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建明
当一个鲜活的热望从发锈的心房窜出,就会显现成连自己也惊讶的豪放。
国庆长假,要说这是一年当中最滋润的时候,可不知咋的,我非但失却了往年外游观光的雅兴,反倒忧忧惶惶,心情沉忽忽的,总觉得有一桩要紧事儿于心悬着。细细想来,猛然醒悟——是该去陵川祭拜我心中最崇敬的诗灵赵合矛了。三十多年来一直没有联系,早就数念着去,一直拖到今日,今年从西山矿务局的一位文友那儿得悉他在前五年就仙逝后,这负疚感就更重了。
独自一人,专程去三四百里开外的“苍穹一隅”去寻访,与其说是缪斯的牵引,倒不如说是两缕天地魂曲的交融。
疑是乘鹤排空,倏忽间,我就被投放在陵川县的冶头乡,时间和疲惫从身上唰地撤去,剩下的,就是一片空悠悠的迷茫;陵川陵川,谓之川,就是这儿的人间城廓全飘在壁立千仞的耸山顶端,极目仰望,令人顿生平川之感。
大道易行,小道难寻。合矛的家乡,多亏他当年留给我脑海里的村名。急促地打听了几个人,都含糊不清。是一位笑眯呵呵正在吃饭的老汉,善意大发,放下碗筷,把我送到东南方向一面荒坡隐翳着的一个岔道口,朗声叮嘱:照直走,照直走,走上十几里遇见村庄就留步。我拱手致谢,走了一阵子,一回头,老汉还一动不动,身影如一根树桩,与褐色的地埂凝在一起。
小路通幽,架在山梁,犹是从岁月的淤土中钻出来的一条硕大的蚯蚓,在山的波涛中蹀躞,盘旋。田野的景色萧杀横秋,玉米和谷物虽被残忍地屠去,空气里却飘荡着馥郁的馨香、被岁月醇化过的馨香,甘美清冽,直抵我心。涌叠于眼帘的滔滔林莽,茂茴青藤,葳蕤苜蓿,蔷薇茱萸,等那些眼热的无名蒿草,都安憩在静穆的祥和里。这些植物界的芸芸众生,与我老家的没甚两样,却透视着一种神秘的逼真、一种孩提时初识世的逼真。一种叫山棉的花儿,枝秆秆瘪,花骨朵还顽强地支棱在空中。凋落了,就将花绒铺在大地,好给冰冷的山床絮上些许温暖,远远望去,雪白的花带,形成了一幅巨大的帏幛。
脚步嗖嗖,心魂悠悠,约摸一个来小时,一个清丽的山寨忽现。路旁竖立着写有赵活池三个字的水泥碑,登时把我心弦拉紧。小山寨叠出三十脊瓦房,空寥寥的,半天才影影绰绰走出一个人中年妇女来。搭过话后,知我来意,中年妇女带我向一条颇含羞赧的小巷走去,小巷路面全是青石铺就,珠润玉圆,石头缝隙还长着嫩生生的绒草。稍走片刻,迎面一个小院,小院的偏屋已塌落,一个大木樻被埋在其中。正主房,是一座旧式混砖瓦房,门窗拱券,叠脊挑檐,砖砌考究,只是门上落了锁,墙凉壁冷,中年妇女四处喊叫,仍不见合矛的家人。倏忽间,隔壁有一位六十来岁的大嫂走出来,说是合矛的次子昨日出了车祸,住了医院,她去县城了。
真是,恶运偏袭悲凉之人,见不到主人,我只能朝这座古朴而智慧的小屋送去庄重的一瞥。两侧椭圆形的小窗户像对充满智慧的眼睛,炯炯地望着我,令我唏嘘不已。
大嫂把我请进家里,给我递过水,问我是合矛的哪方亲戚?听过我的讲述,适才的诧异变成了由衷的欣慕。她简直难以相信,一个逝去多年的乡下平民,竟还有这么一位真心的朋友前来嘉敬。听惯了多少远方显贵,看惯了多少邻里富豪,人一走西,门前一下就堆了霜雪,那些亲熟的面孔全成了陌生。这合矛是咋了,他怎能得到人间这份超级纯情?
暮色悄然迫近,看看已到下午五点,我不敢多与大嫂攀暄,便要过纸笔,留下了姓名和手机号。摸摸口袋,除了路费把剩下的盘缠全部留下,让大嫂转给合矛嫂子,以尽微薄。未了,就是完成来这儿的一趟的核心任务,去合矛的居所祭拜。让大嫂指路,大嫂欣然答应。
与大嫂踽踽而行,问起合矛的死因,大嫂惋惜不止,说死得也过于简单,也不算什么大病,就是心律有点不齐,心脏险些供血不足,这种病,现在五六十的人几乎都有,咋知轮到他,就扛不过去了。撇下了两个没成家的儿子和一个女儿,只管自己走了……
巨浪般的痛惜向我奔袭而来。也是,合矛这个生性浪漫、刚烈、以许由和鲍照的人生模式比照自己的人,走到这步田地,也不足为奇。
到了,到了,那就是。大嫂指着村外一面平阔的坡面上的一冢窑状的坟茔告诉我,我的心觳觫了一下,太阳这个时候大概也是不忍看到这种凄惨,悄悄溜下山摸泪去了。灰暗加剧了眼前的阴森。大嫂返回时一再叮嘱,一个人在那种地方可不要多待,只劝他在那里好生自重,莫再操连家小,牵挂亲戚朋友、邻里乡亲……
鼓足勇气走近了我今天特意来的圣地,朦胧中,肢体的知觉减弱,灵魂开始飚升,这哪里是坟墓,分明就是一孔冒腾着人气的小形砖碹窑洞。于那种蜷缩在地墙里的坟茔简直难以想象。这也许是合矛兄临终是立下的遗愿所至,他生前所构思的诗稿还没写完,他要躺在青石板上悉心静思,灵感来了,就啪地站起来,挥婆娑的杨柳将诗写进天摩,借爽朗的秋风向普天朗诵……
合矛兄,我来了!
屏住气息,我把凝重的步履移至窑脸中心,在祭龛前下意识地掏出随身带着的一沓白纸,权当纸钱烧了。双漆跪地的一瞬间,一种异样的感觉出现了:天摇地晃,陨雨齐落,电光直谢,石火蹿空——而这一切,在冥冥中诡密地发生。
默祷的间儿,一展眼,窑前竟透着几个小孔,我紧闭双目,不忍看到里面的物像。眼睛可以躲避,可耳朵却不能矣。细听,里面竟传出喁喁之声,我不禁战栗,试图用科学的解释来宽慰内心的惊怵:那几个小孔的声响可能是因了风洞作用的使然。尽管这样,也挡不住一个现实的臆想,谁说不是里面的那副铮骨,承载着一个诗人灵魂的铮骨,从万劫不复的樊篱中挣脱后喜形言表的肺腑之声!
合矛兄,我知道你要给我说些什么,我心里这会儿想着什么就是你给我说的什么。彼此一样,我心里低吟着的,你肯定也会听得清清楚楚。
咱是1974年同一批西山矿务局招的矿工。同是煤黑子,你却是那么洒脱不俗、雅儒不凡。那是一个群情激奋的时代,也是一个文学鼎盛的时代。我们同为诗人,可我比起你来稚嫩幼稚。你的诗清淑、润柔、恢弘、娟秀,句句珠玑,为众文友所追捧,你与西山诗坛的李永生、明祥同为“西山三杰”,在省城诗歌界也颇有名气,受到当时诗坛大家文武斌、王文绪的赏识和青睐。你写洞口:稽首望北京//乌龙腾九州//弘口喷朝辉//妆得江山秀//好一个,工业粮仓的大门口。写夜校:挟书带包人潮涌//进入会馆应有声//远听一片笑声语//近听朗朗读书声。写石碾:这是石器时代的痕迹//也是贫困落后的标记//一块石头在另一块石头上滚动//千古来跌落着一声声沉重的叹息……你写的发表的诗歌很多,我能记下来的委实不多。一个二十四五岁的来自农村的从来没有上过专业学校的诗作者,一个眼角常常挂着煤屑、在业余时间辛勤笔耕的煤矿诗人能达到这种水平,确实不易。这种赏心悦目,能让人唱出来的诗歌在今天是很难找了。这令那些光顾自恋、无病呻吟、把诗歌写成谜语或分段乏味复句的诗人不可比肩。可惜,正在你初露锋芒渐入佳境时,却意外地遭遇了政治上的迫害,后来一位陵川籍的文友因给矿党委的一位主要负责人的极左行径提出了书面意见,就被打成反革命,同时,牵涉到五十多名晋东南籍的矿工,统统被集中到由矿保卫科专办的揭批反革命分子学习班,咱俩住进去那是自然的了。在学习班里,矿保卫人员百般哄吓、利诱学员揭发那位学员的罪行。多数学员为了保住自己的政治处境,或为以后的仕途创造些条件,竟违心地反戈一击,甚至不惜出卖良心,捏造和扩大事实。这些材料,成了给那位文友定刑的依据,把那位文友送进监狱。历时两个月的学习班结束后,本来已借调到矿宣传科的我又被打到坑下。而你呢,却在这个时候舍弃公职、户口,“微笑着”愤然离去,回到老家“弄儿床前戏,看妇机中织了”。一个农村之家,要的是生产队的工分和打工的体力,一副担得动道义的双肩,却经不起一个五口之家的生活重轭。可你,从来没有流露过丝毫的落魄。依青山爽志,借白云揩汗。“自古圣贤皆贫寒,何况我辈孤且直”,从不慕以前称你为师的文友成了名家大腕,就连智商勉强能顾己的工友也都携家转了户口,有楼有钱,颐养天年……而你,却无悔地坚守自我;别人做到的我不是不能做到,我做到的别人不可能做到。你向着茫茫尘世呼喊;我,不比你们差!
一阵清风掠过地面,把祭龛里的纸灰旋得飞扬起来,小风洞也发出咝咝的响声,我知道这是你有意打断我的沉缅,担心我搭黑催我赶路呢。
缓缓的,我立起两条沉重的腿,试图重新整理一下我的全部意识,抚着此刻还偎着的窑壁,望着上苍为你刻意划下的这片天空,蓦地生出一种释然:今天的行程,与这片天空下的历史,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在暮色的拥簇中,我的步履又衔接在曲魂萦绕的山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