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振平
1918年,俄国革命一年之后,纳博科夫和他的四个弟弟妹妹一起照了张相,那是他们送给母亲的礼物。他们当时在雅尔塔,刚从他们的故乡圣彼得堡流亡到这里不久。照片中,他们依然是一副富家子弟的模样。女孩儿穿着合体的水兵服。最小的妹妹艾莉娜怀中抱了一只小狗。照片后排是一个神情严峻的黑衣男孩儿,戴着眼镜,深邃的目光紧盯着镜头。他便是纳博科夫的弟弟,比他晚出生11个月,与作家有着迥异命运的谢尔盖·纳博科夫。照片中那个日后成为大作家的纳博科夫则满脸露着灿烂的笑容。
纳博科夫是20世纪最重要的作家之一,荣誉财富加身。而他的弟弟谢尔盖虽然有着不平凡的人生,却郁郁不得志,终身与痛苦相伴。他生性害羞,举止优雅,和善于交际的纳博科夫性格截然不同,最重要的,他是一个同性恋。
谢尔盖的同性恋倾向对他的生活影响至深,也为他的人生留下了深深的阴影,并最终成为他惨死的原因之一。他的同性恋倾向也在他兄长纳博科夫一生中投下了抹不掉的阴影。尽管纳博科夫是个公众人物,但他与谢尔盖的痛苦关系却一直是个秘密。纳博科夫研究者越来越意识到,谢尔盖在他哥哥的作品中是个非常重要的人物,纳博科夫的作品中总能感觉到他的影响,见到他的影子。
虽然兄弟俩都是才貌双全,可他们却有着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一个享有不朽的文学声誉,另一个却惨死在纳粹集中营。
谢尔盖·纳博科夫1900年出生于圣彼得堡。纳博科夫家族属于俄罗斯的上流社会,生活奢华富裕。孩子们从小生活在美丽的乡村庄园,衣食无忧,生活富足。纳博科夫曾说:“我有着最幸福的童年想象。”相反,他的弟弟谢尔盖的童年却没有什么幸福可言。纳博科夫是家中的长子,备受宠爱。而谢尔盖却不被人关注,受尽了家人的漠视和情感的折磨。
纳博科夫痴迷成双成对的东西,他作品中充满了这类描写,镜子、双胞胎、相似的想象、相似的时间。而谢尔盖,如纳博科夫所说,是“他的影子”。纳博科夫是个语言大师,而谢尔盖则一生都被严重的口吃所困扰。谢尔盖喜欢音乐,认真学习过钢琴,尤其喜欢理查德·瓦格纳,而纳博科夫则对音乐毫无感觉。他曾有些自责地回忆说,在谢尔盖练琴时他总是从后面捅他的胳肢窝。在儿童时代,他们从来都不是朋友,更像是一对互不相干的路人。
纳博科夫说,他几乎不记得年少的谢尔盖是个什么样子。他曾经写道:“我能描述我少年时代的每一个细节,而对他却很少有什么记忆。”他只记得他“不声不响,无精打采”,看他哥哥的眼睛“就像一只猫头鹰”。在两人1909年照的一张照片中,10岁的哥哥双手叉腰,两腿分开,盛气凌人地盯着相机。而弟弟的脸隐藏在太阳帽的帽檐下,一只手臂横放在腹部,像是在保护着自己,另一只手抚摸着脸颊,一副羞涩少女的样子。
据说,谢尔盖可能早就意识到自己性倾向的反常,而他的家人是在很久以后才知道的。当谢尔盖15岁时,纳博科夫看了他日记。然后让他们的家庭教师看了,教师又把日记拿给了孩子们的父亲。他们在日记中看到了他对自己古怪行为的描述。而他的最怪异的行为莫过于中途退学。据说,他退学是因为一些“不愉快的恋情”。很可能他所谓的恋情在家人中没有得到任何同情。他的怪异,显然是指他的同性恋倾向。而他的家人对他的这种怪异倾向的态度是 “不问,不提”。即使发现他有这种倾向,也没有一个人和他谈过此事,对他的退学也是听之任之。
1917年俄国革命到来时,纳博科夫一家逃离俄罗斯,逃离时除了些食物几乎没有带走什么家产。兄弟俩从此再也没有返回自己的祖国。在雅典和巴黎短暂停留之后,兄弟俩分别上了剑桥大学和牛津大学,不过一个学期后弟弟就转到了哥哥所在的剑桥大学。
除了同在剑桥大学读书,并同时获得相同的俄罗斯文学和法国文学学位之外,兄弟俩几乎没有任何相同之处,根本就不像亲兄弟。纳博科夫善于交际,老于世故,长得英俊潇洒,人见人爱。谢尔盖又高又瘦,有严重的口吃,一头金发常常盖在左眼上,他极其注重打扮,显得油头粉面,就连去做弥撒都要化妆。
1922年,两人大学毕业后就回到了柏林的家中,他们的家这时已成了俄罗斯流亡者的社会文化活动中心。谢尔盖很快就和那里的同性恋搞到了一起。两人都曾去一家银行上班,但他们不适应早九晚五的刻板工作,纳博科夫当天就辞了职,谢尔盖在一周后也不干了。纳博科夫留在了柏林,在从事文学创作和翻译的同时,还当过家庭教师、网球教练和电影配角演员,并在这里结了婚。而谢尔盖则到了巴黎。
当时的巴黎是移民书写文学艺术传奇的地方,一些现代派和超现实主义艺术家都曾在这里生活和学习过,如乔伊斯、海明威、施泰因和毕加索。谢尔盖在此之后的二十多年都住在巴黎。纳博科夫对度过了美好童年的俄国念念不忘,而谢尔盖更喜欢巴黎,因为这里有艺术、有音乐,更有他的同性恋伴侣。
谢尔盖在巴黎生活窘迫,主要靠教英语和俄语为生。但这里的文化氛围却让他活得很充实,他为人诚实善良,许多文化名流都是他的朋友。和他的兄长一样,他能讲俄、法、英、德四种语言,喜欢音乐,对俄语、法语和英语诗歌兴趣浓厚,能背诵许多名家的诗作。有趣的是,他背诵诗歌时一点儿也不结巴。据说他很有文学才华,也是一个不错的诗人,不过没有留下任何诗作。
在1930年左右,他爱上了一个名叫赫尔曼的奥地利贵族。在写给他母亲的信中,他描述了赫尔曼带给他的喜悦:“真是奇怪,有时连我也搞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只是感到无法抑制的高兴。”谢尔盖的羞怯似乎终于不见了。“有些人,”他写道,“不会明白这一点,他们完全不能理解这种感情,但我认为你会理解,那些不接受和不理解我的人,对我来说都是陌生人。”也许,他的哥哥对他来说也是陌生人。纳博科夫在给妻子的信中描述了他对赫尔曼的印象:“我必须承认,那个‘丈夫很讨人喜欢,相貌英俊,举止文雅,根本就不像个同性恋,尽管如此,我还是感到不舒服,特别是他那些涂脂抹粉的朋友来访的时候。”
纳博科夫曾经同他的父亲讨论过弟弟的同性恋问题,他厌恶同性恋,认为同性恋是一种异常的遗传性疾病。不管是异常还是正常,同性恋实际上是纳博科夫家族的重要组成部分。纳博科夫至少有两个叔叔是同性恋。据纳博科夫回忆,他的同性恋叔叔卢卡在他童年时就对他有过一些反常行为:“当我八九岁时,他总是在饭后把我放到他的膝盖上爱抚我,嘴里还说着爱抚的话。”纳博科夫的传记作家博伊德指出,“成年后的纳博科夫反对同性恋和想念孩提时的纯真,可能都能在这里找到根源。”
谢尔盖死亡后,纳博科夫在给朋友信中说他是一个“与人无害,好逸恶劳的可怜虫”。有个同性恋弟弟让纳博科夫感到羞辱和困惑,他从来都没有勇气公开说自己的弟弟是个同性恋,很少在他公开出版的作品中提及谢尔盖,至少不提名字。直到他的自传《说吧,记忆》出第三版时,他才加入了一些有关谢尔盖的描写。纳博科夫说谢尔盖“漂流在享乐主义的阴霾之中,他的语言和音乐天才都被他的慵懒溶解了”。
尽管纳博科夫不接受同性恋,但谢尔盖却似乎潜伏在他作品的每一个角落。在他的17部小说中,几乎都有同性恋形象出现,他也不止一次描述过同性之间的恋情。从他的第一部小说《玛丽》中的爱傻笑的芭蕾舞者,到《洛丽塔》中可怕的邻居加斯东·戈丁,再到《微暗的火》中的极端自私的叙述者,这些人物性格无一例外都有些怪异。他们爱慕虚荣、荒唐可笑、思想浅薄,满身脂粉气。他常用“小碎步”这个词来形容他们的步态,用搂搂抱抱、眉来眼去和掩嘴窃笑来形容他们。恋童癖是他们共有的特点。 在《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中,主人公那个神秘的同父异母弟弟身上可以看到谢尔盖的影子,不论是小说人物的名字、矫揉造作的举止、缺乏运动才能、几次与哥哥在巴黎不愉快的会面,都几乎是纳博科夫兄弟俩真实生活的写照。1967年,纳博科夫终于打破沉寂,开始了有关谢尔盖的描述。这时,他传达了一种无以言表的愧疚与懊悔,也表达了对于回忆弟弟的心理障碍:“由于种种原因,我觉得让我来谈论我的弟弟真是太难了。”
在最长的也是最后的一部小说《阿达》中,纳博科夫尽最大努力表达了对弟弟的感情。 《阿达》写的是哥哥范·维恩和妹妹阿达·维恩之间的乱伦恋情。他们的小妹妹卢赛特也深深地爱着哥哥,她总是尾随在哥哥姐姐的后面给他们找麻烦。哥哥对她的冷漠让她感到绝望,在小说的末尾,她从一艘大西洋上的客轮上跳到了海中。卢赛特这个小说人物的真正的灵感可能就来自谢尔盖。在某些方面,《阿达》的描写反映了纳博科夫对谢尔盖的感觉:一个不受父母宠爱、没有自信的可怜虫,一个不被人重视,却永远也不能被忽视的人。
事实上,不管纳博科夫在他的小说中如何冷静看待谢尔盖,那也都是在谢尔盖去世后很长时间了。他们在生前从来就没有过任何兄弟般的感情。两人只是20世纪30年代后期在巴黎时有过一些相互关心的迹象。
希特勒1940年春入侵法国时,纳博科夫和他的家人乘船逃往美国。当时还在乡下的谢尔盖返回巴黎时发现,他们的家已经人去屋空。谢尔盖选择了留在欧洲。而这时的纳粹已经像对待犹太人一样,大肆搜捕迫害同性恋。他痛恨战争,接连不断的轰炸让他感到担惊受怕,但战事越来越严重,外逃已经没有可能,并且他几乎身无分文,而作为沙皇俄国流亡者,他仅有的证件是一本效力不大的难民护照。1941年,盖世太保以同性恋的罪名逮捕了谢尔盖,四个月后将他释放,但他随时处于被监控之中。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一生害羞而又口吃的谢尔盖,这时却不再保持沉默。他开始强烈谴责纳粹,反对第三帝国对他的朋友和同志的暴行。1943年他再次被捕。根据德国警方档案,他的被捕是因为发表反动言论。据说,谢尔盖实际上还曾经参与藏匿一位轰炸德国时被击落的飞行员。
被捕后谢尔盖被关在汉堡附近的集中营里,那里是纳粹的医学实验中心,他们用囚犯进行结核病试验。这里的十万多囚犯存活下来的不到一半,而残酷虐待同性恋更是这里看守的一大乐趣。有幸存者说,谢尔盖在集中营的表现让人敬佩,他不但很坚强,还慷慨地将他的衣物和食品都分给了其他囚犯。
而他哥哥纳博科夫这时则在美国开始了新的生活,继续着他的文学创作,并走上了文学创作的成功之路。这期间,他对弟弟在欧洲所经历的一切一无所知。
在纳博科夫的《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中,叙述者在塞巴斯蒂安死亡的前一个夜晚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兄弟的手在一场事故中致残。而在1945年秋天,纳博科夫在他马萨诸塞的家中梦到了弟弟谢尔盖,他看到他痛苦地躺在集中营的床上。第二天,他收到了一封来自布拉格的信,信中说,根据集中营的记录,谢尔盖死于1945年1月9日,死因是痢疾、饥饿和极度衰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