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宁
人们喜欢怀古,总以为过去的时代比现在好。在古典音乐界,许多人认为演奏家“一代不如一代”,更一口咬定新作品不如经典作品。对这些经典作品的作曲家热捧于心,立碑作传,在脑海中构筑起伟岸光辉的形象,对那些诞生经典的时代,也往往想象得格外清静、和谐,这显然是因为,我们现在能够看到的都是经过历史的选择而浮于表面的现象。随着对历史资料之发掘和研究的深入,我们能够看到的历史景象也越来越细致而客观,诸如莫扎特这样灵童般圣洁的形象,也早已被他书信中的“秽语症”给打碎了。许多人看到著名电影《莫扎特》(Amadeus)中那个傻笑的莫扎特,颇不以为然,但在那些确凿无疑的“秽语症”书信的映衬下,电影中那痴傻不羁的形象,也许离真实的莫扎特并不太远。
莫扎特这样的人物,也被用来指代一个时代。似乎海顿深居宫中却依然一览众山小之后,就是莫扎特在乐坛独孤求败了。我们惊诧于他的创作速度,称他短短三十五年的生命长度全用来抄写他的乐谱都不够。我们对他一气呵成的创作方式叹为观止,更因这样写下的作品依然华美隽永而对他顶礼膜拜。其他人呢?似乎只是用来陪衬他的。他们固然也应当有过自己完整的世界,可是和莫扎特相比,总是那么黯淡。也许他们的人生和作品并没有太多值得说的东西?可是,最近几年,有不少唱片公司专出“被忽视的作曲家和作品”,几乎每张唱片的说明书都要争论一番“这位作曲家、这些作品之被忽视,实在是历史的错误,他和他的作品在当时是多么有名、多么出风头呢”。这一句话,便把读者和听者置于两难境地:有的作品的确高明,可既然如此,为何它们被忽视了呢?有的作品平凡无奇,但优雅可人,品味不俗,莫扎特有不少作品也只有类似水准。历史究竟是怎么选择的呢?
正因为历史也许并不是一个那么公正的裁判,我们才需要跳过他的指点,亲自深入过去,以获得更丰富而更明确的历史形象。盲人摸象,终究片面;摸遍全身,才得全象,以后跟别的盲人介绍大象也可以全面一些。
本文标题中的科策鲁赫(Leopold Kozeluch,1747-1817),是莫扎特时代的一个作曲家。有一张题为“莫扎特的同时代人”的唱片收了他的几部交响曲,粗粗听来,并没有莫扎特的水准。再查资料,却不得了,他可是莫扎特在维也纳时的劲敌。众所周知,莫扎特在1781年甩了萨尔茨堡大主教,来到维也纳。那么萨尔茨堡的职位由谁接任呢?大主教的第一选择便是科策鲁赫。然而他却拒绝了这一差事,因为他比莫扎特早三年来到维也纳,事业蒸蒸日上,没必要易地再起。科策鲁赫是当时维也纳最受欢迎的钢琴教师,贵族小姐们有不少是他的学生,还有一位叫玛利亚·特蕾西娅·帕拉迪斯(Maria Theresia Paradies)的盲女,是他的明星学生。可他真的不害怕莫扎特这个劲敌吗?莫扎特可是没多久就成了维也纳公认的最好的作曲家和钢琴家。不知有意无意,科策鲁赫选择不上台演奏。报评:“科策鲁赫先生可以和莫扎特比肩,这已不是秘密。他的琴艺,我们无法判断,因为他也许是维也纳的著名钢琴家中唯一从来没有公开演奏过的。”这样就避开了公开的比较。可是,在莫扎特的朋友、《费加罗的婚礼》首演演员之一的米夏埃尔·凯利(Michael Kelly)的回忆录中却记载道,他和莫扎特首次见面是在一个富豪沙龙中,当时,莫扎特在一旁看一个人弹琴,弹琴的正是科策鲁赫。对当时的音乐家来说,这样的沙龙是发展社会关系的重要场所,很有可能就因为在沙龙中奏了一曲而被有钱人家相中,聘为音乐教师,虽只是个仆人,但稳定、多金,还有人脉,是个美差。科策鲁赫和诸多贵族交好,左右逢源,不仅不愁吃饭,还有闲钱开出版社,和他在沙龙中的努力不无关系。1781年,符腾堡的伊丽莎白公主(Princess Elisabeth of Wurttemberg,后来成为弗朗茨二世的皇后)招聘音乐教师,当时莫扎特也是候选人之一,但公主经不住科策鲁赫支持者们的游说,最后这个重要的教职给了科策鲁赫。这一次比拼,莫扎特完败。
由此可见,当时的维也纳音乐圈和现在世界各地的音乐圈未必有很大的不同。不同类型、不同追求的音乐家各司其职,向不同的受众——贵族、公众、亲友等,为音乐会、剧场、沙龙、私人场合、公共庆典、宗教事务等场合提供作曲、演出、教学、出版等音乐服务。莫扎特向往自由职业,当然也不会放过大型公共事件带来的名声和财富,他依靠的是过人的才华、勤奋和大度的作风。有得必有失:这份自由令今人仰慕,在当时给莫扎特带来的却是一阵一阵的经济危机和过度繁忙。而科策鲁赫则更像一个“职业音乐人”,有些许才华和十足的勤奋作保证,但更谙“成功学”,擅长经营,注重人脉,懂得扬长避短。莫扎特时期的维也纳,正因为这些普通“职业人”的普遍存在,而真正地丰富多彩、充满生命力。况且,普通人的生命轨迹也未必逊色呢。
十年后的1791年,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利奥波德二世(Leopold II)即位波西米亚国王,莫扎特临危受命,在十八天内创作完歌剧《蒂托的仁慈》,并亲赴布拉格参加庆典。科策鲁赫也没闲着。1799年,即莫扎特去世八年后,莫扎特的传记作家尼梅切克(Franz Xaver Niemetschek)致信出版商布莱特科普夫和黑特尔,解释了为什么在传记中故意不提科策鲁赫。“列奥波德·科策鲁赫……一直跟着莫扎特,锱铢必较,对他大加攻击,像个恶棍……这个小人、小作曲家,他以前住在一个朋友那儿,在四星期内写不出一部康塔塔,而是费尽心思东拼西凑,弄出一部带着诅咒的次品,当时我就看透他了。”身为莫扎特的传记作家,尼梅切克这段话有没有添油加醋,尚待考证,而与科策鲁赫有不少往来的海顿对他颇不以为然,则是确凿的史实。维也纳的后来者贝多芬则直接称科策鲁赫为“卑鄙小人”。
但是,这些恶评挡不住科策鲁赫的脚步。1791年,莫扎特在从布拉格参加利奥波德二世的登基庆典回国后没多久,就急病而亡。他在布拉格的宫廷乐长和作曲家职位空缺了。这次,科策鲁赫没有推辞邀约,于1792年赴布拉格就任。理论上,他和莫扎特的职位名称不同,但实际上,他接替了莫扎特在宫廷音乐生活方面的职位。
科策鲁赫享寿七十,是莫扎特的两倍。他一共创作了约四百部作品,包括约三十部交响曲、二十二部钢琴协奏曲、二十四部小提琴奏鸣曲、六十三部钢琴三重奏、六首弦乐四重奏和不少合唱和舞台作品等。考虑到他没有莫扎特这样下笔成章的本事,这个总量也不算小了。而这样的作品量,也是当时作曲家的常态。对科策鲁赫的作品质量,查尔斯·伯尔尼(Charles Burney)在1789年的《音乐大史》(General History of Music)中评道:“作品总体是优秀而扎实的,品味不错,和声正确;在同学派的作品中模仿海顿的痕迹最少。”也不乏热情者称他“是最受热爱的在世作曲家”。考虑到科策鲁赫活跃的那几十年涵盖了海顿、莫扎特、贝多芬这三代维也纳旗手的鼎盛时期,这个评价岂不是说,他才是当时最红、最著名的作曲家吗?毫无疑问,在莫扎特的维也纳,科策鲁赫是个不折不扣的成功者,虽然以现在的眼光看,他的作品显得平庸无奇,但是二百年多年过去了,我们依然知其名、赏其乐,谁说这不是一种功成名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