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源之春

2012-04-29 00:44戴善奎
青年作家 2012年6期
关键词:汉源茶马古道

1

如今的汉源,很可能是蜀中城龄最短的新山城。

老城已经被淹没在比邛海大约两倍的汉源湖里;萝卜岗上诞生的这座新山城,新得像刚从银行取出的新钞。街道只能一条条顺山而成;保坎成了要害,冷峻而气势十足;下街望上街,保坎上的行人如在高大的军舰甲板上行走;阶梯若经穿纬,使新城显得特别深远,让人不知要拾级多久、累到何种程度,才能走到尽头。

大渡河峡谷的风,让街市神清气爽。打开窗户,风会把窗帘吹成旗幡。河风主宰了全城的换气,使之常新。街头漫步,总有风拂之快。暑天,到处像安了“天字一号空调”。

造城,还在进行。要是两栋建筑间有一个缺口,河谷那边便会透进来密集如豆的灯火,显示着下有灯镇。人下到灯镇,风景又到了上面:新的汉源,像挂在高岗上的梦幻新城。

新城通常缺少稗官野史、古迹钩沉、民俗积淀。人文历史单薄,好像是这类新城的通病。

不过,文化厚重,当然不会随老城沉湖。它积淀在古黎州(汉源旧称)的广袤大地上:古城清溪、九襄石坊、羊圈门古道、富林文化、麦坪遗址……一地古述,黎州昔唱;典籍旧事,皆藏于野。新城只是这山川大宅的门面。即使是花椒、雪梨这样的风物,也可作为汉源农耕文明史的证物和旅游文化的鲜明符号。

2

花椒,是这里沿袭千年的植物,是汉源的千年饭碗。很少有非粮作物,能够在一个地方坚持这么久。大多数非粮作物,要么早成“廉颇老株”被淘汰,要么在日新月异的栽培中被其他新玩意儿所取代。即使是土壤肥沃的川西坝子,也很难固执地保留某种古株栽培。然而,花椒却像是汉源的种植痼癖,被大渡河流域的干热河谷所绑定。弃种花椒,汉源就会失落远古的孑遗,犹如失落了“地灵”中的DNA。

梨花满山的时候,茶马古道两边的椒园里,花椒树铁青乌黑、无一芽一叶,形同丑枝。在梨花的高调中,它们保持着绝对的低调,整个儿都是一蓬一蓬长满宽板儿刺的荆棘。椒农的手上划痕如麻,就是椒刺惹的祸。

这就露了它们的马脚:花椒原本就是荆棘,是远古蛮荒中的生角儿。古黎州人用着石器、裹着兽皮的时候,它们就已经生长于斯。第一个伴荆棘、尝椒果的,不一定是神农氏,但一定是被麻得够呛、甚而窒息之人。从此,花椒被带进了调味品行列。

麻,很可能是饮食五味中叨陪末座的:饭要当顿;茶要牛饮;花椒却只须那一点点意思,属餐饮中的“文品”。但花椒以独具一格的气韵,自成一味。川菜名品、市井火锅,离了花椒,便惶惶不可终日:逢年过节要吃的香肠、椒麻鸡,也是离不得花椒的;即使是椒园旁边茶马古道上背夫随身带着的“三吹三打”玉米馍馍,里面夹心的红豆泥,也要放上一点花椒才好。

汉源花椒冠天下,并不是邑人的自我感觉。汉源清溪镇所产、色泽丹红、粒大香浓的“子母椒”,从唐代即开始进贡皇室,被列为“贡椒”,并为《新唐书》所载。古黎州没有出过状元,清溪文庙当门一面高耸的“万仞宫墙”,也就没有机会按“折桂破墙”的说法破墙开门。倒是坡上“荆棘”脱颖而出,成为椒中“状元”,进京面圣,一贡千年。这也算是汉源花椒为本地争来的一份挂头牌的荣耀了!

能旁证这椒之顶级的,其实还有这方的古文化遗址和茶马古道。

并不是所有地方都有古文化遗址。古文化遗址是远古文明的铁证。一万年前的汉源富林文化和两千五百年前的麦坪遗址,都揭秘了大渡河温热河谷中的过往。粮食种植,是农耕对于牧业的刷新,是先民活动的一次跨越;副业种植,则是种植业又一次跨越。生活品质的提高,催生了调味品。人们由果腹的基本需求,上升到了食不厌精。花椒就是随这一文化脉络而来的。

椒园旁边,南丝绸之路和茶马古道仿佛合二为一。驮队和背夫翻过海拔约三千米的大相岭来到此地,就进入了椒区,顿时置身于阳光地带和满山椒香中。面对突然出现的客栈、摆摊设点的椒摊,被“二十四盘三倒拐”累得够呛的驮队,乐得在此歇脚补货。行囊中新增了花椒,使古道“茶路、丝路、盐路”的内涵中,又加入了“椒路”的新意。宽约两米的石砌古道,衍生成了一段专属经济走廊。花椒的运送方向,除了茶马互市的打箭炉,更多的是走向内地和京师。这应该是黎文化的一个物流特征——主产物由边远地区向中心地区流动。这一带曾是古城堡,至今,高山上、古道边,还有老屋人家孤寂于道旁。屋内,山民推着石磨豆花:道上,垒石成圈,中间烧火,玉米馍馍就靠在一周的石头上,烤成两面黄,供驮队补充干粮。背夫们头裹黑巾、身着老蓝布衣衫,尽量成群结队地走这鸡鸣茅店、椒农满山的人气“国道”,免得在小路上被“宰了埂子”。

花椒园垒石为墙。走过这一段古道,如同穿越石头走廊。石墙裹挟着岁月;岁月朽旧着石墙并沉淀下来,像结绳记事,凝固在背夫丁字拐造成的坑窝麻面里。道路不言,犹如古札;椒树不言,形同书简。它们都是“沉默是金”的史家。从辈分上讲,花椒应该是高于古道的。

汉源花椒就这样高品质地、血统纯正地存活在阳光山谷中,岁岁供养着邑人。邑人也犯不着寻找别样作物来取代这耐旱命硬的乡土植物。于是,自然而然就成就了一种作物千年种植的佳话。

3

人与蜂,都有逐花的秉性。

当龙泉桃花节举办到第N届时,汉源人方始在2012年诚惶诚恐地举办了首届梨花节。3月21日这日期刚定下,举办者就开始忐忑不安,因为到处都还是“诈死”的梨树和蛰伏的气息。怕的是“东风不与周郎便”,时已到,花不发。

不吭声,不出气,一场盛大的“卉雪”就下来了,真是“满山俏,一身孝”!白了河谷,白了山坡,白了房前屋后。一年之计始于“卉”。头天还在一片“假苍凉”中担惊受怕,今天就和了个“清局”。

梨花铺天盖地,满山大气磅礴,汉源大地仿佛步入了“山舞银蛇,原驰蜡象”的白色盛世。平整车道、登山梯步……都被淹没于花海中。在震撼大气的花事中,人如蚁,车如龙,领略着汉源梨花的气势。

幸亏还有路,不然人就迷失在花中,不知何处是北、哪方是南了!

九襄镇一带的花海,更是浩瀚:场镇被梨花哄抬,成了花花场镇;几万亩“妈树”先开了花,梦幻一般,形成对大地的白色统领;平地和河谷,已经白得不耐烦了;半山上的梨树还在爬坡,蓄势待发地准备第二阶段的花事,要随着温差一层层白上去,以完成对裸土的全覆盖,一直要爬上去与长满马尾松的山顶绿冠对接,方才罢休。

蜀都近郊,也有不错的赏花踏青处,但汉源梨花的盛大气派和给人的震撼感受,却带有颠覆性,足以一扫人们对蜀都近郊的审美疲劳。

叹息,一触即发。人来了,才知道啥叫“忽略”、啥叫“疏失”;不敢说“梨甲天下”,却不敢不说“花冠一方”。

花再好,冤得慌。汉源梨花并非一夜成形,至少几十年前,这里就是花乡了。1984年,它就在四川梨资源调查评鉴中获第一名。可惜,大相岭的阻隔、长途跋涉的辛苦,让此处来不了太多的徐霞客、郦道元,也就提升不了这儿的知名度。万树梨花,自开自赏,一片闺怨。地方上自然知道手里捧着梨花资源的金钵,不作为,是等着“车同轨”,一待高速公路修通,便广发骚人贴,请天下才士来赏梨花。

日子平平淡淡,那是因为人窝着不动。置换空间,择景而居,才富诗意。而评比春来最富诗意的地方,九襄应该可以入选。明年此时,携侣自驾车两三小时,在这个蜀中之春最美的地方之一,从花开住到花谢,当是人生快事!

醉花阴,不是留得住人的唯一亮点;迷人的,还有这里的人文。梨花怒放时,人取代了蜂,花农纷纷出动,为漫山遍野的梨花人工授粉。到处都有“秋翁”“秋婶”爬上花树,“雅农”似的,手执弯成小莲蓬头状的鸡毛掸子,在挂于胸口的雄花粉瓶里蘸一下,见花就杵。蘸一次,能授半树或通树的花。雄花粉是从早一步扬花的鸭梨树上搜集来的。用毛笔刷下、灯泡烤制后,这些像眼睫毛的、附粉的雄蕊就成熟装瓶了,正好授于晚些开放的梨花上。这种朝花夕“施”的技术,是乡人们摸索出来的。他们早就怀疑果树的大、小年之分,是授粉出了问题。把虫授、风授变为人授,哪还有小年?

授粉的活儿看似雅气,但漫山遍野的梨树,要在一周时间里一棵棵爬上去,工作量之惊人,不亚于“双抢”!授粉人满头都是花瓣,也顾不得拂,煞是好看!

4

汉源是个被埋没的城市。

光就椒、梨这风物双宝来看,其顶级品质和传播度就很不相称。即便我这雅安乡梓之人,也是几十年来头一次走进这儿的梨花大营,为茫茫夺目的花海所震撼。域外远客,可想而知。

这里值得称道的去处,至少还有几个。美国的科罗拉多大峡谷,世界闻名:而汉源大渡河大峡谷,最大深度比科罗拉多大峡谷还要深八百六十米。邛海以“美丽镜湖”之称名世;而汉源城根的大湖,却约是邛海的两倍大。茶马古道漫漫其修远,非一地独有;而汉源大相岭下的古道遗址,却是全段路高人寒的“天路”,已申报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漫长的时间是一种灰烬,遥远的空间是另一种灰烬。蒹葭苍苍,道阻且长。

我欲梦寥廓,僻地变通途,汉源从此翻开新的篇章。

作者简介

戴善奎,出版散文集《情非水》《人生好境》等五部、长篇纪实文学《漂——长江漂流探险纪实》《纵横中国》等六部;“5·12”汶川大地震后,出版纪实作品《蜀中巨震》,获第六届“四川文学奖”、四川省“五个一”工程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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