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艺苗
其实对所有认识张昊辰的人来说,他得任何大奖都不稀奇,音乐学院里的老教授们说起他,只有两个字——天才。
在娱乐时代,不知道人们是否还认得天才?
我想,如今夸人是天才也许是会被笑话的,还不如介绍他是郎朗和李云迪的接班人,这样才能保证票房。其实他的曲目量与演奏艺术,早已超越了两位师兄,未来的钢琴巨星,只差临门一脚了。
可是,等我在上海大剧院见到张昊辰,顿时明白,不能把他写成郎朗的翻版。本来我准备了不少问题,想问他近期打算、远期目标、他的偶像、他的理想、他的日程、他的唱片等,眼下通通不必问了。他说,我不急,是否成名其实我不是很在乎,古典音乐是一辈子的事。
我相信他的淡定。因为年轻,他可以不急,成功迟早会来;因为年轻,他一直轻装上阵,即使范·克莱本大赛艰苦的四轮比赛,他照样吃得下睡得香。怕什么呢?失败了还有时间重来。
于是我不再发问,坐在远处听他的记者招待会。
昊辰在台下是个有点憨憨的男孩,他身上集合了一个理工科男生的专注与一个诗人的敏感,与这个嘈杂人间相隔一步距离。他走在前面。我们一直纠结着往上爬还是往回走,这些于他好像都不是问题。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与钢琴对话,与音乐大师交流。也许因此,他天生透彻,不申辩,不争夺。天才都是自我完善的,与他人较量只会远离目标,也许这就是少年得志的原因吧。平时见到的音乐家,往往都是一些骄傲而天真的人,到老了都还在争夺名利,相互诋毁,心志难平。而眼前的男孩却似乎什么都明白,在别人当他是琴童的时候,他已独自识破了一切。
这样的想法,也许人们会觉得他傻吧,但他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音乐家。当记者问他“性格内向,是否会影响你上台演奏?”他提供的已不仅是答案还有方法:“音乐本身可以让你忘记紧张,只要你允许它的呼吸融入你的呼吸中。”我猜得没错吧,诗人的才情。
坐在钢琴前面,昊辰就变成了另一个人。
对于这位外表肖邦型的钢琴家,我这样恶毒的乐评人选择先听他弹贝多芬。
在克莱本比赛的初赛,他选择的曲子出人意料,竟弹了贝多芬晚期奏鸣曲(Op.110)。一个十九岁的少年,弹一位大师垂暮之年的乐曲,不经意间流露他志存高远。关于贝多芬的晚期作品,众说纷纭,多声部对位的出现,塑造了更复杂的乐思冲突,哲思与荒谬并存,安详与隐晦交织。阿多诺认为这种风格是“否定的,野蛮的,甚至是毁灭性的”,萨义德继续补充它是“晦涩的,分裂的,充满疏离和断裂及整体性的否定”。因为受贝多芬晚期作品的启发,萨义德写了著名的《论晚期风格》,探讨死亡的压力在晚期作品中的渗透与消解。这些,男孩未必全部领会。他弹得克制,声音悬浮如遥远的梦,又如生命深处透来的光芒,还有几分不假思索的透彻。几番恍惚,唯有独自沉迷。人们首先为这少年的自我克制与圆满而倾倒,但显然不仅这些,关于人生他渴望知道得更多,投入音乐的人容易早熟,知晓了命运有多辉煌,就有多无奈,人有多少才华,亦伴随多少负累。
在克莱本得奖之后,昊辰几乎就不再有自己的时间,演出邀约不断。时常坐在飞机上,脑子里千百个想法在旋转,还有好多梦想来不及实现。成长是一次又一次痛苦的告别,天才需要为自己的才华付出沉重代价。十九岁到二十一岁,他在忙碌中飞速成长。
听二十一岁的他弹贝多芬的《第五钢琴协奏曲》,我发现自己也许弄错了,他并不是肖邦型,也不是与世无争,他在自我的天地里厮杀猛攻,毫不留情且一气呵成,刀法异常锋利。我想起他跟记者说过,其实他心里装着一个拿破仑。第一乐章铺开雄心壮志,于是有了第二乐章的温柔如水,他将主题旋律一点点释放,万般不舍,如渴望而深情的眼泪一颗颗滴落。最后在第三乐章爆发,意气风发的主题,踏板与左手铿锵的点缀,音色始终嘹亮,大片光线刺穿管弦乐队的层层雾霭。这是一曲青春嘹亮的“皇帝”,力量与激情柔韧对峙。昊辰在此展示了他的音乐逻辑,他轻快地起承转合,思考、停顿及冲刺,将贝多芬冲动型的乐思组织出跌宕流畅的曲线。
曲目的宽泛与速成,体现了一个钢琴家的良好素质,但钢琴天才更体现在对演奏技术的轻松把握上,他弹的李斯特即全面展示了天才的弹奏才能。音流如织,波浪翻滚,昊辰身形纤瘦,却可爆发巨大的音响,音色华丽绚烂之极。当年李斯特将钢琴弹成管弦乐队,让音乐厅地动山摇,叫人们心惊胆颤。如今的钢琴家们继承了这种弹奏法,更借巧劲突围。各种技巧与力量转换得心应手,摧枯拉朽,一挥而就,毫不露怯,让我想起武侠电影中的少年剑客,从山头杀到山脚,依旧白衣胜雪。这种才能来自身体的平衡能力和良好的听觉,也来自对音乐的深入分析,他在炫技型音乐上亦是思路清晰,条缕毕现。
十九岁那年参加克莱本比赛,昊辰选择弹莫扎特的《D小调钢琴协奏曲》(K466),这个版本我个人特别喜欢。他从晚年的贝多芬,立刻换到莫扎特活泼顽皮的音色,清亮的音色叫人难忘,不知是莫扎特适合他,还是他在莫扎特那里找到了青春的泉眼,欢快游嬉黑白琴键间尽情歌唱。日本的乐迷更喜爱他的斯卡拉蒂和勃拉姆斯。去年听这几曲,发现他的弹奏又到达另一境界。他的斯卡拉蒂奏鸣曲高贵、智性,充满书卷气,讲究严谨的织体衔接与适度的音色表现。勃拉姆斯的忧郁与思省亦十分契合他的气质。他在这些乐曲中寻找纯正的古典精神,寻找学院气质与富有历史感的弹奏。他更大胆尝试斯特拉文斯基的现代钢琴曲《彼得鲁什卡》,这首乐曲超级难弹,全是高叠和弦敲奏与远距飞跳,炫技背后,我们听见了一个俄罗斯小丑的忧伤,只是他的古典气质还未能适应斯特拉文斯基抽象的现代线条。
最后来听他的肖邦。他的肖邦也许最能体现他的弹奏个性。这些曲子在他童年时代就已了然于心,如今的每一次重奏,弹的已不只是肖邦,还有他自己。四首叙事曲,每一首都音色迥异,个性分明,织体更紧凑,旋律更舒展,忧伤化作的激情更激荡人心,这是属于肖邦的戏剧性。二十四首前奏曲看似简单实则玄妙,他寻找乐曲间的内在组织,深入织体搜寻它的精粹。
网上搜到张昊辰流传最广的演奏视频,是他在国家大剧院演奏的一曲肖邦:《广板和华丽的大波兰舞曲》。也许弹过很多乐曲之后,对肖邦的看法会更宽阔。肖邦未必只有忧郁与优美,未必只是诗。他将这曲弹得华丽如画,细节玲珑、热情流转,背景处始终有自己的气息断续弥漫。这几年昊辰专注、沉浸,从斯卡拉蒂弹到巴托克,可以想见他时刻在准备。但很庆幸,他没有把自己握得太紧,这一曲肖邦,气息贯穿,舒缓自如,织体中时有清风疏雨对月遣怀,当肖邦诗句般的主题出现的时候,线条清澈,适当留白。我们听见了他的诗情,他身上自然流淌着中国式的忧愁。
有时候太沉浸,会觉得消失了自我。这几年,昊辰谦逊地做一个传递者,也许时常为缺乏更清晰有力的个性而迷惘。音乐个性离不开演奏家气质,他的气质理性、内敛而沉静,极度苛求完美。他的诗情、激情,还有上海男人的细腻,这些冲突在他身上自行化解,化作一段中国古诗词的风流。他说:“在音乐中我们听到三个灵魂,作曲家的、演奏家的和音乐本身的,怎样取舍是音乐的最美之处。”只是若要个性更鲜明,还需要棱角、勇气,甚至偏执,目眩神迷的酒神般挥霍青春,是否会在忘我的某一刻,跨出完美的边界?
一曲一曲听他弹奏,听见一个音乐家在弹奏中一点一点丰富起来。音乐就是修行,在音乐中穿过他人的生命,挖掘自己的灵魂。十九岁的少年,在轻柔乐声中轻蹙眉头的样子似曾相识,好像这神情早已刻在发黄剧照中,某天翻到一叠旧乐谱的时候不小心掉了出来。钢琴家天生一个老灵魂,看他的访谈,倒真像是活在一百年前,活在那个看戏、读诗、弹奏、散步和清谈的牧歌世纪。
张昊辰今年只有二十二岁,非常年轻。作为乐评人,我衷心祝福他前途无量,天地广阔,取得更大的成功。仔细想想,如今这样讲真是站着说话不闪腰。成功是什么呢?王朔说,成功,不就挣点钱,被几个兔崽子知道吗?真没错。人在江湖,我们多少看到了成功的真相,所谓走红的那些人,除了少数行狗屎运的,剩下的都是机巧的、世故的,轻浮的。那些选择尊严与情义的人,在某些时刻就掉头走了。只是追求完美的人,此生执意探寻艺术真谛的人,一辈子太孤独了。作为朋友,我真希望他入世一些,不要识透,不要试图做一个圣人。古典音乐的原则,是均衡与节制,那么完美的人生,就是找到世界与自我的平衡吧。
如今五花八门的国际比赛太多了,获一个权威的国际大奖也可能乏人喝彩。娱乐时代,人流分众,大部分音乐家都有生不逢时的寂寞。但想想也未必堪忧,一百年前,在没有音乐比赛的年代,钢琴家们不是留下了更辉煌的演奏传说?那个追寻海上钢琴师的乐师,在黑夜中将一顶礼帽飞入大海,结束了音乐家一个世纪的优雅。如今传奇、权威、腔调、礼数、诗意、理想主义全都烟消云散,低俗妖魔化,偶像变邻居,也许是另一个成就艺术家神话的契机吧。
好吧,在没有天才的年代里,正太张昊辰同学,我们等着你,重塑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