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剩下的猫粮倒在枇杷树下,攀着门框做了几个引体向上。隔着半人高的矮墙,我看见邻居老高正哼哼唧唧的,猫腰在窗下的塑料盆里洗内裤。那种只有老人会穿的浅蓝色平脚系带内裤,看起来比女孩们的短裙还要宽大。这个老鳏夫大概又把屎拉裤子上了。每逢星期天,他妹妹带着侄女过来帮忙料理家务,总会为这事唠叨上半天。
哦哦,最近没看见你爱人?他又聋又老,神志糊涂,说起话来含糊、急切,就像溺水者徒劳地大张着嘴,在水下发出一串咕噜咕噜的气泡。
我猜他问的是杨青。这问题大概在他肚子里憋了很久,软塌塌的身体随着喉结一耸一耸的。我懒得搭腔,扬了扬装猫粮的空纸盒。猫粮就是杨青留下的。过去几个月,她就像院子里的野猫频繁出没,有时几天不见人影,有时一待就是一星期。我从没邀请过她搬来同住,只是任其来去。但她每过来一次,房间里就会多出一点她的东西。我用装电视机的纸板箱搜集她到处乱扔的衣服、鞋和她的时装杂志和英语参考书,用房东的旧奶锅装她的化妆品和各种零碎,直到她把皮箱、被褥连同折叠自行车一股脑拖了过来。她那些同学都忙着投简历找工作,她却成天猫在沙发里听音乐上网,到了晚上就化身为精力无限的小野猫,在我怀里又抓又挠的,似乎无论如何也要留下几声喵喵轻叫。
清除她那些爪痕,还真让我费了些手脚:梳子上缠绕的头发,牙刷,用剩的指甲油,旧发卡,掉进沙发缝的手套。还有一截磨秃的眉笔,她习惯拿它写留言,在每张便笺条最后打上无数代表亲吻的叉叉。刚回上海时,她每天都会打电话或是发短信来。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就问我有没有喂猫,又说它如何可怜之类。我知道她想暗示什么。这些从小就被宠坏的独生女都一个样,满肚子夹缠不清的小心思。她走了半个多月我才发现,抽屉里好几双袜子的袜头被剪掉了一截,像露指手套。
那段时间我晚上在家待不住,就常常跑去上海路一带的酒吧,找些半熟不熟的女孩拼桌聊天。上学那会儿,我和大头他们成天在那里厮混,在路灯杆下撒尿,或是找个漆黑的门洞和女朋友乱亲乱摸。那时我们从不知道什么是孤单,叼着烟四处游荡,哪里人多就往哪里扎。现在那一带仍然保留了过去的喧嚷嘈杂,窄街上污水汩流,小饭店的油烟和烧烤摊呛鼻的烟雾终年不散。那种临时、匆促的气氛对于涉世不深的年轻女孩自有迷人之处,但对于我不过是生活的真相。偶尔在酒吧喝得高兴,我会脱下鞋,把脚搁在桌上,扭动露出的脚趾,跟每个从推门走进来的人打招呼。那些混酒吧的女孩就咯咯乱笑,说很可爱。
我去街口的小店买了些方便面和啤酒。六罐装的百威啤酒。我和大头酒量都不大。回来去炉子上烧了一壶水,泡上方便面,边收拾房间边等大头过来。他最近大概又搭上了什么女孩,不然前天不会苦着脸跑来,说要借钱进货。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是过去那套泡妞的路数,又是逛街买衣服又是旅游的,像是生怕自己口袋浅,揣不下太多钱。
自从搬进这间寒酸的旧公寓,时间就变慢了。一个人的时候,我除了看看电视,去酒吧坐上一会儿,再就是走路穿过坡顶的五台山体育公园,去大头的音像店里挑些打口CD或盗版碟。大头喜欢把所有碟片在货架上乱堆乱放,指望顾客们扒拉半天,能顺带买走一些卖不动的烂片。赶上生意清淡,他就会拉我蹲在街边抽烟,对过路的女孩们指指戳戳,评头论足一番。没离婚那会儿,我总觉得生活沉闷滞重,琐事成堆,现在有了大把大把的时间要打发,心里却总有种挥之不去的恐慌。
我端着泡面,看着床头柜下响个不停的电话机,不想腾出手接。除了房东,惦记这号码的只有售楼小姐或保险推销员。我习惯把偶尔响起的电话,当成楼上黑哥们儿的雷鬼音乐。那哥们儿从牙买加来南京留学,在汉中路上的药科大学学中医。有时在楼道里撞上他,我会竖竖大拇指,跟他说非常棒,鲍勃·马利,最好的雷鬼。他就咧嘴大笑,露出粉红色牙龈。就连这种吃山药长大的穷哥们儿也能搞到不少女孩,还经常在楼上开周末派对。他倒是下来邀请过我一次,鲍勃·马利,他说着,指指天花板。但我对他泡上的那些女孩不感兴趣。
我对哪个女孩都没太大兴趣,不管是杨青还是之前的几个。大头管这叫离婚后的不适应期。他有一张厚脸皮,是泡妞的老手。在女人方面他可靠又慷慨,经常会像水果批发商一样,把应接不暇的女孩们胡乱塞给朋友。他很享受男女关系的前奏部分,从暧昧的眼神,言语试探,直到肆无忌惮的挑逗和勾引。没有人读推理小说的时候,会随随便便翻到最后一页,他这么对我说,虽然他那些风流事没有一次到最后不搞得鸡飞狗跳的。
大头和我的情况差不多。在前妻把他的衣服和搜集的黑胶唱片从窗口扔出去之前,他算是我们这帮狐朋狗友里活得最滋润的。他始终不明白,前妻可以忍受他在外面拈花惹草,却无法容忍他弄皱她每晚临睡前叠放在椅子上的套装。他是过来人,虽然离婚比我晚,重新租房过单身生活却比我早得多。就这样,哥们儿,他不停给我鼓劲,你现在这副吊儿郎当、爱理不理的样子,简直太招女孩了。
从家里搬出来没多久,我就明白大头身上那股遮掩不住的骚劲,包括他替我热心张罗的那些女孩,还另有一番含意。就为这个,他宁愿在偏僻的郊区跟人合租,也要掏空所有口袋去买辆二手雪佛兰。这是一个谁都看得见的指标,尤其对我们这种眼看快到四十又混得不怎么样的男人。那些像蝴蝶一样绕着我们飞来飞去的年轻女孩,不仅让其他饱受老婆孩子折磨的哥们儿眼红耳热,也常常使我们相信,飘着快餐面气味的夜晚,破沙发上可能还有些好事等着自己。那不过是一种幻觉,但我也见过不少人一辈子就活在幻觉里。
每当我早晨醒来,躺在床上琢磨这些,就会想起一墙之隔的老高。他时睡时醒,不分白天黑夜在屋子里到处晃悠。有天中午杨青去倒垃圾,刚拉开门就尖叫一声退了回来,脸涨得通红。是老头在小厨房洗屁股,背对小过道,解开的裤子掉到了脚背,嘴里哼哼唧唧的。他很快活,把长着白毛的屁股撅得老高。这情形前面几个女孩都撞上过。只要偶尔来上这么一下,这个挨扇的肛肠科退休大夫就快活得要命。
谁也没资格给别人的生活打分,大头喜欢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不过,就连他自己也不愿放弃打分的乐趣。看那小屁股扭的!或者,这些小野鸡又开始上班了。他咋咋呼呼的,挨了白眼也不在意,却非常忌讳谈论自己的隐私。要是偶尔有谁问起,他就会假装点点头,把眼睛转到别处。还行,他会说,就那样吧。谁都知道这是他的软肋。我们保持了足够默契,从不谈论各自的女孩。但那些女孩和他分手后,却总忘不了挨个给他的朋友们打电话,把他掖在裤腰里的小破事翻个底朝天。她们在电话里又哭又喊,痛斥他的自私和卑鄙,最后连我都不得不同意,相比大头精湛的泡妞技巧,他和女孩们上床以后的表现堪称拙劣。
我朝院子里探了探脑袋,那只野猫来过了。猫粮已经被舔食得干干净净。从我前年搬来起,它几乎每天晚上都来枇杷树下睡觉。有时碰到下雨天,还会躲进干燥的水泥阳台,在窗下喵喵叫上几声。谁都说不清楚这猫是怎么回事,房东怀疑是以前的租客留下的。这个制药厂的推销员三个月过来一次,除了收房租和水电费,还喜欢趁我不注意,在自己的房子里偷偷巡视一番。他有些怕我,客厅里那些像蘑菇一样冒出来的年轻女孩,也常常惹得他唉声叹气。连他自己都解释不了,会有哪个倒霉蛋兜里的钱只够租他这套阴暗潮湿、满是霉味的单元房,却偏要养只苏格兰折耳猫。
杨青开始说那只野猫名贵,我还有些不信。后来她去网上下载了一堆猫咪图片,各种颜色的折耳猫。那种猫其实很好认,弯垂的耳朵倒扣在脑门上,像顶着个蝴蝶结。那是只温顺的母猫,眼珠深蓝,毛色纯白如丝——我开始以为是烟灰色的,直到杨青生日那天心血来潮,拿猫粮又哄又骗,给它洗了次澡。那只可怜的猫洗完澡之后,几乎连路都不会走了,爪子在瓷砖地上直打滑。
我从小害怕所有毛茸茸的小动物。这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恐惧,就像有人怕闪电,有人看见蛇就起鸡皮疙瘩。杨青撺掇过我很多次,想把那只猫弄回房间来养,但我始终没松口。你前世是只老鼠,长着两颗大门牙,她说。你现在走路还喜欢贴着墙。而我能想到的,是她在游戏厅里兴高采烈,用橡胶锤子狂砸露头的土拨鼠。她不断拿这事取笑我,但只要看见灶台上乱爬的蟑螂就会尖叫不已。至少我和猫相安无事。除了晾晒衣服或是去储藏间找东西,我一个人很少踏进它撒了尿的地盘。去年冬天下雪,它在窗下喵叫了一夜。第二天我硬着头皮,用装水果的纸板箱和旧棉胎替它弄了个舒服的窠。我没想讨好它。在心口结出硬痂之前,我只希望自己像套着铠甲的古代士兵,目不斜视,听从命运的简单指令。
过去半年里,我和杨青加上那只淘气的小野猫,似乎组成了一个俄罗斯套娃:我负责照顾她,而她负责照顾猫。她没事就去院子里逗猫玩,一天不见就怀疑猫被人偷走了,冲我埋怨个没完。就算回到上海,她还在电话里为她的猫咪忧心忡忡,叮嘱我小心房东,说他看上去贼兮兮的。
即使真有人把野猫捉走了卖钱,那也不能叫偷。我这么想,却只是点点头,什么话都没说。
半夜我正看电视,听见外面两家公用的木门被捶得咚咚响。是大头和一个陌生女孩。我整晚坐在沙发上等他过来,他拖泥带水关了店,却还跑去泡妞。我交的那帮狐朋狗友全是这副德性。大头勉强眯缝着醉眼,一只手勾着女孩的脖子,另一只手抓着腰包和车钥匙,冲我莫名其妙地摆个不停。我希望他是想说,不用了,我向别人借到钱了,但他只知道一个劲傻乐。
他喝多了,还非要过来,女孩说。
你们从酒吧来?我说,尽量使自己显得客气些。
她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像是忘戴近视眼镜,看人有重影。先是在酒吧,后来吃了小龙虾,她说。没想到,他酒量这么浅。
他的酒量比肚脐眼还浅。我从她手里接过大头,随口问,你没灌他吧?
她耸了耸肩,说,我没这爱好。
那女孩属于那种在街上碰到,你会扭头多看一眼的女孩。不是说她长得有多美,而是她的举止打扮很扎眼。她大概有二十六七岁的样子,个子很矮,斜挎着一只鼓鼓囊囊的大包,两只亮闪闪的大耳环晃个不停。
你是海洋吧?他一晚上就在唠叨你的事。
那他肯定说了我不少露脸的事,我点点头,说。
海洋其实是大头的名字。这是我们经常玩的小把戏。在酒吧里互换名字和身份,把那些刚认识的女孩搞得莫名其妙。这么做没有恶意,只是为了寻开心。
她夹着包,屁股刚挨着客厅门边的单人沙发,就吸着鼻子说,这里有股猫味。
我把大头扔在靠窗的长沙发里,嗯了一声,有些怀疑地看着她。只要带陌生女孩回家,我习惯提醒她们先捏住鼻子。因为进门后,还要穿过一个油腻腻的公用过道,夹在老高黑糊糊、臭烘烘的小厨房和满是耗子味的卧室之间。要是赶上他站在门口,那股萦绕不散的臭味还会浓烈十倍。我皱皱鼻子,只能闻到大头身上的酒气。我还是第一次见他醉成这样,倒进沙发就趴着不动了。
酸酸的,是猫尿的味道,她自言自语道。
我关掉电视,去厨房倒了两杯白开水。等我回来,看见那女孩把脚搁在茶几上,双手抱肩,盯着自己的鞋尖。那姿势让我有种不太友好的错觉:要是她脱掉长筒靴,连裤袜的袜头也会露出五根脚趾,跟人打招呼。我头一回见她,不知道她的来路,也闹不清她和大头的关系。我们过去从不招惹这个岁数的女孩,对我们来说她们已经太成熟了,太有社会经验,本身就是一个大麻烦。她们会用锋利如刀的目光给每个上前搭讪的男人打分,掂量是否值得在你身上耗费所剩无几的青春。
今天发什么疯呢?我推推大头,他嘴里哼哼唧唧的,翻了个身。没见过你们这么喝的。
那应该怎么喝?女孩扬了扬脸,懒洋洋地说。
我坐在大头脚边,看着她那副又冷淡又疲惫的样子。我在酒吧最爱干的一件事,就是把陌生女孩灌醉了带回来过夜。我说,你碰上了一个心地善良的男人。
她撇了撇嘴。对这种女孩,心地善良大概不是什么够分量的词。那你这里有酒吗?隔了一会儿,她问。
我看了眼墙角嗡嗡响的单门冰箱,里面还冰着下午刚买的六罐百威。但今晚屋里有一个醉汉就已经够了。
你住哪儿?要不,我打车送你回去。
我没地方去。她很干脆地回答,拉开大包在里面摸了半天,掏出香烟点上。下午房东刚把锁给换了。
难怪,我说,看着她包里露出来的半个胸罩。你就这些家当?
还有箱子,放车上了。她朝外面努努嘴,又吸了口烟,手腕内侧露出一大块淤青。
那是怎么回事?我指指她的手腕。
哦。她喷了口烟,说,上礼拜打了一架,和房东。他想赶我走,嗯,你知道的,就那么回事。那个臭不要脸的花心大萝卜。
你是说,房东和你……
这么说也没错。她看着我,眼神冰冷。
我和她费劲地架起大头,把他连拖带拽弄到卧室。她扒掉他臭烘烘的球鞋,我拉过被子替他盖上。他一挨着枕头就昏睡过去,像熟透了的大虾蜷成一团,嘴角还挂着进门时的傻笑。我们喘着气,站在床边看着他。惨淡的日光灯下,气氛诡异得像遗体告别。
这么大张床,你一个人住吗?她问我。
是啊,我瞥了她一眼,说。我的房东也是个男的。
她没有搭腔,继续打量着房间,目光有些凌厉。这间卧室最早摆着两张单人床,床单和旧褥子上污迹斑斑,一股女人的酸味。我签完租约就把那堆破烂扔进了院子里的储藏间,又把床架拼在一起,去买了一张松软的弹簧床垫。那也是我搬来以后花的最大一笔钱。要是你睡得不舒心,醒着的日子也好不到哪里去。很多婚姻就是这样毁掉的。那些烦闷的妻子躺在鼾声如雷的丈夫身边,心中就会涌起自毁的激情。还有悲惨的老年人,他们抱怨风湿,孤独或是儿孙不孝,却不知道痛苦的根源就在于,他们只拥有像猫一样短暂和错幻的睡眠。这些是我对生活不多的看法。
我犹豫了一会儿,去衣橱里翻出块毛毯放在床头。杨青刚离开那会儿,我想过把床重新拆开。每天晚上我还是睡在原来的半边,但旁边空出来的半张床就成为突然塌陷的深渊。这种情形每隔几个月就会重复一次,让人既熟悉又讨厌。还好我很少做梦,即便做过什么梦,醒来也忘记了。杨青是和我住过的女孩里性子最长的一个,她从深渊里打来的电话持续了将近两个月。她从不说自己的近况,只是一遍遍问那猫,还问隔壁的公公。这个上海女孩一直管老高叫公公。以前每次听她这么喊,我就会大笑。但在电话里我从来不笑。我想我对女孩们的伤心已经麻木了。
我走到门边,回过身让那女孩早点休息。厕所小,洗漱得去厨房,我说。
我还不困。
她摇了摇头,关掉灯跟了出来。
我从冰箱拿出啤酒,随便找了张大头店里的打口碟塞进音响,把音量调低。我们一人开了一罐,坐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她说她叫李红,去年夏天从烟台过来,看看在南京能不能时来运转。有个在街边算命的家伙就是这么说的,她命中的贵人在正南。但我不用算,也能猜到她过去的倒霉事一串串。
好地方。隔了一会儿,我说,我去过。
你说什么?
烟台,我喜欢那地方。空气很新鲜,晚上有很多人钓鱼,在海边排成一溜儿。
这么说的时候,我没意识到自己又碰到了心口的那块伤疤。那是过去的一段伤心曲,我曾以为自己永远陷在里面出不来了呢。但两年多时间,出租房里穿梭不断的女孩,已经让那段踩了屎的婚外情变得非常遥远。我靠着沙发,把手里的啤酒罐捏得啪啪响。
我们应该在什么地方见过?她抖掉烟灰,说。进门就觉得你有点眼熟。
在大头店里吧。肯定不在烟台。呃,十年前你多大?
她狠狠瞪了我一眼,脸上却有了一丝笑意。那你现在多大了?
三十七。
天哪,真倒霉。我怎么尽碰上你们这种老男人。
我猜她说的你们除了我和大头,还包括她的房东跟别的什么男人。她那副带着全部家当,随时准备把自己像颗炸弹一样抛出去的架势,大概吓跑过不少搭讪的哥们儿。我打了个哈欠,问她现在在做什么。
很多。她把脚搁在茶几上,朝天花板吐了个烟圈。她在一家野鸡公司画装修效果图,还带考前班,辅导那些打算考美术的小孩。要是赶上运气好,哪家餐厅或是公司需要画点壁画什么的,她就会乐上半天。那种活最简单,来钱也快。她有些尴尬地刹住话头,意识到我对这些唠叨没什么兴趣。
碟片放到头了。我靠在沙发上,懒得动弹。隔着薄薄的楼板,头顶传来黑哥们儿踢踏的脚步声和关门声。谢天谢地,今晚他是一个人回来的,没怎么折腾就安静下来。那帮跟他回来过夜的女孩像是从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蓬乱的爆炸头,厚嘴唇涂得血红。我和杨青习惯叫她们啊啊女孩,她们似乎热衷于向这里的住户证明,为什么超市里的润喉塘总和避孕套摆在一起。
客厅里只剩下挂钟的嚓嚓声。那上面的指针指向了十点,不过那钟通常要慢三个多小时。往常到这个点,我就该趿着鞋上床了。要是睡不着,就翻上几页推理小说,阿加莎·克里斯蒂什么的,全是从大头那里借来的。那些记不住的外国人名很容易让兴奋的大脑转晕。但这会儿我还在沙发上跟个女孩喝啤酒,床上却睡着酒气醺醺的大头。我努力避免那种不好的感觉:也许在对面的女孩眼里,不管是我还是大头坐在这里,其实没什么区别。反正我们都属于开始走下坡路的老男人。
我这么想的时候,李红一直无聊地盯着我,手里的烟卷轻摆着,像用炭精条在看不见的素描纸上涂涂擦擦。我很快喝下两罐啤酒,脸上开始有些发热,就向她要了支烟。细长的绿爱喜,薄荷味的。我刚戒烟没几天,她这么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简直就像在我身上拉大锯。
李红突然轻叫了一声,夹烟的手指着墙角嗡嗡启动的旧冰箱。冰箱侧面沾着一堆花花绿绿的东西,无非是些冰箱贴呀照片呀便笺条什么的。收拾房间时,我没发现里面还夹了一张杨青的快照。那照片是她生日那天,我在院子里用送她的拍立得照的。照片上她蹲在枇杷树下,微笑着,一只手摸着刚洗过澡的野猫。那猫在她手上乖巧得要命。
真可爱,李红走到冰箱跟前,凑近照片说。喜欢死了。
她的眼睛里闪着光。亮闪闪的大耳环在肩膀上摆个不停,像兴奋的狗尾巴。进门到现在,这个满脸倦意的女孩突然来了精神。
我就知道,她说。猫咪在吗?
大概在院子里睡觉。我掐灭烟头,说,你不至于吧?深更半夜的,两个老男人都没让你来劲。
讨厌。她拽着我胳膊,小孩子似的雀跃着。带我去看看,我想看。
我跟杨青的母亲通过电话,就一次。她说话慢条斯理的,很有礼貌。我是说,她比我过去接触过的所有母亲都更加通情达理。这不是件容易的事,让一个小学音乐教师贸然给一个陌生男人拨电话,而可能半小时前,她的宝贝女儿刚刚从他邋遢的床上爬起来,光着身子在衣橱里翻找权作睡衣的旧衬衫。
我在电话里喊她阿姨。阿姨,你好。这是不长的通话里,唯一让人觉得尴尬的地方。事实上她比我大不了几岁。我看过杨青手机里保存的照片,母女俩看着就像一对姐妹。
她一个劲感谢我对杨青的照顾,说她任性惯了,很不懂事。又说现在在上海找份体面的工作不容易。从头至尾她没对我提任何要求,也没露出半句私下聊天或保密之类的废话。这让我觉得,这位母亲甚至比她女儿更了解我。
当然,阿姨。我说,完全没有问题。
直到她挂掉电话,我们都聊得非常愉快。
阳台的灯泡已经坏了很久。我在抽屉里找出手电,带着李红穿过卧室,用力拉开通向院子的旧铁门。那扇铁皮门有些变形,挣脱门框时发出“嘭”的一声,在手里震颤着。我扭头看了看。大头嘟囔着,翻了个身,继续打起鼾来。他呼气时带着很长的啸音,惹得李红哧哧直笑。
你床上睡了一头鲸鱼,她悄声说。
哦,你见过鲸鱼喷水了?
她鼻子里嗤了一下,走了出去。我知道在哪里见过你了。
院子里黑沉沉的。昨天下过一场雨,这会儿地上还有些潮湿。一过九月,晚上天就很凉了。在手电筒暗淡的光晕下,枇杷树蒙灰的叶子像是蜡做的。我打了个寒战,看了眼斑驳的围墙和二楼阳台之间露出一小块狭长的天空。围墙外不远,就是胸科医院的病房楼,那里住着些苦恼的肺结核患者。我经常在附近碰到溜出来解闷的家伙,脸色潮红,呼吸急促,像步履正常的醉汉。
我们在哪见过?我把卫衣的帽子套在头上,问她。
她没回答,摸着黑试探着往前走了两步。那只野猫正在树下睡觉,手电光照着灰白色的一团。那里有一个碎砖堆成的小花坛,旁边用水泥砌了个四四方方的凹槽。我搬来的时候,这个干涸的小水池就已经成了野猫的窝。
咪咪,李红柔声轻叫着,蹑手蹑脚走过去。
那只猫一下就醒了,迷迷糊糊的,两只爪子搭着水池边。没等她走到跟前,它就跳上了花坛,龇着牙,嘴里发出呜呜的低吼。
哟,脾气还不小呢,她说。你平时拿什么喂它?
我看着那猫,站着没动。往常要是碰到生人,它早就顺着树蹿上围墙,一溜烟跑没影了。但今晚它只是沿着花坛来回转了几圈,就伏在那里,朝后弓着背,支棱起耷拉的耳朵,吼个不停。
小心,我拽住她的胳膊。它好像不太对劲。
我从没见过它发怒的样子,浑身的短毛都竖了起来。那样子看着让人心里一阵发毛。我不想激怒它。它锋利的爪子可以轻易把麻雀或是沙发靠垫撕成碎片。
真漂亮,比我养过的猫咪都漂亮。你怎么舍得把它扔在院子里?
这话说的,我怕猫。
噢,这么说,还真是一段伤心事呢。她瞟了我一眼,说,你肯定很喜欢照片上的那个女孩。前女友?
狗屁,我说。
她笑了,牙齿闪着微光。微暗的光线下,她活泼的样子有些撩人。那只猫还在树下呜呜吼着,声音低沉沙哑,那样子随时可能跃起攻击。
回去睡吧。我感到心口有些发紧,咽了口唾沫,把她拉回阳台。她在凉风里哆哆嗦嗦的,但还有点不甘心,扭头看着那猫。
咪咪,你怎么啦,咪咪?
今天见鬼了,我说。它过去不这样。
我只在杨青给它洗澡的时候,大着胆子摸过一次。其实也不叫摸,只是帮忙按住。杨青抓它的前腿,我揪住脖子上的硬皮。而它拼命挣扎着,溅了半屋子水,还在她胳膊上留下好几道抓痕。这女孩对猫的热情就像泛滥的洪水。后来陪她去打针时,脸上还是乐滋滋的。
等一下,李红嘴里咦了一声。你把手电给我,就一会儿。
她爬上水泥栏杆,一只手搭着我肩膀,拿手电筒照着猫窝。我下意识地把肩膀挪开,抓住她手。她的手很小很硬,手心里潮乎乎的。我不知道她想干什么,她似乎一点都没意识到,自己在这里不受欢迎。这是一只认生的野猫,有着一般猫没有的奇怪的忠诚。
真好,她兴奋地喊着,跳下栏杆,用另一只手挽起我胳膊,两只脚一颠一颠的。呀,真的太好了。
隔壁单元有人被吵醒了,楼上传来恼火的开窗声。这栋宿舍楼里尽是些睡不安稳的老年人。这些可怜的老糊涂过去在同一家医院工作,即使下班回家,也照样活在单位的气氛里。为我颠三倒四的作息和不时出没的女孩们,他们给房东打过好几次电话,还朝院子里扔番茄和烂菜根。奇怪的是,我从没听说他们对二楼的黑哥们儿提出异议。我猜那些啊啊女孩让他们觉得很安慰。
小点声。我熄掉手电,问道,怎么啦?
你做爸爸了,她悄声说。
什么?
你的猫咪给你生了一窝小猫。
我怀疑地看着树下。那只猫还是警惕地蹲伏着,黑暗里只能看见它瞪圆的眼珠闪着亮光。
三只小猫。她呼吸很轻,喷在我的脖子上热烘烘、湿乎乎的。
你真的看见了?
看得很清楚,爸爸。
她对我扬起脸,眼神柔和。半边身子哆嗦着,怕冷似的缩在我怀里,仿佛我还不知道可以对她做些什么。
我用一只胳膊搂着她,扭头看了看窗户。卧室里静悄悄的,除了客厅的灯光什么都看不见。这会儿要是大头醒来,会看见他带来的炸弹已经点着了引信。我希望他现在就睁着眼睛,表明他默认正在发生的一切。不知怎的,我有些晕晕乎乎的。一个人待久了,就会受不了这些:当你用双臂抱紧怀里的陌生女孩,就会以为在拥抱自己的新人生。虽然你明明知道,不会有什么新的开始,只有一个很快就会褪色的新女孩。
你刚才说,我们见过?我说。
噢,我忘了。
她的舌头很灵活,舔着我的嘴唇。隔壁传来一声痛苦的呻吟,又像是长长的叹息。老高又在发梦魇了。不难想象他那副糟样,从臭烘烘的床上突然坐起,张开手在黑暗里乱摸,突然忘了自己在什么地方。杨青睡眠很浅,半夜被他古怪的唉唉啊啊弄醒过无数次。她以为老头在呼救,就气鼓鼓地拿枕头砸我,愤怒于我的无动于衷。我松开了手,笑着摇摇头。
海洋,海洋,她的身体在凉风里微微发颤,喃喃自语着。当她冰凉的手伸进衬衫,放在我胸口时,我下意识推开了她。
海洋在睡觉呢,我说。开个玩笑,我们没正经惯了。
怎么啦?她疑惑地看着我。
啊,没什么。太冷了,我们回去吧,我飞快地说。我想起来了,柜子里还有瓶酒。
我不想让她感到难堪,虽然这么做有点伤人。她瞪视着我,露出一副受伤的表情。我拧亮手电扫了扫树下,那只猫已经回窝了。
好吧,她推开铁皮门,冲我撇了撇嘴。你真没劲。
我洗了两只玻璃杯,又打开电视,和她边看球赛边喝威士忌。我们并排坐在长沙发上,李红的脑袋靠着我肩膀。她脱掉靴子,把脚架在沙发扶手上。电视里在重播乒乓球比赛,一只小小的黄球在老式电视机的屏幕上不停地蹿来蹿去,看得人眼睛都花了。
我没别的意思,我说。
是没别的。她飞快地收回脚,在沙发里坐直。你只不过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有吗?
你心思太重了,大哥。这年头没人在乎你想些什么。她换了个姿势,头枕着沙发扶手,把脚搁在我膝盖上。你们这些老男人!
那就为老男人干一杯。我笑着说,朝她举了举酒杯。
你想得越多,老得越快。她说,冰箱里有冰块吗?
没有。
去年我刚下火车那天,在马路上拖着两个大箱子,不知道该往哪去,也不知道晚上会住在哪里。你知道我当时在想什么吗?
哦,你不会想吃冰激凌吧,天那么热。
没错,我就想吃冰激凌,特别想。她咯咯笑了起来。这样就对了,你以后就该这么想事情。
我们一杯接一杯喝着,我很快就晕了。我记得自己最后躺在李红腿上,她用手抚弄着我的头发,耳朵边还是她咯咯的笑声。还不错,在彻底昏睡过去前,我想。至少这是一个用笑声来结束的晚上。
天大亮时,我被屋子里的什么动静弄醒了。我支起身,开始以为是电视开着,后来瞥见卧室门已经关上了。床架在墙上撞得咚咚响。我听见李红夸张地啊啊大叫着,没有一点顾忌。
我悄悄爬起来,在门口换上球鞋,出去跑步。跑出巷口时,我看见大头的破雪佛兰歪歪斜斜地停在路边,有三个轮子骑上了人行道。旁边的铁皮垃圾筒被撞翻了,飞起一团苍蝇。我喘着气,大口呼吸着,跑过体育公园里打太极拳和做操的晨练者。全是些中老年人,他们把买菜篮挂在树上,下面还拴了好几只狗,狗尿撒得树下湿漉漉的。过去我可以绕着公园轻松跑上一圈。但今天早晨刚跑上五台山体育馆的台阶,腿就沉得抬不起来了,后背和腋下湿了一大片。
我坐在水泥台阶上,等太阳穴周围绷紧的皮肤慢慢松弛下来,那里始终隐隐作痛。杨青已经一个多月没有来电话了。也许现在我可以给她发个短信,告诉她,她的猫咪生了三只小猫,而我会一直照顾它们。这没问题。我想,这真的没什么问题,尽管我还是很怕这些毛茸茸的小东西。
从超市拎着购物袋回家时,老高正猫着腰在小厨房里煮牛奶,嘴里还是哼哼唧唧的。老头很会自得其乐。卧室里静悄悄的,大头和李红已经沉沉睡去。我把刚买的猫粮、牛奶和剁碎的鸭肝放在茶几上。这样等李红醒来,她会想到去院里喂猫。在上班之前,我扯掉冰箱侧面杨青的照片,揉成一团,揣进裤兜。路过拉萨路小学,我把它扔进了围墙。
作者简介:刘立杆,1967年出生于江苏苏州,1989年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现居南京。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写作,主要体裁有诗歌和小说,著有诗集《低飞》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