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

2012-04-29 12:35葛亮
台港文学选刊 2012年5期

葛亮

1

她站在地铁站的出口,有些无措。

路人已经走得缺乏章法,有的终于奔跑起来。眼前一只麦当劳纸袋随风滚动,跟着行人身后亦步亦趋,最后在雨的击打下疲软,停在了街道尽头的斑马线上。雨似乎比刚才更大了一些。

她所在的地方,远远眺望还可见时代广场的巨型荧屏。曾姓政府长官在接受采访,就奥运圣火遇袭的事情发表声明,镜头忽然一转,面目严正的女主播出现,荧幕左上角是个巨大的“T3”。

热带风暴“浣熊”,带来恶劣天气,天文台发出今年首个红色暴雨警报。澳门下午挂出八号风球。港澳喷射船停航。预计浣熊下午在阳江附近登陆。傍晚集结在香港以西约一百五十公里处,预计将向东北移动,时速约十八公里。进入广东内陆,天文台预测,间中仍有狂风雷暴。

她身旁的中年男子蹲下来,一只帆布包搁在地上。包带上烫着殷红的三角,那是本港著名快递公司的标识。中年男人将制服上的扣子解开。汗馊味灼热地散出来。她侧过身子,避了一避。听到男人小声地叹了一口气,说,黐线天文台。澳门挂咗八号,唔使返工。我们就挂三号。同人不同命,仆街得喇。

这时候天上无端响过一声雷。雨如帷幕遮挡下来,铺天盖地。身旁的阿伯情绪失控,放大声量继续谩骂。她站在这幕后,心情却由焦躁突然安静。外面的世界,终于可以视而不见。

这是这份工作的第十五天,一无所获。她开始盘算月底如何利用五千五的底薪度日。想一想,又有些庆幸,终于没有淹没在大学毕业生的失业潮里。许是她做人的好处,永远有一道值得安慰的底线。这底线令她退守了二十三年。

所有的景物都渐渐模糊,成为流动的色块。只有一种风混着液体回旋的声响。她闭了眼睛,听这声音放大,再放大。

风突然间改了向,鼓荡了一下,灌进来。有人在慌乱间打开了雨伞,雨点溅到她的小腿上,一阵凉。她在失神间一个激灵,同时发现手里的传单掉落在地。一些在一瞬间被打得半湿。有一张,向地铁站的方向飘浮了一下。她去追,在快要捉住的时候,传单却给人仓促地踩上一脚。那脚怯怯地往后缩了一下。她捡起来,纸张滴着水,浓墨重彩成了肮脏的颜色。

对不起。她听到厚实的男人的声音。略略侧了一下脸,看到了一块茂盛的黑色鬓角。

她没有说话,站起身,将这张传单扔进了近旁的垃圾筒里,然后慢慢向地铁出口的地方走回去。

她把手里的传单用纸巾使劲擦了擦,又重新整理了一下,取出塑胶封套裹上,码码紧,放回包里去。包被她捧在胸前,过于大,令她的身形,显得更小了些。

这时候,她看到一只手伸过来,手里捏着一张传单。

这张是干净的。

她听到。然后看到刚才的黑色鬓角,停顿了一下,看清楚了一张脸。是一张黧黑的男人的脸。

这样肤色的脸在这城市里并不少见。这城市有很多南亚、东南亚裔的人:印度、斯里兰卡、巴基斯坦、菲律宾。他们早已与这里水乳交融,同生共气。

但这张脸有些不同。她回一回神,终于发觉原因。问题出在细节。

通常,拥有这样肤色的人,面目往往是热烈的。他们的深目高鼻、微突的颧骨和下颌,都在将这种热烈的表情变得更为具体。而这张脸,具备所有的这些特征,却都略略收敛了一些。感染力由此欠奉,并且和缓了下去,

嗨,你还好吗?发现这张脸俯下来,有些忧心忡忡地看她。

她接过传单,顺便说了声,谢谢。

对方说“不客气”,用不大标准的广东话。

雨没有要停的迹象,甚至在已经黯淡的天色里面,有些变本加厉的意思。地铁站出口处的人逐渐多了。大都是躲雨的,其实都知道等得有些无望。天文台虽然不太可信,但叫做“浣熊”的台风,来势汹汹,已没有人会怀疑。人们抱怨了一下,还是等。等着等着继续抱怨,却没有去意。人声开始嘈杂,在她耳里成为低频的嗡嘤。

她有些头痛,却不能走。地铁站的意义之于她,是工作的阵地。

她错过眼,去看地铁近旁一棵木槿,在雨里十分招摇。这种植物,在南方花期极早,原本已经是一树锦簇,今年却在极盛时遭遇了台风,眼下挣扎得力不从心。终于,听得见噗塌一声,一大枝带叶齐茬折断了。

这一断,让她心里“咯噔”一下。有小孩子的声音欢呼起来,她低下头看看表,舒了口气。她想,可以收工了。

她拎起包,回转身。身边有个高大的身形,黧黑的脸庞。她意识到,是刚才那个人。他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耐,正在看一张传单,正是她掉落在地上的一张。她这才看清楚了他,这其实是个青年人。虽然她并不善于判断异族的年龄,但还是看得出他不会超过三十岁。或许因为肤色的暗沉,会遮蔽掉一些年轻。

这时候他抬起头。她对他笑了一下。他也笑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然后指着传单对她说:这上面写了什么,我看不懂中文字。

是一个招聘广告。她敷衍地说。这时候,她看见他的POLO衫领口里一闪。那是一根白金项链,上面坠着一个A字,用了东欧的某种字体,笔画间浅浅地隔断。这是意大利的金属镶配名家Steve Kane的作品,坚强中有优柔的暗示。一以贯之的风格。她看出来,同时在心里苦笑了一下。她的专业知识终于派上了用场。世道好的话,原本她有机会成为珠宝鉴定师,或许另有建树。

这是一个刮目相看的开始。

她对他说:我们,在招聘一些人才。

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镇静,波澜不兴。

他认真地又看了传单一眼,问道:是,什么样的人才?

她从包里取出一张名片,递给他。

他接过来,看上面的字。Vivian Chan,Material LifeCO.LTD.

她微笑了一下,分寸拿捏得宜。“可以这么说:我们是一间模特经纪公司。我是特派艺人联络专员。”

他的眉毛动一动,眼里似乎泛过兴奋的光芒。这么说,你是一个星探。

我做这行也是刚刚起步。她谦虚地说,但我们公司以发掘具有明星潜质的年轻人为己任。已经有多年的经验。她指着传单上一张照片说:他的第一个电视广告,是由我们接洽的。

照片上,是个在近年风生水起的男明星。

他轻轻地“哦”了一声。

她很认真地端详了他几秒,口气更为诚恳:我不知道你如何看待自己?

他回望了她一眼,显见是茫然的:我?

嗯。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未必对自己有充分的认识。特别是自己的优势。你知道么?相较于本港青年,你有一种独特的气质。就是,国际化。你知道这一点很重要。因为我们旗下的艺员,通常只代言国际品牌,太亚洲的面孔,已经饱和了。中田英寿、富永爱……人们有新的期待,还有……审美疲劳!

我不知道你说的这两个人。他摸了一把自己的脸,又挠了挠头。

我只知道乔宝宝。他突如其来地说,同时笑了。这笑容十分松散,令他的表情变得玩世不恭。

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乔宝宝是这城市里最红的印度裔明星,出生于本地。纯正的香港制造,以插科打诨著称。最近穿上红斗篷,打扮成超人,代言一款壮阳药。

你和他,风格是不一样的。她试图对他这样说。他的眼神开始游离。外面的雨,似乎小了一些。人们开始撑起伞,往外走。

她看出他对她突然间的健谈有些不适应。她意识到了这一点,心里迅速有了一个决定。

她说:这样,我们公司最近接到几个品牌委托。你的外型和一只运动产品的广告很适合,当然,应征者竞争很激烈,因为酬劳丰厚。如果你方便,不妨约个时间来敝公司做个Casting(试镜),打我的手提就好。

她指了指他手中的名片。他又看了一眼,说:陈小姐。

叫我Vivian。她给他一个最nice的笑容。然后说,再见。

她打开伞,不动声色地走出地铁口,快步地。她让自己走得很快,没有回头看。

回到家的时候,夜已经很深。

她住在这城市的边缘。天水围,有着城市没有的安静。

站在窗台前,见远处有水的地方,一只鹳悠然地飞过去。那里是政府拨款兴建的湿地公园。

桌上搁着一煲汤,打开,是粉葛煮鸡脚。广东的女人,都会煲老火汤。母亲的创意,体现在笃信以形补形,说她在外面跑,要有好脚力。

她饮了汤,冲了凉。出来的时候,听到隔壁房有粗鲁的男人声音在呵斥,是后父。或许又是因为弟弟不睡觉,半夜三更在打电动。

打开房门。这一间只有母亲细微的鼾声。她脱了鞋,轻手轻脚沿了碌架床的阶梯爬上去。床还是震动了一下。

返来了?汤饮咗未?是母亲的声音。

她轻轻“嗯”了一声。母亲翻了个身,又睡过去。

她缓慢地躺下来。慢是为怕天花板撞了头。这是港府十五年前建的公屋,为安置新移民。为要容纳更多的人,天花一色都很矮,刚可摆下一张碌架床。

她睡这碌架床也有十几年了。开始是和弟弟睡,弟弟睡下层,她睡上层。姐弟两个的感情,也在这床上建立起来。小时候,弟弟胆小,夜里怕,她就搂着弟弟睡,哄他,给他讲古仔。人们都说,她好像弟弟的半个阿母。

小时候,母亲问她将来的心愿。

她说,我长大了不要睡碌架床。

母亲苦笑:傻女,我们这样的人家,不睡碌架难道去瞓街?

于是长大了,还是要睡。这四百呎的屋,四个人,处处要将就。

她其实心里知道,家里人,都想她嫁出去。

母亲原不想,母亲疼惜她。她曾觉得自己长得不好看,担心自己嫁不掉。母亲便笑,你若嫁不出,阿母养你一世。

她也疼惜母亲。家里是母亲在撑持。母亲在海鲜楼做侍应。后父做什么都做不长,不想做,领政府综援。

现在,母亲也愿她嫁出去了。半个月前,她在房里换衣服,一回身,看见虚掩的门缝后面,贴着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狭长的男人的眼睛。这个家里有两个男人有这样的眼睛,一老一少。

半夜里头,是母亲压低了声量的争吵,还有呜咽。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时候,她听到了外面大风旋动的声音。雨花扑打在窗户上,瞬间绽放,然后变成黏稠的水流,颓唐地流淌下来。

风越来越大。窗子上贴了厚厚的胶带。风进不来,不甘心,鼓得玻璃有些响动。突兀地响了一下,安静了。忽而又响起来。像是沙哑的人声,窃窃地说话。

她突然间想到他。

2

清早,她回到公司,就听见阿荣在抱怨。

搞清洁的锦姐昨天走得匆忙,忘记了关窗户。茶水间没有人打扫,一地的雨水。还有些树叶,在水里泡成了湿黑色。

锦姐请假回了老家。台风太猛,讨海人便遭了殃。阳江有三艘渔船在西沙海域附近沉没,几十个渔民失踪。锦姐家里人没事,房子却被泥石流淹了一半。那是她一年的薪水盖起来的,说起来也是阴功。

与浣熊相关的雨带为华南地区带来狂风大雨,为香港大部分地区带来超过七十毫米雨量。在大雨影响下,天文台分别于下午六时五十四分及下午七时十分发出新界北部水浸特别报告及山泥倾泻警告。在三号强风信号下,西区摩星岭道50号对开有大树倒塌,无人受伤。

她一边听着新闻,一边啃一个腿蛋三明治。手提突然响起来。她接了。是个男人的声音,找陈小姐。她立即认了出来。

他的声音,有些黏滞。停顿间,言不尽意。

他说,他想来试镜。

她心头一热。然后用很冷静的声音说:来应征的人很多。今天的试镜时间已经排满了。

他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问她要排到什么时候。

她说:可能要到下个星期了,不过,明天上午好像有个人取消了预约。我需要查一下,看能不能帮你插进去。请稍等。

她手持听筒,面无表情地发了半分钟的呆。然后告诉他,已经查过了,十点半到十一点有一个空档,她可以帮他安排。

她问他,可以请他提供一些简单的资料么?姓名、身份证号码。

AnishSingh。他说。她听出他的声音里,有些感激。

她重复了一下这个有些拗口的名字。他说,辛赫是他的族姓,

好吧,辛赫先生。那我们明天见。

啧啧啧。阿荣在身后发出奇怪的声音。

Vivian,你真是天生吃这碗饭的,讲大话不打草稿。

她冷笑了一下,说:比起您来,差太远了。

阿荣是他们的业务部经理,至少每个星期能做成一单生意,背后被人叫做“千王之王”。

同事Lulu走过来,把一粒金莎朱古力放在她桌上。

阿荣哈哈大笑,说:值得恭喜;这是Vivian入职来的第一位客,一大早打电话来公司要casting。“水鱼”做成这样,还真是够专业。

他出现的时候,她还是有些意外。

他站在门口,看着她,没有要走过来的意思。

他的头发涂了厚厚的发蜡,朝后梳起,好像《教父》里的马龙·白兰度。连同他黑色的西装,以及黧黑的、略有些阴沉的脸色。

内线电话响起,她接了,是Lulu。Lulu轻声说:Vivian,好好把握。他身上的Armani,是四月在米兰发布的新款。

她也看出了这件西装十分地合体。然而他的眼神里,有一些拘谨和木讷,还是原来的。

她愣了一愣,在调整一个合适的表情。

这时候,阿荣却已站起来,笑容可掬地走过去,握住了他的手。

他躲闪了一下,手随着阿荣的动作剧烈而僵硬地摇动。他的眼睛还是看着她,求助一样。

她走过去,迎他落座。

她打开抽屉,取出一份表格,递给他一支笔。

其实是例行公事的登记。他填得很认真。姓名、电话、银行户头,笔迹稚拙,中规中矩。在填“住址”一项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写下了一个住址。在九龙塘。

她站起身去影印。他一抬手,手指恰碰到她的腰际。两个人停顿了一下,才如触电般倏然分开。他并没有对她说抱歉,只是嘴角微微扬起。

回来的时候,桌上摊着花花绿绿的报章与杂志广告,那是他们旗下的talents所谓的业绩。

阿荣以业务经理的身份,正在向他解释一份广告文案。这份文案,他们已经用了九个月;用在不同的人身上。

她冲了一杯咖啡,倚着影印室的玻璃门,冷眼旁观。

他在镁光灯底下,发着虚汗。

身后的白幕,将他的身形勾勒得有些突兀。眼神因为茫然,无端地肃穆,又有些焦灼。像个随时待命的追悼会司仪。

摄像师说:伙计,放松些。

她知道,眼前这些拍摄器材,在这阔大的空间里,足以对初入摄影棚的人造成震慑。

当她对这间公司的性质有所认识时,也曾觉得这样一个Studio作为过程中的一个道具,太过pro,有喧宾夺主之嫌。

阿荣说:你懂不懂,做戏要做全套。

当他结巴着,对着镜头作完了自我介绍时,黧黑的脸色竟然变得有些惨白。发蜡在温度下融化,鬈曲的头发耷拉下来,盖在了额角上。

没有了肤色的掩护。下颌上的棱角也被灯光稀释。

他的样子有些脆弱了。

需要表演一个短剧。是《马克白》。老王被深爱的女儿离弃,一段独白。

他小心翼翼地念着台词。情绪无所用心,没有应有的记恨,也没有绝望。在他鲁钝的声音里,她却听出隐隐的恐惧。

他的眼神又开始游离,四下张望。摄像师皱起了眉头。当他捉住了她的眼睛时,终于安定下来。她攥起拳头,对他做了一个“加油”的姿势。

最后环节是摆一组平面照的POSE。

她开始走神,在想如何以别的方式将他留住。她改变了对东南亚人的“成见”。那种与生俱来的表演的天分,他是没有的。他的自信心,或许也已经被自己的表现摧垮了。他随时都会放弃。她需要设计新的说辞。

背景换成了椰林树影,近处是私家游艇的轮廓。他要表达的,是在海边的徜徉与享受,然后是一句台词。

这时候,他将西装脱下来,搭在了肩上。他没有更多的动作,只是默然立着。

她吃惊的是,他的神色,仍然是单调的。而此时,却被一种平和置换,变得自然与静美起来。似乎他天生属于这虚拟的环境。

Life,asitoughttobe.他念出了最后的台词。

他的嘴唇翕动,轻描淡写。

她将他的资料输进电脑。

她感觉出了他的目光,侧过脸去。他的眼睛躲开了。

他轻轻地问:你们会录用我么?

她在心里笑了一下,然后对他说:保持联络,有消息我们会尽快通知的。

她回家的时候,天上堆满了阴霾,却没有下雨。

风时断时续,并没有想象中的大。今年的风球挂得早,去得也快。只是,城市的面目究竟惨淡了些。

小巴车行到元朗,突见前面设了路障,因为山体滑坡要整修。司机看着前面的车稳稳开了过去,自己却要绕行,心里很不爽,当下在车上骂起来:

你老母,边个不赶去屋企食饭。死仆街,早不设晚不设。

就有乘客劝他:算了,今天机场有二百多航班延误走唔甩,我们算好彩啦。

3

浣熊于昨日下午六时与七时之间离本港地区最近,在本港以西一百五十公里左右,同时,香港天文台录得的最低气压为一千零三点九百帕斯卡。风势减弱,天文台于今日凌晨一时三十分取消所有热带气旋警告。随着浣熊转化为温带气旋,本港气温由二十一度急升至二十五度,带暖性的锋面曾一度为本港带来强劲的偏南气流和较温暖空气。

这一天早上,居然有了阳光。她决定打电话给他。

电话关机,是留言。是他的声音,又不像,声音仍然鲁钝,但是流畅清晰,就有些刚硬。她告诉他通过了面试,今天可以谈谈签约的细节。

她挂了电话,居然又打了过去。鬼使神差,是想要听一听他的声音。

他这一天来,只穿了白颜色的棉布衬衫,挽起袖子,着牛仔裤。

头发并没有梳理,微微蓬起。整个人看上去竟放松了很多。

她说:辛赫先生,你这才是年轻人的样子。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公司里的其他人对他,也宛如老朋友的态度。

在这种时候,他们都很清楚各自扮演的角色与策略。越是严阵以待,越是举重若轻。

阿荣拍拍他的肩膀,恭喜他。说:难得第一次试镜照就被广告商看中,小伙子前途无量。将来我们公司也以你为荣。

阿荣告诉他,此次请他代言的会是欧洲一个新兴的运动服装品牌,将来很可能成为亚洲青少年的时尚主打。到那时,他的面孔就会家喻户晓。

他渐渐有些心不在焉。阿荣心里没底,说:你要相信我们打造你的诚意。

Vivian在哪里?他问。

她恰好听见了,便快步走过来

阿荣就大笑:辛赫先生只信得过我们Vivian,那就交给你了。

她坐下,从阿荣手里接过很厚的一叠文件。

她说:辛赫先生,下面由我来逐项给你解释签约的细节。如果有任何问题,可随时问我。

这自然是一份布满陷阱的合约,机锋暗藏。为了锻炼解释时避重就轻的技巧,她曾用去了许多时间,现在已游刃有余。

然而,她发现,在接下来与他交谈的二十分钟里,并未有成就感可言。因为,说到任何的条款,他只是一味地点头。有时候,为了表现诚意,她不得不特意停下来,等着他问问题。他的鼻翼耸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然而,也终究没有说,仍然是点了点头。

终于到了关键的时候。当充分强调了未来的广告代言工作会给他带来优厚的报酬后,她说:签约后,我们会在合约期限内担任你的经纪人之责。因此,在他的工作运转初期,需要缴付一些行政费用,以便公司为他作宣传与接洽工作之用。她拿出一份表格,向他解释费用细项。包括拍摄造型照和Com-Card;用以send给广告客户拣选接拍广告之艺人;提升演艺技巧的TrainingCourse;度身定做的宣传网页;经理人费用;保姆费用……

她将声调调整到最为轻柔。表面上,风停水静,心里还是忐忑的。往往这时候就可能成为和客人的争拗所在。火候若拿捏不好,甚至一拍两散,这样就前功尽弃。

有时候面对质疑,他们也有对策。阿荣会表现得比客人更强硬,甚至利用威胁的手段。不过这是下策了。

他咳嗽了一声。她心里一惊,停住了。

他捏起这张表格,扫了一眼,问:总共要多少钱。

视乎想要的宣传力度;不同的宣传力度收效也是不一样的。如果您想要短期内有成果——她拿出了另一份表格——我现推荐的这个组合是最有效率的,虽然价格稍高,我们会为您争取多些的折扣,原价是十二万,然后……

就这个吧。他再次打断了她,同时拿出了信用卡。

她松弛下来,发现手心里一阵黏腻,已经浸满了汗。

远远地,阿荣向她打了个OK的手势。

这一切,未免太过顺利了。

拍宣传照需要换三套衣服。

因为都是准备给亚洲人的款型,于他则不尽适合。外衣合身的大概有一件卡其色的猎装。

运动look则是一身Y3的网球服。加大码,他穿上还是紧绷的,看上去十分壮硕。扣子是扣不住的。她又看到了小小的白金A字。

他的神情仍然直愣愣的。

摄影师说:先生,眼神温柔一点好吗?想想母亲,你母亲的眼睛。

这时候,他突然间一把将网球衫脱了下来。一瞬间,她看到了他臂膀上有一个刺青,是一把拉满的弓。

他将衣服甩在摄影师脚底下,然后用冰冷的声音说:我没有母亲,她早就死了。

他一言不发,开始穿自己的衣服。她走过去,好言好语地劝他。说还欠一套正装就拍好了。摄影师虽是无心,但她为刚才唐突的话道歉。

他的脸色缓和了一些。她拿来正装的版型相簿,一页页地翻给他看。

他终于指着其中一张说:我要拍这个。

她笑了。她说:先生,这是婚纱,一个人是拍不了的。我们今天,没有预约女模特。

所以,我要和你拍。他很慢地说。

空气凝固了。都在看着她。

几秒钟后,她合上了相簿,然后说:好。

她抚摸着这张照片。自己都觉得惊异。

她没有想到,会在这种情形下穿上婚纱。

一股夏枯草的味道飘过来。Lulu最近上火,喝了太多的凉茶。

Lulu站在她背后看了一会儿:Vivian,你别说,还真挺有夫妻相的。

是的,她自己都惊异。这照片上的两个人,竟然是和谐的。都有些许的紧张。他攥紧了她的手。用的力,是真的。

而眼睛里,居然也都有一丝温柔。这,也是真的。

她对阿荣说:还是给他安排一些广告,一两个也好。

阿荣说:呵呵,妇人之仁。

她说:收了人家这么多钱,也要想着善后。

阿荣这回笑得不知底里:我当然要给他安排,而且要安排个大的。我已经给Anita打过电话了。

听到了Anita的名字,她立刻警醒:阿荣,适可而止,

阿荣又笑了,是和解的表情。Vivian,何必这么认真。难得你第一单做到这么大。我知道,你一直想在外面租个单元住出去,现在机会来了。

是的,如果自己在外面有个小单元,就不再需要睡碌架床了。

她也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

这一切,都需要钱。

她给他打了电话,告诉他,为他安排的第一支广告,会在这个周末投拍。

他们租借了“海牙城会所”的楼顶游泳池。日租金两万。

阿荣用蹩脚的普通话说: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

Anita依时出现,妖娆万状。

Anita是他们长期合作的女模特。只负责大Case。中意混血的Anita,面孔出现在本港大大小小的成人杂志上。偶尔和尖沙咀的豪客做做皮肉生意。业务少而精,并不为生活奔忙。但是,阿荣她是会帮的,因为是相逢于“微时”的朋友。

阿荣在这女人身上拍了一下,咬着她的耳朵说:今天全看你的了。

天气驾势,阳光普照。

她依靠着池边的雕花栏杆。城中的景色尽收眼底,远处是海,海里有船,海上是影影绰绰的青马大桥,都分外地小,模型似的。这城市楼宇参差,大体上是齐整洁净的。偶尔也有污浊的角落,一错眼,都可以忽略不计了。

她用手撩了一下泳池里的水,到底还未进六月,水有一点凉。

Anita换了衣服,款款地走出来。

她不禁也惊叹。这混血的女人,真是异乎寻常地美。

有的女人,天生是为了男人而生。

是的,东西方的优点在她身上集合得恰如其分,凹凸有致,皮肤瓷白,头发如汹涌的黑瀑布激荡而下。衣服或许只为在她的身体上点睛。

真像个女神。她想。

然而,“女神”回过头,不经意地对他们望一眼,眼神里的轻浮与炽烈是一贯的。这终于暴露了职业的立场,迎合与撩动男人,对这女人已犹如本能。

年轻的摄影师Benny是新来的,没见过世面,对眼前的景致未免有些瞠目,以至于忘形到忘记开机。

Anita径直走到他跟前。

阿荣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伙计,这是我们最好的模特。瞧,又是鬼妹,和你多般配。

接着,又用耳语一般的声音对他说:今天是你的搭档,你小子有福了。

我不想拍泳装。他的声音不大,但是很清晰。

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了一下,包括搔首弄姿的Anita。

我们的协议里,写明了“拍摄尺度不拘”。阿荣说,辛赫先生,你该明白,职业模特必备的专业素质之一,就是将自己身体最美的部分呈现出来,是每一部分。另外,这个运动品牌的格调十分健康,你大可不必担心。

如果我拒绝拍呢?他说。

阿荣耸了耸肩,摆出一个遗憾的姿势,说,那就是违约了。根据协定,您需要缴交拍摄成本一百倍的赔偿金。

他沉默了一下,似乎妥协了。

阿荣拍拍掌,示意助理去帮他换衣服。同时使了一个眼色,Anita便跟在他身后走进了游泳池后面的行政套房。

她表情漠然地望着套房的方向。

她知道,里面正在上演一出色情剧。在Anita那里,男人没有正人君子,若实在不行,美女硬上弓,不是普通人可以抵挡得了的。

布局万无一失。在他换衣服的房间里,藏着针孔摄像头,即时尽责生产春宫带。这会成为将来要挟他的佐证。如果他表现得过分主动,那么更好,Anita自会审时度势,在适当的时候大叫非礼。此刻,助理会立即变身为目击证人。

大家都在心中窃笑,同时焦灼地等待。

突然,房里发出一声女人的尖叫。阿荣掩饰不住得意,但仍然压抑着声音说:搞掂。

Anita从房间里冲出来。Bra已经散开了。

Benny张大了嘴巴。

阿荣微笑了一下:美女,玩得越来越过火了。够high。

这女人脸上愤怒与痛苦的表情,让在场的男人都兴奋莫名。

阿荣说:宝贝儿,你的演技越来越逼真了。

“放屁!”Anita凶狠地说。同时放下了捂在胳膊上的手,小臂上出现的是非常整齐的两排牙印,往外洇着瘀紫的血。

Anita叹了口气:狗娘养的,事实上,是我接近不了他。你们另请高明吧。

这时候,他走出来。几乎是气定神闲。

我不想和这个婊子拍。他说。

阿荣已不知如何作反应。几秒钟后,回过神来,对他说:那,我们改期。Anita……阿荣咽了一下口水,Anita的职业操守,真让我意外。

他说:不,我要拍。

可是,我们只请了一个女模。您要知道,我们必须考虑成本。

他眯了一下眼睛,目光落在她身上。

我要她和我拍。他说,MissChan.

她在心里震颤了一下。

这是行不通的。这不是拍普通的造型照。Vivian没有经过任何的专业训练,这是行不通……

她阻止了阿荣继续说下去,同时在桌子上轻轻地画了一道圆弧。

PlanC,今天最后的机会。

她说:好吧,辛赫先生。现在,我们去换衣服。

她换上了一件白色的比基尼。尽管已做好迎接目光的思想准备,但还是觉得万分拘谨。

她抱着胳膊,走了出来。

她先看到的是他的背影。并不十分宽阔,一道褐色的鬈曲的汗毛,由颈贯穿于背,延伸进了青蓝色的泳裤里。

他转过身,目光正与她的眼睛碰上,便没有离开。

她终于放下手臂,解开下身的浴巾。

他走过来,对她说:Vivian,你很美。

他们换着不同的泳装,穿梭于游泳池的周边。

他出其不意地放松,无顾忌地摆出各种姿势。突然跳进了泳池,深深憋了一口气,才浮出水面。

阳光猛烈了一些。他身上的浅浅毛发变成了淡金色,上面布满了细密的水珠。

然而,他们站在一起,若即若离。摄像机在任何角度都无法迁就。

阿荣也不得不说:我想,你们应该看上去亲密一些。

她侧过眼睛看一眼,向他靠了一靠。他站在她身后,很自然地将手搭在了她的腰上。

看似完美的情侣造型。

突然间,她觉出,有灼热的气息,在她的耳廓里游荡。她惊惧地回过头,愤怒却被他的眼睛融化了,黧黑脸庞,孩子一样纯净的微笑。

她还是挣扎了一下。她的胳膊被紧紧地捉住,动弹不得。

你为什么要躲着我?他温柔地喘息着,对她说。

她屏住了呼吸,同时间感觉到一阵晕眩。

4

Welldone!Mrsingh.阿荣对人的恭维,永远是那么真诚。我相信,广告代理会十分满意您的表现。Naturalbornshiningstar.你说是吗?Vivian.

她勉强地笑了一下。

为了我们更好地为您效犬马之劳。我们制定了一个整体形象营造计划。您的外形基础很好,这有目共睹。不过,需要进一步的专业提升。比方,您的浓重毛发,当然,非常MAN,这对凸显您的个性是很有优势的。只是,作为一名专业模特,还需要一些打理,令您的整体外形更为清洁与健康。您看,不妨试试LaserhairRemoval……

你想说什么?他的口气有些不耐烦。

我是说,我们有一些适合您的FacialCourse疗程,会进一步改善您的外形条件。我们会为您负担一部分费用。

我要出多少钱?他问。

我们会为您打八折,总共是十四万。

没问题。他看着她说。

结果令所有人都觉得前面的铺陈显得多余。

晚上,他们去了兰桂坊一间酒吧庆贺,为公司开业以来最大的一笔生意。他们成功地在法律与一个印度“二世祖”之间找到了平衡。或许是个二世祖,管他是什么人,总之,一切都是可遇不可求。

她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没有说更多的话。

Behappy,Vivian。你是大功臣。阿荣向她举杯。

她笑着回敬,然后将酒杯掷在了地上。

一个星期后,她按照计划,转了五千块到他的账户里。

又发了一则简讯给他。告诉他,这是上次拍广告的工作酬劳。

又半个月后,她接到了他的电话。他问,他已经上完了他们的课程,有没有安排新的工作给他。

她告诉他,暂时没有。很遗憾,他们在竞标中失利,那个运动品牌的经销商最终没有采用他们的广告。他们以广告预稿价格的双倍付酬给他,是仁至义尽。

他问她,什么时候会有新的工作。

她说:这很难说,不过我们会尽量为你留意和争取。一有消息会尽快通知你。

他停顿了一下,终于问道:Vivian,我可以见你吗?

她用冷静的声音回答他:对不起,辛赫先生。我想,我们最好只保持工作上的关系。

5

他们最后的见面,是在六月底。

审讯室的灯光突然亮起,她阖了一下眼睛。再睁开,看到面前穿了警服的男人似曾相识。再看,是他。

他的目光严峻,没有任何内容。

但是,终于是他先开了口。他说:我说过,我们会再见面。你说的也没有错,是工作上的关系。

她看着他的脸,感到陌生。他在她印象中,是有些懵懂的。

他说:十六个受害人,加上我,算是第十七个。这回,恐怕你们难逃其咎。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她没有什么要说的。她只是在想,他将领口扣得太严。看不到白金项链,和那枚A字。

6

多年以后,她再谈起那个台风肆虐的夏天,仍然留恋。为那种毫无预警的累积,没有人能力挽狂澜。

因为那个夏天,他可以与她走过出狱后的三十年。

她将那枚A字握一握,又吻了一下,然后挂在他的墓碑上。

然后,转身离去。

化宝盆里尚有未烧尽的报纸,已经泛黄,一则新闻标题依稀可辨:

热带风暴“浣熊”,今日登陆香港。

(选自 《香港文学》2011年1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