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闳
深挖洞
一天,老师对我们说:今天不用上课了,大家回家取工具,挖防空洞。老师还教导说,这是为了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号召,云云,而我们早已无心听取老师的教导。单是不上课这一件,就足以让我们喜出望外,更何况是让我们去挖地洞。我们的脑海里浮现出来的是电影《地道战》中的那些激动人心的画面。挖洞,我们算不上行家里手,但这却是我们梦寐以求的事。平时无缘无故去刨洞,难免要遭骂,现在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干了。所以,只等动员令一结束,便各各飞奔回家。
挖洞,仅仅是战备动员的一部分。然而,战争恰恰是我们所企盼的。简单的挖洞劳动能够成为战争前的预演,这对于我们这些十岁左右的男孩来说,实在是一件令人兴奋的事情。我们根本没有打算真的躲到洞里去。事实上,战争对我们又有何威胁呢?我们并没有任何危险意识。我们对于核武器的了解,仅仅是那一朵著名的蘑菇云而已。核武器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我们那里穷山恶水,十几个县加起来的资产,恐怕还抵不上一颗原子弹的价格。在当时,我们非但没有见过飞机大炮坦克军舰,连卡车和拖拉机都很少见到,即便是偶尔路过的自行车,我们也要在后面追逐许久。但这一切都没有妨碍我们对于战争的热情。遗憾的是,除了在一些打仗的图画书和电影中,或本公社一小股民兵不定期的军事训练之外,可以说没有任何事情关涉军事。这一点,让我们颇感沮丧。跟在民兵屁股后面到靶场捡子弹壳,并且挨民兵小头目喝叱的屈辱日子,我们已经受够了。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只希望战争来得更快一些,更猛烈一些,让所有的大炮都向我开火。
可是,号召是伟大的,行动是渺小的。挖防空洞的地点,无非是学校附近的小山坡或田埂。我们当时人小,挖不动,一个小组几天下来,也只是在田埂上挖出一个狗洞般大小的坑,仅够一人蹲在里面。我们轮流蹲过一遍之后,就对其失去了兴趣。最初的热情过去了,老师也不再提响应号召的事了,学校恢复正常上课。想象中的地道战,再一次地被课间的肉搏战所替代。那些被遗弃的小土洞,渐渐被荒草所覆盖,为那些胆小的穴居动物提供了良好的安全庇护。一些较大的坑洞,则被农民们加以扩大,作为他们的蓄粪池或贮存红薯的地窖,这或许勉强可以解释为对“广积粮”号召的响应。
许多年之后,我在城里见到了真正的防空洞。那是一个庞大的地下迷宫,昏暗而幽深,仿佛没有尽头,走进去便有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而且,这里不只是一个单纯的洞穴,而是一个完整的地下世界。
迷恋地洞并非男童们特有的怪癖。现代心理学认为,穴居经验是人类的原始经验。在那些古老的洞穴里,人类度过了自己的童年,积累了最初的生存经验。内与外、温暖与寒冷、安全与危险、光明与黑暗乃至现实与梦幻,这些构成人类基本存在感的经验,都可以追溯到穴居时代。在尚未完全开化的男童身上,往往更多地残存着这种本能的记忆。
洞穴是温润和安全的,如同母体子宫,为早期人类提供了安全保护。在精神分析学家看来,这一点正是少年人迷恋洞穴的无意识动机。这种原始经验,是人类自我意识的开端。另一方面,洞穴又是黑暗和封闭的,是焦虑、压抑和昏昧的空间。克服洞穴,从穴居状态走出来,是人类文明史上的一次重大的事变。柏拉图借用“洞穴”意象来隐喻人类的存在状况。他设想的洞穴通过一个长长的通道与外部世界相连,阳光照不进洞内。一群囚徒背对着出口,面向远处的墙壁。他们的四肢被套上了枷锁,并且他们的头颈也被固定住,无法转动,因此看不到他人,实际上也看不到自己身体的任何部分,而只能够看到面前的墙壁。但他们身后有一把明火,影子被火光投射到囚徒面前的墙壁上,外部世界的嘈杂声也在囚徒们的耳朵回响。人类就是这样一群囚徒,唯一能够感觉或经验到的实在,无非是这些影子和回声。当阿尔塔米拉洞窟里的人类先祖,在洞壁上画下那些受伤的野牛和猛犸的时候,他们在无意中将洞外世界映射到洞内,在黑暗的洞壁上再现洞外的生存状况。
“地下”和“洞穴”,是文艺作品经常表现的对象。在许多文艺作品中,地下世界经常作为人的自我意识中的非理性部分的一种隐喻。地下的世界是一个悖谬的空间,既是一个安全的处所,又是一个危机四伏的世界。地下空间可以看作是人的无意识经验的贮存地。地下,它是土地的内部,是万物之源。它是生命的根基,同时又是生命的归宿。它可以看作人类被压抑的欲望和焦虑的象征。
维克多·雨果的小说《悲惨世界》写道巴黎的下水道,它是巴黎这个天堂般的城市的欲望下水道,是老鼠、爬虫和罪犯出没的地方,这个空间意味着阴暗、潮湿、肮脏等令人不适的生理经验,同时也意味着邪淫、罪孽和死亡等伦理上的负面价值。但雨果也看到了地下世界所蕴藏的原始正义和革命激情,他将巴黎的下水道称之为“城市的良心”。与此相对照的,则是地面上的社会的虚伪、残暴和不公。从雨果开始,文艺家对于地下世界的兴趣越来越浓厚。从大仲马的《巴黎的莫希干人》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记》,从歌剧《歌剧院的幽灵》到好莱坞电影《蝙蝠侠》、《V字仇杀队》,地洞、地下室、下水道、地铁等种种地下空间和通道,构成了展示人性深处伦理冲突和政治激情的舞台。
“深挖洞”的全民动员,如今看来甚为荒唐,但却泄露了人类意识中的某种特殊的心理状态。然而,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中国,穴居状态是一个国家性的征候群。在那个年代,整个国家感染了一种“穴居妄想症”。一个幽闭的地下状态,神秘、封闭、潜藏、不公开和缺乏安全感,正是那个时代的政治和社会生活的特征。
衰老的独裁者对洞穴有一种特别的爱好。安全感的缺乏,促使他向洞穴寻找安全庇护,唯有蛰居于洞穴方能安心。而对于可能在某个隐秘的深处的蛰伏的潜在的敌人,都必须设法将其引诱出来并予以歼灭。弗兰茨·卡夫卡曾经在他伟大的小说《地洞》中描写过这种精神征候。一匹大型穴居啮齿动物,一直在挖洞,把自己的居所建成了一个无比庞大复杂的地下迷宫。它是地下世界的独裁者。这个地洞既是居所,又是通道,还是防务设施,一个完整的地下城市。它感到四面都是敌人,时时担心敌人的攻击,因此,它把内部防务安排的无懈可击,但它还是没有安全感。它的敌人来自其内心,来自其内心无时不有的敌意。它的敌人就是它自己。
同时,也唯有将所有的人都幽禁于地下,自己方能充当太阳,成为唯一的光源。南斯拉夫导演库斯图里卡的电影《地下》,讲述这样一个故事:二战期间,南斯拉夫一批反法西斯战士被迫转入地下。他们蛰伏于一位同志家的地下室里。那位同志在地面上掩护他们。地面上的状况由那位同志所提供。地面的同志一直在制造战争假象,让他们长期处于战争状态,并让他们在地下生产军火,自己从中牟利。地上已经是和平年代,人们认为当年的地下抵抗运动中的战士已经牺牲。人们将他们视作反法西斯的烈士。地面上的同志在进行庄严的政治表演,地下的战士在积累着仇恨和战斗的激情。地上和地下,两个分裂的世界。地下世界具有超稳定的空间形态,其时间也是凝固的。当那些抵抗战士再一次来到地上世界时,时间已经是波黑内战时期。而他们的思维仍处于二战时期。波黑内战中表现出来的强烈的敌意、仇恨和歇斯底里,正是这种“穴居征候群”的重要表征。
摆脱黑暗,来到理性的阳光下,面对一个清明的世界,可以说是人类理性的第一次启蒙。而从“深挖洞”的文革时期走出来,这个民族的自我意识也正在重新觉醒,成为回归理性时代的开端。
学雷锋
1970年代读小学的人的整个少年时代,都是伴随着学习各种各样的英雄模范人物而度过的。其中,“学雷锋”是这些学习活动中最经常和最持久的。每个学期,甚至是随时随地,老师都会一再重申向雷锋叔叔学习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