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家的声音

2012-04-29 19:35韩晓征
十月 2012年6期
关键词:流云栀子花胡同

韩晓征

离春节还有一周的时候,忽然想起家里还没有水仙,急忙跑到附近的超市选了三小盆;见杜鹃和仙客来开得正旺,也各挑了一盆;结账时候,看见放水仙的那排架子上,一簇簇青葱闪亮的叶子,拥着一个个淡绿紧致蓓蕾——像是仙子小心收紧的裙裾,心中一动,端详一过,选了蓓蕾最多的一盆捧回家中。

往年我是顾不上打理花草的——生计忙得,让人缺乏情趣,逢年过节,只会买来一点鲜花匆忙应景,至于家中有数的三两盆绿叶植物,就都托付给了母亲。母亲每个周末回来,与我和热闹团聚,也跟花草团聚——母亲浇花的时候,会跟它们说话。

不知为什么,今年家里多了些开花植物,让我也有了侍弄花的兴致,尤其是卖花姑娘嘱咐,仙客来、杜鹃、栀子,每天都要浇水;水仙为了控制花期,白天浇水,晚上要再把水倒掉……我遵照这些指示,每天早晚倒腾这些盆盆罐罐,倒也乐在其中。

大年三十,窗台上的水仙开出了第一朵花,茶几上,杜鹃红得灿然殷勤,仙客来绚丽温暖……大年初一,栀子开了一朵六瓣的白花,如舞者铺散开的裙摆,那种芬芳,与记忆中的芬芳,相应相和。

从栀子开花那天起,母亲就把那花盆,由窗台挪到了矮柜上,父亲的遗像旁——父亲爱花,什么时候送花给他,什么时候他都会由衷欣喜。而栀子花,又是父亲最喜欢的数种花卉之一。七十年代末,粉碎“四人帮”的喜气还飘在空气里,父亲又尚未忙碌起来的时候,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还住在那小四合院里。初夏的阳光暖暖照进院中,我穿着本色白的裙子,在小东屋前面跑来跑去,父亲则在当院里侍弄栀子花——好像是大大的一盆,革质的叶子青葱闪亮,那花朵,散发出亦浓亦淡的芳香——栀子花的香味,相当神奇,好似有着自己的呼吸韵律,想让你闻的时候很是浓烈,不想让你闻的时候,又仿佛刚刚随风飘散。

不过看着眼前的栀子开花,我不免心生些许遗憾——那种耀眼的白,不知为什么,与记忆中的栀子花色,不大一样。这种想法只一闪,也就过去了,因为很快,窗外就腾起了绚烂的五彩烟花,紧接着,就是爆竹声噼噼啪啪响起来。我们关了灯默默欣赏外面那些瑰丽的灿烂花朵,那些生于刹那又灭于刹那的带着巨响的光亮花朵,而遗忘了身边黑暗中的无声的温香之花。

母亲依然是天真的,有时候看到满目灿然,会不由自主鼓起掌来,继而,又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突然停下。我赶忙回转身,取来纸巾递过去。

第二天清晨,起床时候,母亲和热闹还在熟睡。

我轻轻打开客厅的窗帘,晨光之中,只见清洁工人将路面上遗留的烟花残屑集中到一处焚烧,火焰与灰烬中,时闻零星的噼啪炸响,在空寂的城市上空,显得有一点寥落。

我久久凝视那灰烬,又将窗帘束起,让早晨的阳光尽量投进屋中。

晨光投在那张小小的黑白照片上——那时候的父亲,正值盛年。旁边的栀子花,开得正好,就如记忆中的,一样。

那时候我有片刻的恍惚,赶紧捧起花盆仔细端详——昨日耀眼的白色花瓣,此刻好像浸透了晨光,染成了一种淡淡的微黄,犹如经年的本色白的衣裳。

这样的栀子花真好,正是我记忆中的颜色,白得又像,老的黑白照片上,那缕初夏的晨光。

写到此处,忽然想起栀子花之名——栀子——知子。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父亲无论是盛年还是晚年,都是有一点寂寞的。正如我们在世的,每一个身处盛年抑或晚年的人,一样。

母亲每次回旧家,都会黯然神伤,所以每次我都挽留她住在我这里。半个月前,为了准备即将来临的四门考试,我临时抱佛脚地集中复习,母亲为了我有个安静的环境,看电视连声音都调得很低……于是考前三天,我决定搬到旧家去闭门复习。

旧家因为是我装修的,每一个细节都很熟悉,加上需要复习的题量巨大,所以整个人完全处于紧张忙碌的入定状态,几乎可以说是,没有时间伤感的。

这样的醒来温书,饥来用饭,困来倒头即眠地过了两天,临考前一天的时候,书也温得心里有些笃定了,前两日绷紧的神经也放松了。这一松不要紧,耳朵竖起来,读书声稍停的间隙,忽然发现窗外的人声车声、楼上楼下人语狗吠的背景音的衬托之下,屋子里远非一片寂静。有高高低低,远远近近的三个音源,此起彼伏地传递出心跳般的喧响。

是三只钟表。

一只老式的小型座钟,上海牌的,父母结婚时候的纪念,多年来一直不紧不慢地走着,陪伴着二人相濡以沫的婚姻历程;一只我上大学时候买的小闹钟,有点时尚的银色,可惜总是慢,父母一直舍不得扔;还有一只,是宜家最便宜的闹钟,绿色表盘,走得很准,可惜外壳过早脱落了一块,使得电池有些松垮了,母亲于是在松垮处挤进一枚曲别针。

三只钟表,像三位音乐人,用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奏一支精准的曲子。

嘀嗒声里,我的思绪回到一九九二年。

父亲九二年做过心脏瓣膜置换手术,换上了金属瓣膜之后,每当我坐在他身边,如果我们都处于安静状态,就会听見他的心脏位置,发出这种类似钟表的嘀嗒之声。最初听见,我感到新奇;继而感到担忧;后来就渐渐习惯了。

如今我一个人,坐在家里的餐桌旁边,听着这些似曾相识的心音的交响,不知不觉以目光做笔,在父亲习惯坐着的那张餐椅的周围,缓缓地,勾勒出,一个空空的轮廓。

临近三月下旬,心里就隐隐地,开始觉得不踏实。

正值季节交替,乍暖还寒,一日之内,可以经过春雪、春雨,可目睹冰雪掩映蓓蕾琼枝,又可于数小时之中,眼见冰消雪融。

那天清晨上班时候,才一下车,立即感到雨丝拂面,仰头望天,天空湛蓝高爽,流云薄如轻纱,随风渐行渐远。回首而望,红日东升。于是一面迎风西行,一面在心里默默忆起那句“东边日出西边雨”来。

中午休息时候,匆匆乘地铁直奔雍和宫附近小店,购得纸钱莲花等物。肩挎的黑包里面,藏在最深处的,是不薄的一本书,名为《死者》。

下班路过一十字路口,正遇红灯。等待时候,细审那座有如不明飞行物的建筑——外形略似章鱼,通体仿佛由无数巨大的银色铆钉焊接而成,外立面洞开了三五个横向椭圆的窗口,有如精灵的眼。据说这座建筑的设计理念是“水、火、冰”,想到古代印度哲学中构成世界的“地水火风”概念,这里已占据两个。

回到家就与母亲通话,商量清明扫墓的具体时间。母亲说是按照老例,清明之前十天之内,都行的。我于是手捧台历,在几个日子下面,打上了记号。

上周三,向导师汇报论文的准备情况。临别又如呈至宝一般,呈上刚刚邂逅的金克木先生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文章《说“有分识”——古代印度人对“意识流”心理的探寻》,导师的目光中也有幾分欢喜——当哲学、宗教与文学相遇!

简单的晚饭之后,依然在校园里徘徊。不知不觉走到朗润园。想起十八年前那个冬天,刘宁带着我去拜望金先生。语言的流水。上下千年,纵横万里。宏观微观,悲观乐观。他在眼前,又不在眼前。“浅浅深深语,游游荡荡思,一瓢谁得饮,止渴献微词”。夫子自道。多么谦虚,又是多么得意。

周围夜幕四合,霎时料峭风起。我在那栋13号楼之南,一扇一扇的窗户前,苦苦辨认着。想不起究竟是哪扇窗了。

仰头望天,杨树未丰的枝叶间,繁星脉脉眨眼。

想起文集照片中,金先生少年时候一双圆睁的眼睛,有如一对朗星,深邃明亮。

在单位看稿子。

办公室的双扇门是深棕色的,半开着。看稿子的时候,余光可以感知到那里。

有两三次,我以为那半开的门口,正站着位白衣人。可是每次转头望去,那里都空空的,没有人。只是门外左手边,另有一扇白色的门,紧闭着。

下班再经那十字路口,天外来客般的建筑,“水火冰”的理念。忽然平地风起,也吹起蒙面女郎黑色的纱巾。一时间,车窗上尽是细密雨点,马路上一片步履杂沓。这个路口,原来“四大”俱全。

街角一隅,谁人一袭白衣倏然而过?有如白驹过隙?白驹挟风,仿佛勾走了什么。

忽然就想起“路上行人欲断魂”。

于是跟母亲约好,第二天一早即去扫墓。

在雍和宫小店购得纸钱莲花,抬腕看表,还有一点时间,于是沿大红宫墙而南而东地,寻至“戏楼二巷”——三十多年前,父母和我一度暂住的小院,就隐在那里。在那院门口驻足观看,早已物非人非。原本宽敞的庭院,如今被东家西家纷纷搭建的厨房所侵占,仅存“极狭,才通人”的过道,处处显得局促,堵心。

回去路上,又见小时候印象深刻的青砖苔藓,早被算命测字的小屋和杂货店悉数遮住,不免心下怅然。

顺着弯曲的胡同又沿着大红宫墙而南而西,转眼已至繁华通衢,心下更添恍惚怅惘。当年每逢周末,父亲骑自行车带着我回家,经过这条胡同时候,一路说话一路行,眼前掠过暗红宫墙和幽幽路灯,胡同里几无行人,显得是那样静谧幽深。

那天中学同学聚会之后,玉清和爱群送我到地铁站——玉清万里迢迢从大洋彼岸归来、爱群的儿子则已近于我们当初毕业时的年纪,路过中学时候那条必经的胡同,爱群忽然说,不知道为什么,现在觉得这条胡同变短了;玉清接着说,也没有过去宽了——现在胡同两边停满了汽车。那时候我的心里动了一下。少年时候这条胡同是多么宽呀,宽得能有许多同学并排走过,宽得能举行长跑比赛;是多么静呀,静得听得见班里个子最小的男生在胡同里跑步时候气喘吁吁的豪言壮语,“宁做男生最后一名,也不做女生第一名……”;是多么长呀,在胡同中间设一个起点兼终点,八百米跑一个来回——跑得嗓子里腾起一股腥甜,腥甜之中视线也模糊,仿佛永远跑不到终点;是多幽深呀,深深的胡同里,放学路上,我能得以欣赏天上流云在地上的投影,阳光灿烂,投影边界分明,我背着书包,在那边界上跳来跳去,在光明与黑暗之间,神思摇荡,那个时候背后幽幽地,响起一个少年变声期的嗓音:俗话说得好,兵贵神速……

到了地铁站,我和爱群、玉清拥抱告别,拥抱玉清的时候,尤其抱得紧些——隔着大西洋,隔着千里万里,这样的拥抱,能有几回?那时候我看见正有流云追上明月,让我想起那胡同中地上的流云投影,一个念头如流云掠过心间——记不清是谁说的了,人生的时间,中年以后会以加速的方式流逝。所以,我们的胡同变短了,变窄了——我不敢说懂得相对论,只是依稀记得爱因斯坦提出过“时空弯曲”,莫非,随着时间加速流逝,我们的空间也开始变形?

在墓园,当母亲俯伏在父亲的墓碑前,低声私语时候,正有流云掠过太阳。我瞩目对面山岭,见有大片投影默默飘移,轻抚丘陵山岗,轻抚桃林松墙。

由于提前了数日,墓园相当清静,时闻鸟语啁啾。祭拜了父亲,我们又去祭奠一位表嫂。

一炷香的工夫里,我们轻轻祝祷,继而坐看云起。白云悠悠,无意去留。如果有灵,或者正可托作云形,亦实亦虚,来去自由。我在母亲负暄歇息时候,去桃林折一枝含苞的蓓蕾——桃林尚未怒放,蓓蕾如浅淡胭脂,远观如霞如云。

清明长假第一天上午,母亲接到表哥电话,说是给表嫂扫墓归来,正堵在路上;说墓园里人山人海,到处摩肩接踵,路上车流如海,且走且停。

那时候我正坐在新买的小小书桌前,静静读着乔伊斯的《死者》;炉灶上是微火炖煮的羹汤,花瓶里是那枝墓园的桃花,已然悉数怒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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