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一光
我有一辆二手车,九十年代产的广本,它把家丢了。
电脑上没有记录,证明我的二手广本在小区车库里有固定车位。
“没有你说的序号,”车库保安快速翻动电脑屏页面,指指戳戳让我看,“客户不喜欢十三这个数字,物业没给排。序号四也没有。这是岭南,你在哪家楼盘都见不到十三和四。”
但我真的有固定车位,就在车库第三个拐弯道,东向那排车位的第七个,旁边有一个锈蚀掉的消防栓,从早到晚怨天尤人地盯梢每一部进入或驶出的车辆,因为楼顶是安全通道,车位不规则,像一个没有发酵好的牛角面包,车位上方的横梁用白色油漆清清楚楚写着:F13。
“花了六万七,不加中介费。”我说。
“哪有这么贵的年租,怎么可能?”车库保安用怀疑的眼神看我,“再说,物业从来不收中介费,物价局不允许。”
“不是车位费,”我说,“是车价。”
“难怪,怎么想都想不起来你开的是哪辆车,原来是二手的。”保安释怀地笑了。
他不该笑。二手车也是车,不然北环立交边上建那么大一座二手车市场。再说,我非常喜欢我的二手广本,它是一辆多么了不起的车呀!
我们都不说话了。保安很年轻,刚从内地来,可能还在试用期,还没来得及去看比二手车市场更了不起的市民中心。他推开我,从门房窗户中探出脑袋,差不多悬出半个身子,扭头看大门外。
我也扭过头去看。
一个中年男人,戴着奇怪的草编绅士帽,坐在小区外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背后是彩田公园的黑铁栅栏。
他是磨刀的,也就是人们说的磨刀客。他的样子很舒服,跨坐在一把改造过的工具条凳上,吸着半截香烟,录音磁带在屁股下面的什么地方反反复复吟唱:“磨剪子——抢——菜刀——”
他吸完烟,烟蒂摁进工具条凳后的一只罐头瓶子里,开始干活。
我走出小区,过了马路,过去看他磨刀。
罐头瓶里装着少量水油混合物,浸泡着好几支烟蒂。现在你明白了吧,他是一个遵守公民道德的磨刀客。
“嘿。”他向我打招呼。他的口音能听出一股浓厚的安庆味。现在能听出来了,录音磁带里的那个人就是他。
“两块钱磨一把。剁骨刀另加一块。你也可以试试自己动手,要是不怕手上打泡,或者弄脏你的新衬衣。”
我咧开嘴笑了。他很幽默。自从车位消失不见之后,我还是第一次笑。
他的工具非常简单,工具条凳的一头架着一只老式磨刀器,砂轮边缘凹陷下去,一只脚踏式皮带轮安装在磨刀器上,脚一踩就能干活。
“你肯定不知道它去哪儿了。”我说。
“什么?”他停下去身后挎包里掏什么东西,抬头看我。
我能告诉他什么?一个爱车如命的人,每天要穿过整座城市去挣钱糊口,结果,他的车把家丢了,不见了,真是活见鬼!
“你不会是日本人,只啃生鱼吧?”他和我开玩笑。他会开玩笑。
“日本人也用刀。菊花与刀,说的就是他们。”我说。
“也可能你喜欢把芹菜揪成段,用石头把排骨砸断,那是你的事,但别给我说刀子的事,这方面,我是专家。”他说,“我见得多,有的家用八九把刀,菜刀、剁骨刀、锯齿刀、水果刀、工艺刀、工具刀,各种样式。你家用一把还是更多把?”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我还在想车位的事,它不可能消失不见。F13,车库横梁上方用白色油漆清清楚楚写着,怎么会不见?
他从挎包里掏出一把锈蚀掉的菜刀,往刀片上撩了一些浸渍过烟蒂的姜黄色水油,右脚踩动皮带轮,刀刃凑近磨刀器。
我回头看小区大门。车库保安和大门保安站在大门口说话,两个人用怀疑的目光向这边看。
他们肯定在看我。我决定再回车库一次。也许我看错了,车库保安也看错了,车位就在那儿。
“你能不能把喇叭关掉?”我说。
我没有告诉他,砂轮的声音已经够吵了。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挪动屁股,伸手关掉录音磁带。这样好多了。
“你脸色不好。”他关心地说,“是不是抑郁症犯了?”
我不知道他打哪儿学的这些东西。“算了吧。”我说。
“你在担心什么?你到底想干什么?是回去拿菜刀,还是站在这儿老老实实看我磨刀?”
“为什么会这样?”
“你看,问题就在这里。”他松开脚踏皮带轮,示意我看他手中的菜刀,“看见没,这是一把被人丢掉的菜刀,刀刃掉光了,废了,我从垃圾堆里捡来的。我的工作,是把它变废为宝。但你不能把心思用在抛光这种小聪明的技术上,这里面有很深的学问。”
他停下来,把菜刀放在一边,点了一支烟。大概害怕烧到头上的草编绅士帽,头歪着。在城市里,你根本别想看到这样的怀旧绅士帽。
“有人收三块,我只收两块,剁骨刀另加一块,谁也管不了我。”他吸了一口烟说,好像他是个能决定一切但又不屑于决定的大人物,“没有人见过磨得这么好的刀,你见过吗?”
“我的车位不见了。”我对他说。
“有时候我去宝安和龙岗,更多的时候我在罗湖和南山,这座城市有很多人需要我。”他说,被烟呛了一口,乜着一只眼看我,“你说什么?”
“你肯定不知道,”我说,“我的车位去哪儿了。”
“人不可能什么都知道,人们不会让你这样做。”他善解人意地说,好像他对城市的秩序非常熟悉,“大家都有私人空間,对吧?”
他把烟熄掉,燃烧过的烟蒂仔细掐下,丢进罐头瓶,剩下半截夹在耳后,重新踩动皮带轮。
他熟练地在砂轮上抽动菜刀,刀刃挑起一片火星。那把刀很快露出锋芒,醒过来。
一个蓬松着波波头,穿着勒杜鹃花样睡衣的年轻女人提着两把菜刀从小区大门出来,决绝地穿过马路,扑向我。
我决定还是去车库重新找一找。我不甘心。
倒不是为我自己。那辆二手广本不容易。它跑了十五万公里,早已经跑完人们给它规定的寿命,可它还在跑。有多少警察在路上等着抓捕它呀。
我撞开车库保安和门卫保安猜测的目光,穿过小区大门,下到车库,从进门开始,挨着车位寻找。和上次一样,和上上次也一样,车库里的确没有十三号。不光F区,A、B、C、D、E区也没有。他们说得对,四这个序号也没有。
我知道,至少有两个保安躲在车库门口,探着脑袋往里看。问题不在他们。小区上周丢了一辆崭新的7系奥迪,很好的车,结果丢了。但他们不可能把车位挪走,挪不走。
我站在那儿,陷入困境。我想,我那辆广本,它的家去哪儿了?我流下了眼泪。
我朝车库的深处走去。顶灯把我分裂成一个一个的影子,它们依次从我身上长出,离开我,快速长高,等长到不能再高的时候,嘣的一声从我身上断裂开,弹射进某个角落里,消失掉。
我把头顶到一截下水管道上。我能听见空心铸铁中央巨大的呜咽声。我猜里面有一只流着眼泪的长吻白豚,它在里面待的时间太长了,一直没有找到游出来的方向。
头顶着锈蚀的冰凉的铁矿石尸体,我呜呜地哭了。
我又回到磨刀客身边。
一个胖乎乎神情呆滞的大嫂伸手去接磨好的菜刀,他不愿意给。
“给我一根头发。”他说。
大嫂警觉地退后一步。
他叹了口气,摘下绅士帽,在自己头上找。他的头发快秃光了,真沒什么可找的。他挤动被太阳烤得油乎乎的鼻子,硬拽下两根,把头发小心翼翼地放在刀刃上。
“吹气。”他命令说。
大嫂不失警惕,不肯照他的话做。我替大嫂做了。头发在刀刃上飘落成两段,掉在地上不见了。
“这叫见风断,这样的手艺早就失传了。”他得意地摇摇头,叹了口气,菜刀面在围腰上抹了两下,倒过刀把,爱惜地递给大嫂。
“你还在犯抑郁症?”他把耳朵上的半截烟取在手中,但没有点燃,“没有用,丢了就丢了,别想着找回来。”
“但它应该在那儿。”
“你干吗要理它?”
“人都有家,车也一样。”
“他们把刀拿来,还有剪子,你想不到那些可怜的小家伙,它们被糟蹋成什么样。它们连刀刃都没有了。就是说,你完全可以躺在上面好好地睡上一觉。”他不满意地说。
“我知道这种事。谁不知道呢?”
“你以为你了解什么?你什么也不了解。”
他的话是对的。
稍远处,彩云路通往莲花支路的拐角旁,一对年轻恋人站在那里说话。穿格子T恤的姑娘伸手打了情侣一耳光。男孩子反应很快,退后一步,抬手捂住脸。
“你见过这座城市变成一片红的样子没有?就是说,凤凰木开花的时候。”这一次,他把香烟点着了,吸了一口。
我见过。去年我回到这座城市的时候,正是凤凰木花瓣凋落的日子。前年也是。大前年也是。我去了她的家乡,还去了几处她曾经开心大笑过的地方。她说过,想开着一辆车,沿着长长的没有人迹的溪流走一次。她想开广本,白色的。我买了。但我再也没有见到她。有些东西就是这样,失去了就失去了,你永远也找不回来。
“那些花瓣落了一地,连下水道里都是红的,简直糟糕透了,对吗?”我说。
“就是说,它在告诉你,春天已经结束了。”看上去,他对自己的说法很有把握,就像对他手中的菜刀一样,“可我观察过,它还会再红一次。我是说,整座城市。在初夏的时候,这次是木棉花。有人发现过吗?我是说,这座城市,它有两个春天。”
我站得有点累。我在工具条凳边蹲下来,盯着罐头瓶子。
“你有没有想过,那些你曾经得到过的东西,他们会很快离开你,比如时光,还有人?”我想,他应该知道我问的是什么。
“你不可能再一次得逞。”他胸有成竹,“你以为,月亮每天从西边钻出来,你每天醒一次,也许两次,你就永远不会老?哈!”
他坐在工具条凳上摇晃着身子。我有点看不清楚他的脸。我希望他把头上那顶姜黄色的绅士帽摘下来。
一个小姑娘从小区里跑出来,去追一只流浪猫,用一根刚捡到的木棍用力抽打跃出栅栏的灌木丛,一点也不在乎弄脏了脚上漂亮的红底圆头老人鞋。她拿来两把菜刀。
他依次把它们磨好,速度快得你连喷嚏都来不及打一个。小姑娘拿着磨好的刀跑走了,撵过马路,去踢一片风带动的落叶。她是一个不安分的女孩,但长大以后的事情就很难说了。
“你肯定不是他。”风把最后一口烟从他的脸上吹开,他说。
他把烟蒂摁进罐头瓶里,开始收拾家什,打算离去。他把蛇蜕一样难看的皮带从工具条凳上卸下来,团成橡胶拳头,用胶皮圈扎好,装进脏兮兮的挎包。
“他是谁?”我问。
“那个带走我女人的家伙。”他说,“他个头比你高。你见过红肚子隐翅虫吗?又瘦又长,你怎么看都别想看清楚它的鼻子,他就是那个样子。”
我看他一眼。我有点明白了,但也不怎么明白。
“七年了,到下周三满八年,”他说,朝地上吐了一口口水,开始卸砂轮,“我跑遍了这座城市,收拾了上万把刀,它们都很漂亮,切出来的东西能堆成一座莲花山,但我还没有找到他。”
“你说的女人,是你妻子?”
“我女人。你就没见过那么腼腆的女人。”他有点得意,“我有一个鱼塘,一条胆子很小的狗,夏天的时候,太阳一落山,胖墩墩的母鱼们就会在水面上欢快地比赛跳高,狗围着鱼塘大叫。”他第三次叹息,“现在也不错,我能见到很多人,还能替他们把刀磨出来,我有一个人们羡慕的工作。”他把卸下来的砂轮装进挎包里,系好挎包带,“我肯定能找到他,对吗?”
就是说,他和我的二手广本一样,把家弄丢了。我觉得这样说就说得通了。
我朝四边看。我知道隔着黑色铸铁栅栏,在彩田公园里面,就有大片的凤凰木和木棉花,它们有着各自的春天。我知道我和他,我们还不是朋友,但这种事情谁也说不准。
我让他跟我走。他有点不情愿,但还是把工具条凳架上了自行车。
“你想让我干什么,”他不高兴地说,“我不收废旧物资,那没用。”
我们到了我家。它乱七八糟,像一个没有母鸟关照的鸟巢,真没有什么值得说的。
我从厨房出来,把菜刀交到他手上。他说得对,那是我唯一的家伙,大概有两年时间,它没有被使用过了。
“来吧。”我说。
“不值得。”他看了看菜刀,再看我。
“打开你的录音机,”我说,“它是怎么叫来着?磨剪子——抢——菜刀——”
“我可以去光明新区。我只去过三次。我觉得我可以再去一次,也许这一次我能找到他。”他说。
“试试看。”我命令他,很快在沙发下找到一把裁纸刀,又在卫生间里找到一柄安全斧。
他来劲了。“嘿!”他兴奋地把工具条凳架了起来。
我在屋子里冲过来冲过去,满处翻腾。他脚下很快堆积如山,那里有一些金属器皿、废弃不用的工具、不锈钢碗碟、一堆旧书,还有那把广本车的钥匙。
“别停下来!”我兴奋地朝他喊。
他没听我的。他看了一眼放在旧书上的车钥匙,又看了我一眼,伸手拿过钥匙,把绅士帽从头上摘掉,移开目光,朝那只装着不少烟蒂的罐头瓶子看了一眼,头停在那里,没有转回来。
我看见,他的眼眶湿润了。
我能说什么呢?你知道,敏感的心都很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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