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门外旧事多(外一篇)

2012-04-29 07:54崔济哲
黄河 2012年6期
关键词:北京城

崔济哲

现年头儿要真能在北京城里找见地道的北京老爷子已经不是件容易的事了。说其地道,不光是说其土生土长在北京城,还得说他亲眼见过老北京城的四墙九门,那城墙仰脖抬眼望有三丈六尺六高,墙头上并排跑得开十二匹高头大马。那九门分布在北京城的东西南北,九门为旗,九门为栓,九座城门把个北京城拱卫得严严紧紧。九门就是九位大将军,一字排开的是正阳门、崇文门、宣武门、朝阳门、东直门、阜成门、西直门、安定门、德胜门。说地道的北京老爷子,那还得说他遛过皇城根,登过社稷坛,串过天坛、地坛、日坛、月坛,上过先农坛的观耕台,逛紫禁城只逛御花园,进北海只去五龙亭,上真觉寺观的是银杏如佛,到觉生寺赏的是永乐大钟,进智化寺抬头瞻仰的是藻井真品,奔大慧寺看的是大悲殿的二十八天神像,去碧云寺拜的是金刚宝座塔浮雕。

北京的老爷子厉害,你说你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他拿一个字就能考住你。不光看你是不是一口字正腔圆的“京片子”就拿北京说事,你说北京、北京市、北京那片地方、北京那旮旯,那就“娄子”啦,再说下大天来,老爷子也不信你是“四城”里长大的老户,因为老北京人说北京都是叫“城”,北京城,城里城外,皇城根下,因为在老北京人心目中,北京就是方方正正的一座老城。一个“城”字就能看出对北京的情感有多深。其实,北京城不止这九门,明嘉靖年间蒙古铁骑横行直杀到北京城下,当时明朝为抵御蒙古骑兵的侵略,保卫京城,定下“城必有郭,城以卫君,郭以卫民”,在内城外再修外城,又建了七门:永定门、左安门、右安门、广渠门、东便门、西便门、广安门。说九门提督,是掌管十六门,清王朝时称“步兵统领九门提督”,真正该称十六门提督。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我们家从山东济南搬到北京朝阳门外的白家庄住。北京城里人十分看不起城外人,统称乡下人。一出城墙就称郊,老北京人说别看隔一道墙,墙里是京城,墙外就是郊外、荒郊、农村、庄稼地,我们家当时的通讯地址是北京东郊三里屯白家庄。山东老家人说,搬家搬到首都北京啦,怎么像下放到农村了?又是郊,又是屯,又是庄的,那地方的人都姓白?其实五十年前,朝阳门外东大桥一过就基本上是农村,青纱帐一起,从八里庄、十里堡到通州东坝漫天漫地,铺天盖地,藏上千军万马都不显山露水。一九五八年我们那儿由高级社改为人民公社,称红星人民公社白家庄生产队。

我们离朝阳门很近,从白家庄到呼家楼,过东大桥、神路街就到了朝阳门。北京城这十六个门,名字叫得最响最亮最贴切最实在的就是朝阳门,迎着太阳,是北京城最早看见太阳的地方。听登过朝阳门的人说,一大早,站在城门楼子上往东望,一轮旭日,冉冉升起,霞光四射,金色遍地。把个朝阳门城门楼子照得金灿灿的。站在城门楼子上远眺,眼下一片青灰色的屋脊,像刚刚浮出水面的鲸鱼背,遥远的东方,一道微明微亮的金线在苍灰色的天际闪现,那就是北京城太阳升起的地方。不知道为什么当年京城八大景观中没有朝阳门观日出一景。

离朝阳门二十华里,离通州县八里,有座高高拱起的大石桥,像条桀骜不驯的青龙盘卧在通惠河上,它就是中国近代史上赫赫有名的八里桥,是第一座中国士兵为抵御洋鬼子侵略用鲜血染浸的石桥。七十七年以后,北京城的另一座石桥也因此而名垂千秋,那就是卢沟桥。四百年前的通惠河汹涌澎湃,浪头追逐浪头是呼啸而来!一百多年前的通惠河能张帆走大船,从大运河漕运而来的船队,十几只为一伍,头尾相衔,直抵通惠河,粮船靠埠,登车进城,走的就是朝阳门。朝阳门当年就是北京城的粮道,老百姓讲话,关了朝阳门,饿死北京城。

一百四十年前,八里桥是通惠河上唯一的通道,是从塘沽、天津进京的咽喉要道,一过八里桥,一马平川,无险可守,顺着河沿东行,不到二十华里,一万米,便马踏北京城。那年月还没有建国门,建国门不在十六门之内,更不在九门之内,它是一九四五年前后日本人为交通方便在城墙上扒开个口子,修了个不伦不类的城门。八里桥和建国门正在一条笔直笔直的直线上,我测过,八里桥到建国门的距离就更近了,八千多米,别说旱地跑马,就是水路游泳,好把式也用不了一个小时就能摸着城沿子了。

一八六零年英法联军拉着炮车,扛着后膛上火的来福枪,从塘沽一路烧杀奸淫抢掠来到了八里桥,史称第二次鸦片战争。隔河布阵八里桥,两军血战肉搏。中国军人要誓死保卫八里桥,八里桥一失,北京城危矣。洋鬼子就直入京城。咸丰皇帝不惜把他自己的亲弟弟胜保及所部六千铁骑调来,那可是清王朝的精锐,又调蒙古亲王僧格林沁率所部两万多蒙古铁骑在八里桥以北严阵以待。一杆黑字杏黄大旗插在桥头,一员虎背熊腰的军士牢牢握住大旗。一场侵略与反侵略的京城保卫战就在八里桥畔开始了,三万多华夏男儿用血肉之躯一次又一次勇敢地迎战洋鬼子的洋枪洋炮,一波过后,没有一人一骑败回,前仆后继,拼死向前,血洒疆场,前队牺牲了,一声呼啸,后队继续冲锋,八里桥边喊杀声不让枪炮声,清军将士视死如归,连胜保也中弹落马。据说,站在桥头挥舞大旗的威武军士身中数枪不倒,最后是被洋炮炮轰中才轰然倒下。三万将士几乎无人生还。当年八里桥附近的定福庄、张家湾、郭家坟一带的老百姓自发为牺牲的中国军人收尸,通州城里的白布都用完了,老百姓又捐出被里褥子里,一开始还是白布裹尸,到后来只能是白布蒙面,尸体多得没办法掩埋,都抬到附近那些当年烧城墙砖如今已废弃的一座座砖窑里。老百姓说,天阴不能过三,阴三天以后,冥冥之中,就能听见成千上万人在呐喊,在呼啸……八里桥面上的每一块青条石都被中国军人的鲜血染红,八里桥上的每一座石狮子都为中国军人的血肉灵魂无声地哭泣,八里桥桥上桥下中国军人的尸体不是一具具相枕,而是一堆堆一片片一摞摞一垛垛……英法侵略军就是踏着流淌着鲜血的中国军人的尸体冲进朝阳门,火烧圆明园……一百四十八年后,当我又踏上八里桥时,我的心仍在颤动,它不再像盘卧在通惠河上的苍龙,它不再威武高耸;它不再是把守京城咽喉的重地。连它那曾经浸泡过不屈的中国军人鲜血的条石也被肮脏的水泥覆盖。通惠河像已然僵死不通的脉络,水细如潺,水污如染。它和那当年的八里桥都到哪儿去了?岁月有痕,如刀如斧。桥栏上蹲着的一只只石狮子有的竟然面目难分,有的竟被风化成几近扁平模糊不清的石骷髅,像死后被人遗忘的白骨。我在八里桥上一遍又一遍地走过来又踱回去。这苍老的古桥是历史的见证人,它目睹了无数颗头颅对一个衰败王朝的祭奠,目睹了不屈的中国军人甘洒热血的壮举,目睹了失败后鲜血和尸体被践踏的惨景,它曾亲耳听见无数为国捐躯的亡灵的悲号和痛苦的呻吟。只有蹲在八里桥桥头两边的石兽两目圆瞪,怒容宛在,脑后的鬃毛和石桥已然融为一体。一百多年过去了,它无时无刻不在无声地悲歌,无时无刻不在无声地哭泣,无时无刻不在无声地呼唤,无时无刻不在无声地祭奠……

地道的北京老爷子兴许还能说出老北京城的燕京八景,那可叫老历了,叫一去不复返了,连回光返照的可能都没了,没看着那八大名景的也只能听老爷子们访古话当年了。据说乾隆皇上钦点的这八景直到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还依稀可见。权且记下那八大名景:太液秋风、琼岛春阴、金台夕照、蓟门烟树、西山晴雪、玉泉趵突、卢沟晓月、居庸叠翠。

这八景都是历朝历代传下来的,从宋、金、元、明直到清,数清王朝乾隆皇上做得潇洒,这八大景他都是亲眼赏定。其实北京城称天下奇景的何止这区区八景?后来又加了四景叫南囿秋风、东郊时雨、银锭观山、西便群羊。我父亲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在北京大学念书,老爷子晚年就曾经对我说过,每一临仲夏,那朝阳门城楼上,傍晚不知从何处飞来无数噪鸦,遮天蔽日,数万只罩在城楼上空盘旋飞翔,鸣叫之声传数里不止,高大的城门楼虽然残破凄凉,但在余辉中数百年前的英姿不减,城楼上的琉璃瓦透过岁月的尘埃仍熠熠发光,像一排排眨巴眨巴的童子眼。那时候,朝阳门外一带地穷人贫,一片暗灰色的低矮小屋更衬托着天高、鸟多、楼美、城宽……可惜一九五七年拆得片瓦块砖不存……

老爷子说得深情,其实“东郊时雨”那景就是说登朝阳门,东望城外,但见良田万顷,一马平川,远村近舍,依稀可见,春雨绵绵如织,农民披蓑戴笠,扶犁耕耘,一幅农家乐,莺歌燕舞的太平盛世美景,再想就该是“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了。

乾隆老爷子那年代朝阳门正忙着哩,车水马龙。那可是交通的中枢关键。因为北京城里吃的粮食绝大部分都是漕运而来的,在通州上水以后,车载人拉源源不断运往京城,走的就是朝阳门。皇城九门分工,朝阳门就是运粮门,秋后热闹的时候,堵车、塞车的现象不亚于当今儿。这就在朝阳门外派生出一系列产业:剃头的、摆大碗茶的、卖酸梅汤的、拉洋片的、演木偶戏的、练五虎棍的、摆棋练摊的、猜字的、算卦的、吹糖人的、换银钱的、锢锅锔碗的、说书唱大鼓的、缝补衣服的、卖饽饽的、给人修脚的、给马钉掌的、卖烧锅老酒的、卖蒸笼包子的、也有依门卖笑的“暗门子”。朝阳门外还有一家挺有名的澡堂子,名俗点儿,叫大澡堂子,但生意红火名气不小,据说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公私合营改造时为保留不保留这块牌子还发动澡堂职工讨论了好一阵子。

当时最有名的要数“关东店”,关东店这名一直保存到现在。上个世纪四十年代末出朝阳门过东大桥那一大片平房、荒地、野坟岗子统称关东店。住在朝阳门一带的北京老爷子还可能记得。关东店最有名的是关东店合作社,就是一个卖百货副食的商店,商店的门面土眉灰脸,用现在的眼光看什么都不是,但那年月里在朝阳门外也算得上数一数二的了。住在朝阳门外东郊一带的老百姓要想买点像模像样的东西,要么坐洋车去东四牌楼大栅栏,要么就去关东店合作社。合作社的前身原属私人的,一九五五年工商业社会主义改造以后公私合营,变成国营的了,老百姓也不再叫铺子、买卖、商店、柜台,统称合作社。现如今的蓝岛大厦就是当初关东店老店的老址。

关东店最早是从关外来的一家山东人开的,是家骡马大店。开店的人没什么文化,但眼里有水,看着离朝阳门不远,知道这儿是个生财宝地,就托人写了关东店三个大字,幌子高挑,算是开店有名。关东店最有名最能招徕人的是烤白薯、酱驴肉,卖的是自家烧锅酿的老白干。生意做得火,南来北往走漕运的、拉骆驼的、跑单帮的、赶大车的几乎没有不称道关东店的。几十年、几百年又从中演绎出无数的风流史、侠客传奇、创业史、生死离别、辛酸苦辣的人生故事,我甚至怀疑周润发主演的《和平饭店》就有关东店的影子。—八六0年,洋鬼子冲进关东店吃了肉、杀了人、放了一把火,把关东店烧成一片白地。以后的关东店是在光绪年间后建的,名气也远不如从前老关东店大了。

朝阳门忙活时人嘶马叫,人挤车车挤人,进的进不去,出的出不来,当年的朝阳门还有瓮城、箭楼,人流车流像打着漩涡的急流流淌不畅。这时候把守城门的总兵就要派出挎刀兵勇来维持秩序,疏通交通。我考证这可能是中国也可能是世界上最早的交通警察。因为当这里有奉命快步从马道上下城门去疏导交通充当事实上的“交警”时,美国才刚刚建国,独立宣言刚刚墨干。

老北京城城内称四域:西城、东城、崇文、宣武,出了九门就称四郊,东西南北四郊为野。我点点当时出朝阳门十里地就在朝阳门城根前的地名,就知称郊称野是事出有因名副其实了。三里屯、苇子坑、鬼子庵、牛王庙、大北窑、八里庄、十里堡、高家坟、洼子村、夏家坟、薛家坟、雍家坟,有点名气的叫公主坟,野坟岗子里有狐狼出没。朝阳门外当时别说没有一户公侯伯子男,连户旗人都没有,满清入关坐定北京城以后,八旗兵将连同其家属都按旗分住在四城里,住的是正经八百的四合院,讲究的是“天蓬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院出两道门,一进大门要有影壁,五福报寿,年年有余,还有就是临街不开窗户的倒座,旗人讲的倒座就是现在的客厅,不进内宅,有事拜访外面坐着说话。再往里才是二门,二门才真正叫讲究,一般建成蓬花门,门上门下有彩绘,有装饰,二门以里就是家眷内宅,所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都是指北京四合院说的。

朝阳门外没这么高雅繁华,偶尔有个四合院也是趴趴院、小矮房、小庭院、小门脸、小开间、小进深、小胡同,都是小,有处大房大院,也是“墙新树小画不古、此人必是内务府”。那个时代,北京冬天真冷,房檐上的冰凌子能垂下来一尺多长,棒槌那么粗,夏天又贼热,恨不能扒层皮。故那时候的老北京人冬天不出屋,夏天光膀子,不到后半夜起点夜风不回屋。沏一壶酱黄色的“高末”,就是最便宜的茶叶末,老北京人爱脸儿,取名高雅叫“高末”,芭蕉扇不离手,围一圈赶着蚊子侃大山。二三百年过去了,到今天北京城里胡同口还有这种遗风。侃,活灵活现,亲眼见的、亲耳听的、别人编的、自己编的、有山有水的、有风有影的,旱地拔葱的、凭空撒网的,一说一笑一忽拉,散了回家。现在不沏高末了,每人面前摆一瓶啤酒,从“开花”喝到“败园”,启明星都要升起了才散伙。从八旗入京,就传下一种通病,闲。

朝阳门还有一种其他八门都不能替代的作用,就是给皇上出殡。皇帝死了,灵柩一定要出朝阳门,清王朝东西两陵都在北京城的正南,东出朝阳门并不顺,但祖制不能改,皇规不能动,走那么一大段冤枉路就苦了抬灵柩的杠夫。

满清入主中原后,躺着从朝阳门出的第一位皇帝就是清世祖顺治皇帝。顺治有少年天子之称,也有短寿天子之称,他六岁登基,二十四岁病死。皇帝驾崩讲究多了,一是百官要斋宿二十七日,荤腥不沾九日,以水代酒三十日,七七四十九天内不许屠宰杀生,三十天内不许嫁娶,不许音乐歌舞,停止一切娱乐活动,说法规章繁杂。侯宝林老爷子曾经说过一段相声讲“改行”。为什么唱戏唱大鼓的都改行了呢?就因为皇帝死了,百日之内禁一切娱乐活动,艺人要吃饭养家糊口就得改行。其中侯老爷子抖了一个“小包袱”,说有人长的是酒糟鼻子,红鼻头,那不行,不能让它红了,怎么办?染蓝了!夸大是夸大,但皇上讲究。皇帝死后百日之内,连国家的行文要盖的公章大印,都不许用红色的印泥,改为蓝印,如果一不留神盖成红印章,那就是杀头之罪,甚至灭族之灾。

从顺治始,清朝的九个皇帝死后灵柩都是东出朝阳门,只有末代皇帝爱新觉罗·溥仪死后火化,先把骨灰盒放在八宝山革命公墓,后移葬在清西陵西北的“华龙陵园”,没走朝阳门。

清王朝皇帝出殡最忙活的要属朝阳门外的老百姓,沿朝阳门外大街的所有店铺全部上板关张,临街的一切摊贩全部撤走,不许走动不许打闹不许喧哗也不许买卖,更不许说笑,否则抓起来再说。沿街的房屋都要整肃,见红见喜见有画的包括门神财神都一律刷掉,店铺门板是红的、棕的、绛紫色的都必须换掉,房、墙、门、窗都必须用青、灰、白色重刷一遍。等皇帝出殡那天,除了三日之前就黄土漫道、清水细洒外,朝阳门外老百姓还要准备饮水站,十几条条案排开,上面都是大茶壶。老百姓负责烧水沏茶,保证送殡的文武百官饮用。当年最大的饮水站老址就在今天的外交部大楼处。据说,一每次给皇帝送殡的人多达数千,不仅百里之内官员都来跪送,光是抬杠的,搬物的,护送的,打杂的,随行的就不下一两千人。送殡队伍一走,朝阳门外的老百姓都争着趴在跪在黄土道上,也不完全是崇拜真龙天子,还意在捡洋捞儿,真有不少人捡到了大官们佩戴的各种物件,运气好的甚至能捡到一两个祖母绿的扳指。这使我想起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天安门广场一举行百万人游行,光丢的鞋子就能拉好几汽车。谁要真的捡了点宝贝东西,那可真就成了老百姓的侃料了,不侃出个益折故事,不侃得你目瞪口呆,不侃得人后悔没趴在黄土道上捡个正经玩意儿悔得肠子都青了,那就不叫侃。

朝阳门外有个地方叫三里屯,巴掌大的一块地方,现在名气大了,火得厉害。我去过一趟,亲身体验,比不上巴黎的香榭丽舍大街边上一溜的酒吧咖啡厅,比起罗马、马德里的酒吧一条街,不但做派大,品位也不差。但朝阳门火的时候,三里屯是五院一屯,不过是几户专给城里旗人主子送新鲜蔬菜的佃户住的几间泥房茅舍。那个时候院墙上都用大白刷着一个挨一个的大白圈,屋前房后都有风铃,夜风吹过叮当乱响,家家都养着几条恶狗为的是防狼。那时候朝阳门外的东郊不但有狼狐鹿獐,还有金钱豹。冬季春季,皇帝御驾北狩,去张家口坝上狩猎,一些王爷贝勒爷侯府将军府的爷们就骑马架鹰搭弓射箭到朝阳门外的三里屯六里屯再往东,石姑坟、幺家店、黄渠村打猎。康熙皇帝晚年曾自夸说他一辈子曾打死虎一百三十二只,豹二十五只,熊二十只,不知道当年北京城的田郊能不能听见虎啸猿啼?但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白家庄,就是现在北京青年报社大楼那地方,竟还有一片高高的松柏树林,我和当时的小伙伴就曾在树下观看过假寐的猫头鹰,那树梢上还时常飞来十几只长腿长颈红嘴长一身雪白羽毛的大鸟。我们开始以为是白天鹅,后来才知道那鸟叫鹳。为什么鹳飞到这儿落脚?因为朝阳门外有一大片苇子坑,又称窑坑,水丰鱼肥。团结湖最早也是一个大窑坑,雨水流进去,慢慢溢成个湖,何年何月起名叫团结湖无考,但团结湖北侧是一片数百棵柳树集成的柳树林。冬天不说,到了夏天,草肥树茂,最让人叫绝的是那树上爬着的蝉,老北京人称其为季鸟,一棵树上都趴着好几个,整棵树,整座林子,几百几千上万的季鸟一起鸣叫,那才真叫震耳欲聋,声彻云天。胜过几十几百个交响乐队。

现年七八十岁、原先住在朝阳门外的北京老爷子还都能清楚地记得,就是到了解放以后,朝阳门城楼子扒之前,北京朝阳门外有两座林子了不得。一座林子就是前面讲的团结湖边的柳树林,在北京四城四郊都是蝎子拉屎——独(毒)一份。老百姓夏天扛一个枕头,提一壶“高末”,拎一片席头,林子里一躺一喝,一侃一睡,那也是天上人间。又称“快活林”,北京老爷子评书听多了,引用武二爷鞭打蒋门神的故事,称团结湖的柳树林为快活林。那是北京老爷子的乐儿。

朝阳门往南,建国门正对,护城河边上也有一片恶汹汹的林子,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周围的老百姓俗称为建国门小树林。那片林子有些怪,怪中有些凶,从林子穿行而过,有些瘆得慌。树没有参天大树,没有古树老枝,松柏也少见,但杨柳长得怪异,柳树多是歪脖柳、扭腰柳、断头柳,杨树多是疙瘩杨、钻天杨、空心杨、分杈杨,杨柳树尽头突然有几棵歪脖松、扑地柏,拧着腰身,别着枝条,长得像着了魔似的那么别扭难看。树林不小,从朝阳门前的护城河一直到现在的秀水街,住在附近的北京老爷子叫它“野猪林”,恶煞煞的一片林子。那个时候,建国门外小树林剪径劫道的还时有发生,要知道那是什么年代?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夜不闭户,路无拾遗。更让人怕的是经常传闻建国门小树林有人吊死,当时北京上吊自杀的地方首选二地,一是颐和园后湖,二是建国门小树林。下午四五点以后,独自一人,尤其只身一个年轻女人敢穿建国门小树林,那可是吃了龙心豹子胆。就是个爷们,太阳落山一擦黑,孤身一人走建国门小树林,也要个好胆量,也得提着心吊着胆嘴里吹着口哨,眼睛四下打量,总怕生猛窜出三两个强人剪径,伤吾性命,劫吾钱财,呜呼哀哉。不是耸人听闻,朗朗乾坤,光天化日,皇城根下,王法何在?我记得清楚,一九六四年我已上初中一年级,我们学校的启事板上贴着一张北京市高级人民法院的告示,白纸黑字,字如核桃,最醒目的是法院院长名字后面要用朱笔打个勾,说明宣判已执行,北京话说枪崩。崩的是一个姓黑的流氓团伙在建国门外小树林多次抢劫杀人,强奸杀人,后面几句是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为什么记得清楚?一是我上初一时不知天下还有姓黑的,故记得深;二是当年杀一人如石破天惊,可不像现在似的。那布告贴得有墙皆是,看得人如此认真仔细,让人后脊梁发凉。建国门小树林绝非良地,宁绕三里,不穿树林。强人出没,流氓逞凶。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后期北京朝阳门内和朝阳门外的“混混”曾经相约一斗,地点就在建国门小树林。当年建国门小树林最阴森怕人的地方,正是当今的建国门外国际俱乐部。

出朝阳门往东不过八里,现当今正是北京工人体育场往西,北京八十中学往东,上个世纪四十年代是一片有名的坟地。说是有名的坟地不是说是前朝前代的格格坟、王爷墓,是鬼子坟地,日本鬼子坟地。老辈子北京人说那地方埋的都是被咱国军、八路军游击队打死的日本侵略者的骨灰。日本坟地刚建时,还拦着围栏,有三两个黑狗子即伪警察看管。周围的老百姓都知道是鬼子坟地,就有意无意地往坟地圈里倒垃圾,弄得又脏又臭。有一年日本驻华北军的一个大头头来祭奠鬼子亡灵时,汉奸用枪逼着周围的老百姓清理过一次,以后更没人管了。有意思的是一九四五年八月日本人投降以后,大致应该是一九四六年春节前后,不知怎么全北京城包括四城四郊盛传鬼子坟地里有宝、有金子,已经有人发了财,发了大财,发了横财!为什么?因为日本人有事没事都爱镶大金牙,官越大,金牙越大越纯。死后人烧成灰了,但真金不怕火炼,于是大人孩子都赶到日本坟地刨坟筛那死日本鬼子的骨灰,筛金牙,把城里城外的中国人忙坏了,不仅白天又挖又筛,晚上打着灯笼火把筛,前面挖完筛完了,后面还要重新挖重新筛一遍。想一筛子就发大财的美梦,对穷了几辈子的中国人来说诱惑力太大了,更何况一会儿传言说东边筛出几个金槽牙,一会儿又传说西边筛出几个金门牙。惹得人人心痒痒。若干年后我曾问过父亲,那时我已在新华通讯社当新闻记者了,我坚信如果鬼子坟地闹得那么大,新闻纸上肯定有报道,父亲冷静又很幽默地说,如果说北京大学的学生集体去鬼子坟地筛金牙,那才是新闻哩!我恍然大悟,父亲功道就是深,老爷子就是老爷子。

朝阳门外六里屯到全国农业展览馆后边是一个套一个的苇子坑,北京老爷子们说就是些大大小小的窑坑。不知何年何月何日开挖的,也不知何人何故在窑坑的周围种了那么多苇子,也有一说是天然生自然长的,夏日那些芦苇沿窑坑四周铺散开去,无边无际,风动苇摇,波澜不惊,也是朝阳门外一大景。查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的北京市地图上标明的朝阳门外的苇子坑,蓝莹莹的一点一溜一片,在黄红色的图面上显眼格外可爱。我估测了一下,那些苇子坑的水面面积加起来要比北京城里的西海、后海、前海、中海、南海的总面积还要大。该是朝阳门外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北京的老爷子们扯闲的时候说起六里屯的苇子坑都恭敬地称作“海”。据说当年蒙古亲王僧格林沁八里桥战败后,曾驻马“海”边眺望良久,说了一句八里桥那儿怎么就没有这么个海?有,淹也把洋鬼子淹死了!每年端午节,北京城里城外的人都讲究过,苇子坑的苇子叶不知包过多少粽子,当年住在紫禁城的皇帝娘娘们也要过年过节,逢端午都要派专人到六里屯苇子坑周围的芦苇地里挑叶宽叶肥叶绿的苇叶,摘下洗净包好送到宫里。现在六里屯也好,农展馆后边也好,都是摩天大厦了,苇子坑早没了,苇子也就没了,不知道北京人是怎样过的端午节?不过人们好像照常吃粽子,但那成色就差多了。老爷子们说,六里屯苇子坑里新摘下的苇叶有股沁人心脾的清香。两根苇子叶就能包个拳头大的粽子,现如今……不能比啊……

朝阳门外三里屯到六里屯之间的窑坑是历史留下的印记。当年要垒砌北京城的城墙、城门楼子,北京城里要盖皇城宫殿,要盖深宅大院王府贝勒府,老百姓住大杂院也得有四堵墙一面瓦,这就需要挖土烧砖烧瓦,当年可是一个大产业。那些大窑坑有说从明永乐年间开挖的,有说还早,宋朝元朝就有了,祖祖辈辈似乎有北京城就有了这些窑坑。也有人说,不,没有北京城就有了窑坑,无非是小点、浅点。太早的不说,因为谁都说不清楚,甚至连留下来的传说都很少了。那时候朝阳门外有许多砖窑,有许多有名的烧砖烧窑的大师傅。像义和兴、庄义兴、百顺和、永福里等等,都是百年老窑,都雇着二三百人,一家都开着几座甚至十几座砖窑。皇城用的砖瓦都是他们专供的,信誉可靠,质量有保证,那可是拿人头作保的。据说当年给北京城烧的城砖都是用糯米汁浸泡过的,砖烧得结实不结实那可不是天桥的把式,而是随意抽出一块砖,用厚牛皮裹着用打铁用的大铁锤抡圆了砸,如果锤到砖碎,那就得办你的罪;如果锤落砖面,只是像结冰花似的裂纹,这就是好砖。给皇宫贵戚烧的瓦也有标准,瓦上房铺好以后,要把农村打场压麦子的石碾子,俗称石碌碡扛到房顶上,在碌碡中间穿根大绳,一边站两个人,站在屋脊头上,然后把石碌碡慢慢压在瓦上往下放,还要反复轧三遍,要是有一片瓦碎了,两家治罪,一是铺瓦的,二是烧瓦的,所以那时给皇上烧窑的有个说法叫“没头的买卖”,意思是办不好说杀就把你杀了。所以所有的窑厂都有自己的记号,无论是砖是瓦进窑之前都印有自己的号,像义和顺就印上个义字,出了事就找你,跑都跑不了,且终身负责。二00五年北京市修复崇文门一带残存的旧城墙,很多匠人都纳闷,当年的城砖是怎么烧的?铜坯一般,几百年过去了,风吹日晒雨淋水泡的,不碎不裂不断不走形,道理就在这里。当时的窑场都养着“名师傅”,实际上就是工程师,技术监督员,那年月称“三眼师傅”。烧砖前拌料时多少沙配多少黄土掺多少黏土得请这位高人看一眼,他说行了才能进行下一道工序。拌好料,和好泥,打成坯,还得请他来看一眼,他说行了才能送进窑。别小看这一眼,他能看出这细沙黄土拌进水以后闷了多大工夫,和泥时和了几遍,和的泥真正活起来没有?和匀了没有?醒透了没有?然后是升火烧窑,还要请他看一眼到没到火候,那拿捏得真叫恰如其分,准确无误,一星一点都不能错,拿宋玉形容女人来比喻烧窑的技术也不过分,“增一分则太长,减一分则太短,施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

“三眼师傅”当然吃香的喝辣的,凭的是经验,赚的是沉甸甸的银子。但可千万不能看走眼,走了眼就不是钱不钱的事情了,闹不好就要下大狱问个三灾五罪的。

我们家当时住在白家庄,离全国农业展览馆公共汽车一站地,要是抄近道钻庄稼地也就是一箭之地。一到夏天我们院的半大小子一放了学都跑着跳着去农展馆后湖游泳去。农展馆后湖就是苇子坑,我们起的名,顾名思义,是全国农业展览馆后面的窑坑。尤其到了暑假,我们几乎天天泡在苇子坑里。我游泳就是那时候学会的。因为游泳也常常闹一些纠纷,主要是和六里屯农村的孩子“较劲”,那时候还不兴什么“碴架”,主要是两拨孩子谁也不服谁,就拉开架子比,旗帜鲜明,阵容分明,两拨孩子分左右站着,互相怒目相视,但很少有动手打群架的,那是再过七八年以后文化大革命中的“玩闹”,动不动就刀子、扎子、皮带、钢丝锁,真刀真枪玩命。那时候是比游泳,两阵谁服谁关键看谁游得快,游得远,也有玩花样的,比潜水看谁能憋气憋过谁,不打不相识,最后是和解。那时候我们瞧不起六里屯农村的孩子,认为他们是“土八路”,统称其为“公社的”。因为那一带是红星人民公社,那些孩子都是人民公社社员的儿子。有一回我们又去农展馆后湖玩去,看见许多人都涌在苇子坑边上,还开来小汽车,那个时候,我们称小汽车为小轿车,都知道是“高干”坐的。顺着人缝挤进去才知道是淹死人了。原来淹死的人是个大干部,老红军,经过长征,江西老俵,车开到这儿,可能是去参观全国农业展览馆,那是专门为建国十周年献礼的十大建筑之一,在当时的确是了不得。看见这一潭碧波就忍不住下去游起泳来,围着的人七言八语地说,我们就瞪着眼睛支棱着耳朵听,说这位领导在老家曾是玩水的高手,下去游得真畅快,越游越远,就一去不回头了。司机着了急才四处求救。我们都挺害怕,怕“水鬼”拉住我们淹死人。但我们又憋不住,只消停了两三天,又扑通到水里玩开了。一九六六年七月十六日,毛主席畅游长江,发出到大江大河去锻炼的“最高指示”。苇子坑热闹了,不仅红卫兵来,连附近的部队也来凑热闹,没有大江大河,苇子坑也能锻炼。那时候苇子坑再也不平静了,红旗招展,宣传车大喇叭,人声鼎沸,口号声震天。但淹死人的事也越来越多,有男红卫兵也有女红卫兵,就是没有见过或听说过淹死解放军的。尽管我们看有的解放军纯属旱鸭子,连笨拙的狗刨都不会,气蛤蟆似的只会张着嘴喝水。远的不说,我大姐夫的亲弟弟小五就是那个年代淹死在苇子坑的,今年清明给我父亲母亲上坟时他曾伤感地说,小五要不被淹死,今年也是翻四张的人啦!我们都唏嘘叹息了好一阵。

一九六二年夏天,北京城发了一场大水,有如那出老戏叫“水漫金山寺”,那年的水很大,几乎淹了北京城。那时候只觉得暴雨连连,天像漏了似的白天下夜里下,不停点地下,下的都是大雨暴雨。用马季先生相声段子里的话形容,叫“倾缸”的大雨。雨还没停水就上来了,从白家庄出门的路全都泡在水里。一不留神踩到路边的“排水沟”里呛你几口水是正常的。学校停课,父母亲也不能正常上班,从卡车上把一袋一袋的沙袋扛下来堆在一楼的窗台下,又在楼道口用沙袋围成半圆形,像战争年代做的临时野战工事。每个楼道里都临时挂了半截铁轨,一有情况听见敲铁轨就赶快往四楼跑。那时我们家住二楼。我们那几个宿合楼都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盖的四层板楼,在当时就真算是“高楼大厦”了,好像一夜之间水竟漫到一楼的高台边上了,忽悠忽悠的,混浊的水上还浮满了垃圾。眼看着就要涌到屋里来了,父亲和一些成年男人组成的抢险队帮助一楼的人往四楼搬家,闹得人心惶惶的。晚上我看见父母也在收拾东西。收音机里气象预报说还有雨,且是大雨加暴雨。那时候的天气预报真不准,父母正发愁呢,谁知道第二天雨过天晴,连太阳都出来了。孩子高兴大人也乐,我们跑到四楼往团结湖、农展馆后湖和六里屯方向一看,但见一片汪洋,水光连天,那才叫“浩浩荡荡,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若干年后我真的登岳阳楼时也感觉不如当年我登四楼看水淹北京城的情景。院里的小孩闲不住,不知从哪儿弄来的木板,捆绑成“战舰”,打起水仗来,玩得直到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滴水。那水说退也真快,头一天晚上我们的好几艘“战舰”,还都漂在水中,第二天早上却已搁浅在泥地上。听父母亲说是为了保住北京城,空军把通往海河的河道炸开了,淹了天津市的好几座县城。于是从机关到学校又开始捐钱捐物支援灾区,是为我们牺牲自己家园的天津人民,大家都捐得特自愿特高兴,我把父亲刚刚给我买的一支自来水笔捐了,虽然有点舍不得,那是我一生的第一支“钢笔”,但也捐得心甘情愿。

最让人难忘的是水退了,但在很多低洼的地方留下了很多水坑,我们发现,困在水洼洼里的不仅有鱼虾,还有大王八。都是从苇子坑里跑出来的。我们院里有个小孩和我一个年级叫小军,那厮竟把捉到的一只一寸多长的活虾放到嘴里生啖之活吞之。我从未见过,很认真地质问他,你他妈是人吗?迎来的是在水窝窝里的一场厮打,两败俱伤。值得一说的是有一天我竟抓住了两只大王八。六里屯当时是叫红星人民公社,后来又改叫中德人民友好公社,其实德国在哪儿,德国人什么样,谁都不知道,所以不管是农村人自己还是我们这些紧挨着农村人住的郊区城里人,都还称他们是红星人民公社。红星人民公社修过一个王八池,我们专程去看过。四周都是水,中间是个土堆子,王八高兴了就爬上土堆子晒太阳,据说是专供北京城里国宴用的。这场大水把王八都冲出来了,我白捡了个“洋落儿”。

拿回家母亲看了也挺稀罕,瞧了半天说,送给楼上的葛叔叔家吧,他家是广东人吃这东西。我说干吗白送给他?我还留着玩呢!就放在母亲洗衣服盆里养着,但最终还是送给了三楼姓葛的。他也真行,星期天上午送去的,晚上就做好了送下来了,我们家都不吃,他死活给留下了一只,再三交代甲鱼如何好吃如何大补,我和弟弟妹妹都没吃,趴在桌上瞪大眼睛盯着甲鱼的小爪。我觉得王八的小爪特像小孩的手,尤其像我们同学他弟弟,他弟弟才满月,到他家玩时看见他那小弟弟又哭又闹张着手乱抓,想到后脊梁发凉瘆得慌。

那年月北京老爷子们说,北京城经历过水火两大难。光绪年间大栅栏一场大火,把前门外的街街道道店铺房舍烧成白地,连前门楼子也被大火燎去了半截城楼,好在风停雨来了,否则烧着正阳门紫禁城就悬了。再有就是这场大水,见时见天地往上涨,不是把天津段扒开,皇皇京城还不成了一片汪洋走渔船啦?苍天长眼!

出朝阳门别说坐汽车,就是骑马乘轿迈方步,也用不了二炷香工夫就到了一条街,其名煌煌,叫得庄严肃穆,叫神路街。神路街无神处,灰渣垫底,三合土铺路,一路宽不过两辆马车擦肩而过。神路街神在一座金碧辉煌高大威猛的牌楼。

北京城作为皇城时最讲究树牌坊,有功有德有恩有惠的、光宗耀祖的、歌功颂德的、仰慕皇天的、敬神敬天敬皇上的,都要立牌坊以彰天下传万世。北京城最有名的有前门五牌楼,北京城的老爷子们说:“前门楼子九丈九,四门三桥五牌楼。”再往北京城的城北走,是有名的西四牌楼,北京老爷子们也有句名话:“西四牌楼的警察,各管一段。”过去拉洋车的一说去四牌楼,抄起把就走,奔西四,四牌楼名气也大。再有就是国子监街的牌楼也威风八面。

琉璃牌楼,匾额上三个金灿灿的大字:国子监,告诉来这条街的所有人,此地乃元、明、清时国家最高学府,文官下轿,武官下马,恭恭敬敬溜边行。出朝阳门,城外就是神路街上这座黄绿琉璃瓦砌成,白玉石起座的大牌坊。这座大牌坊也称牌楼,不是面朝朝阳门而是站立在主道的路边上,像侧立守卫的大将军,其实大牌坊的正南正面还有一座供神供天的大庙,东岳庙。五百多年风风雨雨历史变革,虽几经修葺已然颓破得如行将就木的孤老爷子,一点精神头儿也打不起来了。而这座牌坊还威猛,还高耸,还张狂,还昭示着什么、诉说着什么,其中不光说它灿烂辉煌的一段,肯定也在低语着它遭灾遭难的一段。

一九六六年九月,红卫兵运动正如火如荼,用当时一句流行语叫正以摧枯拉朽之势雷霆万钧之力大破“四旧”,大立“四新”。红卫兵统称“小将”,要砸碎旧世界,建设一个红彤彤的新世界。位于东大桥有所学校,也就离神路街一炷香,比神路街离朝阳门还近,名唤北京朝阳区女子第四中学,简称北京女四中,现在改名陈经纶中学,红卫兵运动闹得正轰轰烈烈。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都还记得,北京中学里红卫兵运动有一个现象,就是女红卫兵厉害、凶悍,“革命性”特强,立场特坚定,打人决不手软,咬牙切齿,下手黑,能唱着歌把人打得血肉横飞。仅举两例,毛主席充分肯定红卫兵造反运动的那封致红卫兵的信中公开点名肯定赞扬的那位红卫兵,就是北京大学附属中学的女红卫兵叫彭小蒙;把老舍痛打得头破血流以至老人家一怒沉了太平湖,是北京西城区女八中红卫兵。此类例子不胜枚举。女四中的红卫兵来到神路街的琉璃大牌坊前要“破四旧”是理所当然的。这座牌坊造于明朝万历年间,是为万历皇上祈福的。有意思的是这牌坊竟然是一个太监盖的,名谁叫甚不值一提,值得留存的是,太监造牌坊自古唯此,此太监非别人,正是明朝恶贯满盈的大宦官魏忠贤的老师,牌坊上的金字题词竟是大奸臣严嵩亲笔写的。属“四旧”之列是毫无疑问的。女四中的红卫兵开到神路街大牌坊前容易,要破它却不那么容易了。因为大批判批什么怎么批?严嵩写的八个大字怎么念,什么意思,着实难住了这群英姿飒爽一身黄军装手持仿苏武装带的女红卫兵。这八个字是“秩祀岱宗,永延帝祚”,一开始几乎所有的女红卫兵都念成了“祚帝延永宗岱祀秩”,因为匾额上当年严嵩并没有写标点,几乎所有的女红卫兵都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不知该在哪儿断句,且不说很多女红卫兵都是初一初二的孩子,祚字祀字甚至岱字都是蒙着念的,且白字连连。严嵩的大字写得漂亮、威武、阳刚、帅气,这八个字可称是书法中的佳品上乘。

北京女四中的红卫兵有勇有谋,她们一方面拿出红卫兵的杀手锏,呼口号,唱造反歌,用她们的话讲“把战斗的气氛搞得浓浓的,手榴弹炸药包一起投过去,炸它个人仰马翻、地覆天翻”!一方面又派人去学校搬救兵,请高年级的红卫兵并带语文老师和历史老师来。后来果然把这八个浑蛋字的意思搞清楚了,原来是万历皇帝那个老浑蛋祭祀了泰山之神,乞求保佑他皇位传万世,永远延续,万岁万万岁。女红卫兵的情绪更狂暴了,斗志更高,激情更高,呼声也更高更尖,口号也更具有红色恐怖的血腥味了。念了“破四旧”的红卫兵宣言以后就该“造反有理”了!这“阴森森的牌坊”,典型的封建主义毒瘤。万历年间的东西,搬走牌楼上的一个小石兽,搁眼前可就了不得了,就是揭片刻着花纹的琉璃瓦也是几百年前的文物了。但那时候女红卫兵想的是怎么砸烂它再踏上一万只脚。

神路街上的这座大牌楼修得实在太结实了,经五百年风雨仍然坚如磐石。当初的工程质量和敬业精神、职业道德,的确让今天的人们汗颜。女红卫兵们带来的锤子、钢钎都使不上劲,终于她们扛来了几架梯子,把梯子接起来立在牌楼上,一个女红卫兵举着大铁锤一步一晃地爬上去,空中作业不像喊口号抡皮带那么简单,她狠命砸了几下没见什么破坏效果,在红卫兵战友的齐声呐喊下抡圆了铁锤拼命砸下去,但终于从梯子上滚落下来,且摔伤了,女红卫兵忙成一团,忙着扎成简易担架,急急忙忙送到附近的朝阳医院去了。“四旧”没有破成,只在牌楼上挂了一副白纸黑字的大挽联,上联是:什么混账牌楼?下联是:封建主义余毒!横批像屁帘似的挂在牌楼下,四个黑字:不破不立。神路街的明朝万历年间的琉璃大牌楼至今仍耸立在朝阳门外。遗憾的是朝阳门和它的瓮城、箭楼都没了。

崇文门那块儿还有一段老北京城残存的城墙,也被扒得支离破碎的,连城墙上的垛口都没有了,像被肢解一半的僵尸。其实它很美,那是我们祖先留下的真东西,得珍惜啊,宝贝似的捂着护着,不怕它残破。不是吗?留在法国卢浮宫内的维纳斯像虽然没有了双臂,但她仍然是世人公认的艺术珍品。我们这段残破的城墙也该是艺术的珍品,虽然它失去的不仅仅是双臂,它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只剩下双脚,且是断趾的双脚。这个比喻也不对。但那毕竟只是朝阳门外的旧事了。

杀人杀在菜市口

老话说,北京胡同多如牛毛,有名的三千不止,没名的数过一万。北京的胡同多,街口就多,名气最大的当数宣武门外的菜市口。别说北京人,就是没到过北京的外地人,你让他讲出一个北京的街口,逼急了兴许就能冒出菜市口来。菜市口名气大是因为那曾是杀人的地方,是刑场,有不少名人都是被斩首在菜市口。戏文中唱道“推出午门斩首”,其实是拉到菜市口出红差,砍头!据住在菜市口附近丞相胡同、米市胡同的老北京人说,他们也是听老辈人讲,连阴天一阴过十天半个月,阴曹地府的冤魂走单不走双,就会拣个单日子从挨刀断首的地方冒出来喊冤叫屈。天一擦黑,菜市口难见人影,再着急的事,人们也宁肯绕道宣武门、南横街不走菜市口,免得心里瘆得慌。

菜市口杀的名人还不是从拖着大辫子的满清王朝开始。据说在菜市口被鬼头刀砍下头颅来的第一个名人是在距今七百多年的元朝。那时北京城叫大都城,菜市口还不叫菜市口,叫柴市口。为什么先叫柴市口后改口叫菜市口?说文解字,元立都时,这条街以卖柴为主,后几经演变由卖柴变为卖菜,改称菜市口。杀的那个人就是南宋王朝的丞相文天祥。文天祥死时四十七岁,他在广东的五坡岭兵败被俘,辗转押送回大都城。文天祥抗元复宋是一枕黄梁,南宋腐败至极,非垮非亡不可。所谓大厦将倾独木难支,不是文天祥不死就能扛得起来的。文在历史上之所以出名是其令人敬佩的民族气节,至死不屈。他所作《过零丁洋》,荡荡浩气,诗中“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为世代热血男儿所情钟。文天祥死得大义凛然,血溅柴市口,据说观者也是人山人海。

清朝时期,被刑部大堂判处死刑,验明正身,秋后执行斩首处决,俗称“出红差”。为什么叫“红差”解释有三:一曰砍头,断首之时血喷满地,血染黄土;二曰刽子手一身粗麻赤红行头,头裹红头巾,怀里抱的鬼头刀,刀无鞘,刃不见天,全凭一副赤红的蒙刀布罩着;三曰验明正身当场红笔勾魂,在处决罪犯名字上用朱笔恶狠狠地打个对勾,剩下的就是“喀嚓”一声,这是鲁迅先生在《阿Q正传》中形容砍头的形象语。所以叫“出红差”。

“出红差”按说不吉利,杀人见血,且人头落地,身首异处。据说老把式的刽子手光刀手利索还不行,脚上火候的掌握亦见功夫。鬼头刀抡起讲究抡圆,呼呼带风,落下讲究落在颈椎关节的第几节与第几节的衔接处,分毫不差。就在头落之时、血喷之际,刽子手要顺势一脚将无头之尸轻轻踢倒,血从脖腔喷溅,刽子手身上不落星点。按说出红差杀人溅血,围观者应躲得远远的,沾一身血腥腥的死人血怕招惹饿鬼。但也不然,菜市口每每“出红差”,观者如云,拥挤不动,不早去根本看不见人。辛酉事变后,肃顺被判菜市口斩首,这在当时轰动全国,整个京师震动。北京的老百姓都把英法联军侵略北京的账记到肃顺头上了,认为是肃顺误国卖国,招致京城陷落,洋鬼子进京烧杀抢掠,北京的老百姓恨肃顺恨得恨不能“生啖其肉,生饮其血”。在给肃顺出红差的当日,从宣武门到菜市口街道两旁挤满了愤怒的人群,就连两旁酒楼茶肆的人也顾不上讲究身份派头了,纷纷踩着桌子蹬着椅子,恐怕满清王朝改朝换代也没那么热闹过。

肃顺出红差时,街道两旁人群中吐唾沫扔果皮的不计其数,押解的刑部官员也凭空挨了不少冤枉。肃顺在菜市口当斩之时骂声不绝,直立不跪,最后被行刑的刽子手硬是打断双腿才算跪下。在菜市口刑场,肃顺也算是条汉子。

二十八年后,菜市口血光映天,一位近代史上的奇人伟人被断首菜市口,他就是戊戌变法六君子之一的谭嗣同。谭嗣同死得壮烈、辉煌、大气;死得光明磊落、顶天立地、血气方刚、为国为民。谭嗣同有句名言光耀千秋:“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

“有之,请自嗣同始。”讲得坦然、壮烈、悲愤,讲得鬼哭神泣。有之,是自谭嗣同始;无之,恐怕也因无谭嗣同而无。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北京一所中学的几位初中生读到谭嗣同在狱中写的一首诗:

望门投止思张俭,

忍死须臾待杜根。

我自横刀向天笑,

去留肝胆两昆仑。

听着老师在讲台上讲公车上书,戊戌变法,讲谭嗣同六君子大义凛然上菜市口,这些中学生不禁热血沸腾,特别是老师十分动感情地讲到谭嗣同临刑前仰天长啸绝命诗:“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几乎让这群唇上刚刚生出髭毛的中学生掉下泪来。他们难以想象,六十多年前一个拖着长辫子的封建臣子,能像三十多年前共产党员那样为了主义真理视死如归。“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杀了夏明翰,还有后来人”。谭嗣同何许人也?这几位刚刚摘去红领巾佩戴上共青团团徽的初中生查找了他们所能找到的书籍,除了那些晦涩难懂的古文外,几颗脑袋挤在一起兴致勃勃观看的是谭嗣同的一张小照片。谭嗣同英俊端庄,浓眉大眼,高鼻厚唇,尤其突出的是高额宽鬓,可谓英姿勃勃,热血英雄,着实让他们崇拜。于是决定利用星期天骑车去菜市口,看看英雄抛头颅洒热血的地方。那年月,菜市口还是个丁字路口,一条不宽的柏油马路由东向西横穿。东边叫骡马市大街,按名索意,从前这条街可能是卖骡马交易牲口的街市,过了菜市口往西还是这条马路这条街,名字改叫广安门大街,因为顺这条街再往西走就是广安门城楼子了。因为是丁字街口,往北一条街叫宣武门大街,站在菜市口丁字街口可以看见高大的宣武门城楼子。当时菜市口一带都是灰蒙蒙的低矮平房,大杂院、四合院的围墙上已然斑驳陆离,灰色围墙上一块块白灰裸露出来像灰布大褂上粗针缀上的白布补丁。离菜市口不远处就是康有为的故居,房子也旧得像驼背的老人。顺着胡同走进去,破旧的四合院也只能从厚厚的院门和高高的门槛,院门两旁华丽讲究的门墩让人去想象当年院主人的奢华与尊贵。岁月无情,把这片曾经灿烂辉煌得耀眼的达官贵人的豪宅沦落成院外一堆堆肮脏的渣土垃圾。探头进去一望,宽大的四合院里已经盖满了住人放物的“趴趴房”,家家户户门前都放着蜂窝煤炉子,仿佛一院的蜂窝煤炉子,拔火用的小烟筒罩子直冲着不大的天井吞云吐雾,一股浓浓的煤烟味扑面而来。当年斩杀谭嗣同的地方在哪里?转来转去,终于引起胡同家属委员会值勤大爷大娘的警惕,很严肃地盘问他们,那时候虽然还没搞文化大革命,但阶级斗争的弦已经绷得很紧很紧。值勤的大爷大娘们都很善良也很热情,当他们明白这几个天真幼稚的初中生是想考证历史长学问时,就把他们领到了不远处丞相胡同的一家老住户。这是一处典型的老北京四合院,旧门旧屋旧格局都在,然已岁月沧桑,屋脊上残破的琉璃瓦闪着幽光,蹲在房檐翘角上的兽头也只剩下半个身子,威风不再。窗台上码着晒太阳的大白菜,窗根下垛着半干的蜂窝煤,被晒得昏黄的窗户纸多处破烂,中间挂着一面贼亮贼亮的小圆镜子,后来才弄明白,那叫“照妖镜”,是防范坏人的。屋里进深挺大,黑糊糊的,破桌子烂椅子,土炕挺大,让人看一眼就忘不了的是条案上摆着一对硕大发光十分漂亮的兰花大瓷瓶。据介绍,坐在圈椅上的老爷子不是一百岁就是九十九岁了。他自诩从满清活到民国,直到北京挂上青天白日满地红,看着小日本鬼子霸占北京,美国兵开着吉普车横冲直撞,举着小纸旗把解放军的十轮大卡车迎进北京城。老爷子人老能侃善谈,年轻时也可能是个人物,据说在旗。几位中学生都听得很认真,拿着小本本记录着,老爷子说得也很得意,他见识确实很广,懂的确实很多。老爷子说他亲眼看见过谭嗣同“出红差”,把围着他坐的几个中学生吓得一激凌。那天全京城的人都挤到菜市口来了,老爷子从天不亮就挤到那里等,但万头攒动,人群如潮,一会儿拥过来,一会儿又挤过去。先是鸣锣开道,半人高的大铜锣,二面,四面,八面,抡圆了敲!然后是马队,四匹,八匹,一溜串串,戎装卫队,刀枪鲜明。谭嗣同断头喷红时老爷子说他没能亲眼见,人太多,挤死的人都有,但他看见了出完红差的现场。老爷子告诉他们,看见鹤年堂中药铺了吗?出铺面朝西南大大地量二十步,那地方就是谭爷归天之地。别看老爷子年纪大了,但记性奇好,烟酒嗓伴着痰呼噜,但仔细听还是听得明明白白,说到这几句时,老爷子两眼圆瞪,额上青筋起。

后来跟着家属委员会的大妈到了菜市口当街上,从路北鹤年堂药店量好距离,按老爷子的指教,站成一排,想感受感受当年英雄舍生取义的壮志豪情,告慰告慰九泉之下的英灵,多少个春秋过去了,还有后人崇拜他们,不忘他们。当时这几位中学生都虔诚地想给谭嗣同鞠个躬,那时候菜市口没有这么多汽车这么多人,连座二层楼房都少见,一片寂寞冷清。于是他们向家属委员会提议,应该在此处建一座纪念碑来寄托我们的哀思。大娘们马上说,使不得!你们不懂谭嗣同闹的是资产阶级革命,不是搞的无产阶级革命,他反对清王朝反对慈禧太后是对的,但我们无产阶级不能提倡纪念他。再三叮嘱他们要好好学习,做好功课,以后别乱跑了。家属委员会的老大娘们一直把他们送出菜市口,眼看他们骑上自行车直奔骡马市大街了,才放下心了。

这几位中学生从上幼儿园起每年清明扫墓瞻仰革命先烈都要用鞠躬来表达心中的敬慕和哀思,没给谭嗣同鞠躬总觉得不敬。正巧回他们住的朝阳区白家庄要经过天安门,他们就骑车到了人民英雄纪念碑,排成一行,先仰望纪念碑,默默念着碑文,又毕恭毕敬地鞠了三个躬。因为纪念碑的碑文上写道:三年以来,在人民解放战争和人民革命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三十年以来,在人民解放战争和人民革命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由此上溯到一千八百四十年,从那时起,为了反对内外敌人,争取民族独立和人民自由幸福,在历次斗争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他们认为这其中该有谭嗣同。

后来读书才知道死在菜市口的戊戌六君子,死得都浩然正气,像死时年仅二十三岁的杨锐头颅落地还两目圆瞪,鲜血从脖腔中喷出,“血吼丈余”,后人评“冤愤之气,千秋尚凛然矣”。刘光第遇难时,刽子手手起刀落,血流如涌,无首之躯竟不倒,惊吓得整个菜市口鸦雀无声,皆焚香求祥。

谭嗣同走向菜市口一路上在站笼中从容自若,面无苦色。鹤年堂前早已搭好监斩的官棚,监斩官就是大名鼎鼎的当朝军机大臣刚毅,由刚毅托印验明正身,朱笔勾绝,断命断头。也就在谭嗣同临死之际,他突然叫住刚毅,很轻蔑但也很严肃地示意,表示临刑之前还有几句话要说。刚毅是慈禧忠实爪牙、死党,见此状忙叫左右带走谭嗣同,示意快斩,与死囚无言。慌乱之中把案台放的朱笔都带落到地上。谭嗣同向四周微笑一下,大步走向菜市口中央。刚毅也是杀谭嗣同的刽子手。查刚毅乃清光绪朝军机大臣、协办大学士、吏部尚书,慈禧忠实爪牙,为虎作伥,狐假虎威,横行霸道。查其下场,一年以后,因八国联军进北京,刚毅随慈禧太后连夜西窜,但八国联军不干,要求严惩“战犯祸首名单”中名列第四的就是刚毅。刚毅是个老奸巨猾的官僚,他深知这次“罪责难逃”,就在西窜的路上故意制造了拉肚子,以至于拉稀不止,“痢下如注,沥沥不绝”,活活拉死。刚毅不得好死是活该,但他没让谭嗣同的江湖朋友大刀王五的连环鬼头刀削首断颈,总觉得让人不解恨。

菜市口杀过多少人,没有人统计过。但作为京师有名的刑场,斩首断头的鲜血浸透黄土,已成为当时京城一大看点。

每逢秋日,被判死刑的罪犯押解出狱,出宣武门走菜市口,有身份的坐骡马拉的站笼刑车,没有身份的则被武装押送戴枷上镣,临终过闹市。有身份使上“送行”银子的,刽子手会叫一声:爷!我伺候你走,也是吃哪碗饭办哪桩差,您放心走好。刽子手上的劲掌握得非常准,断头不掉头,以便于人家家人抬尸,缝上头落个整尸下葬。要是碰上没地位没使银子的,提刀斩首抬脚蹬尸,一句客气话都没有。

当时的菜市口两旁铺面已不少,每逢“出红差”,街市两旁都热闹非凡。不知为什么,人们都喜欢看那极其残酷的一幕,而且都怀着一种欣赏看热闹的心情聚集起来,怀着极大的兴趣喜气洋洋地欣赏着别人生命的残酷终止。后来长大了,书看得多了,才知道东西南北中似乎无论在什么地方中国人都怀着一种极高的兴致乐意观看“出红差”。像鲁迅在《阿Q正传》中描绘的那样,像《药》中说的人血馒头。起码在鲁迅先生的老家绍兴一带的人看“出红差”杀人砍头的兴致绝不亚于老北京人去菜市口看杀人。

中国的风俗大致一样,“出红差”也差不多。“出红差”时先张贴布告,临到“出红差”时临街的铺店都要在门口放一张条案,上面摆着三碗白酒,有的还放着酒壶,壶嘴朝外,示意送行。店铺大讲究的还要摆上几碗蒸菜。犯人可以不停不看,可以不吃不喝,但送人上黄泉路上不能没有酒没有菜。在谁家门口喝了酒吃了菜,谁家就积德有报。铺店前要挂红绸子贴红对子.像办喜事一样。请教过一位知情懂行的老人,答曰:阎王爷有知会在账目簿上记下功德。

鲁迅在一九一九年写的小说《药》中,说用热馒头蘸了刚杀的人的鲜血放在火上烤烧焦了趁热吃下去可以治痨病。但菜市口丞相胡同里的那位老人没这么说,可能是十里不同俗。但他说过人血是味药引子是肯定的,是不是像鲁迅家乡人那样治病就难说了,但菜市口杀人时好像没见过像华老栓那样拿上银洋买人血馒头。但老爷子却证实“出红差”的一切物件都是“药”,都是“符”,都能驱邪避魔,治病救命,镇宅镇院。“出红差”也就值钱了,连捆犯人用的麻绳,见了“红”的死囚穿的囚服,刽子手擦鬼头刀用的红抹布,头上缠的红裹头,腰里系的红腰巾,套在鬼头刀上的红罩布,甚至连监斩官验明正身的朱笔都是抢手的宝,都得花银子买。那年月,谁家的宅院里闹鬼不清净,谁家出了人命死了人,谁家有人得了久治不愈的麻烦病,谁家让巫婆神汉指出鬼魂附身,据说求上这些东西无论是挂在院里挑在梁上,烧成符灰冲上水喝了,都能镇邪去妖,救人一命。传得活灵活现,甚至是亲身体验,都说是很灵的。

菜市口热闹的时候,一天能斩首十数人,清王朝判决杀人要等到秋后,死罪核准,处决砍头。“出红差”也有规矩,一般死刑犯人去菜市口途中,可以示意停下,赴九泉路上饮口断魂酒就是押送犯人的刽子手也不敢不答应,当死囚一口气喝干一碗酒,冲着街道两旁围观的人群仰头示意感谢,然后张开大口狂喊一声:“等着瞧了,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整个菜市口都会激起一片欢呼!一片高叫!一片喝彩!

多少天过去了,秋风秋雨,冬雪寒冬,但从前门楼子大栅栏到皇城根下的早市鬼市,茶余饭后,澡堂子戏院,拉车的送货的,剃刀的耍单的,只要人们一扎堆,保管闲话不出三句就说到“出红差”上,越说越神,越传越悬、越生动、越细腻,传得砍头能听见响儿,血溅能看见沫儿。说得那些没能赶上去菜市口看“出红差”的人后悔莫及,指天跺地地发誓,下次菜市口杀人,只要爷我没被杀就一定去给赴黄泉见阎王的爷们捧场,道声抬头彩!

那年月菜市口名气旺,“出红差”比老北京吉祥戏院唱戏还红火。

一位朋友考证:菜市口一次杀人最多的是光绪初年,因一件盗皇陵的大案一次被判处死刑的就有七十多人,秋后监斩,光兵勇就出动数百人,拉盖尸席的马车就七八辆,监斩官骑着高头大马,戎装持刀,杀气腾腾,两边押解官兵刀出鞘,箭上弦,鸣锣开道,煞是森严,因斩处的是土匪,怕抢劫法场,据说连街道两旁的送魂酒都免了。因犯人多,菜市口地方不大,按规矩由东向西两行排开,七十多人已长长跪下一溜。时辰一到,报时官扯破嗓门大声报时,监斩官手握朱笔,连连勾画,刽子手各就各位,从东至西,依次砍头。因犯人太多,刽子手少,砍上一气也气短手软,这时有人托上红托盘,上面有三大白瓷盅,一盅是水,一盅是茶,一盅是酒,喝什么全在刽子手。据那位朋友考证说,一般是先含一盅水,是清水,漱漱口,吐了;再干那盅酒,也是含在嘴里不喝喷在鬼头刀的刀刃上,让刀喝酒;最后那盅茶是要喝的,喝了以后再拖刀砍头。残酷就残酷在跪在后面等着行刑的犯人,眼看着一颗颗人头落地,一腔腔热血喷流,还要等刽子手清口、喷酒、歇劲、换刀,早就吓得昏死过去了。

比砍头削首处死残酷的当数腰斩和凌迟。

明朝有一个炙手可热的大太监叫刘瑾,皇上朱厚照称万岁,他刘瑾称千岁,后来被判凌迟处死。凌迟“出红差”不同于砍头枭首,说白话就是千刀万剐,一刀一刀把人身上的肉一片一片剐完。据史书记载:刘瑾被剐了三千三百五十七刀,且分三天才割完,而且还不能让他一刀封喉毙命。第一天割了他三百五十七刀,每十刀算一组,每一组喊他一声名字,怕他昏死过去。据说刘瑾被割第一天后,怕他死去,又让他吃了最后一顿晚餐,第二天继续用刀子往下割肉。刘瑾是死有余辜,但用这种办法致人于死地确实残酷了些。刘瑾被凌迟到底是不是在菜市口尚未查到实据。

腰斩这一酷刑是在雍正十一年被废除的,起因是判处当时的河南学政俞鸿图腰斩,腰斩就是把犯人从腰眼的地方一刀两断,但被斩断之人往往身断两处却还死不了。据史所记,俞鸿图被刽子手砍断腰肢,砍成两截后其上身在地上打滚,痛苦万状,又久不咽气,俞用手指蘸着身上的血在地上连续写了七个“惨”字,才慢慢地死去。

俞鸿图是雍正下令腰斩,但肯定不是在菜市口被腰斩的。在菜市口有没有执行过腰斩说法不一,但也没有过硬的史证说在菜市口没有被腰斩两截处死的。

但在菜市口被凌迟的却确有此案,据说菜市口当年街中心对着鹤年堂曾立着一颗原色圆木柱,柱粗盈尺,柱高及人,柱头中央钉着一拇指粗的大铁环,那铁环便是专为系犯凌迟罪罪犯辫子的。每逢出凌迟红差,在头一天夜里“出红差”的刽子手都找人悄悄地在大铁环上系一块毛边的红布,据说这么做,一是要给阴曹地府送个信;二是告诉阎王爷,此差非情愿,不出法不依。是乞求阎王爷体谅他的苦衷,有朝一日相见,判笔下留情。

让人稀奇的是这个大铁环不是铁锈斑斑,而是被摸得锃明瓦亮,太阳高照时还耀人眼。谁摸的?什么时候摸的?都不知道,但民间有说法:大凶保大吉,大凶避大邪。得了邪病重病,心里有了大毛病,被人破解为跟了狐子着了魔中了邪遭了咒,走了旁门左道摸这铁环灵。据说当年连远在河北保定府,山西代州、潞州府的人都悄悄进京,半夜赶到菜市口为的是摸一摸那出凌迟大刑用的大铁环。

后来到民国了,不用在菜市口“出红差”了,也废除了凌迟,菜市口又热闹过一回,原来那根当街的栓凌迟犯人辫子的木柱子上,竟然长出一枝翠凌凌的嫩枝芽,一传十,十传百,来看的人就海了,连卖大碗茶的都发财了,人们都挤着围着看,瞧稀罕,啧啧着评论,走到哪儿都说那根“灵草”,以致演绎出无数离奇古怪的故事。老北京人爱扎堆,爱神侃,爱显摆自己,说的、听的,听的、说的,后来又是一大新闻惊动菜市口。一天早晨突然有人发现那根拴死人辫子的木桩子没了,无影无踪了。没事的闲人一听说又都蜂拥挤到菜市口,说的传的又多了,似乎有点“科学”依据的说法有二:之一是说京城外山西省的一家大宅,家中妻妾不是投河就是落井,老小不是中邪就是遭绑,经明人指点,从菜市口请“神”驱邪,这神就是那根圆木桩;之二是说民国政府修汽车路,菜市口是闹市街中间要行车,故拔了那根桩。反正又使菜市口热闹了一大阵,以后就没说没道像老潭枯井销声匿迹了。

后来清王朝废了。民国兴了,判了死刑的犯人都是用汽车拉着到荒郊野坟岗子枪毙,用老北京话说枪崩。再后来日本鬼子进了京,想杀谁就杀谁,想怎么杀就怎么杀,想在哪儿杀就在哪儿杀,作为清王朝刑场的菜市口连同那些充满神奇色彩的传说、故事也渐渐淡如一缕青烟了。

离开北京三十多年后又回到北京,有一次偶尔过菜市口,从广安门大街往东行,一开始没觉得什么,经过鹤年堂药店时神经猛然一激凌,四十多年前丞相胡同的老爷子说过的一席话竟然还记得那么清楚,那沙哑的烟酒嗓仿佛就在耳边,不由不驻足细看。几十年前菜市口的旧景旧貌已面目全非,映入眼帘的只剩下这座风采依旧的鹤年堂老店了。

鹤年堂药店有多少年历史了,连菜市口附近的老住户也说不太清楚,只说是百年老店,自打有了菜市口,就有鹤年堂。或者说记得菜市口就记得鹤年堂。鹤年堂不止一百岁,据说明朝大奸严嵩就住在菜市口附近,挂在鹤年堂店面正当中三个大字“鹤年堂”就是严嵩亲笔所题,可见鹤年堂的地位。当年有严嵩题的鹤年堂不亚于紫禁城里的金銮殿。抬头举目细细看去,鹤年堂三个字皇皇之中确有霸气。只道是鹤年堂的匾挂在店门前,走进去才知道真字老匾威威如虎地卧伏在药店的大堂正中。那显王气的匾,那显霸气的字,那虎踞大堂中央的威,让人隐隐地感到那似乎不该是中药店,应该是白虎堂。鹤年堂是历史见证人,宣武门城楼子拆了以后,鹤年堂就是当年菜市口刑场的第一历史见证人。

当年菜市口处决犯人,遇有钦点命犯,鹤年堂四周里外都是执枪佩刀的兵勇。杀谭嗣同时,戊戌六君子下了囚车就是先面对鹤年堂一字排开,鹤年堂前临时搭建的监斩台上坐着面沉如水心虚如鼠的钦点监斩官军机大臣刚毅,那时候要想在鹤年堂下站着看出红差该多大面子?鹤年堂当年威风!

从鹤年堂南望,目测距离,当年斩杀谭嗣同等戊戌六君子的行刑之地应该是菜市口十字路口的警察亭处。那天正值阳光灿烂,菜市口四周现代化的高楼大厦在阳光照耀下光怪陆离。车水马龙,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热风扑面,让人凭空生出许多烦躁。鹤年堂也显得古老破落了,有一阵子说鹤年堂也要拆迁了,土地开发商也来看过几回地盘了,但鹤年堂还岿然不动,没有鹤年堂谁还能说清菜市口的一章一页儿呢?谁还能说清楚菜市口当年的威风呢?谁还能说清楚谭嗣同谭爷的英雄气概呢?猛然间从被扒了的宣武门城楼子的远处传来隐隐的雷声,一阵扬尘的疾风挟着水气扑来,一句京剧的黑头贯口冲口而出:杀人杀在菜市口!四周看看并无一人察觉,但冥冥之中却分明听见有众人齐喝抬头彩: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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