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河樵
一
闹市街边行行树,不如荒野漫坡松;
铺天翠绿栖千鸟,盖地浓荫走百虫;
时抱呼风唤雨志,常成攫雾拏云功;
老来枝叶枯槁矣,犹是霜鳞雪爪龙。
诗的作者是陈早春。赏玩、解读此诗,我试图从诗的形象、意境、时代环境、作者的学术理念和创作成果等方面综合把握作者的精神品格、创作特色。
作者以“松”作吟咏的主题。诗中的松,不是独松,是“漫坡松”,是众松、森林的群雕。这一松林,不是幽静朱门、王侯将相府上的贵族化的松林,也不是“闹市街边”的“行行松”,而是不加人工修饰的荒野漫坡松。它以其“铺天翠绿”、“盖地浓荫”显其生命力;以其“栖千鸟”、“走百虫”显其责任和担当,显其道义和坚贞;以其“风雨、云雾”显其品格、节操、境界、风姿和神韵。历元、亨、利、贞,历严寒酷暑,历万钧雷霆,依然以其傲立挺拔和恒一颜色而孑然兀立,而巍然屹立。在诗中,“松”是承载、是负重、是担当,其所以如此,是其修养的德厚。其“翠绿”而至“铺天”;“浓荫”而至“盖地”,因而可吸引千鸟朝仪,可庇护百虫生生。“漫坡松”以其厚德,而不独独衷情于人类,而是将“千鸟”、“百虫”纳入怀抱,吸入自己的“绿”、“荫”之中。这里我们已分不清哪里是植物,哪里是动物,而是动物、植物在“漫坡松”的“铺天”、“盖地”的风姿中浑然一体。诗中呈现的这一形象,也许唯有一个“野”字方能点睛概括。“野”的风格和格局是胸襟、是博大、是深邃、是厚重、是承载、是风流、是大音、是大象、是和谐、是乾、是坤。在这幅和谐图景中,诗人已经摒弃了“人类中心主义”。它没有彰人类而小生物,没有贵人贱物,而是以天人合一的自然主义为价值趋向,是民胞物与的价值观。“时抱呼风唤雨志,常成攫雾拏云功”,诗人以拟人和通感的修辞手法,随物赋形、缘物循理,将走向自然荒野中心的漫坡松的“志”与“功”描摩的气冲霄汉,淋漓尽致。推天理以喻人事,读者自然联想到走向社会历史舞台的“漫坡松”的其“志”、其“功”。是松就担当生前事,不计身后名!是江河就汇入大海,蓄满了是烈火就熊熊燃烧,是大丈夫就志博云天,是仁人志士就“男儿本自重横行”(高适语)、“少年心事当拏云”(李贺语)。此情此境,无论是物场还是人场,诗韵透出的都是凛然大义的王者气象。
诗的卒章“老来枝叶枯槁矣,犹是霜鳞雪爪龙”。我们品出了诗人的悲秋的况味,有秋形、秋色、秋声。这是古往今来作为个体生命的无奈。有多少哲人智者试图突破有限,放大无限;突破瞬间,抓住永恒。由此诞生了儒、道、释,晓喻世人拿得起、放得下、看得开;由此诞生了东西方的轴心时代的哲学。
曹孟德说:“烈士暮年,壮心不己”;
张横渠说:“存,吾顺事,没,吾宁也”;
王阳明说:“吾心光明,亦复何言?”
梁漱溟说:“我生有涯愿无尽,心期填海力移山。”
诗人的秋天颂与上述古圣先贤是异曲同工。
在中国文化的传统歌咏题材中,松未入“梅、兰、竹、菊”四君子之列,但是,形成了“岁寒三友”的母题。2660年前孔子曾由衷的赞叹——“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孔子将“松”与“柏”对举,将之放入“岁寒”的时序环境中,以观万物凋谢的次第,以此品评万物的气节,以之喻士与民、君子与小人的异趣,比喻君子的节操卓异于常人。孔子的“松柏抗寒”的命题,曾激励无数仁人志士持操守节、砥励人生、完善人格、自强不息、慎终追远。
我们的诗仙曾吟出“松柏本孤直,难为桃李颜”诗句,也以“松”、“柏”对举,以松柏的气节抨击时政的黑洞、漩涡和浊流。
“松”出现在诗人们、政治家的意象中,往往是在事不顺达、环境严酷、纲纪不肃、长夜漫漫、人生逆境中,主人公以松格自匡,激励自己,处逆不移,穷且益坚,温不增华,寒不改弃,顺不忘忧,逆不毁志。
近现代以来,大家都耳熟能详的诗人元帅陈毅的咏松诗,一代政治家陶铸的著名演讲“松树的风格”,都对松的品格作了深情、深邃的歌咏阐释发明,更以其丰富经历,卓著功勋与松合二为一,在世人的心中树起了如“松”般的崇高形象。
二
今年春节后,我和妻到陈早春老师家中看望老师和孙阿姨,我的师妹陈小君已在美国加州工作多年,我的小女王儒雅也在美国亚利桑那大学读书。我知道节后老师老俩口要到美国呆一段时间,因此既是探望,又是话别。我们谈的又非常尽兴。他问我在南阳工作是否方便,是否习惯,我一一具答。我们又谈到不少文坛掌故,鲁迅、冯雪峰、茅盾、瞿秋白——鲁迅的死因,鲁迅病中写的《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一文的权属问题,瞿秋白曾为茅盾《子夜》的初稿明显公式化、概念化提出中肯意见,还谈了《鲁迅全集》第三卷《华盖集》中《忽然想到》(七---九)一文因一条关于恒河和印度佛教的注释而涉及到的印度文化专家金克木和季羡林,又提及陈涌与其说到周海婴父子俩涂抹得鲁迅不人不鬼等等,海阔天空。
记得老师在他回忆冯雪峰的一篇文章——《夕阳,还在放光发热——追忆冯雪峰的晚年》中说,他入党时冯雪峰很庄重地赠与一部德文版的《马克思纪念册》,并有雪峰的签名。我按耐不住久存心底的一份好奇,藉此小心翼翼地恳求老师可否方便能找出雪峰赠与的珍贵礼物,让后学一瞻前辈们的情谊。老师听后默然无语,起坐后缓缓地到了他的卧室,不一会儿捧出了纪念册,是德意志民主共和国马恩列斯学院在社会统一党指导下编的,于一九五三年“马克思年”由狄茨出版社出版。打开书,映入我眼帘的是——“早春同志入党纪念。冯雪峰。一九七五年十月”。字迹娟秀、工整、严谨,释我多年挂怀。
此次看望,我向他介绍了南阳的历史和人文,推介了南阳的作家群。对南阳籍台湾地区诗人痖弦,老师是知道的。我说南阳作家群希望在我们社出版一辑《作家自选集》。老师认真听完我的汇报后说,好作品应该传世,要经得起读者和时代的考验。可先由他们提报一个《方案》,谈谈创意、选题、价值,还有书名、篇目、作者简介,由其转出版社领导研究。后来我将这一情况转告给了周同宾、王遂河、马本德、刘正义、苏菡玲几位朋友。席间老师和孙阿姨兴致颇高,谈起了他退下来后的生活情趣,遂在他不宽敞的书房展纸研墨,挥毫写下了上引这首诗。
三
观诗境阅诗心,诗章集中抒发了老师“荒野漫坡松”,“霜鳞雪爪龙”的生活观、人生观和美学观。如果走进诗的意境,走进老师的心理结构和文化语境,这又是一次非常有意义的犹如溯流而上、江河探源般的人生觉解之迹。
涵咏和把玩此诗,猛然让我想到了龚定庵的《病梅馆记》和《已亥杂诗》。如果我的文字没有损害我心中的长辈的话,那么,我体会老师所追求的美学风格是野趣、率真、自然,不伪饰、去雕饰、戒雕琢。而这种风格又不是“看山是山”,而是“看山还是山”的循环超越。诗章托事写实,其大半生的悲壮历程,其情其志,其功其业尽纳其中矣!
我对“呼风唤雨志”、“攫雾拏云功”的一解。
第一件事,鲁迅研究·《鲁迅全集》·“杜荃”是谁
1981年,值鲁迅诞辰100周年,国家拟举办隆重的国际学术讨论会。时北京有“三鲁”之说,一是东鲁——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鲁研室;一是西鲁——北京鲁迅博物馆鲁研室;一是中鲁——人民文学出版社鲁编室。当时上面传出话来说,因没有论文提供,决定会议不给人民文学出版社与会名额,直言之,该社没资格参加大会。消息传出,中鲁哗然!
这年四月,老师在洛阳开会,利用会议间隙,老师奋笔疾书,拉大纲,拿初稿,至七月,在京集中六天时间出炉。刮肉剔皮,存筋留骨,一口气挥就了三万六千字洋洋雄文,未及润饰和眷正就交给了《中国社会科学》杂志,结果编辑部竟按草稿付排了。学术界同仁都明白,该杂志是何等锦衣玉阶。《鲁迅思想及其内在发展——鲁迅改造“国民性”思想初探》一文同年也被选入《纪念鲁迅诞辰一百周年学术讨论会论文选》。至今,老师向我回顾起该文的分娩,脸上依然荡漾着幸福欣慰的笑容。说起当年创作的细节,谓,那时他一直没有做资料卡片的习惯,论点、提纲和索引只列在一册旧挂历的背面,主要凭对鲁迅作品的熟悉、记忆就开题了。昏天黑地六个日日夜夜的自我燃烧、心灵煎熬,论文呱呱分娩了,当其写下文章最末一个字,就晕倒在沙发上,半天起不来。
在论文中,他从对鲁迅一生思想发展的具体进程的深刻剖析中,提出“爱国主义的、民族主义的思想”是贯穿鲁迅一生的思想发展的内在脉络的鲜明观点。他通过对鲁迅终其一生对改造“国民性”问题探讨的研究,得出了鲁迅作为一位独立的思想家特色的结论。
其实,“爱国主义的、民族主义的思想”也是深深发自于老师内心且一以贯之于其生命之中的。
一夕分娩,十月怀胎。他回忆说:(该文)“早在一九七六年写《鲁迅及其〈阿Q正传〉》时,就开始酝酿了。”其实,我认为酝酿的时间还要上溯,他曾两度参与修订《鲁迅全集》。1971年,老师被从湖北咸宁调回北京后,开始从事现代文学研究,尤其是鲁迅研究工作。他曾参与1981年版《鲁迅全集》的编辑注释工作,是第4卷、第13卷的责任编辑,还负责第11、12、13卷全部书信的定稿。2001年6月,召开《鲁迅全集》修订工作座谈会,新版《鲁迅全集》出版全面启动,先后召开了不下8次定稿会,老师都是坚强的组织者和推动者。
一生中能有一次机会参与修订《鲁迅全集》的工作足堪自豪了!老师的鲁学研究情结,由自己的工作岗位的使命使然,由冯雪峰作引路人,更有自己生命的自觉,人文学术的担当。他说:“鲁迅在他的作品中批判了窒息民族生机、淹没民族智慧光芒的社会历史根源,给我们留下了宝贵的思想财富,至今仍有他的重要教育意义。”
1981年《当代》第五期刊载了何启治、刘茵合作的长篇通讯《播鲁迅精神之火——记新版《<鲁迅全集>的诞生》,其中赫然谈到陈早春考证出《三闲集?序言》注八提及的《文艺战线上的封建余孽》一文的作者“杜荃是何许人也”这一桩几十年来未获解决的重大悬案的最终突破的创举,这无疑成为鲁学史和鲁迅著作出版史上的一件大事。“杜荃=郭沫若”的结论犹如一柄斧头,也同时雕塑出了陈早春的风骨和神韵!
第二件事,绍续冯雪峰思想·研究冯雪峰
理论·确立冯雪峰在鲁学史上的地位
建国后的“鲁迅”被极度政治化、工具化、符号化。在鲁学研究上,既被神统治,又被鬼戏弄。鲁迅生前曾写过悼念刘半农的文章,又两度写过悼念乃师章太炎的文章,也写过《战士与苍蝇》的维护孙中山的文章。人死了,除了自己的文章、著作行世,自己就不能再言,就断了喉咙,成了哑巴,只能被历史学家去考证、去复原,被或正读或误读,自己就失语,失去了辩护的权利。于是乎,各色人物粉墨登场。鲁迅其实也预料到了自己身后的结局,提前作了预防,写了《死》、《女吊》,以警世人。诚然,还有其皇皇18卷《鲁迅全集》(2005年版)和33卷《鲁迅大全集》(长江文艺出版社)行世。冯雪峰是鲁迅的学生和战友,是鲁迅研究的“通人”,是鲁迅与中共联系的桥梁。本来这是由冯雪峰的资历和业绩著作作结论的,但是,解放后,冯雪峰等鲁迅精神的真正抬棺人被最高当权者视为眼中钉,加之1957年被周扬同志、夏衍同志诬陷,冯雪峰不但被剥夺话语权,更被打入了十八层地狱,与我们这个民族一起蒙受耻辱。如何洗尽夏衍同志泼在冯雪峰身上的污水,恢复冯雪峰的名誉,重新确定冯雪峰文艺思想在文学史上的地位,确立冯雪峰在鲁研史上的地位,阐发和确立冯雪峰文艺思想的独特内涵,这是义不容辞的急迫任务。陈早春自觉肩负起了这副担子。自1979年、1980年、1981年、1984年,他先后不遗余力地写出了《冯雪峰与鲁迅》、《冯雪峰的<鲁迅的文学道路>读后》、《平生风义兼师友——记鲁迅冯雪峰交往中的几个片断》、《在鲁迅旗帜下——雪峰现实主义理论初探》、《夕阳,还在放光发热——追忆冯雪峰的晚年》,直至1993年,与人合写出《冯雪峰评传》。陈早春,以他直秉春秋的书生本色,还“冯雪峰”为“冯雪峰”,而这一切都是“在鲁迅的旗帜下”!
一个大半生与中国汉字打交道,毕业于武大中文系现代文学专业,1964年就进入人民文学出版社工作,直接师承冯雪峰思想和精神,后来又掌管被世人称为皇家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文字工作者和编辑出版工作者,其对中国历史、中国文化、中国语言,对官方和民间的价值观应该有他独特系统周密的思考。
以其行世的两部论文、随笔、散文集的书名《绠短集》、《蔓草缀珠》,读者自不难窥见作者的履痕心迹。
《绠短集》书名的由来——“绠短者,不可以汲深”,引自《庄子》一书。庄子在《至乐》篇中,借子贡与孔子的问答,由孔子引述管仲的话说“褚小者不可以怀大,绠短者不可以汲深”。意思是,容量小的袋子装不进大的东西,短的井绳无法用它在深井中打水。很显然,老师除了自谦的成份外,是服膺人与自然界的万物各有其自然之性,一切任乎自然便可达至乐之境界,所谓“命有所成”,“形有所适”,“不可损益”。由此可见作者顺天性的思想。
“蔓草”、“零露”语出《诗经?国风?郑风》。在《蔓草缀珠》中,夫子自道:“这些文章大都构思或成篇在月黑星稀的夜晚。这时,万籁俱寂,大千世界似乎没有了生机,只有野蔓却在充分利用地气,酿造满茎满叶的露珠。我自忖不是园圃中有科目可属的花卉,更不是高山峻岭中的参天大树,只是野地里的一缕蔓草。蔓草长在路边、田边,地不分肥瘠,都有它的踪迹。它不与同类争夺空间,无需人工侍候。它无花可供欣赏,也没有果实可饱口腹,只无偿地为大地点缀一点绿色,并为晨曦奉献自己身上的点点滴滴。对此,古人就曾吟咏过:‘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我心仪这野蔓上的露珠,就将书名叫做《蔓草缀珠》,算是敝帚自珍吧”。
我想到了鲁迅先生在《野草》中的题辞——
“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
“生命的泥委弃在地面上,不生乔木,只生野草,这是我的罪过。”
“野草,根本不深,花叶不美,然而吸取露水,吸取水,吸取陈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夺取它的生存。当生存时,还是将遭践踏,将遭删刈,直至于死亡而朽腐。”
瞿秋白在《<鲁迅杂感选集>序言》里对鲁迅的性格作了这样的分析。他说,鲁迅的“士大夫家庭的败落,使他在儿童时代就混进了野孩子的群里,呼吸着小百姓的空气。这使得他真像吃了狼的奶汁似的,得到了那种‘野兽性。他能够真正斩断‘过去的葛藤,深刻地憎恶天神和贵族的宫殿,他从来没有摆过诸葛亮的臭架子,他从绅士阶级出来, 他深刻地感觉到一切种种士大夫的卑劣,丑恶和虚伪。”
在这里,“蔓草”、“野草”都是本其根性,朴实无华、不事张扬的,都是根植大地,吸取营养,奉献人间。瞿秋白正是体悟到了鲁迅性格形成的历史条件与客观环境,体悟到了鲁迅与“野孩子”的交融性,才洞见到了鲁迅性格中“野兽性”的变异基因。瞿氏的批评启示我,从文化角度看,“鲁迅——陈早春不是分明贯通着‘草根性、民族性(国民性)的精神血脉吗?”一个“野”字成为双方的“连心锁”。如此说来,其告别“闹市”、远离“街边行行树”而神往拥抱“荒野漫坡松”的思想也就水到渠成,理固宜然。
第三件事,向阳湖·放鸭子·回望雪峰
“我们这里所说的一切,只能算是在遥远的地方,在疾驰的车厢里,回望一下这长年封冻的雪峰。它寒光逼人而耀眼,而且它经历过多次雪暴,一片迷茫,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它的峰脊。聊可欣慰的是,现在我们中的大多数人已不再是雪盲了,到底看到了这迷茫的雪峰!”
(引自《回望雪峰》一文,载2003.6.24《文艺报》)
2003年,值冯雪峰诞辰100周年,陈早春又深情地写下了《回望雪峰》一文。这是位曾与雪峰朝夕相伴,一起被流放到湖北咸宁向阳湖,一起放鸭子,一起谋划、诠释、研究鲁迅著作,又相继执掌同一大社的“天涯沦落人”。1976年,雪峰被蒙冤20年后屈死。26年来,陈早春不知回望雪峰多少回,在梦中、在思念里、在黑夜里。他不仅在回望皑皑雪峰,还在回望寻找自己,还在回望寻找这个民族、这个国家的江心石、定盘星。后来者的回望看清了吗?攀登上了吗?超越了吗?早春二月,二月春早,乍暖还寒中可送出生机?二月剪刀里可裁出春天?
人生是条抛物线,从起始到终端,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用禅语表述可能是“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但是,在这条人生抛物线上箭矢总有上行和下行,当其下行时,所谓“强弩之末未穿鲁缟。”所以,在进化论中,进化的维度总是向着年轻者、向着未来。无论哪朝哪代,一代人都有一代人的使命。当其在奋发有为年龄时段,本当充分释放其能量,无论是颗恒星,还是颗流星。但是,遗憾的是,在中国大陆,以1949年为分水岭,却出现了让历史扼腕的悲剧。
1946年,冯友兰就深情的期待,“盖并世列强,虽新而不古;希腊、罗马,有古而无今。唯我国家,亘古亘今,亦新亦旧,斯所谓‘周虽旧邦,其命唯新者也。”“将来建国完成,必于世界历史,居独特之地位。”冯友兰的期望是炽烈的、真挚的、亦是天真的。他的期望落空了。建国后,在中国大陆的意识形态、哲学秩序中,他只有被逼婚、被绑架、被批判、被羞辱的命运。
也是在湖北咸宁向阳湖畔,一对师徒在彻夜长谈,这是两位经济学者,或者说是思想者在湖畔夜话。在那个荒草凄凄的湖畔,师傅在研究“希腊城邦制度”,“从理想主义到经验主义”。他的命运坎坷,来日无多。临终时,他给守护在他身边的44岁的徒儿送了四个字——“待机守时”。1974年12月2日他死了。8天后,英国经济学家哈耶克获得了当年度的诺贝尔经济学奖。后来他的徒儿成了著名的经济学家,他在回顾自己的治学道路时曾说,他的学术生命的自觉是从50岁开始的。
也是在同一个向阳湖畔,差不多在同一时间,当年从西子湖畔崛起的大理论家,也在与他的徒儿对话,只是今日他不得不放下了笔杆,拿起了鸭杆。若干年后,徒儿在《冯雪峰与我放鸭子》、宓乃竑在《萧萧秋风忆故人》中都用工笔刻下了当时师徒们灵魂的雕像。
有位现代文学研究专家,也可算是半个鲁迅研究专家了,回忆乃师与其交流时的遗憾时指出:“你的外文不行,中国古典文学根底不厚,语言文字功夫不深,这限制了你的发展。”这是一所著名高等学府著名院系的一场十分典型的师徒对白,我将其归纳概括为“学不及师,子不如父”的文化类型。最近世面流行了一套书名为《大师远去》的著作,书中列举了诸多人物,虽然具体至每位学人,其路径可能殊途,但是,以1949年为分界,其命运是相同相似的。
向阳湖,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内陆小湖,短短几年时间,你迎来了6000多名顶级学人,让他们接受“劳动锻炼”——住牛棚、种地、放鸭。你蓄满了太多的天地良知的眼泪和叹息!蓄满了太多民族智慧头颅的忧思和憧憬!
在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中国现代化的发韧是由这批50岁才开始学术自觉的学人扛起来的。
上述那对经济学家的师徒是顾准与吴敬琏,那对放鸭子的师徒是冯雪峰与陈早春,那对现代文学研究者的师徒是王瑶与钱理群。这三种文化类型典型地折射出共同的时代特征,其背后隐藏着的是共同的深厚、沉郁又难以一言解明的文化语境。
第四件事,编辑·专家·官员·漫坡松
依社会角色而论,老师的舞台角色由“编辑、专家、官员、漫坡松”,在这一线条上,角色时时转化,那么“变”中的“恒”是什么?此理我琢磨很久,思考的很苦很累。一个“野”字总是蓦然跳入我的脑海,仿佛有鬼似的,总是挥之不去。
“野”,在古代是指城郊以外的乡村。 孔子说:“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意思是,前辈们在礼乐典制方面,是乡下人……要是被取用的话,我依从前辈们。
记得有一年,我一家三口又看望老师,我率领的队伍与孙阿姨都依次座在沙发上,中间隔一小茶几,唯独陈老师顺手牵一只小板凳双手扶膝盖规规矩矩地挺立在我们前面。我坐立不安,几次嚷嚷请老师上座沙发,老师都不依从,心静如莲。其在家庭中的角色哪里会让我想到这是位曾经在舞台上长袖善舞的社会名流呢?小女回家后甜甜的回味说:“陈爷爷真可爱哎,像一只小狗小猫,那么乖乖的、可怜的缩在小板凳上,又像个小娃娃,那么乖,真是老爷爷的样子。”这就是小女眼中、心中陈爷爷的形象。我从齐鲁跑到京城,在家中,还是有时不自觉的摆出山东大男人的谱的,有时自己也感到不自在,挺虚伪的,但是,谁让我家与孔子是邻居?赤也?黑也?
如果说,建国前在意识形态领域,在上海,如鲁迅所说:“紧锢得比罐头还严密。”那么,建国后,如果鲁迅还活着,不知夫子又将如何慨叹!从批《武训传》、批俞平伯、批胡适、批胡风、批丁陈、批冯雪峰、批周扬、批《海瑞罢官》、批“三家村”、批孔老二……一批批、一片片,最后只剩下一条金棍子——姚文元。时光不能倒流,我不知道欧洲中世纪的黑暗究竟是个什么样?明王朝的瓜蔓抄、清王朝的文字狱是否比建国后的中国更壮丽?但是,布鲁诺被烧死在罗马广场是当众宣布他确实触犯了宗教戒律——他竟怀疑上帝的存在!
从鲁迅到胡风、冯雪峰,这类人物太可恶!他们竟然醉酒后不仅说醉话,还说梦话,竟敢道破皇帝没穿新衣!在弥天大夜、夜幕垂垂中,吃了豹子胆的这帮不识时务者,将天捅了个大窟隆,将天火偷给了人间。
陈早春就是在这一背景下购买了火车票,踏上了这列驶向茫茫黑夜,驶向无际天涯的列车。朔风中手心里的火种,从鲁迅传到雪峰,又从雪峰传到了陈早春。编辑注释鲁迅著作的过程,就是拂去尘埃、污垢,还原历史,阐发真理,重放光辉过程。
陈早春的朋友王笠耘在读了老师退下来后写的几篇率性的散文、随笔后,给他的信中说:“我深深感到,在你摘掉乌纱帽以后,作品发生了飞跃,看来乌纱帽对作家是个紧箍咒。”
人在路上走,大概有这样几道坎和枷索是要迈过、要挣脱。
(一)童心津逮。人自呱呱坠地就被赋予了自然角色和社会角色,从早晨的四条腿,中午的两条腿,到晚上的三条腿。早与晚相向而行,从自然人到自然人。渐次消蚀掉名缰利锁,抖落掉身上的灰尘。
如果说小女体察陈爷爷是“以幼悟老”,那么,老师以知命之年体察其两岁的孙子元元又是“以老悟幼”。他独白“人之已老或将老,在宦海浮沉中,人生搏斗中,利禄争逐中,与生俱来的童心受到了损伤、泯没,他只得从第三代的童心中去寻求弥补,去寻求自我童心的回归。”放下名利之羁绊,拾捡丢失的自我童心——返老还童,童心津逮,让心归零。
(二)茶,在国外,可能就是种饮料,但在中国就被赋予了太丰腴的内涵,由此诞生了茶文化。犹如一部《红楼梦》,犹如鲁迅,各家各派从自己的立场都在为道理找道理。
年长者,自然就走的道路长,看的风景多。如何对待自己的业绩(甚或说勋绩),如何自我总结、盘点、评价自己的权力和功过,尤其是在人生到了秋天,耕耘到了堰边,并不是人人都明白的。世间有谚语“人走茶凉”,当年阿庆嫂还将之搬上了舞台,成为家喻户晓的《沙家浜》的经典唱词。邓小平生前就为自己估分三七开。冯友兰在晚年著的《中国哲学史新编》第七卷中为“冯友兰哲学”单列一章。孔子说:“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自评,需要胸怀、自信、胆识。老师在《人走茶自凉》一文中做了一解——“茶热不为之喜,茶凉不为之悲。记住:人走茶自凉!”这里,我们在品茶的炎凉之际,不是更品出了老师的襟怀了吗?有人说,苏轼直至历乌台案后,到了47岁才成熟起来。在其生前,其弟苏辙官至丞相,文章写的也算一流,但是待到宋王朝走了,在三苏祠里还是苏轼的牌位前香烟最旺,人走,茶并不凉,那是时间在为之酌茶。在南阳有个邓州,又叫邓县,过去叫穰东,在北宋朝的庆历年间,范仲淹以参知政事的身份被一脚踹出朝庭,滚来邓州。据说,他的那篇“楼记”是在邓县写的。我认为,范公一定是在夜深人静时写的。我还上推,假如他倡导的庆历新政改革事遂,而没有被逐出朝庭,他也一定写不出千年后人们读到的这篇美文。我还推测,这篇美文只能是半壁江山,独缺“阴雨图”。少时苦难,仕途磨难,既让人咬得草根,又让人悟得茶道。——“得失塞翁马,襟怀孺子牛”!
(三)家乡,无论多么遥远,都是自己心中最温馨的港湾;家乡,无论曾经多么贫瘠,都是自己心中最富饶的所在。在外,无论几世漂泊,都不会忘记奶奶的奶奶临终的遗言:“我们的家乡在那里!”——在祖母的遗言中。
老师在《野孩子的野趣》一文中,深情地回忆了湘地故乡的那山那水。在回忆中,暂且满足一下那思想驰骋中野孩子们的野趣。在回忆的天地里,那出于天性和本能的撒欢,分不清是为了觅食而撒野,还是为了撒野而觅食。故乡是乾坤父母,是天地宗亲,她为子臣、为尽忠尽孝者无私地提供了大爱,提供了机会。故乡以她的博大和永恒而满足了游子的思念,同时又给予游子以慰籍和力量。
我们看到了在其:“四季时蔬”中,老师最喜欢的是辣椒和红苕。“辣椒真是穷人和忙人的佳肴,不需要佐油,生吃、蒸吃、煮吃、炒吃,在柴火中煨一下吃都行。”对辣椒的亲切喜爱到了如此地步,对于我这个山东乡下人来说,真让我领略了湖南人的“怕不辣”的性格习惯。那故乡四季中的荒山野村,是野孩子们演戏的舞台,这里,比鲁迅在厦门教学时回忆中的绍兴的“百草园”要苍莽、雄奇的多。他们编剧、导演的以“以小制大”为战略的行动方案,一是捉穿山甲,一是捕豺捉狼。虽不是入虎穴,但是也真真切切是入狼窝。在少儿的功劳簿上,记载下了具有浪漫情调、悲壮色彩、战略雄心的自豪的一页。虽然都是空手而返,无功而归,但是经验了、尝试了、冒了、闯了,在少儿的年轮上刻下了这一凿痕。
“我们在觅食中撒野,在撒野中觅食……活得窘迫但不乏洒脱。比起那些在名缰利锁中东奔西突而功成名就者来,我们是笨拙者,比起那些纨绔子弟来,我们是卑贱者,但野孩子们从小就懂得了生活的艰难,懂得了从劳动中获取人生价值的实现,而且在这些无师自通的悟彻中,还有一种迥异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野趣。”
“闹市街边行行树,不如荒野漫坡松”,在人生的抛物线上,人间究竟有几人能从终端再寻到始端,能再找到回家的路?
我从哪里来?哪里是归程?故乡在何方?我问我自己。
老师的“野趣”、“童真”的美学思想一是在其散文随笔的创作中,一是在其偶作的诗篇中。中国是个泱泱散文的国度,先秦子学、两汉史学、唐宋八大家、《古文观止》、周氏兄弟、茅盾、林语堂、梁实秋、朱自清、许地山、丰子恺、季羡林、孙犁、史铁生、周同宾都是散文家族中的高手。
“散文似乎谁都可以写,但要写好的确很难。它是普普通通的萝卜、白菜,不是名厨,很难做出口味来。”老师以自己创作实践的甘苦,树起了散文“名厨”的标准。
四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在京城求学,倏然间就到了我毕业论文开题写作阶段,那时根据我的研究方向和书院导师乐黛云先生对我的期望,我的选题是对我国大文艺理论家冯雪峰文艺思想的研究,方向是比较文学,方法是比较研究。
说起我的选题,又要追溯到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散文》杂志。大概是1981年,我接触到了该刊某期上的一篇人物回忆文章——《萧萧秋风忆故人》,作者是宓乃竑。那时冯雪峰刚离开我们五周年,作者追忆他的师长兼好友冯雪峰,由此,“冯雪峰”这个名字给我留下了最初难忘的印象。他的传奇般的经历,他的曲折厚重的历史,他的对鲁迅精神的担当,他的忠贞不二的赤子之心,他的饱受屈辱的超人的忍耐力,像一块磁铁,深深地吸引了我,又像一个解不开的谜,让我痴迷探索,苦苦思考,难以得到答案。
那一年,我18岁;那一年,父亲应我的请求,给我从北京扛来珍贵的16卷精装本《鲁迅全集》。16卷,整整五十元人民币。在农村,是可以娶一个漂亮媳妇压寨的;那一年,我自学读完了林志浩著的40万字的《鲁迅传》;那一年,其实我还在中学读书,还有高考的第一任务。
一个长于思考的人,当他在人生的起点,往往他所遇到的一个也许在别人看来不足称奇的人物,但在当事人来说对其一生都将产生莫大的影响。就这样,背着冯雪峰,我蹒跚地迈开了人生的第一步。
2004年,值中国文化书院成立20周年,由王守常、张文定二位先生主编了一部90万字论文集,以为纪念。我应邀撰写了《书院与经世致用、知行合一》的回忆文章充数其中,对以鲁迅—冯雪峰—陈早春为脉络的这些思想人物对我的影响作了如下回顾和总结:
“一个人习惯和性格的养成,往往受到他的职业、所从事的研究领域的影响,尤其在其价值观和思维方式尚在成长发展阶段的时候,这时他的精力所倾注于其中的领域、客观对象对他的影响是巨大的,有的甚至影响了他一生的命运。书院集当代中国知识分子之大成,形成了—个名士派。这尤其表现了知识分子人格、思想、思维的独立。这在书院形成了传统。我的研究领域是雪峰思想。雪峰是举世公认的鲁迅的学生和战友,是鲁迅研究的通人。他的丰富的思想、坎坷的遭际是与中国和国际左翼文艺运动的兴衰密不可分的。在我多年的研究冯雪峰的工作中,一个时期也模仿继承了雪峰习惯和思维的诸多方面。有合时宜的,也有不合时宜的。个人与环境有诸多的不谐调,碰了不少的钉子。这与纯学者的平情的观察与分析是两个路向。事后我想,在潜意识中还是受着了雪峰的教育和影响。”
(引自《中国文化的传承与创新》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
五
1988年的那个冬天来的早,1988年的那个冬天是个暖冬。一个毛头小伙子,提着家乡寄来的一小口袋香稻米,毛毛糙糙就闯到了东四八条冯雪明家。雪明是冯雪峰的女儿,当时在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工作,记得由我的导师引荐,按照口袋里装的冯家的地址,我轻轻的叩开门,说明了来意,雪明待我很是热情、客气,但是她说,对我父亲的思想我没有研究,我大弟(冯夏熊)对父亲思想有研究,但是他现在香港,我推荐你去见陈早春,他对我父亲思想有研究。陈早春,湖南人,现在社里主持全面工作。我追问冯雪明,根据我的研究和思考,冯老的理论经过检验是正确的,那么他为什么蒙受那么大的不白之冤,遭受那么大的屈辱?雪明没有正面回答我,她说,作为家属我们不好说什么,那是你们理论工作者要弄明白的事要说的话。我明白了,作为冯雪峰家属和后人,还有不愿为外人道的话。当我起身告辞时,雪明喊我暂留一会儿。她到了另一房间,打开箱子,从箱底拿出了一本《雪峰寓言》赠给了我。
那时周扬同志、夏衍同志都还活着。周扬同志以特有的反思方式一方面在为自己的过失忏悔,一方面在狡黠的为委过于人而打伏笔。夏衍同志一方面在为自己喊冤,炫耀美化自己的那点历史,一方面又压制对冯雪峰的平反。在其《懒寻旧梦录》中继续其1957年对冯雪峰的诬陷。胡风问题也还未彻底平反,对冯雪峰思想的研究领域还有诸多禁区。陈早春是最早闯禁区,趟雷区的先行者之一。
毕业论文辅导的时间十分紧张,汤一介院长邀请的导师都是一时之选,他们中有张岱年、季羡林、杜维明、厉以宁、陈鼓应、李泽厚、戴逸、陈其南、王振邦、庞朴、乐黛云、李中华,堪称是一代硕儒和一代俊彦。我们都万分珍惜授业的日日夜夜和每时每刻。之前,我已和陈早春通了话,他刚从外地开会回来,答应我明天晚上他在社里等我。下课后已是傍晚,京华烟云地已经华灯齐放、万家灯火。我来不及吃饭,为了节省几个铜板,跳上公交车,不知倒了几条线路,才懵懵懂懂来到出版社大门。当我气喘嘘嘘地叩开传达室,传达上值班的人正在自己修补自行车内胎,刚要开口,传达上的人先说,你是那个小王吧?我们社长已在办公室等你好久了。到了陈早春办公室,他给我冲上茶,我按照预拟的提纲一一问答,其实,那一晚的问答求教基本上是哑巴和聋子在对话——他那带有浓重乡音的湖南话,我基本没听懂,但是,还要不时诺诺,不懂装懂。谈话间,陈老师不时起身为我找史料,征引诸家观点。他踩着方凳从书橱顶上迟缓地双手举下布满灰尘的厚厚的杂志,然后下来板凳弯下腰将杂志放在楼板上,花镜摘下也放在地上,又蹲在地上一本本索检,最后,他接过我的笔记本,在背面写出了一长串鲁迅研究专家和雪峰研究专家的名单,嘱我可按图索骥,竭泽而渔。
陈老师赞赏鼓励我理论研究的敏锐和勇气,但是,以我的理论储备和小小年纪、浅薄阅历,不赞成我弄的主题那么宽、那么大。他说我与其一锅煮,不如分灶研究。对雪锋寓言的研究国内尚无人着手,若能在此破题,有所阐述发明,当功德无量。在陈老师和书院导师的悉心指导下,我顺利完成通过了我的论文。遗憾的是,我自知自己心性才份不足,后来将方向从比较文学、中外文化比较调到了企业文化和管理哲学上了,陈老师又以极大的包容支持了我的选择。多年后,中国文化研究会企业文化专业委员会决定由我领衔做主任委员,又决定聘请学术委员,我忐忑不安的征询老师是否愿意接受聘请的意见,老师爽快地答应了我的请求,并在台灯下立马填写了档案表。他还说,我与贵会理事长柴老(柴泽民——新中国首任驻美大使)在全国政协一个小组。我知道,此行道并不是老师的本行,他对于社会兼职大多都婉拒了,这次几乎是例外。北京大学出版社常务副社长张文定先生曾当面对我说,陈社长是位谦谦君子,是真君子。作为同道,文定先生的话更让人心服。
现在想来我真有些后怕,那时的我真是太聪明了——陈早春,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兼总编,大名鼎鼎的《当代》杂志、《新文学史料》杂志的主编,是所谓文化界、编辑出版界的名流大家,副部级干部,全国政协委员。一个25岁的乡野小子竟毛手毛脚地撞开了他的办公室,可见陈早春他的天真野趣的本性,可见在那个桃花盛开的季节,中华大地上所激荡的那种万物复苏郁郁勃勃的生机和阳气。
往事如云如烟、如烟如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