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一兵
内容提要 在海德格尔看来,实际生活并非像常识所体验的那样,只是客观地发生,它从指引式的倾向开始,经过看不见间距的双曲线,最终在自我封闭的椭圆阻断中失去自身。并且,从动态的过程上看,它不过是通过某种不断返照和事先建构的复杂关涉才得以实现的。可是,我们在关涉活动的返照中建构起来的周围世界,并不是本己的东西,而只是走向毁灭的生命废墟。
关键词 海德格尔 《对亚里士多德的现象学解释》 倾向 间距 双曲线 椭圆
〔中图分类号〕B516.5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12)05-0001-09おお
1921-1922年冬季学期,作为编外讲师的青年海德格尔开设了题为“现象学解释,现象学研究导论”的讲座。①关系意义是青年海德格尔在本讲座中使用较多的关键词,这也是他用来替代对象性关系的过渡性概念。然而,在海德格尔这里,关系意义却表明了生活关涉的悲性意蕴,生活总是从指引式的倾向开始,经过间距,最终在阻断中失去自身。这是海德格尔完整表达出来的第一个具象的沉沦生存观。有趣的是,生存的主体竟然处于不在场的空无之中,为了避免人本主义的陷阱,海德格尔纠结地拒绝指明“谁”在生活。也是在这里,海德格尔奇怪地引述了几何学的两个模型:双曲线和椭圆。并且,这是悲伤的生活几何学。我以为,这是青年海德格尔最早试图突破现象学意识囚笼中并不成功的理论做作。
一、作为意向指引力的倾向
在青年海德格尔这里,关涉(Sorge)②不是两个东西之间的抽象关系,而是在解构的关系意义上对一定的有意蕴的生活方向的获取。所以,关涉都具有倾向(Neigung)的意义特征。海德格尔说,这是一种关系意义上的力,即“给予生活以特有的重力或重力指向(Gewicht, Gewichtsrichtung),一种拉向……拉索(Zug zu ...)”。 ③请注意,这个拉向不是发自关涉,而是关涉对象中生成的无形力量。我们总说,不堪生活的负重,“活的很累”,这就是各种重力所致。与地球的引力相似,这种重力总将我们拉
向生活实际。倾向之重力来自关涉意向所指的欲求之反向畸变,这与关涉中生成的异己化的指引相关。指引不是关涉本身的直接意欲,这也就是说,指引已经不再是主体性的意向,它仿佛是在个人生活的主体性意向之外发生的一种客观引力。
首先,青年海德格尔认为,“重力不是外在地侵临生活”,生活之重力并非某种非生活的东西,它就是生活本身的特征,前面我们所说的世界作为遭遇的东西,总是实现为具体的有倾向的关涉,“生活的践行每次都可能以特殊的方式在关系意义中形成‘活生生的倾向”。倾向不是简单的意向和意欲,倾向是反向生成的被拉向和重力方向(Gewichtsrichtung),这些倾向将生活拉进其世界中,使生活在其中确定下来,致使生活的“被拉向”获取得以巩固。
也就是说,获取在其世界中打交道(des Umgangs in seiner Welt)的方向(Direktion),从这里获取它本身由自己(即世界)所建立起来的“表象(Vorstellung)”。在朝向其世界的倾向中,生活只能以其“世界”的格式塔(Gestalt)“拥有自身”或体验到自身,在倾向中,生活本身被本质性地体验为世界,也就是说,在实际性中,生活本身总是以其周围世界、公共世界和自我世界的格式塔(Gestalt)而存在;每一种本己的生活(eigene Leben)都作为我的、你的、他的或者她的世界,我们的世界。[德]海德格尔:《对亚里士多德的现象学解释》,赵卫国译,华夏出版社,2012年,第88页。中译文有改动。参见Heidegger,Gesamtausgabe,Band61,Vittorio Klostermann,Frankfurt am Main,1987.S.101.
在这里,表象(Vorstellung)是带着否定性的引号出场的,这意味着,表象是世界性格式塔建构出来的坏东西。不是我们生活在物性的世界之中,生活就是世界,世界是当下建构的格式塔场境,而世界是在有倾向的打交道中被我、你、他(她)关系性地共同建构的。只是,我们不自觉地将其畸变为一种外在于我们的物性“表象”。世界不是中性的客观物,它是我们生活中那种被拉向的倾向之功能链接。显然,这个世界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其次,青年海德格尔由此指认,建构生活世界的关涉倾向,说到底,其本质特征却是一种倒转的暴力性的强力。因为“生活在其倾向性中,以被裹挟的方式(Wie des Mitgenommenwerdens)出现,生活听任其世界的某种压力”。③⑥[德]海德格尔:《对亚里士多德的现象学解释》,赵卫国译,华夏出版社,2012年,第89页。这个Mitgenommenwerdens译成“被裹挟”真的很贴切。世界本身就是我们建构的场境格式塔,可我们又被这种我们创造的场境所裹挟,这就是传统所说的异化和物役性现象了。有如,人所创造的宗教世界反过来统治人的世界。还有马克思在1845年写下的《德意志意识形态》一书中说,现代工业-商品市场经济中,我们所创造的东西,不仅我们无法控制和支配它,它却反过来奴役和压迫我们。对此,海德格尔专门在一个边注中深刻地指认,“从一个意蕴到另一个意蕴(einer Bedeutsamkeit zur anderen)被裹挟的实际拥有中的倾向和距离之(实际的)可视性,这里引出或‘自由地给出了‘与某物的‘关系”。③通常,在实践劳作或者生活中,我们都是以为是我在“支配”和“改造”外部的某种物,与它们发生一种外部的对象性关系,可是,真正发生的事情却是当我们从一种意蕴式的欲念到另一种占有意向的不断追逐中,我们恰恰被占有物所占有“裹挟”。卢梭让·雅克·卢梭 (Jean-Jacques Rousseau,1712-1778),法国伟大的启蒙思想家、哲学家、教育家、文学家,是18世纪法国大革命的思想先驱,启蒙运动最卓越的代表人物之一。主要著作有《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社会契约论》、《爱弥儿》、《忏悔录》、《新爱洛漪丝》、《植物学通信》等。曾经说,当人占有物时,他将被占有。[法]卢梭:《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李常山译,商务印书馆,1962年,第120页。
其三,这种被裹挟的直接结果则是重力之下的消遣性的“散漫”(Zerstreuung)。这个Zerstreuung很难理解,在德文中,它有散射、打消和娱乐的意思。在青年海德格尔看来,我们并不知道占有物对我们的裹挟,甚至我们还自以为是世界的主人。“生活之怎样就是在其世界中,‘在白日之中(韎n den Tag hinein睿┳杂樽岳郑⊿ichabspielen)”。⑥我们不知道自己的可笑境况,反倒在一种白日梦中享乐其中,并且生成一种生活的“自足性”(Selbstgenügsamkeit)。这是一种十足的伪构境。
所以,青年海德格尔认为,重要的事情是要让我们获取这种生活“表象”(鞻orstellung睿┍旧淼靡陨成的“前理解源泉”(Vorgriffsquelle),即我们虚假的自足生活与真正的生活事件、践行关系之间的距离。
二、“双曲线”:被遗忘的“先在”之间距和自我疏远
间距(Abstand)是实际生活世界中的第二种看不见的关系意义。依我的理解,这是后来海德格尔那个著名的“存在之遗忘”的构境萌芽。海德格尔说,在一个更大的尺度上,实际生活中还有一个与倾向性同样原始的特性,即被遮蔽起来的间距。间距,不是一种空间上的直接的实在距离,而是一种不自觉地“被遮蔽(verdeckt)、挤走并拖入、散漫到世界”的东西,或者说某种被无意识消除的先(先在发生的原初拥有)与后(当下生活中对物的占有)之间的间距。这又是一个从后到先的现象学返回的逆构境。这有些难理解。
青年海德格尔说,看起来,“生活面对其世界关涉着的关系性(sorgenden Bezugshaftigkeit)中,生活拥有世界,即在自己面前(vor)的当下的具体意蕴(eweils konkrete Bedeutsamkeiten)”。然而,我们不知道的事情是
这种在“面前”对某物的拥有(韛or sich Haben von etwas),是与-某物-关系(Bezugs-zu-etwas)的范畴性表达,现在恰恰在关涉(sorge)中受到排挤;这个“先前”(韛or睿,这个“间距”恰恰在关涉着融入的意蕴状态中不存在于此(ist gerade nicht da),“关涉着融入其中”恰恰意味着“先前”的消除。在倾向性和散漫中过活的生活不保持间距:它误认自己,在散漫着的对“先前”的排挤中,间距并不表现于此(solcher nicht ausdrücklich da),它在倾向性中恰恰愈发不表现(gerade unausdrücklicher);在生活的体验中,生活越过间距而进行。②③[德]海德格尔:《对亚里士多德的现象学解释》,赵卫国译,华夏出版社,2012年,第90、91页。中译文有改动。参见Heidegger,Gesamtausgabe,Band61,Vittorio Klostermann,Frankfurt am Main,1987.S.103.
在德文中,这个介词vor同时有“面前”和“先前”之意,海德格尔很好地利用了这种多义语境的转换。青年海德格尔在这里用边注标识到:废墟之“是”[韎st ruinant]。这个ruinant是后面第三部分第二章的主题。在生活世界之中,我们恰恰看不到先前发生的对某物的拥有,而将当下发生的对某物的欲念替代了那个先前发生的先在,所以,先在与当下的间距是不显现出来的。我们并不知道,这个被遮蔽的间距恰恰就是构成意蕴的“怎样”。我们以为生活世界中的倾向重力之下的散漫状态就是生活的本质,可是,它恰恰是对我们自己生命的疏远。
就生活以其关涉而迷失在意蕴中而言,疏远性(Abstandscharakter)将存在于此,意蕴本身依其倾向性,在意蕴世界范围内的算计(Berechnung)和疏远(Abst|ndigkeit)方面扩展了,这些形式的:名望(Rang)、成就(Erfolg)、生活(世界)中的地位(Position)、胜出(aberholen)、利益、算计、忙碌、喧哗、装点,以某人“干得不错”(典型的表达!charakteristischer Ausdruck!)的方式,或粗俗而嘈杂,或文雅、雄伟而迫切。这些都是生活听任自己被其所面临的疏远所裹挟的诸种方式,通过这些方式,生活疏远地关涉着。②
青年海德格尔十分巧妙地从Abstand过渡到Abst|ndigkeit,生活中抹去先前的间隔看起来是近了,其实却在本质上自我疏远化了。当我们把世界上的一切先行发生的事情(存在)都遮蔽起来,我们就落入无穷无尽的对象性物欲之流中,于是,我们才会发疯一般追逐虚假的名望和地位,执着于算计利益得失的成功和胜出,忙碌和喧哗于这些身外之物的门面装点,而浑然不知地自我疏远化。
有趣的是,青年海德格尔在这里突然引入了一个几何学的概念,他说,“生活在有倾向地散漫于其疏-远了的关系意义(abst|nd- lichen Bezugssinnes)方面是双曲线式(hyperbolisch)”。③这是一个极其令人头痛的比喻,为此我足足痛苦了好几周。海德格尔可能的喻意是双曲线和渐进线之间永远接近却永不相交的间距,我们总以为在物欲占有中获得了直接的对象,可是,我们却将自己的生命本身掏空了,看起来,我们在金钱、高档汽车和别墅中获得了人生目标的实现,可那恰恰是对本真生命意义的根本性疏远。这是一个悲情的双曲线。
青年海德格尔还说,在这种被裹挟的物欲追逐中,“满足的方式多种多样(vervielf|ltigen),生活显得无穷无尽”,现实中对物性财富的追逐和学术上对时髦思潮的追随,都是这种永无止境的多样性的表现,“多样性本身成为一种形式,关涉的一种对象;多样性确实总还在此,取之不尽,常新常在”。②③④⑤[德]海德格尔:《对亚里士多德的现象学解释》,赵卫国译,华夏出版社,2012年,第91、92、93、93、93页。这使得无意识被裹挟于对象的自我疏远成为一种无限的求新过程。这也正是我们今天时尚生活的反讽性写照。
三、“椭圆”中的自我阻断
关涉的第三个关系意义,被青年海德格尔确认为阻断(Abriegelung)。这是间隔在散漫中被漠视的必然结果。海德格尔追问道:“随着其消除间距的散漫倾向,进一步消失的还有什么?”在他看来,间距的消失中,最重要的是那个现象学中的“先前(鞻or睿”或者先行发生的事情的消失。“这里的‘先前要现象学地把握,它不具有空间的意义(nicht im r|umlichen Sinne)”。②但恰恰是这个“先前”发生的东西,才是我真正生活所依靠的东西。“这个‘先前只是更加准确地表达出那个已经被描画为‘间距的东西”。③然而,当间距被遗忘时,人们对这个“先前”(生成和理解)的居有(Aneignung)就停止了。
对“先前”的居有停顿了,更何况在散漫中,间距本身以及疏远了的关涉,对于作为意蕴之疏远的关涉(对于优先、最初、最近、最高、大多数等一切意蕴中的比较特性的关涉,生活就关涉于其中)转移到了世界之中,而那里遭遇的东西并不缺乏,不迷失。④
我得承认,这些论述是我所遇到的海德格尔文本中最难理解的部分之一。海德格尔虽然使用了日常生活中常见的话语,可是没有一处是在其日常生活语境中的原义上构境的。海德格尔力图从传统的哲学观念中转换出来时,这显然是一种做作的逻辑变形和生硬赋义构境。这些故意的改变,在我看来是十分不成功的。也是他某种过渡性的思想构境进程。
青年海德格尔的意思大约是,当我们遗忘了先前和当下关涉的间距时,也就阻断了我们居有那个决定性的“先前”的可能性,所以,蜂涌而致的“最近”、“最高”的虚假物欲则占有了我们的生命。有如我们今天中国人所疯狂追逐的物性的“宝马”、“独幢别墅”与名望权利中的“局长”、“院士”。海德格尔指认说,“在关涉活动中,生命阻断(Abriegelung)了自己,而在阻断中恰恰不脱离自己,它不断地掉转目光中,而且大都以其面具性(幽灵)(〔Maskierung (Larvanz 〕寻找自己,并且恰恰是在意想不到时与自己遭遇”。⑤这个Maskierung也是隔离的意思。人们在遭遇面具性的自己时,常常不认得自己,而将面具本身认定为自身(存在者)。我觉得,海德格尔的情形可能正好相反,他是在一些场合故意带上众人都戴上的面具进行表演和表现。自觉中的真在本身倒是其表演、表现的后台支持。注意这一点是十分重要的。
实际生活本身通过实际性导致疏远的无穷性(die abst|ndliche Endlosigkeit)的错失可能,假如这种无休止的错失可能(diese Endlosigkeit der Verfehlbarkeiten)完全具有意蕴的特征,作为意味深长的-世界-黏粘的对象(bedeutsam-welt- haften Gegenst|nden),生活就在其中进行,那么,这种无穷性就被人们形式地描画为无限性和无限丰富、取之不尽、根本不可把握、总是多于生活、高于生活的东西。这种无限性是面具(Diese Unendlichkeit ist die Maske),是实际生活本身实际地,即表露于其世界或呈献给自己的东西。[德]海德格尔:《对亚里士多德的现象学解释》,赵卫国译,华夏出版社,2012年,第94页。参见Heidegger,Gesamtausgabe,Band61,Vittorio Klostermann,Frankfurt am Main,1987.S.107-108.
生活中那种追逐于世界性黏粘的对象的过程是无穷无尽的,没有终点的。Endlosigkeit和Unendlichkeit都是丧失了终点和没有结束的意思。这是一种疯狂的无限性,当人们不知道自己作为奋斗目标的物欲对象的占有不过是虚假的面具性的东西,这种无限性的求新和进步就是一种对生命本身存在的阻断。海德格尔说,“生活本身由于这种无限性而眼花缭乱,蛰瞎了眼睛。生活本身在阻断中绽出(l|βt),它太仓促了。实际生活恰恰通过特意积极地阻抗自己的方式而绽出,阻断具有特殊的椭圆式的(des Elliptischen)践行或实现特性”。[德]海德格尔:《对亚里士多德的现象学解释》,赵卫国译,华夏出版社,2012年,第94页。参见Heidegger,Gesamtausgabe,Band61,Vittorio Klostermann,Frankfurt am Main,1987.S.107-108.这又是海德格尔令人疯掉的概念性做怪,上面刚刚用双曲线比喻间隔,这里,他又引入了与双曲线相近的几何学中的椭圆。与双曲线那种自以为没有间距的幻象不同,椭圆是一个自己阻断的封闭圈,每一个新的对角花样都会是常数,但这是一个恶无限。“实际生活在其获取指引的方式开辟道路,更确切地说,有倾向地、排除间距地、阻断地在轻巧的方向(der Richtung auf das Leichte)上行进”。④⑤[德]海德格尔:《对亚里士多德的现象学解释》,赵卫国译,华夏出版社,2012年,第94、94、102页。椭圆是生活之轻的运动轨迹。这个“轻”也是昆德拉米兰·昆德拉(Milan Kundera,1929-)捷克裔法国著名作家。代表作品包括《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1984)、《不朽》(1990)等。所说的那个“生命不能承受之轻”。
轻巧(Leichte)就是生命意义上的偷懒(不存在)。海德格尔说,在关涉式的生活中,人们总“在偷懒、逃避的倾向中关涉”,在轻巧中避重就轻,在某种无关涉的“无忧无虑(Sorglosigkeit)中徜徉”。于是,“无忧无虑形成了世界,为了获得满足,它必须提升,成为双曲线式的并提供更加容易(leichteres)实现的满足和操劳,也就是说,维持其存在并坚持到底。双曲线式的定在同时证明为椭圆型(Das hyperbolische Dasein erweist sich so zugleich als elliptisch)”。④我们可以假设这个“无忧无虑”即是后来的那个无思,传统的世界概念正是无思的结果。但是,双曲线的定在为何或者怎样会链接到椭圆,我们实无法通达其中关节。我真怕它实际上只不过为一派不知所云的胡言。我们无法知晓,青年海德格尔在此讨论中十分突兀地使用几何学的东西,是否故意在模仿胡塞尔的《算术原理》,或者是他大学第二阶段自然科学学习的一种影响阴影。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在反复阅读和思考海德格尔的这两个几何学比喻后,我先后与多位理科和数学的教授讨论这一哲学与几何学的隐秘链接,可是,我实在无法参透海德格尔的这一奇怪比喻。显然,这种几何学的插入并没有更深刻的构境层突现,而仅仅是外在的不恰当的跨界转喻。
四、运动中的返照和预先建构
在讨论了共时性视角中的“三个关系意向范畴”之后,青年海德格尔引入了一个新的历时性的视向:运动范畴(Die Bewegungskategorien)。这由两个重要的构境方面构成,即返照(Reluzenz)与事先建构(Praestruktion)。这又是一个奇特的表述。从具体语境来看,这是海德格尔从动态的视角进一步说明关涉性关系意义如何成为实际生活的前提。这很像马克思在讨论完生产之后对再生产的历时性探讨。同时,这又是对一种“之前”的逆向思考,可这却不是现象学的先行性,而是关涉结果对现实生活的反向制约和事先决定。这又是一个极难剖解的复杂构境层。
在青年海德格尔看来,“本真的变动性(eigentliche Bewegtheit)”是生活真正的本质,“生活在运动中或通过运动而是生活”。只有在整个道路(Weg)上的全程运动中,我们才能理解“存在者如何以其可以利用的、获取着的拥有方式真正被给予”。⑤我们不难看到,海德格尔是将原先已经讨论过的三个同时发生的关涉性环节(关系意义)放进变动着的更大尺度的生活进程中来,以揭示生活本身得以建构的功能性本质。这里出现的过程性事实却是:关涉性的结果反倒畸变成了生活本身的前提,可谓父母生出的孩子却伪构境为重新生出父母。这是异化。
首先,是动态生活中倾向的地位。根据上面的语境,我们知道青年海德格尔将倾向视作一种生活中出现的牵引性重力,它通常表现为物欲诱惑,而在这里,海德格尔则说从生活运动过程来看,倾向并不是来自于外部,而恰恰是自身的驱动力。没有人强迫你追逐名利,它已经成为你的本欲。即拉康在反对弗洛伊德的本欲说时所指认的:人们永远是欲望着他者的欲望。参见拙著:《不可能的存在之真——拉康哲学映像》,商务印书馆,2006年,第299-311页。
生活在其有倾向的关涉活动中遭遇的东西及其怎样(wie)遭遇,就是它本身;生活发送出在其世界中关涉着的东西,通过其世界的格式塔或存在意义(in der Gestalt und im Seinssinn),世界性地呈现给它自己。生活所经历的什么(Was),其关涉之何所向(worauf),期待之何所向(worauf es harrt),在其关涉活动中所抓取或归其所有的东西,具有倾向-刺激、倾向-要求、倾向-索取、倾向-妨碍等遭遇特征(Begegnischarakter),具有这样或那样的重要意义。③④[德]海德格尔:《对亚里士多德的现象学解释》,赵卫国译,华夏出版社,2012年,第104、104、104-105页。中译文有改动。参见Heidegger,Gesamtausgabe,Band61,Vittorio Klostermann,Frankfurt am Main,1987.S.119.
第一层构境,关涉中的怎样遭遇实际上建构了世界,世界是一个被当下建构超越来看的格式塔场境,这也就是被解构了的存在(意义)。第二层构境,生活中关涉之何所向,期待之何所向,具体化为倾向中的要求、索取、刺激和妨碍。当关涉之欲求伸手抓取东西时,却被裹住、被倾向之重力所牵拉。倾向,就这样返回到关涉性的生活。这些在世界中生成的散漫性的重力再一次返回到生活,反过来照亮生活之目标。一切在关涉中形成的倾向都反过来成为生活本身的目标:“倾向表现为那种朝向自己而自行运动的东西”。在海德格尔看来,“在这些关系中关涉着的生活的自我返回(selbst zurück),以当时最近切的关涉关联与境(Sorgenszusammenh|nge)塑造出(bildet)被照亮的周围环境(Umgebungserhellung)。我们把这种富有特色的、沿着自我遭遇的方向的生活之运动称为返照(Reluzenz)”。③这个Reluzenz是海德格尔生造出来的词。返照就是关涉性倾向的结果反过来照亮生活之途,散漫成为生活本身的目的。在生活中,作为身外之物的金钱、地位和名望之类的东西成为人们的人生目标和先行意图。这是一种倒行逆施的伪先行性。
这样,返照以先行意图的方式事先生成生活的前提,它本身成了生活本质的事先建构(Praestruktion)。这一点也只是在运动性的全过程中才能清楚地看到。海德格尔指出,
生活从这个世界出发或为了这个世界而在其面前建造着,它在其先行-对待(Vor-nahmen)或先行拥有(Vorhabe)了的意图的意义上安排着;它借助先行意图确保自身,以明确或不明确的考虑其意图的方式自行关涉,生活在其返照中同时就是事先建构的(zugleich praestruktiv)。④
青年海德格尔让我们注意到,生活本身往往都是按照事先“计划好的先行意图”进行的,这就是通常被叫作“人生规划”的东西,由此,就有了对未来的“担保”,对生活进程的“照管”,“求新和放弃”,这会生成某种被称之为文化的东西。海德格尔显然对传统意义上的文化没有好感。他甚至说,“文化生活(Kulturleben)就成了关涉着的生活的世界性返照所事先建构的、组织起来(die praestruktiv organisierte)的倾向”。⑥[德]海德格尔:《对亚里士多德的现象学解释》,赵卫国译,华夏出版社,2012年,第105、106页。文化是一种担保生活道路的事先建构,这种事先建构,一方面作为在“公共世界(mitweltl)”中“协同地组织(gemeinschaftlich organisiert)”起来的、有明确“文化对象、手段和途经”的关涉性生活;另一方面,则是在某些涉及“文化价值和目标(Kulturwerte und Ziele)”的指导下建立起来的活动。我们不难感觉到,文化在海德格尔这里是作为否定物出场的,其本质应该是常人性的生活治安,就像不久之后,他将整个文化教化比作常人化的“公共解释状态”。
其次,被消除的间距以世界性的伪间距返照生活。这是说,现象学式地被指认出来的那个“先前”之拥有,并没有在“消除间距的关涉方式中消失”,而是返回来“以世界的形式被遭遇(begegnet - nur allerdings welthaft)”。⑥世界性的伪距离即幻象中的对象性关系,我们假以为是对面实体性对象的东西实际上恰恰是先行生成的,对象性关系正是关涉中生成的自我疏远。
关涉关系(Der Sorgensbezug)是践行的,本身并不疏远,而是以世界性的疏远形态(der Gestalt welthafter Abstandigkeit)返照式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并且在关涉中这样设定自己,当然,这种关涉指向成就、等级、利益、成功等;不止这些,毋宁说,就双曲线地产生疏远(hyperbolischen Ausbildung von Abstandigkeiten)和追踪距离之可能性而言,关涉活动就是积极独立地事先建构的。双曲线的(Das Hyperbolische)是实际生活特殊的事先建构运动状态的表达方式,返照的、但不明显的遭遇的世界性的疏远,要在实际性的关涉践行中来把握(事先建构的或被塑形的,praestruktiv und ausgeformt)。④[德]海德格尔:《对亚里士多德的现象学解释》,赵卫国译,华夏出版社,2012年,第106、111-112页。中译文有改动。参见Heidegger,Gesamtausgabe,Band61,Vittorio Klostermann,Frankfurt am Main,1987.S.120、128.
那个令人讨厌的双曲线又来了。双曲线就是伪间距,它是真正的那个“先前”消失之后,以世界性的疏远重新返回的东西。“成就、等级、利益、成功”这些被我们梦想着追逐的东西,恰恰是离生命最远的“渐进线”。当你紧紧拥戴着财富和地位时,恰恰是离自己生命存在最远的时候。
在这里,青年海德格尔还提及,作为伪间距的东西,还有伪先行的“理论观点”。在他看来,清醒的学者们通常强调理论(方法)前提,以表明自己的某种方法论自觉。于是,这种在“前”的理论观点,“作为客观性的最高价值(H塩hstwert der Objektivit|t)、自由想象的可靠性和事物性(Sachlichkeit),作为显得正确的理论理性(theoretischen Vernunft)的法庭返回生活”,用以划定各种真理与谬误的标准和界限。比如斯大林式的教科书体系,那些无根性的虚假“原理”竟然可以充当现实和学术的真理标准。所以,海德格尔认为这种做法是在“从根源上冒充绝对(Absolutes)”。在这一点上,所谓的科学理性与它的反对物是“一路货色”,“只是一些所谓‘更完满的、‘更原初的不真实的想法”而已。③[德]海德格尔:《对亚里士多德的现象学解释》,赵卫国译,华夏出版社,2012年,第107、108页。科学理性构架和一切先验的理论原则,都是以先在的“绝对”出场的赝品。
最后一点,是运动中的阻断表现为“从自身出发的方式背离自己(das 鞻on-sich-weg im 鞟us-sich-hinaus睿”。③用过去的哲学话语来说,就是异化了。倾向在生活中总是被阻断,而“被阻断所遇到或刺激的倾向本身再次返照到消除间距上”。于是双曲线就过渡到椭圆。我认为,这是青年海德格尔最做作、最生硬的“跨学科”拼贴。
五、关联与境:“周围”的返照性本质
在第三部分第一章的最后,青年海德格尔突然讨论了一个重要问题,即周围世界的返照性本质。并且,他十分深刻地说明了塑造与返照、周围与对象性客观构序以及运动中的关涉等一系列重要关联。我以为,这可能是本书中,青年海德格尔思想构境中最深刻和最精彩的部分。
首先,青年海德格尔谈到的是塑造与返照的关系。他十分细致和深入地讨论道,
在“塑造”、“形成”(鞡ildung睿 鞟usbildung睿┱庋的术语中。这种特有的关联与境(eigentümliche Zusammenhang)可能通过以下的方式被概念性的显示,即这种关系将被理解为:按照某种形象(einem Bild),某种先行给予(Vorgegebenen)、先行保持(Vorgehaltenen)、返照,而导致、践行某种东西,另一方面:通过保持形象以践行的方式形成某种东西,使之被塑造,在这里,它首先不取决于有待形成的形态特征(den Gestaltcharakter),而是关系到实现过程本身,——struere(建构)。④
请一定注意,青年海德格尔这里对“塑造”一类概念的讨论虽然也是按照现象学的方法,但实质上却始终是在否定的语境中进行的:以一定的形象来生成某种东西,本身就是返照的一种方式,即按照生活的倾向重力所致的物欲阻断中生成的面具性要求,以形象先行的方式进行的“再生产运动”。塑造,总已经是返照式的再生产。我可以想象,海德格尔这里首先想到的会是他在家里帮着父亲做木工活的过程,总是先有一个功用性的形象,然后用木料将其实现出来。然而,这里的问题是艺术创作在形式上也是一种先在形象的实现,不同之处在于艺术并不在双曲线的物欲迷失之中,也许海德格尔后来意识到了这个思想构境中的破绽,所以他专门用一个边注特意说明到,“‘塑造这个术语的使用就是在这种解释的关联与境中(im Zusammenhang dieser Interpretation),在指明了意义上来理解的,这个术语从目前显示了的运动性出发获得其含义,并不是随意的、观点性的使用”。②④⑤[德]海德格尔:《对亚里士多德的现象学解释》,赵卫国译,华夏出版社,2012年,第112页。
在这一点上,固然青年海德格尔是在否定性的意义上讨论“塑造”,但也达及了相当重要的构境层。这一观点直接链接他后来的“纳托普报告”中的思想构境。海德格尔分析说,塑造的意义要素,即“按照某个形象,即先行具有的(Vorgehabten)形象而实现,在现象的关联与境中(im Zusammenhang der Ph|nomene)变得更加清晰而可把握,我们以‘说明(鞥rhellung睿┑拿义来把握现象,但我们不是独立地提出现象本身,所以需要真正解释其特有的、相应的介入可能性(Einbaum塯lichkeit)”。②这是说,我们之所以能够说明某种现象,这并非一个独立的事情,而总是依据了先行拥有的某种相应的先在“形象”,当然,这个“形象”不一定是一个图像,而是库恩托马斯·库恩(Thomas Samuel Kuhn,1922-1996),美国著名科学史家,科学哲学家。代表作《科学革命的结构》 (The Structure of Scientific Revolutions,1962年)。其中,他提出了著名的科学笵式(paradigm)和科学革命理论。意义上的范式。所以海德格尔引申说,“认识活动、知识及其各种不同形式:科学、哲学都不能孤立地解释”。这些理论活动都是在返照的意义上先行地拥有先在的理论前提的。也是在这里,海德格尔明确反对了马克思的实践-认识观:“如果有人鼓吹说:知识具有实践的含义(praktische Bedeutung)(其目的是实践的),知识来自于实践关联与境(praktischem Zusammenhang),其动机是实践的,人们就算已经把握了这种与之相应的关系。这只是用破砖烂瓦对房前屋后进行表面上的装点”。④在他看来,仅仅用实践来解释认识的发生和发展仍然是抽象和不确切的,因为实践本身就是物欲返照的结果,实践仍然封闭在被阻断的椭圆之中。并且,这个用当下蜂涌而至的关涉性意蕴关系建构起来的椭圆就是周围世界。
其次,青年海德格尔明确指认了周围世界的关涉性本质。在上面的讨论中,我们已经知道,与传统的对象性客观世界的说法不同,海德格尔的周围世界不是一种对象性的物性实在,在此,他进一步指认了世界的本质是由关涉活动不断返照建构的。他指出:
返照本身以关涉方式在其存在于此的意义上得以维持,返照的可能性(Reluzenzm塯lichkeit)不会消失,总可能形成,生活总可以追随它。这就以关涉的方式表明,实际生活以其世界的形式具有开放性(Zffentlichkeit),具有其“范围”,顺从某种“方向”(!)(鞷ichtung睿ǎ。)并参与“运动”(!)(鞡ewegung睿ǎ。),随便哪里都适合,以随便哪种方式都被“看到”和“听到”,与关涉活动以实际遭遇的方式相关的世界就是周围世界(Umwelt)。⑤
这是青年海德格尔对周围世界的一种新的解释。这个周围世界是一个由不断返照运动建构起来的世界,它看起来是开放的,可是这种开放却是由实际生活中的特定方向圈定的“看到”和“听到”,我们总是遭遇可以被遭遇的世界性。我们都不知道,它是一个被阻断封闭起来的关涉常数中椭圆。
为了与传统实在世界的观念进一步区分开来,青年海德格尔特地说,“这个‘周围并不表达一种客观的构序关联与境(objektiven Ordnungs-zusammenhangs),比如在某些对象周围安排一些具有同样对象特性或存在特性(Gegenstands- und Seinscharakter)的对象,甚至在周围世界,比如空间对象本身从内容上得到把握”。[德]海德格尔:《对亚里士多德的现象学解释》,赵卫国译,华夏出版社,2012年,第112页。中译文有改动。参见Heidegger,Gesamtausgabe,Band61,Vittorio Klostermann,Frankfurt am Main,1987.S.129.海德格尔此处举的例子是一个房间里摆放家俱。如果我没有记错,鲍德里亚在《物体系》一书也举了这个例子。[法]鲍德里亚:《物体系》,林志明译,上海世纪出版社集团,2001年,第18页。这是说,周围世界的“周围”不是客观对象本身的构序结构,不是某种物理空间意义等待放置物体的地方。周围世界的周围不是客观的对象性秩序结构,而是缘起于“世界的范畴结构(kategorialen Struktur von Welt)”,它是实际生活的“基本关联与境(Grundzusammenhang)”。在这里,海德格尔有一个显然是后来写下的边注:“但当时的周围世界之存在特性并没有因此就得到解释”。
所以,
“周围”是对关涉着的生活在其中演历的世界的范畴性规定,而生活恰恰是从关涉中获得的返照出发去拥有自己周围的某些东西,世界就是这样被拥有的,所以对于生活之忙碌而言,世界就是可应答的(antwortende)、至少可倾听的、可直观的、可讨论的周遭环围(Umgebung)。世界就是这样,所以返照才实际地成为可能,也就是说,世界才作为周围世界。③⑤⑥⑦[德]海德格尔:《对亚里士多德的现象学解释》,赵卫国译,华夏出版社,2012年,第113页。
这挺像马克思在1845教导费尔巴哈的那个情境,我们在此世界中直观的东西并不是现成的一成不变的自然物质世界,它们已经是生产劳动的产物。用海德格尔这里的话说,就是生活从关涉的返照中获得的东西。并且,公共世界和自我世界都同样可以从这个构境层中得以说明。在这里,海德格尔用一个边注说明道:“‘世界的意义作为存在、现实,只有在对实际性进行解释的关系中才是可规定的”。③
其三,青年海德格尔进一步指认,关涉性的返照本身就是世界中的先行建构。返照和事先建构都已经是在运动的更大过程性维度上思考实际生活。关涉,就是使“任何事先建构的运动性在世界返照中形成”。
在关涉中的返照本身就是先行筑造(Vorbauens)和自行设置(Sicheinrichtens),也就是说,动态地(bewegungsm|βig)涉及事先建构。而一切先行筑造只有在关涉的意义上才“是”(韎st睿,也就是说,才构成实际生活的运动性,如果生活获得了返照的可能性,通过或在以世界遭遇(der weltlichen Begegnisse)的意义上实现的话,关涉就是这样,所以它试图使任何事先建构的运动性在世界的返照(weltlichen Reluzenz)中形成。[德]海德格尔:《对亚里士多德的现象学解释》,赵卫国译,华夏出版社,2012年,第113页。中译文有改动。参见Heidegger,Gesamtausgabe,Band61,Vittorio Klostermann,Frankfurt am Main,1987.S.130.
这是一个在很深构境层中的争执。海德格尔想辩识,实际生活并非像常识所体验的那样,只是客观地发生,它其实不过是通过某种不断返照和事先建构的复杂关涉才得以实现的。生活的本质是不安定的,“实际生活以一切、尽管各个不同的方式关涉,在其世界中平衡地演历”,“每一种运动本身或与另一种运动的关系,都出自这种实际融入其关涉世界中而演历的平稳生活。客观地-历史地看就是(objektiv-geschichtlich gesehen):去维持”。⑤海德格尔在边注中自问道:“历史的-实际的?”。⑥
在海德格尔看来,运动性“并不本己地(!)(eigentlich ( !))产生自己,而是形成世界,即作为生活在其中,在其上或为之而演历的东西”。⑦我们在关涉活动的返照中建构起来的周围世界,决不是本己的东西,而只是走向毁灭的生命废墟。オ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马克思主义社会理论研究中心
责任编辑:张 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