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淑敏
我是怎样跨入华文文学研究领域的?走了一条怎样艰难曲折、痛苦与快乐并存的路?回忆往事,我有如坐在一面魔幻的镜子前,往事一桩桩,一件件,许多鲜活的人物一一展现在我的眼前,是那么清晰,那么生动:
1984年,我应邀参加全国第二届台港文学研讨会。同年夏天,又赴广州参加了台港文学讲习班。1988年,我和安徽的王宗法倡仪,在南京召开了“苏皖两省台港文学座谈会”。接着,江苏省台港暨海外华文文学研究会成立;《世界华文文学论坛》创办及申请刊号成功。没有一分钱办刊经费,这个刊物居然维持了好多年。1988年,我应邀赴新加坡参加第二届东南亚华文文学国际会议。为一个会议,折腾了一年时间,但这第一次走出国门,决不仅仅是学术上的收获,而是我的世界观、人生观因此受到了深远的影响。1996年,我们江苏研究会欣喜地迎来第八届世界华文文学国际研讨会由江苏承办,可是,哪里料到,本单位的“婆婆”竟设置重重障碍,使我们寸步难行。会议结束那天,身心俱疲的我也被折磨得病倒下来。1998年,家庭骤变,爱人病了八年,撒手而去。我经历了学术生命的死亡与复活……
往事确实并不如烟,每件事情后面都有一个故事,想说的事情太多,限于篇幅,我只能就我研究的主要课题说说,回顾总结过去,是为了更好地烛照前行的路。
艰难的起步
我跨入华文文学研究这一学界,带有很大的偶然性。1980和1981年,我家先生接连去了香港、美国,为南京大学买回了不少台湾和海外华文作家的书。他是为南大中文系日后开台港文学课做准备的。“近水楼台先得月”,书寄到后,我先翻看起来,发现其中有几本书的作者是“陈若曦”,我立时想起,不就是她吗?传言此人是从我们南京逃出去的,不是说她仇恨共产党,写书骂共产党的吗?我倒要看看她究竟写了些什么玩艺儿! 这样,我从好奇开始,读了一本又一本。读着读着,我就觉得那些传言不对了,她写的这些,好多不就是发生在南京的事吗?她写的清查“五·一六”就是发生在南京大学、华东水利学院的事,很真实嘛! 待看了她的自传体长篇小说《归》以后,我的心灵更是受到了很大的震撼,它向我揭示了一个我所不熟悉的领域:海外华人知识分子,特别是旅外台湾同胞的心境和他们回大陆后在“文革”中的遭遇。辛梅夫妇(我认为书中的这个“辛梅”实际是若曦原名“秀美”的谐音)为了回到心中向往的社会主义祖国,个人做出了种种牺牲,他们的心是炽热的,感情是赤诚的,他们吃了很多苦头,冒着很大风险,投奔祖国,不是为了索取,而是为了奉献,他们要用自己的一技之长,来参加祖国的社会主义建设,难道世界上有这样的“反共分子”吗?他们回到大陆后,认真地和工农群众实行“三同”(同吃、同住、同劳动),农场、煤矿都洒有他们的汗水;他们虔诚地学习马列和毛主席著作,刻苦地改造世界观,为的是得到祖国人民的认同,成为十亿中国人民中的一分子……这些难道是“反共行为”吗?
通过东抄西借,在我把陈若曦的作品看了百分之九十以后,我认为我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她的“文革”小说真实地反映了“文革”中发生的许多事情,并没有添油加醋,或故意歪曲,更谈不上什么恶毒攻击。她的经历和她的作品已生动地说明了,她并不反共,而是一个敢讲真话的爱国主义者。
差不多与此同时,我在香港的《明报月刊》上看到她的一篇文章《谈归去来》。这是针对别人对她回归后又复出的种种议论所作的回答,表现出一种异常坦荡的超然态度,特别有两个地方给我印象很深:其中一处,说她在加拿大银行当职员,整天敲计算机,孩子生病了,也不能回家照应,只能打电话回去嘱咐孩子按时服药,这时她手中的一块三明治就难以下咽了。看到这里,我的心动了。我想,她不是和我一样,有着一颗疼爱儿子的慈母之心么? 她和我一样,是人,是母亲,而不是洪水猛兽。
当时除了看她的作品,我产生了想了解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的强烈愿望,我开始访问一些曾和她有过接触的作家,也曾想方设法到她过去的工作单位——华东水利学院走访调查。在这过程中,我曾得到她过去所在单位有关领导的竭力肯定、热情支持,同时也遭到当时某些权威人士的粗暴干涉、无理阻挠,甚至当面收缴我搜集的材料。也有不少朋友出于好心,劝我不要选这样一个“情况复杂”的作家做研究对象,以免给自己带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虽然我的研究遇到许多困难,内心也有挣扎,可是,我一想到陈若曦,一个海外赤子,不远万里,投奔祖国……如今那颗受伤的心仍然没有得到抚慰,我的心就平静不下来。她的“文革”小说虽然在海外已产生巨大影响,并被翻译成几国文字,但是在大陆还是很难找到她的作品,只是在议及有关台湾现代派作家的文章中,偶尔能看到她的名字。整个文艺界对她还是很陌生的,更不用说普通读者了。
我认为惟一正确的态度,就是把这样一个作家提到了解、研究的议事日程上来,对她及其作品进行全面、客观的分析,对其创作上的成败得失做出中肯的评价。
抱着这样一个良好的愿望,经过几个月的努力,我写出了第一篇评陈若曦的论文:《陈若曦和她的小说》,这是1982年10月。
1982年11月,全国当代文学第三届年会即将在南京召开,我很想趁这个难得的机会,把论文提交大会,向来自全国的学者、专家们征求意见。谁知,当我把论文送交新来的所长审查时,他却认为我是在为“反共作家”翻案,迟迟不肯签字付印(这位所长是个好人,只是思想有些保守,他是出于保护我的想法才这样做的。如今,他已逝世,我永远怀念他!)眼看会议就要开始了,我的论文却搁在领导那里通不过,真使我焦急万分!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白天的苦恼化成了夜晚的噩梦:我躺在医院产房的床上,刚刚分娩后的疲劳和兴奋全都洋溢在我的脸上。这时护士走过来,不无惋惜地对我说:你生了个儿子,但是,是个死胎!”“哇!”我顿时失声地哭了起来!我和我爱人一心就盼个儿子,十月怀胎,吃了那么多苦,如今儿子盼到了,却是个死的,这怎能叫人不伤心?我越哭越悲伤……醒来时枕头湿了一片。梦虽然醒了,稿子仍然无法挽救。我苦思冥想,忽然想出一个办法,我去找领导协商:是否可以作为“内部征求意见稿”,只打印五十份,向有关专家征求意见后再收回。领导终于同意了,按他的意见改动了几个地方后付印了。会议已经开始,到会代表两百多人,只印了五十份的论文又送给谁呢? 结果只个别地送出了十几份,提交学术讨论会都不允许,我更不敢存发表的幻想了。
没有料到,这篇不成熟的论文被一位朋友带到北京后,竟然在中央一级的《文学研究动态》上发表出来了。后来我又因此被邀请参加全国第二届台港文学研讨会,从此我踏上了台港与海外华文文学研究的领域,这篇论文也被评为省哲学与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三等奖。
痛苦与迷茫如影随行
1985年,陈若曦重返大陆,我们第一次在上海见了面。同年4月30日,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的胡耀邦同志在中南海接见了她。称赞她1966年回归祖国的正义行动,同时还肯定了她反映文革的小说写得很真实,希望她常回来,到各处看看。
第二天,5月1日,《人民日报》在头版显著位置刊出了胡耀邦同志接见陈若曦的消息和大幅照片。
1985年,上海《收获》杂志刊登了陈若曦的代表作《尹县长》,同时曹禺在该杂志上发表了评论陈若曦的极有分量的文章《天然生出的花枝》,对陈若曦的为人和创作均给予了高度评价。此时,我也得知江苏某出版社拟出版《尹县长》,我遂借报纸透露了这一消息。谁知,《尹县长》一书出版的事立即被叫停,我也接到有关部门“善意”的警告,弄得气氛紧张,我即将在《钟山》发表的一篇评论陈若曦的文章和我组织的一个栏目差点刊登不出来。
1986年,我接受了一家出版公司的约稿,为陈若曦写传。恰好中国友谊出版公司邀请陈到东北、山东旅行,我想借此机会参加这次旅行,以便对陈进行实地采访。承蒙吕正操老将军大力帮助,他以八十多岁的高龄亲自跑到友谊出版公司为我作政治担保。更为巧遇的是,友谊出版公司负责此行的一位领导竟是我解放初期所在部队的区队长。这些因素让我顺利地参加了与陈的同行。在不影响友谊出版公司旅行计划的同时,我利用每天清晨早餐前的空隙时间对陈进行录音采访,录下了十几盘磁带。近两个月与陈同行,对陈若曦有了进一步的感性认识。
1988年8月,我应邀参加了在新加坡召开的第二届华文文学大同世界国际会议,我的关于陈若曦的论文被新加坡和台湾的报纸刊登出来。
正当我踌躇满志、满怀信心地迎接我的第一部学术专著《陈若曦评传》诞生的时候,突然间,关于她的著作出版等又都终止,所有好消息全部烟消云散了。
同年秋天,吕正操老将军让他的吴秘书给我打电话,转达他的意思。他说,陈若曦是一个爱国主义者,但有些情况她不太了解,希望她回来看看。以他个人的名义或以别的什么方式邀请她都可以。又说,在西藏问题上,陈若曦在海外做了许多好事,给海外一小撮妄图搞“西藏独立”的人以迎头痛击。吕老要我把他的意思转达给陈若曦。我以书面和口头(请海外朋友转达)两种方式忠实地照办了。
形势逐渐缓和以后,1993年,陈若曦应邀参加了在庐山召开的第六届世界华文文学国际研讨会。我也在这一年放出了一个“试探气球”:在《台港文学选刊》上刊出了《陈若曦评传》中的一章《陈若曦之恋》(约一万字)。没有想到,从海内外得到的反映,效果出奇地好。
1994年,陈若曦应聘到香港《星期天周刊》工作。后来她因故又第二次被禁入境。
1996年,南昌大学陈公仲教授主编《世界著名海外华文女作家传》,这是一套丛书。约我写陈若曦和三毛的传。我交稿后,接到责任编辑来信。该编辑对我所写陈若曦传非常满意,要我不受字数限制,再加几万字。我又很快写了寄去。可是,出版社领导为当时的某些禁忌所限,不敢出版。丛书主编和我又多方努力,终至罔效。最后主编和出版社只好忍痛放弃陈若曦的传记而出版了丛书。陈作为海外华文女作家协会的创会会长、在海外文坛有着广泛影响的代表性人物,海外华文女作家传记丛书里竟然没有她的位置,岂不是咄咄怪事!
1998年,江苏一家出版社约我编聂华苓、於梨华、陈若曦三位女作家的自传。对这三位作家,我都比较熟悉,手中掌握的资料也较多,所以我很乐于接受这项工作。首先,我很快就编好了陈的自传,责编非常满意,事后他告诉我,这一本是他所约女作家自传中编得最好的一本,但是最后上级审稿意见仍是“暂时不出为宜”。说实在的,对此我已早有思想准备了,对于不能出版,我并不感到惊讶,只是无法理解。
我扪心自问,我是抱着对党的无限忠诚、对祖国怀着报效之情来从事这项研究的。我认为陈是一位真诚的爱国主义者,她在许多作品中深情地呼吁台湾与大陆实现和平统一,结束海峡两岸人民长期分裂的痛苦状态,她是海外作家中最早响应叶剑英关于海峡两岸实行“三通”的号召,主张实行“三通”,首先让亲人早日团聚。为了这个目的,她到处奔走呼号。她对海峡两岸的情况都比较了解,是一个可以对祖国的和平统一作贡献的人。我评介这样一位作家的书,绝对是一本有益于国家和人民的好书,为什么却不能出版呢?有朋友对我出于关心,为我惋惜,主动热情介绍我到海外去出版,但我想不通,心不甘。我想,总有一天,这个情况会改变,我一定要先在我自己的国家内公开出版。
学术研究之路如此不顺,接着,我命运中更大的噩运又开始了:1998年,和我相濡以沫、朝夕相伴几十年的伴侣突然得病倒下来了,他得的是帕金森氏综合症,病情越来越重。两个孩子远在国外,家中只我一人,只得依靠亲戚和他的学生帮助照应。几年里,我几乎让他住遍了南京所有各大医院,求遍了一切能求的医,最后花巨资去上海为他开刀,结果也没有能挽救他的生命。和病魔苦斗了八年之后,他还是走了。那段日子,真是不堪回首!
在生与死的搏斗中,我彻底地放弃了出书的事,我整个人也差不多从华文文学界消失了。只有本省的瞿秋白研究会仍不放过我,鉴于我原来在这个学界比较活跃,有些成果,在这期间仍要我参加一些力所能及的学术活动。
夕阳无限好
处理好老伴的后事,接着我做了第一次肾结石手术(至2010年底,共做了五次手术)。2006年3月,我来到北京女儿家(这时她已回国创业)“疗伤”。一天,我突然接到一个电话,原来是中国作家协会组织创作的一套台湾作家研究丛书,共 11种,已上马四五年了,合同签订的出版时间快到了,可是有关陈若曦的一本,作者不能按时交稿,在十万火急的情况下,他们想到了我。啊,可以出书了,这真是天大的喜讯。可是却又提出种种条件限制,特别是要在二十天内必须拿出书稿。我想,我的初稿已存放近二十年,在爱人病重期间我曾独自搬家,几十个纸箱的书籍至今没有完全打开,至于那部初稿放在哪里都不清楚了。况且时间过去了二十年,这期间社会和人事又有了多大的变化!不重写能行吗?重写,这二十天又怎么够呢? 我犹豫再三,否定了,又肯定。最终我还是接受了这个约定,立下了军令状。
二十多天没日没夜地苦干,平均每天一万多字,全靠一笔一划手写出来的(爱人生病后就把电脑束之高阁了)。为人在世,说话、办事,守信用最重要。我终于在2006年4月8日把三校后的书稿用特快专递寄出了。二十年没能出版的书,我终于在二十多天内又重新写好了。
书,异常顺利地在六月分即出版了,这就是《陈若曦:自愿背十字架的人》。
当我拿到终于出版的书时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流泪,为了按时完成这本书,我几乎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事实是:那天书稿寄走了,我如释重负。之前的4月5日清明节,本应去为我爱人扫墓,但书稿未完成,我不敢动弹。现在好了,我有时间了。4月9日早晨,我即出门到花店买花,可是还没有进入花店,即在店门前的马路上一头栽了下去,失去了知觉。后被110、120送进了医院,在“脑卒中抢救室”睡了五天,那是难忘的、有些恐怖的五个夜晚,因为同一病房里睡的都是濒临死亡线上挣扎的危重病人(男女混住)。医生在对我做了各种检查和初步治疗后,下了一个模糊性的结论:心源性晕厥。我只觉得脖子僵硬,头皮疼得厉害,坚决要求回家。儿子当天就被110从上海叫回了南京,家人和朋友们皆为我庆幸,说我晕倒时,头是向前栽的,如果向后栽的话,碰到了小脑,那就完了,不死也成了植物人。又说幸亏是倒在大街上,如果倒在家里,没有人知道,也完了。
天不绝我。我的肉体生命慢慢恢复了,我的学术生命也逐渐复苏。我永远不会忘记,在我爱人病重,我感到自己几乎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是海外华文女作家的朋友们给我写信,远在万里之外,深夜里常打来越洋电话,鼓励我坚强地面对人生的不幸。当我又开始参加一些学术活动的时候,有的海外华文女作家从报道中看到有我的名字,就到处打听,查我的地址、电话,与我通话,给我寄书。这个时候,我常常激动得抑制不住泪水。
还有,我更要感恩的是我的“娘家”——中国世界华文文学学会,她以母亲般的温暖一直关注着我,在我完全不能参加学术活动的情况下,仍然坚持把每届年会和其他有关会议的通知发给我,学会通讯、会刊,和其他有关材料也按期寄给我。我没能为学会做什么事情,而每次换届选举,都要保留我的名额,使我感到十分羞愧。特别要提及的是,我们学会的创始人、学术前辈——曾敏之曾老总以九十多岁高龄亲笔给我写信,对我多所鼓励:“在流金岁月过程中,我们不会忘记您,因为您曾以才识、热忱对在江南推动世界华文文学作出贡献。今后期望您继续参加一切活动,以如椽之笔,共策学科的建立。”
回顾往昔,虽有欣慰,但还是愧悔的多。我过去做得太少了,我要在剩余的有限生命里,尽自己最大努力,为华文文学的繁荣做力所能及的事。我要像一位老作家说过的那样:“即使我是一块药渣,也要尽力挤出药来!”
华文文学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爱华文文学。
(作者系江苏社会科学院研究员)
·责 编 杨际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