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琰
海拔4513米
凌晨醒来,头痛,耳边断断续续的轰鸣声。缺氧的感觉如一只巨大漩涡。身不由己地被带向其中。想象我是一株植物,将稠密的树根向地底挣扎着伸去……
在车窗前等待着天光一点点从头顶降临,列车追赶着一片又一片水奔跑。这些水洼如一面面加入白银的镜子,在曙光中越擦越亮。越来越重的红色,宛如一条喇嘛红的地毯沿地平线缓缓铺开,等待太阳一跃而起。忽然,群峰在光亮前拉起一道屏障,把晨曦挡在了身后。复又变得空旷寂寥,真是遗憾。屏障背后,我看不到的地方,神秘国度在举行迎接日出的诵经仪式吗?
黑暗跨上风马,一瞬,便不见了踪迹。
越来越多的人起床梳洗。
对面的女子。只一晚,苹果般的面颊便挂了层白霜似的。这让我知道不缺氧的日常生活是多么幸福。
列车停了下来。下车,仿佛伸开手臂能呼吸到更多新鲜空气,站牌上写着那曲,海拔4513米。站牌上的箭头分别指着两个相反的方向,来去皆有道理。
车停着,耳边依旧断断续续的轰鸣声,依旧缺氧、头痛。
海拔5072米
唐古拉,藏语意为“高原上的山”,蒙语的意思是“鹰飞不过去的地方”。
传说,鹰是世界上寿命最长的鸟类。当它老去,它的爪子变秃,无法有力地抓起猎物。它的喙变得又长又弯,几乎碰到胸膛。它的羽毛又浓又厚,翅膀变得十分沉重。这时,它将面临痛苦的选择,等死或是重生。选择重生的鹰,飞向一处陡峭的悬崖,把趾甲从脚趾上拔下来,把旧的羽毛都薅下来。用力将它弯如镰刀的喙向岩石摔去,连皮带肉地撞下来。几个月后,它成了新的,这是一个死而复生的历程。
天蓝得令人窒息。我看到鹰,在唐古拉山脉的一侧飞翔。它飞翔的模样亦如钢铁般坚硬。
阳光很好,我清晰地体会到身上那件毛衣的温度,混纺的,含一些羊毛。一路见羊群,星星点点散落在草地上,青草顺从地任它们游荡。牦牛慢腾腾的,剪影般半天不见移动,它是高原最有风度的居民,披着大氅的哲人一般。
帐房多是黑褐色的,那是用牦牛毛纺织的毡氇缝制成的,很是防风保暖。前几年,兴过一阵牛绒衫,比帐房的褐色浅下去好多,是初生牛犊嫩嫩的黄褐,价贵。后来不管什么毛都做成了牛绒的颜色,差不多人手一件,乍望上去,以为又回到了游牧时代。
满城尽是黄褐色。此刻,唐古拉山,一群披着满身磷光的白色狮子奔跑而来。
相传,当年文成公主远嫁吐蕃,来到唐古拉山时,被漫天的大雪所阻无法前行,无奈之时,有僧人指点,公主将其所乘金轿上的莲花留下镇风驱雪,这才得以安然过山。
哪座山像头顶莲花的白色狮子?
唐古拉车站,海拔5072米。这里是世界海拔最高的火车站。比曾经世界上海拔最高的秘鲁跨越安第斯山脉铁路还要高出255米。
站台下面,工作人员忙碌着,不知道为什么向前跑了两步,又停了下来。他的肺已经习惯了这里恶劣的环境,或许,他像高原的云杉一样,学会了光合作用?列车重新启动,他在我的视线里一点点变小,变成了一株孤单的芨芨草。站台以外是青藏高原最后一片寂寥而骄傲的万里羌塘无人区。
期待了这么久,我相信,我正在向天空靠拢,站立着也如同飞翔。
海拔3658米
八廓街上四根巨型经旗杆高高耸立。如同古老的帆船桅杆。成群的朝佛者从下面经过时,总会仰头诵经祷告,转经之后,脚步轻轻地离去。天蓝如大海。
在他们心目中,经旗杆上住着神祗。神祗悄悄走下天空,大地又多了些许分量。
相传这是公元七世纪中叶,藏王松赞干布为迎接释迦牟尼等身佛像而栽的。一千多年前经幡飞舞,一千多年后依旧经幡飞舞,是谁迎风翻飞的衣袂吗?一位红衣僧人,举着手机拍照,忽然让人有了时空错位的感觉。
拉萨海拔3658米。
拉萨的意思是神佛驻地。
那位叫扎西的汉子让船靠了岸吗?拉萨的居民有着花岗岩雕刻般的面容。
这是一座眩目的白色之城,青稞换盐,闪电时总有马驹降生。布达拉宫,红宫与白宫交替生长。鞭麻草码墙,墙壁生长。
大昭寺的白山羊殿,白山羊雕像亦在生长。
潜心向佛的人捕捉阳光磨成粉末,金粉涂在佛祖十二岁等身像上,佛前供奉的净水碗里加入来自印度的藏红花,大地的阴霾一扫而空。
乱蓬蓬头发的游方僧人为灯盏添加酥油。祈福的米粒是有福的,佛前散落的芸芸众生,被昏黄的酥油灯照亮。时间是穿天珠项链的那根细绳,若隐若现。
满城垂柳,传说是文成公主所栽,大棵的公主柳是供佛的,小朵的格桑花是供佛的。叩长头的人们,用身体丈量着与佛的距离。唐朝的公主,现在她满身酥油醇香,端坐在大昭寺中。
孤独的天空,鹰的翅膀下面是络绎不绝的转经人。
热闹喧哗的八廓北街上,有一只巨大的香炉,香炉旁曾有座叫做“噶力果西”的白塔,据说,有僧人曾在塔洞里苦修。
塔是一朵最近的云吗,白山羊热姆杰姆和它的同伴们驮土赶来,一朵又一朵云在雷声里奔跑。
八廓街的巴桑甜茶馆,很小的店,陈旧地道的藏式桌椅,里面坐着一个个面庞黝黑的客人,屋子显得更暗了,闪亮的,是人们的眼睛。梳长发辫的桑吉卓玛气味芬芳地走进屋里抓几颗褡裢口袋里的大粒晶盐,像是把拉萨的星星放人铜茶壶熬煮,满街的甜茶馆热闹起来。
海拔4010米
江孜县城修建在一片河谷的开阔处。
石山峭壁上巍然耸立的江孜宗山城堡。仿佛褪了色的布达拉宫。民间戏说,当年江孜人听说布达拉宫无比辉煌,便想仿造一个,派去的工匠在萝卜上雕塑了一个布达拉宫的模型,打算回来按图索骥。不料路途遥远,回到江孜萝卜早干瘪变了形状。
午饭时上了一道水煮萝卜,萝卜没切两刀很原生态地放进锅里煮了端上来。看了又看,不忍心下筷子,总觉得,在江孜,萝卜会有更重要的用途。
宗山城堡又被称作“英雄城”。当年英军入侵,江孜军民仅以石头、大刀、长矛死守城堡与英军相持达两个月之久。
这段历史被拍成了电影《红河谷》,雪山、圣湖壮美得让人徒生忧伤。
等待爱人的小伙子变成了石狮。他永远守候在湖边,等候着心爱的人转世归来的那一天。“东边的草地上哟次仁拉索,姑娘仁增旺姆次仁拉索,姑娘仁增旺姆次仁拉索,心地善良贤惠次仁拉索……”头人的女儿丹珠唱起悠扬的藏歌,青藏高原的体内,一轮轮的阵痛周而复始。
青稞熟了,硫磺堆积成山。看到泛黄的宗山城堡时,我坚信我有一枚最坚硬的瞳仁,无论什么打击都不可以令它破碎。
血将尽,月亮踏上流亡之路,梦幻中骑兵狂奔而来又神奇消失,城堡是一块沉默的石碑,这里是热血成灰的地方。
同行的姐姐买了藏银包裹的月光石,据说佩戴月光石可以防止梦游。她胸前的石头一晃一晃,晶莹剔透,闪着淡淡的蓝色,好像装了满满的月光。
寺院外安放端正的木栅栏,像是宗教仪规。自居寺,十万佛像佑护大地。云里,狮子、麒麟、大象、飞龙,神的坐骑纷至沓来。
一路上,我看到红河是自东南向西北流的,穿过江孜县城,汇入浩浩荡荡的雅鲁藏布江。
海拔3850米
2011年9月18日20时40分,印度锡金邦发生6.8级地震,震源深度20公里。
缺氧的感觉宛如牛被挂住犄角气喘吁吁。日喀则,藏语意为“最好的庄园”,这里日照充足,是西藏的粮仓。
有了一张整洁的床铺和一顿丰盛的早餐之后。才有心情欣赏这座旧城的新气象。它有一个动听的名字,叫起来像是唱歌——日喀则。大戏隆重开场之前,神在黑暗里跺了跺脚,日喀则震感明显。
昨夜神携光亮行走,一领暮色披风,被倦怠的仆人打理迟迟未到。雷雨居心叵测,潜入夜晚,在天明前乘闪电逃走。
接着唱歌——扎什伦布寺。日喀则的尼色日山下。一大片鳞次栉比的殿堂。扎什伦布寺,历代班禅的驻锡之地。寺院金顶的麋鹿被雨水冲洗得晃人眼睛,我怀疑,它是昨夜跌落人间的星星。
佛塔镶嵌珊瑚、翡翠、珍珠、玛瑙。它们是从天宇飘落的另一些星星。
青、黄、赤、白、黑五色绘制坛城,神界秩序井然。
玄关处一幅气氛祥和的壁画,一头大象立于大树旁,象背上顶着一猿猴,猴背顶着一兔,兔背上又有一鸟。藏传佛教中,称为“四和合”,源自《佛陀本生经》中的故事。小鸟最先住在山谷中,为土中之种子施肥;在种子生长为枝叶茂盛的树时,为后来的兔子提供食物:在树结果时又为再后来之猿猴提供所需;在生长成大树后,最后入住谷中的大象得以遮阴。
这个故事后来在宗教意义上被引申为:小鸟为释迦牟尼佛在成佛前的过去世;兔、猴及象则分别为佛陀的亲近弟子——阿难、舍利弗及目犍连三位尊者的过去生。万物汇成一株茂盛的树,小鸟颤巍巍地将喙伸向果实,顷刻间,时光的碎影透过叶片倾泻而下。
干净的青石板路。
红衣僧人在闭关冥思,高高的门槛上放一把鞭麻草和一个泥巴团。流浪的猫见到这两样东西,也不会进去打扰他。僧人的内心有着露珠的晶莹,稍纵即逝。
一本珍藏的贝叶经书,用红木木匣盛放,匣子里隐匿着魔刹女、金刚、天王、药叉……神秘的形象一一浮现。用铁笔在贝叶棕叶片书写经文,之后放人煤油中浸泡晾干,才能经久不朽。唤醒贝叶经文的手指,远离灯火,要认真洗濯。今夜的月光宛若誊抄人手腕骨骼的灰烬。
天亮了起来,继续上路。九月,正是日喀则青稞成熟的时候。活佛选取开镰的日期。金色寺院的影子穿过我的视线,融入成片的青稞地,成为黄金。
海拔4500米
比日神山,位于西藏林芝八一镇。
清晨,有人围着镇子转经,有人拉着一架子车蔬菜经过,有人骑自行车送豆腐,留下点点滴滴的水渍。
林芝出产水稻、柠檬、柑橘、苹果、核桃……高原的江南。尼洋河从林芝八一镇的镇南缓缓流过,潜入一片绿色的浓阴之中。
或许是因为林芝位于西藏东部的缘故吧,藏族人为它起名叫“林芝”,意思是这里是太阳每天升起的地方。
比日神山,一整座山就是一座巨大的经幡阵,满山都是“呼啦啦”风的声音。“比日”是猴子的意思。藏族传说中讲人类起源,观世音菩萨的化身父亲弥猴绛曲赛贝和母亲至尊度母的化身罗刹女结为夫妇生下猴崽,后繁衍为藏族人。布达拉宫和罗布林卡里都有大幅壁画讲述这个故事。这种“猴子变人”的朴素唯物主义观点,比达尔文进化论所阐述的还早了一千多年。
比日神山,需叩拜方能继续前行。满山松蘑、猴头菌、藏红花、巨柏,皆为最虔诚的本教信徒。
一只巨大的转经轮被溪水推动,日夜不停地转动。经轮上端的一支小棒,转一次敲击一次悬挂在廊檐下的铜铃,“叮当——叮当——”声传得比溪流还远。
海拔7782米
南迦巴瓦峰,是林芝地区最高的山。
雅鲁藏布江沿喜马拉雅北坡山谷一直向东,后直转南下,形成一个马蹄形大峡湾。峡湾内侧,矗立着南迦巴瓦峰。
我想说,雅鲁藏布江手握一支直刺天空的长矛,立于天地间。
南迦巴瓦峰终年积雪,云雾缭绕,相传为天上众神聚会时燃起的桑烟所致。山顶有通天之路,谁能找得到?南迦巴瓦峰,满身肃杀之气,雪豹狮子看守门户。
南迦巴瓦峰太高太远,我的行程太急太短。我在途中的小饭馆对着满墙驴友们留下的南迦巴瓦峰的照片浮想联翩。
不停地坐车,不停地翻越一座又一座山峰。可惜,哪座都不是南迦巴瓦峰。停车小憩时,有小贩上车兜售串在线绳上的奶酪,不像能吃,倒像是壁画上罗刹女的项链。一块古旧的米腊。小贩说戴上它神会护送你通往来世的路途。
也有卖牦牛骨雕刻的生肖的,有羊,有蛇,还有鸡。
忽然想起生活在林芝地区的珞巴族,用杀鸡占卜。依旧把云雾缭绕想象成桑烟弥漫。
巫师家门悬挂猴头和鹰爪驱赶鬼神。
木楼里喂养的活鸡被提出来,巫师取出肝脏,细细观看肝脏的纹路来寻找鬼神的留话。有时,一年要杀几百只鸡来与鬼神交流。
南迦巴瓦峰。今夜的北斗七星铺成鸡头的形状。
中午的那家小饭馆,后院有个小小的菜园子,种着青菜蒜苗,一只个头硕大的藏獒在菜园前踱步,像是在看守着神的菜园子。
创作手记
写这篇创作谈时,我正在重读《三诗人书简》。泡了普洱,一杯杯喝着,心变得暖暖的。
书中,诗人帕斯捷纳克对茨维塔耶娃说:“当一个诗人刚刚呼唤过另一个诗人时,空气和天空会出现什么变化。”
我对自己说,有了诗歌,生活会出现什么变化?
忙完了家事,坐在电脑旁看书,偶尔,慢慢敲些文字出来。散文写得可有可无,小说写得酣畅淋漓,写得最为困难的,是诗歌。好在,还有散文诗。
喝一口普洱。书中,茨维塔耶娃对里尔克说:“我对你的爱已分化为日子和书信,钟点和诗句。”
蜗居一隅,我的思想在远方行走,这个夜晚,我写下:“诗歌外面,一株狗尾巴草比生活还高”,作为我这篇创作谈的结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