加商展,周末闲来无事,到渔人码头游玩。码头旁的街道本有许多小摊贩、街头画家、星相家等等,是当地特色。其中一位驼背的中国算命先生,特别吸引我的注意。他大约五十来岁,瘦弱弯曲如一根细竹,双手不住发抖,胸前挂着一个八卦宝箱。看到自己的同胞沦落异国,我特别感慨,走过去丢张钞票在他的宝箱里。正要走开,背后有人喊道:“小陆!”

这声音十分熟悉,我回过头,仔细打量黑瘦的算命先生。他咧一咧嘴,说:

“小陆,不记得我了?”

“你是……”我终于想起他是谁:“大法师!”

“不能这样称呼了,”大法师摇手叹道,“我不是什么大法师,只是个穷算命的。”

不料眼前潦倒的江湖客,竟是当年叱吒一时的大法师!想起往事,我也恻然,便请他到附近中餐馆。他老实不客气,迅速吃完一碗汤面,抹抹嘴叹道:

“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希望有一天会再见到你,总算让我等着了。”

看他未老先衰的模样,我也不免感慨。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大法师咧嘴一笑,说:

“没关系。但有些事情,不吐不快。当年我因火烧梁山泊入狱,虽是罪有应得,其实有些事情并没有都讲出来。”

“我知道,”我说,“我也没有把事情都讲出来,比如说,你杀害何夫人的事。”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杀她?”大法师说,“那天下午,你劝我不要再来A埠,我几乎听从你的意见走了。后来想想,不能这样就走,必须再见美娟一面,把话说清楚。”

“所以你就去杀她灭口?”

“不是的。”大法师低下头,似乎不堪回首。“我是真的准备和她断了,但是你知道她怎么说?她竟然要我把何律师害死,连怎么害他的法子都想好了,乘用餐时下毒药,一点不露痕迹,别人会以为何律师得病暴卒。”

他又叹息道:“天下最毒妇人心,真是一点也不错!我告诉她,我可做不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来。她生气了,两人争执起来,我不小心失手伤了她。”

我不能不冷笑道:“我才不相信何夫人会这样讲。你说天下最毒妇人心,那么你杀害最爱你的情妇,又企图焚尸灭迹,难道就不算狠毒?”

“这是我想讲清楚的另一件事,”大法师说,“我可没有放火。我失手伤了美娟,以为她已死,一害怕就跑了,被警察逮捕后才知道梁山泊失火。”

“那么,你为什么要承认放火?”

“我刚被拘留,何律师就来看我,告诉我如果承认放火,你就不会抖出我意图谋杀美娟的事,这样不仅我的罪名减轻,也可以不致再度伤害到美娟。那时我对美娟非常内疚,这样做自己的刑责也较轻,就答应了。”大法师看看我说:“我并不后悔,但是一直想问你,你为什么要放火?是不是因为你太爱美娟,既然得不到她,就想把我俩都烧死,后来看我跑了,良心发现又救出美娟?”

我没有想到大法师竟会这样质问我,不禁气得发抖。

“我对何夫人是有好感不错,但是绝不会妒嫉到杀人的地步。你自己放火,反而赖到我头上,真正岂有此理!”

“我何必赖你?小陆,你想,我公开承认放火烧了梁山泊,招已招了,牢也坐了,又何必现在来赖你?”

“但是我并没有放火!”我说,“如果你也没有放火,那么是谁干的?我看多半这是你的杰作。”

我和大法师面面相觑。我突然想起,那晚在梁山泊停车场看到的汽车。沉在心底的疑问,再度浮上来……

但是何律师已经死了,何夫人也走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我想起瓜子脸蛋的何夫人,梁山泊开幕那天,她盛装缓缓步下铺着红毯的楼梯,镁光灯像烟花般在她四周迸开。

“她真美,”我说,“没见过更有风度、更有气质的女人。”

大法师不说话,两人都沉默下来,当初不该请大法师来的,到现在这人还是不肯说老实话。但是,说不说实话,最后并没有什么分别了。

“你还相信那一套?”

“什么?”大法师惊慌摇着手,他已具有初老者的神经紧张,“我没有做什么,当年的那些名堂,我早就放弃了。”

“谁管你当红卫兵时做了什么勾当。我是问你,还相信那一套气就是权力的理论吗?”

大法师瘦黑的脸上突然浮现光采,说:“气就是权力,权力就是气,不错!不懂得权力是什么,你就不懂得历史,也不了解人生。”

他费力地站起来,蹒跚走出餐馆,消失在黄昏中渔人码头的街口。我本想追上去再跟他讲几句话,想想又算了,可惜,当初实在不该请他来的,这大法师!

·本辑责编宋瑜·

(选自台湾洪范书店 《城市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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