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赋的唱和体

曾枣庄

辞多“以‘兮字为读”，是介于诗、赋之间的一种文体。张蔚然《西园诗麈》云：“骚之为体，非诗非赋非文，亦诗亦赋亦文。”诗、词有和韵，骚体辞也有和韵，出现于宋代，而且主要集中于和陶潜的《归去来兮辞》。

陶潜早年曾出仕，任江州祭酒、镇军建威参军、彭泽令等职。因不满官场污浊，遂辞官归隐。其《归去来兮辞》就是他辞去彭泽令，初归家时所作。首写其归隐之因及归途之乐：“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扬，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次写他初回家时的快乐：“乃瞻衡宇，载（且）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觞以自酌，眄（斜视）庭柯（庭中树枝）以怡颜。”再写隐居的闲适生活：“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拄着手杖周游休息），时矫首而遐观（抬头远望）。云无心而出岫（山峰），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阳光昏暗即将落山），抚孤松而盘桓（徘徊流连）。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驾车出游，言为助词）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田亩）。或命巾车（有篷的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喜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即将结束）。”最后表示人生有限，应乐天知命：“已矣乎，寓形宇内（活在世上）复几时？曷（何）不委心（随心所欲）任去留？胡为乎遑遑（急急忙忙）兮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成仙之地）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除草）耔（壅土培苗）。登东皋（田旁高地）以舒啸（长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姑且顺着大自然的变化而尽一生），乐夫天命复奚疑！”

历代特别是宋人非常喜欢陶潜这首辞，欧阳修甚至说：“晋无文章，惟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一篇而已。”（《东坡志林》卷七引）大家都知道，苏轼几乎尽和陶诗，但他还曾和陶辞。元丰五年（1082），苏轼谪居黄州时，曾作《归来引送王子立归筠州》（卷四八），全文仿陶渊明《归去来兮辞》，题目、立意、内容、形式都颇似陶作，但还只是仿其意而未次其韵。绍圣五年（1098）苏轼谪居海南，又作《和陶归去来兮辞》（卷三二），完全依次和陶潜原韵。其自序云：“子瞻谪居昌化，追和渊明《归去来辞》，盖以无何有之乡为家，虽在海外，未尝不归云尔。”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是真正的挂冠还乡，而苏轼当时正远谪海南，欲归而不可得。故其辞云：“归去来兮，吾方南迁安得归？卧江海之洞，吊角鼓之凄悲。迹泥蟠而愈深，时电往而莫追。怀西南之归路，梦良是而觉非。悟此生之何常，犹寒暑之异衣。”此词用陶潜原作原韵（归、悲、追、非、衣、微；奔、门、存、樽；颜、安、关、观、还、桓；游、求、忧、畴、舟、丘、流、休；时、之、期、耔、诗、疑），连换韵也一致。

此辞传出后，引起很大反响，苏辙及苏轼门人多有和作。晁补之《追和陶渊明归去来辞》自序云：“辞长而歌短，歌有和，辞无和也。言语文章，随世随异，非拟其辞也，继其志也，作者七人矣。”的确，在苏轼以前确实“辞无和”，而从苏轼起和陶潜《归去来兮辞》者却很多，秦观、晁补之、张耒、李之仪等都有次韵之作。晁说之对此颇不以为然，他在《答李持国先辈书》（卷一五）中说：“足下爱渊明所赋《归去来辞》，遂同东坡先生和之，是则仆之所未喻也。建中靖国间（1101），东坡和《归去来》，初至京师，其门下宾客又从而和之者数人，皆自谓得意也。陶渊明纷然一日满人目前矣。参寥（释道潜）忽以所和篇视予，率同赋，予谢之曰：‘造之者富，随之者贫。童子无居位，先生无并行。与吾师共推东坡一人于渊明间可也。”王若虚也颇不以为然，其《滹南诗话》卷二云：“东坡酷爱《归去来辞》，既次其韵，又衍为长短句（指《般涉调哨遍》），又裂为集字诗（指《归去来集字十首并引》），破碎甚矣。陶文信美，亦何必尔，是亦未免近俗也。”但和陶、苏《归去来兮辞》者并未因晁说之、王若虚的批评而终止。其后南宋李纲、杨万里、喻良能、柴望、家铉翁，明人孙、何乔新、叶春及、汪大猷均有和作，有的还一和再和。

辞有和辞，赋也有和赋，而且更多更复杂。浦铣《复小斋赋话》卷上云：“诗有属和，有次韵，惟赋亦然。《南史·齐（书）》载，豫章王嶷子子恪年十二，和兄司徒竟陵王《高松赋》，谢朓、王俭、沈约皆有和作。自是而后，唐则徐充容有和太宗《小山赋》，张说、韩休、徐安贞、贾登、李宙有和玄宗《喜雨赋》，高常侍适有和李北海《鹘赋》。宋则欧阳文忠有和刘原父《病暑赋》，范文正有和梅圣俞《灵乌赋》，苏子由有和子瞻《沈香山子赋》，田谏议锡有依韵和吕杭《早秋赋》，李忠定纲有次韵东坡《浊醪有妙理赋》。”并举出种种不同情况，“有次韵而不必对题者”，“有以后人而次韵前人者”，“有以今人而和古人者”，“有和而不必对题者”，“有以赋和诗者”。

王芑孙《读赋卮言·和赋例》云：“和赋起于唐，唐太宗作《小山赋》，而徐充容和之。”二赋均见《历代赋汇》卷二二，和意不和韵。小山即宫中假山，唐太宗赋形容假山之小云：“抗微山于绮砌，横促岭于丹墀。启一围而建址，崇数尺以成岯。既无秀峙之势，本乏云霞之资。承坠宇之残露，挂低空之断丝……俯蚁垤而有余，仰终南而多愧。”因此，徐充容《奉和御制小山赋》颂太宗之俭德云：“惟圣皇之驭宇，鉴败德于前规。裁广知以从狭，抑高心而就卑。惧逸情之有泰，欣静虑于无为……期保终于一国，奉天睠于千龄。”仅从所引，就可看出二赋用韵各不同。

王芑孙又云：“次韵之赋亦起于宋，而盛于明。宋李纲《浊醪有妙理赋》，次东坡韵。”苏轼有《浊醪有妙理赋》，李纲有《浊醪有妙理赋次东坡韵》，均以醇、神、真、命、正、性、并；风、红、空、功、纵、用、重；襦、、娱、无、腴；闾、妾、捷、狭、接、如、徒、疏；酒、友、口为韵。兹举二赋首尾两段以见其次韵。苏赋首段云：“酒勿嫌浊，人当取醇。失忧心于昨梦，信妙理之疑神。浑盎盎以无声，始从味入；杳冥冥其似道，径得天真。”李赋首段云：“尽弃糟粕，独留精醇。道性理以通妙，知曲糵之有神。融方寸于混茫，处心合道；齐天地于毫末，遇境皆真。”二赋首段句式、用韵全同。苏赋末段云：“故我内全其天，外寓于酒。浊者以饮吾仆，清者以酌吾友。吾方畊于渺莽之野，而汲于清泠之渊。以酿此醪，然后举洼樽而属吾口。”李赋末段用韵与苏赋全同，而句式、字数略有变化：“故我取足于心，得全于酒。内以此而怡弟昆，外以此而燕宾友。虽一杯与一石同酣适之功，又何必吸百川以长鲸之口。”李调元《赋话》卷五云：“通篇次韵到底，创见于忠定（李纲）此篇。”

朱熹《白鹿洞赋》，次韵者更多，有宋人方岳、蔡子明、王柏，明人林俊、祁顺、舒芬、唐龙等。林联桂《见星庐赋话》卷一特别称颂祁顺的次韵：“通篇次其韵，妙极自然，读竟不知其和韵也。”这里就来看看朱熹原赋及祁顺的次韵。白鹿洞在今江西星子县北五老峰下，唐贞元中李渤兄弟隐居读书于此，畜一白鹿，因名白鹿洞。五代南唐在此建学馆，北宋咸平五年置书院，后废。南宋朱熹和南康军，重修书院，并撰《白鹿洞赋》。朱熹《白鹿洞赋》及各次韵者均以疆、良、塘、冈、荒、芳、庠、洋；运、混、遁、问、进、倦、孙、论；书、模、诹、趋、图、渠、除、符、集、入；给、缉、习、立、执、拾；璆、樛、修、游、流、忧、求为韵。朱熹赋结尾为：“乱曰：涧水触石，锵鸣璆兮。山木苯，枝相樛兮。彼藏以修，息且游兮。德崇业茂，圣泽流兮。往者弗及，余心忧兮。来者有继兮，我将焉求兮。”祁顺的《白鹿洞赋次晦翁韵》结尾仍为赋文而无“乱曰”，但用韵仍与朱赋完全相同：“仰高山余起敬兮，见千仞之苍璆。攀桂枝以延伫兮，羌偃蹇其相樛。世有异而心不殊兮，聊想慕以优游。夫岂耽山水之为乐兮，徒漱石而枕流。愿辞荣于宦海兮，假林壑以消忧。从吾心之所好兮，更于世乎何求。”仅仅这一结尾已“妙极自然，读竟不知其和韵也”，其开头一段描写也同堪称“妙极”：“粤南康之有郡兮，据吴楚之封疆。由名贤之过化兮，民俗丕变而淳良。村落僻其近郭兮，纷隐映乎松塘。概白鹿之幽胜兮，在东北之重冈。昔山人托迹于斯兮，后复翦其榛荒。台榭屹乎辉映兮，花草郁其芬芳。暨南唐置学兮，曰匡山之国庠。降五老之突兀兮，吞彭蠡之汪洋。”全文自然工整，确实读完全文，不觉其为和韵。

（作者单位：四川师范大学文理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