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艳兵
荷马是站立在西方文学长河源头的人,大约生活在公元前9世纪和公元前8世纪之间。“他是诗人、哲学家、神学家、语言学家、社会学家、历史学家、地理学家、农林学家、工艺家、战争学家、杂家……是古代的百科全书”,他在一切方面为希腊乃至欧洲文学的发展奠定了一个合宜的方向 (荷马《伊利亚特·译序》,陈中梅译,译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1页)。荷马(Homer)原意是指“人质”,它不可能是一个完整的名字,它可能是某个名字经过缩写的昵称,如荷马立达(Homereda)。在古希腊似乎没有另外的人名叫荷马或者姓荷马的,这使我们对荷马的真实身份更加怀疑。时至今日,我们知道的有关荷马的材料仍然太少,并且,这些材料也不怎么确凿,不怎么清晰,难以令人信服。于是便有了关于“荷马问题”的争论。荷马问题并不是一个“单数”的问题,而应该是一个“复数”的问题,准确的表达应该是“荷马诸问题”或者“诸荷马问题”。在这些“问题”中新近又有了一种说法:荷马也许是一位女性,或者应当是一位女性,抑或有两个荷马,至少编唱《奥德赛》的作者是位女性。这里顺便补充一句,因为荷马时代还没有文字写作,因此荷马不可能“写”了两部史诗,他至多只是“编唱”或“编制”了两部史诗。
通常人们认为,《伊利亚特》是男性的,阳刚的;《奥德赛》是女性的,阴柔的。而后者的阴柔美又比较集中地体现在史诗的女主人公珀涅罗珀身上。甚至有学者指出 《奥德赛》中存在着一种“珀涅罗珀诗学”。我们知道,“诗学”一词最早可以追溯到亚里士多德的《诗学》(Poetics)。“诗学”一词源于古希腊文,其原义为“制作的技艺”。在古希腊人看来,诗人作诗,就像鞋匠做鞋一样,靠自己的技艺制作产品。“诗学”(poietike techne)就是“作诗的技艺”的简化。因此,从该词的本义来讲似乎更应该译为“创作法、创作学”。刘小枫教授便将该词译为“诗术”。珀涅罗珀一直在为公公编织寿衣,这种编织也是一种“诗学”,它以隐喻的方式指向诗歌的创作。珀涅罗珀也在编织故事,并编织自己的生命故事的经纬,可以说,“一个从事纺织的珀涅罗珀就是一个隐喻意义上的诗人”( 陈戎女《荷马的世界——现代阐释与比较》,中华书局,2009年版)。从这个意义上说,荷马就是一个珀涅罗珀式的说唱诗人。
珀涅罗珀是荷马史诗中一个光彩夺目的女性形象,她和俄狄修斯具有很多相似的品性和特质。“智谋”是他俩都具有的,并且,“智谋”是他俩共同的生存武器,在“斗智”方面他们夫妻二人可谓难分伯仲,他们在史诗中也的确有过“智慧”的交锋。这里似乎也透露出史诗作者的男女平等意识和女性思想。作为求婚者之一的安提诺奥斯,对珀涅罗珀的智慧有着清醒的认识。在他眼中,“从未见古代人中有何人如此智慧,/美发的阿开奥斯妇女中没有,即使提罗、/阿尔克墨涅和华髻的米克涅也难相比拟,/她们谁也不及珀涅罗珀工于心计” 。而另一位求婚者安菲墨冬,甚至在死后阴魂到了冥府也还在赞扬珀涅罗珀:“她终于不得不违愿地把那匹布织完。/待她把那匹宽布织完,把布匹浆洗,/给我们展示,光灿如同太阳或明月。”珀涅罗珀的智慧和人生似乎完美无缺,她最终织造的那匹光亮斑斓的织布,似乎可以看作是她智慧的象征物。
从某种意义上说,荷马史诗不外乎就是女人争夺战,《伊利亚特》的战争争夺的是海伦;《奥德赛》中俄狄修斯和求婚人争夺的是珀涅罗珀。史诗中的英雄用生命去争夺属于他的女人,于是,女人成为了男人战争的根源。早在特洛亚战争爆发之前,有许多英雄都向海伦求婚。海伦的父亲采用俄狄修斯的主意,让所有求婚者立誓决不对海伦未来的配偶动武,并在海伦夫妇婚姻遭到麻烦时给予帮助。阿伽门农兄弟日后正是利用这一誓言召集起一支远征特洛亚的庞大军队。海伦是一个复杂的充满魅力的形象。她的倾国倾城的美,她的诱惑力和洞察力,她的矛盾和复杂,使我们难以对她进行定性分析。海伦的美举世皆知。荷马史诗《伊利亚特》第三卷这样描写海伦的美。两军战斗间隙,女神将海伦请上特洛亚城门,那些特洛亚的长老们:
坐在斯开埃城门上面,他们年老,
无力参加战斗,却是很好的演说家,
很像森林深处爬在树上的知了,
发出百合花似的悠扬高亢的歌声,
特洛亚的领袖们就是这样坐在望楼上。他们望见海伦来到望楼上面,
便彼此轻声说出有翼飞翔的话语:
“特洛亚人和胫甲精美的阿开奥斯人
为这样一个妇人长期遭受苦难,
无可抱怨;看起来她很像永生的女神。”
西方著名荷马研究专家皮埃尔·维达尔-纳杰指出:“渗透到希腊文明核心当中的那种美”,“在荷马时代,是通过海伦这样迷人而又危险的人物来展现的”。“海伦是个美人,但是她把自己看成是一条母狗……因此,从古至今多少代,由于她的种种矛盾的特性,海伦代表着永恒女性的形象。”(《荷马的世界》,王莹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也许当初正是由于海伦的形象,使荷马产生了吟唱和编制史诗的兴趣和欲望。正如在《伊利亚特》中,荷马通过海伦之口对帕里斯说道:“是宙斯给我们两人带来这不幸的命运,日后我们将成为后世的人的歌题。”
荷马在史诗中塑造了一系列美好的女性形象,这些女性形象堪称完美,比如完美的母亲,如忒提斯;完美的妻子,如安德洛马克;完美的少女,如瑙西卡。荷马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这些古老传说中最美好最迷人的女性身上。对于海伦,荷马虽有所批评,但仍多有赞扬和爱护,最后给了她不错的结局。她在特洛亚城毁灭后平安回到了斯巴达,仍然是王后,仍然管理着她的后宫。荷马对于那些声名狼藉的女子要么不愿提及,要么一句带过。譬如荷马史诗中从未让阿伽门农的妻子克吕泰默斯特拉正面出场,有关于她的故事总通过他者之口来叙述。这当然表明了荷马对女性的态度和立场。
比较而言,《伊利亚特》中的女性并不多,但战争的缘由是因为海伦被劫持而引发的,而只要特洛亚人肯归还海伦,战争随时可以停止。史诗又是由阿喀琉斯和阿伽门农为了克丽塞伊斯和贝丽塞伊斯这两个女人而发生冲突开始的。“荷马没有说过在围城的十年里,亚该亚人的军营中曾有一个孩子出生过。”在特洛亚一方,荷马描写过赫卡柏、卡桑德拉和安德洛马克。赫卡柏既是老人又是王后,卡桑德拉是公主和预言家,安德洛马克是唯一被荷马认定为妻子和母亲的人。总之,以上这些女性角色虽然出场不多,但也足以使《伊利亚特》有一个特定的女性视野,即从不同的女性角色,譬如女俘、妻子、半神女子、女先知等的眼睛来看待这场战争,以及这场战争给她们家庭造成的难以想象的灾难。
安德洛马克无疑是荷马史诗中最重要女性形象之一。安德洛马克(Andromache)的名字兼有“男人”(Andro)和“战斗(mache)”的含义。这似乎是在暗示:安德洛马克其实是一个渴望像男子一样去战斗的女子。安德洛马克在与赫克托耳见最后一面时,讲述了自己家族的故事。这个故事表明了一个女人的战争观:战争毁灭家庭。安德洛马克没有讲述战争双方的攻城略地和激烈厮杀,她所突出的是战争的破坏性和毁灭性后果,她的父亲、母亲和兄弟都死于战火,她除了丈夫和儿子外已经一无所有。当然,随着特洛亚城的毁灭,她的丈夫和儿子最终也未能幸免于难。
安德洛马克在荷马心中的地位如此崇高、如此重要,以至于在《奥德赛》中,当主人公俄狄修斯听到得摩多科斯吟唱特洛亚城被毁灭的故事后,不禁心中悲怆、潸然泪下:
有如妇人悲恸着扑向自己的丈夫,
他在自己的城池和人民面前倒下,
保卫城市和孩子们免遭残忍的苦难;
妇人看见他正在死去作最后的挣扎,
不由得抱住他放声哭泣;在她身后,
敌人用长枪拍打她的后背和肩头,
要把她带去奴役,忍受劳苦和忧愁,
强烈的悲痛顿然使她面颊变憔悴;
俄狄修斯也这样睫毛下流出忧伤的泪水。
俄狄修斯这位杰出的英雄,在这里被荷马比作了安德洛马克。而史诗中那位特洛亚王子帕里斯,作为小伙子他过于漂亮,他的头发和他的美貌是那位金色的阿弗洛狄特赠与他的美妙礼物。这位还没有完全长大成年的青年,在史诗中其实是一位半男半女的王子。
与《伊利亚特》相比,《奥德赛》中的女性世界全然不同。《奥德赛》里出现了众多的女性角色。这其中有亲切神奇的女神卡吕普索,具有魔法而充满肉感和诱惑的基尔克,天真无邪、清纯大方的少女瑙西卡,能干贤明、广受爱戴的王后阿瑞塔,忠贞而又充满智慧和胆识的珀涅罗珀,以及对俄狄修斯眷顾有加的女神雅典娜。这些女性总是给主人公俄狄修斯提供及时的帮助。女性角色直接或间接地影响了俄狄修斯的行动和归程。当然,史诗中也写了一些女妖,但她们的作用更多地在于对比和烘托那些正面的女性形象。因此,英国人理查德·本特利说:“《奥德赛》史诗是为一群女性而创作的。”英国作家萨缪尔·勃特勒说,《奥德赛》是由一位女性创作的,而且这位女性只能是瑙西卡……这是她的化名,其背后可能隐藏着一位住在西西里岛的希腊公主(皮埃尔·维达尔-纳杰《荷马的世界》,王莹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当然,也有人说,《奥德赛》的作者即便不是一位女性,至少也是一位具有女权主义意识的男性。
总之,荷马史诗的世界也并非是一个纯然的男性主宰的世界,女性的世界也绚丽多姿,色彩缤纷。荷马史诗表达了某种女性主义的观念,当然这种观念与今日的女性主义观念是大有区别的,但是,现今的女性主义观念与古希腊的女性观念并非没有联系,作为西方文学与文化的源头,荷马史诗中诸种观念在漫长的历史发展时期得到了继承和进一步阐发,并成为西方女性观念史中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