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文学研究的方法和路径

2012-04-29 00:44张之为戴伟华
古典文学知识 2012年6期
关键词:歌辞曲子文学

张之为 戴伟华

音乐与文学研究并非一个新话题。20世纪以来,联系唐代音乐与文学相互作用的论著就有王国维《唐宋大曲考》、朱谦之《中国音乐文学史》、向达《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胡适《词的起源》、郑振铎《词的启源》、萧涤非《论词的起源》、龙沐勋《论词体的演进》、沈知白《中国音乐诗歌与和声》、余冠英《七言诗的起源新论》等。这些研究大多处于散发状态,不乏针对某一问题的深入探讨,却未见对唐代音乐与文艺进行全面深入的系统化考察。任半塘先生打破了这一局面。在《唐代音乐文艺研究发凡》中,他提出包括敦煌文学研究、唐代戏剧研究、唐代燕乐歌辞研究三个部分共十五稿的研究计划,奠定了“唐代音乐文艺”研究的格局和体系。这是一个具有建构新学科意义的研究计划,它超越了传统文学研究的“文学本位”视野,以明睿而广阔的目光鸟瞰整个唐五代历史、社会、文化,为文学史上一系列重大问题提供了答案。

一、 开拓学术视野,重塑研究观念

《唐声诗》是唐代音乐文艺研究中的重要一环,研究的对象是隋唐五代配合燕乐的齐言歌辞。文学研究关注的是“文学”本身,“对文学进行研究”也是文学家治学的最终目的,这是毋庸置疑的。这种研究方式关注的层面一般包括作家作品的内容、体式、风格,这当然也是文学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但若一意推崇这种作家文学和纯粹的文本文学,视之为文学研究的“全壁”,便不免有一叶蔽目之嫌。文学活动并不会脱离社会独立存在,它是一种社会活动的“运动过程”,与具体的、历史的、生动的社会活动紧密联系。忽视了文学生态的丰富性与多样化,文学研究不过是“半壁江山”。

作为一种全新的研究角度和力求逼近历史真实原貌的研究方法,“音乐文学”指示了研究应具备的三个层面:文献、音乐、文学。

文献研究包括各种相关文献如《教坊记》、《羯鼓录》、《乐府杂录》的版本、校勘、注释、笺证;也包括敦煌曲等民间音乐资料的辑佚、订正、注释。

音乐研究包括音乐制度的研究,如岸边成雄《唐代音乐史的研究》、任先生《教坊记笺订》;曲调及其流传变化的考证,如《唐声诗》“格调”篇;还有曲调与歌辞的配合问题,如《唐声诗》“歌唱”章,这也是音乐研究与文学研究沟通连接中最关键的一环。

文学研究包括内容、体式和风格三方面,在诗词研究中,三者都与音乐脱离不了关系。固定的曲调、曲名往往有与之对应的本事和体式,形成固定的音乐风格,如《雨霖铃》一调凄楚,《破阵乐》一曲雄壮,这些都会渗透到歌辞的内容、风格中。文体的形成演变也是音乐文艺研究的一个重要课题。元稹《乐府古题序》谈到“因声以度词”时说:“句度短长之数,声韵平上之差,莫不由之准度。”唐代入乐之诗以近体为多,诗歌的用韵、平仄,甚至句式和体式,是否与入乐演唱这一需要相关?这都是近期唐代音乐与文学研究的热点。

《唐声诗》一书对唐代文学研究的影响可以说是颠覆性的。对文学史上的一系列未解之谜,如:词调是从何而来的?音乐(曲调)和文学(歌辞)是以何种方式配合的?齐言和杂言歌辞是否存在因为音乐的发展而由齐言向杂言转化的过程?《唐声诗》都立足于唐代音乐现象和音乐活动的宽广的历史背景,依据大量翔实的文献资料,以令人叹服的洞见眼光,力纠成说之误,给出了令人信服的答案。在某种程度上,它重塑了文学研究的观念,影响极其重大:

首先,它让学界重新审视唐代“诗乐”的艺术形态。我国从《诗经》“诵诗三百,弦诗三百,歌诗三百,舞诗三百”以来,就有诗与歌、乐、舞相联系的传统。《诗经》、《楚辞》、两汉魏晋六朝的乐府,宋元明清的词曲,论述和研究都极丰富。与之不相称的是,作为重要过渡阶段的唐五代诗歌入乐情形却很少被人提及重视。郑振铎《词的启源》曾言及唐宋两代能歌的诗体,据他统计,“只有《怨回纥》、《纥那》、《南柯子》、《三台令》、《清平调》、《欸乃曲》、《小秦王》、《瑞鹧鸪》、《阿那》、《竹枝》、《八拍蛮》诸曲而已”。这代表了当时学界的主流观点:唐五代是诗乐的衰落时期。任先生却颠覆了这一论断,他根据《通典》、《新唐书·礼乐志》、《唐会要》、《乐书》等记载,指出盛唐宫廷有司乐的独立机构大乐署、梨园、教坊三个,乐工、梨园弟子、乐伎人数众多,创作、表演活动异常繁盛,并且据新旧唐书《音乐志》、《艺文志》,《国秀集》的著录,证明“此时无论法曲、胡乐,其所用之歌辞,十之六七皆为声诗”,为唐诗研究打开了一条新思路。

其次,让学界重新认识了唐五代“诗乐”的历史资料。任先生以丰厚的资料雄辩式地反驳了唐五代诗乐衰微的传统观点。《唐声诗》云:“上文谓盛唐乐曲达一二千数,乃凭司乐机构之形势以估计;若文献可征者,仅十之二三而已。郭氏谓开、天盛时,燕乐诸曲有十四调,二百二十二曲,又法曲乐章十一曲,云韶乐二十曲,共二百五十三曲。……《唐会要》载天宝十三载七月十日大乐署供奉之曲名及其改名,所列调数与曲数大致如上。……若当时设在宫外之左右教坊及在宫内之宜春北院二者,共同习用之歌舞曲调,载在崔令钦《教坊记》者,杂曲名二百八十五,大曲名九十五……吾人必须综合大乐署供奉曲名、别教院法曲名、教坊杂曲名,旁及《羯鼓录》、《乐府杂录》、新旧《唐书》,乃至唐人说部杂书多方所纪之曲名,而汰其复者,为数约在五六百之间,庶得唐代燕乐乐曲之数。从此数内,再除当时已有之长短句调名及大曲名,而加入属于凯乐之少数曲名,庶得唐代声诗曲数之概,所谓‘二百三十调是也。”至于进一步求其中声诗所用之调:“顾于综合各方调名后,欲汰其复,已觉困难;若更从燕乐曲名内汰其长短句调名,以求得纯粹声诗之曲名,据今日仅有之资料位置,则益难如愿。……故目前对唐声诗所用之调,只可就臆说,暂求一假数而已。如郭集《近代曲辞》四卷内,载八十八调名,其中声诗之调六十六,非声诗之调十二,约五一之比。若就此推,则郭氏称二百五十三曲内,声诗可能占二百曲;崔氏《教坊记》所见二百八十四曲内,声诗可能占二百三十曲。”此二百三十曲虽非实数,但比之郑振铎所举之十余曲,其中的差异可谓振聋发聩,足以让人正视唐五代诗乐的真相。

再次是为唐诗研究开辟了一个新的领域。任先生治学的方法是“凡治百学,必先鸟瞰其时代,而灼知其环境”。对唐诗的研究,任先生抓住的是“歌辞”这一角度,从唐代诗乐繁盛这一现象出发,不但可以连接上齐梁乐府和宋元词曲之间发展的鸿沟,也有助于在“燕乐文艺体用”这个大系统中,贯通“文”——乐府、诗、词、曲和“艺”——歌、乐、舞、戏双方,构成一个完整的“音乐文艺”体系,从而一举打通了一向的研究中“艺术”与“文学”的壅闭。更进一步说,抓住了“声诗”齐言、近体这一体式上的特征,就可以旁浚杂言歌辞,甚至隋唐大曲和法曲。这也为后来学者指出了研究的方向和道路。《唐声诗》在唐诗研究的内部独辟蹊径,推翻成见,廓清迷雾,其创建之功,足以彪炳学史。

《唐声诗》下篇《格调》就抓住了曲调研究这一关键点:《格调》收百五十余调,包罗唐诗五言、六言、七言三种句法,每一调下分类以见,列辞、歌、乐、舞、杂考五类,此法“要在彰明历史之递嬗”,又“基于声容与辞章之原有联系,既彰其朴素之形体,复穷其潜在之意义”。事实上,任先生的音乐文学工作在观念和原理上起码可以给我们两点启示:

首先,任先生文学史观念的核心始终是矢志不渝地把文学看作一种生动的社会活动,在研究文学的内容和形式的时候,应该紧密联系文学的社会功能和表演背景。只有这种研究,才能清晰地揭示各种文学形式得以形成的原理,以及某种文学样式得以繁盛的原因。其次,真正意义上的音乐文学研究,是兼通文学与音乐的研究,至少,不深入了解音乐研究的有关成果,充分占有音乐、文学两方面的资料,不能建构真正的“音乐文学研究”。卞孝萱先生说过:“文史结合的基础是文史兼通,只有通,才能合。”音乐文学的研究亦同此理。

二、 《唐声诗》的文献考据法

“考据”是文史工作者最常用的方法,它代表着一种“言必有据”的实证主义精神。不可否认,在研究方法上,《唐声诗》并没有跳出“考据”这一范畴,但它对材料的删存使用,对数据计量法的引入,无不带有勇于探索的创新意识,融汇着任先生鲜明独特的学术个性。

(一) 以唐证唐

任半塘先生治学的一个特点是十分注意资料的时效性,他最得意的学术成绩,就是根据唐代资料,把宋词与唐曲子分判为二物,把唐戏弄与宋元戏曲分判为两个阶段。任先生大力高举“唐曲子”之名,反对延续千百年的“唐词”意识。在这个问题上,任先生直接提醒研究者注意史料:敦煌写卷中,“曲子”的称谓比比皆是。任先生曾列表一张,归纳于敦煌写卷中出现的“曲子”,如“《云谣集杂曲子》”、“曲子《宫怨春》”、“曲子《送征衣》”、“曲子一本‘六问枕不平”者凡数十,以示“曲”、“曲子”、“杂曲”之称谓是唐五代书手熟悉之制度,敦煌写卷中并无其他歌辞体式名称赶得上“曲子”的数量,可见唐人习称“曲子”而非“词”,乃是史料中普遍存在的现象,绝非偶然。

《唐声诗》中,为证“唐代声辞结合非一字一声”,任先生将前人“一字一声”排比罗列,指出其引用资料大多来自宋及其后朝代,再以宋之现象逆推唐之现象,是典型的“唐头宋帽”,不足为信;然后罗列唐人之说,根据唐代资料,推演唐代歌唱之实际情形,一举推翻前人臆断“唐人歌诗乃一字一声”之论。以此为基础,《唐声诗》又进一步质疑建立在唐代歌诗声辞配合一字一声基础上,因字少音多,余声难遣,故而变齐言为杂言,即诗余词变的理论。任先生以唐证唐的考据方法,为我们提供了以当代原始资料治当代史的研究模式的杰出范例。

(二) 定量分析法的引入

实证研究需要大量的客观材料作为理论基础。较之其他相关领域著作,《唐声诗》的一个显著特点是在占有大量文献资料和统计数据的基础上进行分析研究。《唐声诗》在论述近体诗与词之关系时,思路步骤如下:第一步,从《敦煌歌辞总编》、《词律》、《词谱》中统计出有唐五代文人传辞、并确信为其所创的长短句调,共一百三十一调;其中见于《教坊记》者,计七十五调(此盛唐即有者也);将一百三十一调分七类:分别为以三、四、五、六、七言为骨干者,一至七言杂组者,杂言短语换头者;

第二步,从上述见于《教坊记》的七十五调中,统计出同时有唐代齐言、杂言传辞,或有关之调名原为声诗者,凡二十一调;

第三步,考虑到若杂言从近体中来,必定留有体式上的痕迹,因而重点考察上述统计中的以五言、七言为骨干者两类;若近体以实字填声得杂言,全调字数必增加,故考察以五言为骨干者一类中字数多于二十者,得十四调(93%),以七言为骨干者一类中字数多于二十八者,得十四调(54%),综合统计,只占全部传辞之20%;

最后,结合实际情况益以考察,可得此20%长短句辞之内,更有10%左右非由近体绝句而来。

因此,任先生得出结论:“唐、五代之长短句调,果如宋人沈括、朱熹之说,由声诗变化而来者,只可能有百分之十而已;其余百分之九十,皆与声诗无干。故探讨词源,而采取宋人填实和、泛之说者,当认明此说至多仅仅解决得问题十分之一,其尚未能了事。并可确信:凡主张词源在隋与齐言是兄弟,非父子辈者,方接近事实;凡主张‘词由诗生者,必不能通,至于词调与绝诗确有之关系,一在绝句是真正近体之绝句,非漫为五、六、七言四句者所得冒充;二在循沈、朱和、泛声说为原则,已属填实过分,不能再生主观枝节;三在所指之和声、叠句,须是真正和声、叠句,应有定质定量。”

这是将统计分析的方法应用到词源研究领域的一个极精彩的示范,使词源研究摆脱了浮于表面的概述或以词调为单位的个案分析状态,可以说是研究方法质的飞跃。

(三) 考驳并重

除了精审的文献考据,《唐声诗》还格外注重针对存在争议的问题进行深入探讨。在著述《声诗》二稿的时候,任先生除了搜集大量典籍文献,也网罗了他所能查阅到的所有前代以及同时代学者的有关论著,翻开上下二稿,几乎在每一章节的论题之下,都附有此主题古今研究状况的详细介绍,主要观点的引述,这本身就是了不起的功夫。

《唐声诗》做的不止于介绍与引述,它的一个显著特色就是不囿于陈见,“所破甚多”,对古今中外学人之见,随引随辩,虽学界泰斗,亦绝无笔下留情处,甚至专章讨论前人论点得失,如上篇第十二章“平议”,即录声诗议论宋金元七条、明十五条、清三十二条、近代二十六条,逐条讨论辨疑。

虽然提倡“学术研究不搞温柔敦厚”,从不畏惧与成规旧见大唱反调,但任先生在处理悬疑问题时却异常谨慎。翻开《唐声诗》,处处可见“存疑”字样,如“某某云如何如何,但未知何据”、“俟待查”、“俟考”,并指出“今后应努力处”;更另附“待定资料”一章,专门列出条件证据不充分,未能仓促下结论者,初唐八条,盛唐十三条,中唐二十四条,晚唐及其他三十条,以待来者。可见任先生治学之严谨。

(作者单位: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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