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燕迪
近日,我慕名观看了伊朗电影《纳德和西敏:一次别离》——此片获得柏林金熊、奥斯卡最佳外语片、亚洲最佳电影等诸多大奖。观此片须有耐心。情节和故事说不上好看,从头至尾没有配乐相伴(直至片尾字幕出现才有音乐切入!),完全写实,但镜头语言非常奇特,绝对不动声色地客观记录,体现了编、导、演的特殊趣味和追求。
影片从头至尾是令人苦恼的争吵和纠葛。夫妻反目,令女儿不知所措。丈夫的父亲罹患老年痴呆,带来无穷无尽的琐事与烦恼。请来保姆护工,矛盾更加尖锐,并导致丈夫和保姆之间因口角发生肢体冲突。保姆有孕在身,在冲突中流产,遂将该丈夫告上法庭。妻子出面调停企图以钱私了。全剧的高潮戏是保姆因宗教敬畏而不愿撒谎,拒绝金钱的收买。影片结尾仍是夫妻离婚,但女儿究竟跟从父亲还是母亲没有交代,给观众留下巨大问号。
导演用极端的写实和冷静的观察,娓娓道来一个近乎是马克斯·韦伯(Max Weber)式的命题——在“现代性”的当代世俗社会中,价值冲突的无所不在以及无法解决。大有深意的是,影片中的所有人物在日常生活中的琐事冲突中无一清白,丈夫、妻子、女儿、保姆、保姆丈夫,他们为了自己的私利,在某些关键时候都无法保持绝对的正直和纯净。或许孩子是纯洁的——丈夫看着女儿质问的眼睛,只好承认自己撒了谎以免受牢狱之灾。但女儿为了保护父亲,在法庭上只能做了假证。妻子为了自己的幸福决意抛弃家庭移居国外,而保姆为了让自己丈夫得到赔偿金而口出谎言……
但另一方面,戏中每个角色又都是可圈可点的“好人”——丈夫无怨无悔地照料痴呆父亲;妻子与丈夫反目后仍能伸出援手;女儿以自己的稚嫩方式全力维护着这个行将破碎的家;保姆在高潮戏中,不肯将手放在《古兰经》上发誓以免犯下亵渎神明之罪,观众在吃惊之余会在内心产生震动……即便是让人有点讨厌的保姆丈夫,也在剧中表现了应有的正义感和对自己尊严的坚持。这样观察生活的视角只能出自如伊朗这样原教旨宗教和现代文明形成错综复杂关系的国度。但其中关于人与人相处的艰难和不易、社会阶层的分裂和敌对、正直和谎言的悖论关系、终极价值与日常生活的矛盾冲突这些复杂而多面的命题,却具有超越“地方经验”的“全球化”普遍性。从日常生活的纠葛中,显现形而上的深刻质疑和关切。提出问题,但并不提供答案——这是真正的艺术电影,尽管少一点“观赏性”。
正如此片所示——看似不经意的日常琐事,显现出深邃的象征和回味无穷的寓意:如丈夫和妻子的离婚,难道仅仅是一般的夫妻不和?贯穿全剧的矛盾——究竟是承认事实,还是为了当下的利益而违背良知,难道仅仅是剧中人的“个体”命题而不是所有人的“普遍”困境?这部电影的高明之处在于,用看似“地方”和“个别”的故事深刻地揭示出当代人的生存境遇,因而它才触动了我们这些与伊朗看似并没有明显关联的中国人——还有德国、美国、亚洲的那些电影评委,以及其他的地球人。艺术,往往着眼于身边小事,但其根本指向却是无限和永恒。《一次别离》是卓越的例证。
一个特别的吊诡(Paradox)是,以我这种有“职业习惯”的音乐人看(听)来,影片虽没有配乐,但却显露了某种具有强烈音乐感的节奏速率和形式构造。该片开头和结尾的场景与镜头——法庭上的人物特写——分明是“呈示”(引子)与“再现”(尾声)的借用。戏中的两条主线,其一为丈夫、妻子一家的纠葛,其二为保姆加入后所产生的矛盾,完全类似音乐中的两个主题(甚至可被看作是奏鸣曲式中的主部主题和副部主题),它们通过陈述、加工、发展和交织持续推进,彼此支撑而又相互补充,力度和热度不断加强,并在影片靠近结尾处达到上文已提及的高潮。其他的人物关系和矛盾纠葛,看似不经意的枝蔓,其实与上述两条主线(两个主题)或构成衍生(如保姆与其丈夫之间的争吵和矛盾),或形成对比(如两个敌对家庭中那两个无辜孩童所代表的温馨与天真),似乎就像是音乐中的复调对题或帮衬声部,为整体叙事的结构搭建和步履推进做出不可或缺但又难以察觉的贡献。影片因而呈现出良好的节奏控制和清晰的形式布局,真正是有条不紊、步步为营。这直接导致此片总体风格上的另一个吊诡:看似生活流的纪录片式实录,其实暗藏编导用心良苦的艺术建构。所谓“有艺不露,乃为真艺”(拉丁语古谚“ars est celare artem”),此片看来深得艺术普遍规律之精髓。
于是我们看到,生活如何使艺术充满了实在和质量,而艺术又如何悄然无声地让貌似杂乱的生活展现出内在的结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