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秀华
一
毕夏是在拍婚纱照当天注册网络游戏“药圣堂”的,仿佛自那日起,一线比头发丝还纤细的虫草菌便侵入了他们的爱情。
比起“QQ农场”,“药圣堂”玩家并不多,因为注册难——除非你具备一定药理知识,如若不然,便只能一道题一道题地去“百度”答案。注册分两关:第一关是考官堂,一位身穿白袍、手持药典的老翁,会提九个中药小常识;第二关是中草药害虫辨识关,就是这一关绊住了毕夏。直到杨岳打来电话,毕夏才发现已经整整过去了两个小时。
“干啥呢?这么长时间才接电话。”杨岳语气不祥。
“我在忙呢……”自知理亏,毕夏含糊其辞。
“忙啥,不是你急着要结婚吗?”
毕夏语塞,正要辩解,杨岳已挂了电话。毕夏赶紧关电脑,鼠标一晃,发现就剩最后一种虫没有辨识出来,她心有不甘,便定定神,继续“百度”。最后一种虫嘛,两分钟搞定,她在心里说。可又过了二十分钟,那条虫还在那儿洋洋得意地跳草裙舞。三十分钟过后,毕夏才发现自己上当了,心想,这也兴脑筋急转弯啊。因为那根本不是什么害虫,而是绿蝙蝠蛾幼虫,也就是冬虫夏草的寄主。
天啊,被你害死了!毕夏迅速关机,提着包包下楼,走着走着却咂摸出不对劲儿来。不至于吧,杨岳居然挂她电话,而且还是在去照婚纱照的日子。还有,他前面还撂了那句话——不是你急着要结婚吗——究竟是什么意思?
毕夏与杨岳相识是偶然,也是必然。认识杨岳是毕夏的福,也是毕夏的祸。奥修不是说“矛盾中有隐藏的和谐”吗?是福,是因为杨岳结束了毕夏三十岁未婚的尴尬局面;是祸,是因为杨岳并不爱毕夏。说白了,杨岳多半是在物质的利诱下答应与毕夏结婚的——杨岳的父母为杨岳买了一套复式楼做婚房,紧接着又张罗着买车。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杨岳的父母喜欢毕夏,只不过在他们眼里,毕夏恰好是传统家庭教育出的孩子,比较孝顺乖巧,人又恰好长得比较文静秀气,不像日后会飞扬跋扈的。就这样,多个“恰好”与“比较”,构成了毕夏与杨岳的婚姻,或者还有今后的种种。
杨岳今年三十九岁,可他似乎并不急着从父母家搬出去,而是依旧过着学生生活,周一到周五在单位,周末回家。这当然也是他父母对这段姻缘所考虑的众多“恰好”和“比较”的要素之一。
杨岳和毕夏的相识勉强可算作邂逅。那天,毕夏原本是去清水镇和男朋友袁源过圣诞节的,不想正撞见袁源和前女友的烛光晚餐。毕夏原本想给袁源一个惊喜,没想到惊喜没送出去,反倒备受羞辱。没来由的羞耻与有来由的愤怒让毕夏做了一个失去理智的决定——那就是冒雪步行二十公里回城。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的有眼无珠通常是失恋女性最擅长的自虐行为之一,无数事实证明,自虐行为因为不计后果而终将导致更加严重的后果。毕夏的自虐决定导致的严重后果就是遇上杨岳,这就叫不是冤家不聚头。
杨岳是当天值完夜班准备赶回家睡两天懒觉才刚好出现在那个时段的。毕夏在风雪中的背影打动了杨岳。窄肩细腰长腿,跑出红色线帽的长发随风飘摆,看上去孤独而神秘,这孤独与神秘在雪夜的背景下,展现的是一种非凡的美丽。
当时,毕夏已经步行了大约五公里。饥饿与寒冷让她开始后悔自己草率的决定。她想,如果能碰见一辆回城的出租车就好了,可又一想,今晚是平安夜,还下着鹅毛大雪,哪会有这等巧事?于是,她决定只要有车来就招手,巧的是她第一回招手,就是杨岳的车。
杨岳停下车,搭上了毕夏。
毕夏一上车,就被车里的暖气烘出了眼泪,活像一尾解冻的鱼。她边哭边告诉杨岳自己要去哪儿,完了还没忘说声谢谢。
杨岳开的是朋友大羊半淘汰的桑塔纳。所谓半淘汰,就是车主保留了决定这辆车最终去向的权利,去向明朗前,使用权归杨岳。车虽说旧了点儿,但暖风机总算还正常。杨岳把暖气开得更大一些,直到毕夏暖和过来。等毕夏平静下来,车已经开出去十多公里了,隐约能看见城市的灯火了。杨岳没看那陌生的女子,但他能感觉到那女子正在偷偷打量自己。为了驱散车内的低沉气氛,杨岳开玩笑说:“你就不怕我是坏蛋?就不怕雪上加霜?”
“什么雪上加霜?”毕夏盯着不停摇摆的雨刮器,像在公然抵制某件浮出水面的事实。
毕夏的反问让杨岳来了谈兴,他挪动了一下屁股,说:“就是刚出虎穴又入狼窝啊,看你哭得这么伤心,一定是遇上了什么不愉快,如果我恰好是坏蛋……”
“你不是。”毕夏笃定地打断杨岳的话,还让自己笑了一下:“再说,我也没遇上什么坏蛋。”
“那干嘛哭?还一个人摸黑走夜路,如果恰好没被冻死,又遇上坏蛋……”
对杨岳的调侃,毕夏虽说有些反感,但又不好当面反驳,毕竟人家帮忙在先,于是她半开玩笑地说:“我有个同学是警察,他教了我在这种情况下的应对策略。”
毕夏言语间的冰冷、疏远、甚至蔑视让杨岳心里别扭起来,他笑了一下说:“说来听听。”
毕夏想了一下,说:“不能说,万一你真的是坏蛋呢?”
杨岳一下被噎住,他有点生气,但又不能表现出来,因为他的确不是坏蛋。于是他伸手将收音机音量开大,正是城市交通台曼黍主持的《漫步音乐街》时段,“……下面把这首《任我泪流》送给……”曼黍柔和的女中音被音乐盖掉了,车厢里萦绕着法里内利外星人般的花色女高音。
“真他妈的恰如其分!”杨岳像抓了根泄愤的救命稻草似地自言自语。
“师傅,我知道你是好人,我会付钱的。”毕夏的语气软了下来。
听到钱,杨岳真的生气了,他叹了口气说:“怎么了?我是说法里内利,他的这首歌比较合乎气氛……”他右手在肩上画了几个冒失的圈圈,意即此时此刻的气氛。
“你后悔帮了我?我……我知道不是每个人都会好心停车,抱歉我刚才说的……”毕夏的眼泪又来了。
杨岳见状反而不好意思了,连忙打圆场道:“你别误会,我不是那意思,完全和你没关系……好吧好吧……我其实是在说曼黍,那个电台主持人,我认识她。”
“真的?你认识电台主持人?这名字有趣,慢吞吞的老鼠……”毕夏笑了,并为自己成功转移话题而暗自高兴。她笑着说:“别介意,我通常这样记名字,真的,找一个刺激大脑的兴奋点,你就会记得很牢。你喜欢她,对吧?”
“什么?”杨岳有些意外。
“你不是说‘恰如其分吗?我想你可能会喜欢那个电台主持人。”
杨岳摇了摇头,不置可否地说:“是吗?你真的这样认为?”
“看眼神就知道,像这样。”毕夏突然做了个斗鸡眼,这一招把杨岳惊得不轻,他笑着说:“天!你可真是……你看上去挺淑女的呀!”他以为毕夏会大感挫折,没想到却听她说:“我当然是淑女了。”沉吟片刻,这个走夜路的陌生女人居然说了句更让他跌眼镜的话,她说:“要不,我们去鸿福大酒店?” 杨岳以过来人的处变不惊问道:“你的意思是……”
“去开房间呀。”
“别……”杨岳笑了,可毕夏没笑。
当杨岳发现毕夏并不是随口说着玩的,他沉默了。虽说他的生活并不缺乏色彩,但还头一回碰上这种事,沉默了不到两秒,他做了决定,那就是把这姑娘原封原样送回家。他嘴上什么也没说,脑子却没闲着。他想不明白,现在的世界到底怎么了。毕夏也没再说话了,她像一堆空气,轻飘飘地坐在那儿,任凭说出去的话在车内嘭嘭作响。下车的时候,毕夏像是逃狱的犯人,一下子就没了踪影。
之后,杨岳就把这事儿忘了,直到一个月后去报社登广告,命运之神让他们再次相逢——毕夏居然是这家报社的生活版主编,生活版当然包括广告版,毕竟当今谁的生活离得开广告?工作中的毕夏洒脱干练,与平安夜里那个楚楚可怜到有些失常的姑娘判若两人。见到杨岳,毕夏大大方方把他介绍给了同事。杨岳这才知道,原来自己是一则英雄救美故事中的男主角,当然,故事截取了最明亮的枝叶,并且进行了优化处理。两人见了面,前尘往事,心照不宣。
杨岳第二次去报社是个周末。他先是载同事回城去麦当劳,又好事做到底把同事送回家,同事便送了一份麦当劳做酬谢。杨岳心想已经中午了,反正自己要回家,不如把这份麦当劳送人,毕夏就成了这份顺水人情的首选。因为他这次回城的首要任务就是去报社看单位的春节广告清样,他觉得最好是和毕夏搞好关系,把这次广告做得漂亮点,也好在上司面前交差。再则,他也很想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如果那一晚她当真遇上坏蛋,她会怎么办?她那个警察同学到底有什么锦囊妙计能让一个弱女子深信自己在那种情况下能成功脱险。
虽然现在重提这个话题有点类似于调情,但杨岳真的非常好奇。一方面,他觉得毕夏是个双面人,在办公室里一副清高的白领派头,却可以坐在陌生人的车里,大飙斗鸡眼,还建议去开房。另一方面,他又觉得凡此种种,也许都是毕夏巧妙脱身策略的一步步实施,是对那个警察同学“锦囊妙计”的一次成功演绎——麻痹对方,打消对方的欲念,之后逃之夭夭。笑话!他对这样的女人根本就没有欲念。但不管怎样,他都想知道那个答案。他自己为此想了四种可能的答案:A、说李刚是我爸;B、用辣椒水喷其眼部,然后强踩刹车;C、拼死反抗,和歹徒同归于尽;D、学卡珊卓拉,用心灵鸡汤故事感化歹徒。几经思量,他把所有答案都推翻了,因为毕夏是一个让人意外的女人,他总结道,她根本就不是正常人。
毕夏果然是个让人意外的人,当杨岳把当做开场白的麦当劳递过去时,毕夏居然不假思索地说:“我从来不吃快餐,特别是西式快餐。”更让杨岳意外的是,毕夏接着又说:“我请你去喝汤吧,谢谢你那晚救了我,要不真的……也许我会被冻死,或者被狼吃掉。你不相信?绥定府附近真的有狼,咬死牧民的羊,还咬伤了一个孩子,所以一定要感谢你。解放路三巷有一家汤店,口碑很好的……”
“你说喝汤啊?我老妈正在家炖汤呢,要不然去我家喝汤?”说完这话,杨岳都想抽自己嘴巴子,他恨自己的虚荣心,恨面前这个处处和他作对的女人。好好的麦当劳不吃,你什么意思?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吧!你到饭馆喝汤,不如让你见识见识我的“老妈汤”。
毕夏当然是个很把自己当回事的人,首先,她是个很懂得吃的人,这也正是杨岳母亲所看重的。杨岳的父母都是医生,父亲经营着一家私人医院。医生都是洁癖族,也是时刻确保自己远离因不良饮食造成恶疾的保健族。杨岳的母亲说,现在像毕夏这样的女孩子比大熊猫还宝贵,几乎绝迹了。一般的女孩子,逛街可以,让下厨做饭简直比生孩子还难,都是男的下厨,要不就是去馆子吃现成的,浪费钱,还不利于健康。
其实当时毕夏也就是跑下楼,在大楼拐角处买了根山药回来放进汤里。杨岳说他不知道山药长什么样,也不知道那家便利店的位置,其实他是懒得下楼。看到毕夏欣然接旨,杨岳是陪她去也不是不陪她去也不是,干脆装聋作哑进了卫生间。在卫生间,他第一眼看见的是自己鬓角的几根白发,这让他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果然,从卫生间一出来,他母亲就说了“现在像毕夏这样的女孩子比大熊猫还宝贵,几乎绝迹了”这番话,意思很简单,无非就是提醒杨岳把握好毕夏。
杨岳立即申明:“我申明啊,我和毕夏纯属单位之间的业务关系,今天是碰巧了……”
“圣诞节那一晚也是碰巧了?”杨岳的母亲笑了,是那种心照不宣的笑。母亲们通常都这样笑,仿佛在说,别大惊小怪的,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次不是碰巧,难道还是事先约好的?”
“这叫缘分,儿子。”
糟糕的是毕夏也特相信缘分。到了杨岳家,毕夏才发现杨岳居然是华筱青的儿子。华筱青和毕夏都是大自然瑜伽会所的会员。那之前,华筱青就经常约毕夏去她家做客,两人一起逛街、户外徒步、跟着电视光盘练瑜伽。毕夏挺喜欢这个慈眉善目的女人,跟着她学了不少厨艺,还有茶道。毕夏的母亲去世早,所以她格外珍惜这份类似母女的缘分。有了这段铺垫,华筱青自然对毕夏高看一眼,她觉得毕夏人不错,和她,和儿子都有缘,有缘的人怎么着也会碰到一起的,这就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吃完饭,杨岳送毕夏下楼。杨岳说:“毕编辑,原来你和我妈认识啊?”杨岳问这个问题,无非是想营造一个合适的话语氛围,再把话题引到他最想知道答案的问题上去,毕夏的回答却令他哭笑不得。
“是啊。世界还真小!想不到你就是那个把幼儿园阿姨当成偶像的小男孩。听说你小时候尿床,那个阿姨从来不打你。”
“别听我妈瞎说。”杨岳有点窘。
“我还看了你小时候的相片,其实你小时候还是蛮帅的。”
“你的意思是我现在又老又丑?这话你刚才应该当着我妈说。”
“为啥?”
“为啥?这样我妈就死心了呗,让她知道我们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
“不是怎么回事?”
“不是情人呗——情人眼里出西施呀。我妈觉得……”杨岳越描越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就钻进了死胡同。
“根本就不用说,本来就不是嘛!”毕夏脸一红,走了,把杨岳撂在台阶上,是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思前想后,杨岳想,回单位得了,落个耳根清净。哪知他刚把车开出小区,他母亲的电话就追过来了,劈头盖脸一顿训斥不说,还逼他给毕夏道歉。
“道什么歉,我凭什么给她道歉?”
“你不尊重人家,你伤着人家了。”
“我怎么就伤着她了?”
“你说你怎么伤着人家了,多好的姑娘,你上哪儿找去?性格温柔厚道,孝敬老人,懂得疼人……”
“妈,我和她不是那么回事。再说我们不合适,我对她没感觉。”杨岳特意强调了后三个字。
“你就是有感觉也早就用没了,小岳,你都三十九了……”
“妈,别说了,我上高速了。”
杨岳把电话挂了,但和母亲的对话却在车厢里嗡嗡作响,盖过了收音机里曼黍的温柔中音。你就是有感觉也早就用没了,你都三十九了。妈,我上高速了。我上高速了。上高速了。高速。还真讽刺。生命就像一次加速度的死亡。时速三十九,假定每公里加速十,达到八十的基数,速度是相当惊人的。加速死亡,直接扎进坟墓,连葬礼都免了。你就是有感觉也早就用没了。是的。光是大学的那场恋爱就耗费了他半辈子激情。不,现在不去想那些,因为从来也没有去想过。还有呢?十二年前的那次谈婚论嫁又怎么说?不知道,反正分手了。扯吧。这是那女人的口头禅。她从来就不相信他。她是个缺乏安全感的女人,时时处处都要以她为中心。七年前开始的这段恋情呢?满足了他所有的饥荒,精神的,肉体的,可他们根本就不可能。对方是个已婚女人,一个相当完美的情人。所以,他用“情人”这个词从来不用过脑子,张口就来。也难怪毕夏这么敏感,“情人”在她眼里是脏字,那是对爱情的亵渎,这是他母亲转达的毕夏的原话。
杨岳到了单位,车刚停稳,他母亲的电话又追过来了。
“她本人为什么不直接找我说?为什么给你说?”
“因为我俩是知心朋友。”
杨岳实在想象不出,能把他母亲当知心朋友的年轻姑娘是什么样的人。“我说她就没有同龄朋友吗?不是,妈,您听我说,我不是说您老,我的意思是她心态有问题,她心理有毛病……”
“你才有毛病呢!还有那个电台播音员,叫曼什么来着?孩子都六岁了,还在外面胡来。你怎么还在为她浪费时间!那天,她到我们医院做人流,还以为我不认得她,我几里外就闻到她的味儿了。一个人高马大、皮肤黑黑的小伙子陪着她,做完手术,小伙子直接抱着上的车。那亲热劲,我们的小护士看着都眼热,好在她是做广播的不是做电视的,也没什么人认得。儿子,这种女人,你还指望什么?醒醒吧……好女孩可不多了……”
杨岳听了母亲的话简直是大吃一惊,他没想到母亲会知道自己和林伊可的事,那么父亲知道吗?他没敢问。如果父母知道林伊可做掉的孩子是他的又会怎么样?孽子!伤风败俗!他父亲准会指着他的鼻子让他滚出去。想到这里,他惊出一身冷汗,赶紧对母亲说:“妈,那你把毕夏的号码给我,我给她打个电话。”
华筱青报了毕夏的电话,絮絮叨叨责怪儿子太粗心:“连电话号码都不敢要,难怪讨不上老婆,亏人家毕夏还把你当成完美先生。你准备怎么道歉?”
“道歉?!妈,这你就别管了。”
“你可千万别送花给她,她是那种过日子的女人。那天我还带她回了趟老院子,你爷爷奶奶都很喜欢她。”
“妈,你怎么什么人都往家带啊。”
“谁让我没有女儿呢?我们有母女缘,连大师都这么说的。”
“什么大师?”
“当然是静松大师,这儿的寺庙就那么一间,还会是什么大师?”
“妈,我这么个俗人怎么会知道高僧的那些事。”杨岳揶揄道。
“儿子,你就听妈的。毕夏喜欢喝茶,上回我们在百粹园,她看上一套白瓷,没舍得买,货号是4317,你去把它买上,五百八十六,反正你们结婚也要买,不如现在就买了吧,妈有会员卡,可以打八折的。再秤点兰贵人,她最爱喝的……”
“等等等等……妈妈,你刚才说什么?结婚?你饶了我吧。”
“我饶了你,谁来饶我?这么不让妈省心,你怎么不学学你弟……”
“好好好,儿子不孝,妈,都听你的!但是我不会送她茶具。”
“那你送什么?”
“保密,一级机密。”杨岳终于挂了电话,如释重负。
然而,一星期过去了,华筱青也没从毕夏那儿得到关于儿子的任何消息。华筱青每次给杨岳打电话,杨岳都以工作忙或正在清账为由挂断电话。杨岳在银行工作,银行的制度华筱青也略知一二。作为值班经理,儿子三个月不回家以前也有过。一个月过去了,儿子还是没有回家。眼看就要过年了,华筱青开始抱怨丈夫对儿子关心不够。于是,杨岳在春节前两天接到了父亲的电话。
杨岳惧怕父亲,知道春节无论如何也得回趟家。他去农户家里买了各种土特产,塞了满满一后备箱。大年三十中午,他开着车慢慢往家赶。他考虑过了,到得太早,他会因为孤身一人,而和弟弟一家形成太大的反差,最好是赶在饭点时到家,大家热热闹闹从车上搬几趟东西上楼,然后放鞭炮,上饭桌,人只要一吃饭,抱怨和不满就烟消云散了。就在他掐着点往家赶的时候,父亲的电话又来了,说是他弟弟弟媳都回来了,一大家子都在等他回来吃团圆饭呢。杨岳的父亲是轻易不说什么的,杨岳接完电话哪敢怠慢,赶紧加大油门往家赶。
弟弟杨阳带着一对双胞胎正在楼下放爆竹,车刚停稳,母亲也下来了,杨岳一看,母亲身后还跟着一个人,是毕夏。杨岳心里一紧,真想脚踩油门溜之大吉,可又一想,何必紧张,她不过是母亲的朋友。他冲后视镜吐了口气,拿着车钥匙下车,对毕夏笑了笑,说,来了。毕夏点点头,眼里含着一丝羞怯。那对双胞胎走过来,叫了声大伯。杨岳拿出长辈的稳重气度,问了他俩的考试成绩,两个孩子都一一答了。杨岳于是说,考得好,大伯有奖励哦,去玩吧。他原本也想和弟弟杨阳寒暄几句,母亲却招呼着提东西回屋,杨阳风风火火跑了四趟,直拿眼睃哥哥,无奈母亲只往他怀里猛塞东西,压根就没有让哥哥动手的意思。最后,华筱青拎着几只鸡回屋,临进屋,还回头冲杨岳丢了个眼风。
杨岳当然知道母亲的意思,是叫他别冷落了毕夏。可这算怎么回事?杨岳心里暗自打鼓,他无计可施地看了看毕夏。毕夏站在那儿,也不看杨岳,只和两个孩子说话。小的那个嘴甜,拉着毕夏,说:“婶婶,和我们一起玩空城计吧。”毕夏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领受这样的称谓了,她表情自然,态度温和,只听她说:“不行,我还要回家和奶奶一起做饭。今天我做了你们爱吃的乌鱼饭,还有秘制三文鱼哦。”
看样子,类似的家宴已经摆过不止一次了,杨岳心头不由倒抽一口凉气。后来,杨岳才知道,他母亲不仅以他的名义给毕夏送了套白瓷茶具道歉,还买了新上市的冬装给毕夏,其中有一双价值三千块的皮靴。他母亲还去了毕夏的单身公寓,送了十几盆花过去,让毕夏养着,说到时候新房装修完了,可以先把花搬过去吸收有害气体。总之,他母亲已把婆婆这个角色演绎得非常完美了,所以毕夏见了他才会有那份矜持与羞涩。
吃完晚饭,大家开始讨论初一的出行计划。杨岳的母亲说:“听说公园有社火活动,晚上还有篝火晚会,肯定很热闹,蛮适合年轻人的。我建议杨岳和毕夏去,其他人都去爷爷的老院子。”
杨阳一听不乐意了,说:“说起来,我可比哥哥年轻,还有明珠,她也比毕夏姐小啊,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去?”
“对啊,还有我们,我们也要去的。奶奶,我们都一起去吧。”双胞胎也嚷嚷开了。
杨岳的父亲说话了:“难道都不用尽孝的吗?你们心里还有没有爷爷奶奶?飞飞、翔翔,你们不想念太爷爷太奶奶吗?杨岳,你陪毕夏去公园玩,好好保护着,她可是像我们这个家的女儿一样的宝贝。”
杨岳父亲的一番话说得有人高兴有人感动有人嫉妒,也有人愁。
高兴的当然是杨岳的妈妈。感动的是毕夏。嫉妒的自然是弟媳明珠,她可是家里的娇小姐,连着几周的周末家宴,自己不仅在厨房做饭累得半死,还时时处处跟着毕小姐学。毕小姐的礼数实在太多,比如盛饭要先给长辈盛,长辈不端碗,晚辈不动筷,长辈没动过的菜绝不能先下筷,至于喝汤绝对不能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最要命的是有一天吃完饭毕小姐居然端来了漱口茶,她可听都没听说过,足足喝了半盅下去,还直夸茶香,打听是什么茶,让婆婆瞪了一眼才赶紧住口,最后才知道是拿来漱口的,心头那个窝火啊。哎——儿媳和女儿走到哪儿都是两个层面的,公公婆婆这不明摆着偏心吗?这毕小姐不就是个离休干部的女儿吗,值得这么巴结?就算有个老儿子,也不至于急成这样吧?明珠这样想着,脸上便有些挂不住,干脆离了席。
愁的人当然是杨岳了,恍惚间他突然变成了个外人,人人都在因为他而夸赞毕夏,他们的眼神、动作、言谈仿佛已经认定毕夏就是这个家庭未来的成员,不,不是未来,简直已经是了。
看杨岳去接电话,华筱青顺手把儿子拉进了洗漱间。
“你也看到了,你爸的意思很明确了。他是赞同我的眼光的,现在就差你这个男主角向她求婚了……瞪什么眼,你不是忙吗?我这才为你做好了这一切啊,难道你想让她以前的男朋友再把她抢回去啊?”
“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什么前男友?妈,你这未免也太夸张了吧……”
“小声一点啦……她那个男朋友是个花心萝卜,和前女友在一起时被她撞见了,两个人……哎呀反正是很恶心的了,她就是在那一晚遇见你的呀。”
杨岳想起那一夜的情景,不禁同情起毕夏来,心想,那样的风雪夜,被一个花心男人甩,又上了一个并不爱他的男人的车,事情不该是这样的。但是,难道自己要因为同情而搭上一生的幸福吗?
“不行,我必须出去和她讲清楚。感情的事咋能这样马马虎虎?我可什么都没有承诺过……”
“你当然有了,在那些送去的礼物里,都带有小卡片的……”
“妈妈……你……我真是服了你了!”
“感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嘛,告诉你你可能都不相信哦,毕夏还是个处女呢。”
“妈!我要方便了。”
“你赶紧和电台那个女的断了,听见没有!你要结婚了!要不,我就告诉你爸!”
“妈妈,你可真是的!我要方便了,都快要爆炸了。”杨岳把母亲推出门,他打开水龙头,嘴里嘟囔着将水淋在脸上。这时,他从镜子里看到弟媳妇明珠从里间出来,像是没看见他似地走了出去。
二
毕夏和杨岳的婚纱照花了整整两天。先是拍室内,然后是外景,伊犁河大桥,薰衣草地,汉家公主府,葡萄庄园。
杨岳说:“照这么多要办展览啊?”
一句话惹急了毕夏,毕夏的眼泪哗一下飙出来,这已经是她当天第五次飙眼泪了,化妆师只能再次用冰棉球敷她有些红肿的眼睛。气得摄影师直数落杨岳,你们俩怎么恋爱的,真没见过你这样的,都照婚纱照了,还把人弄哭,你就不会忍着?
“好,我忍。我他妈的忍!”
这时,杨岳的手机响了。是曼黍。
“说吧,还要让我等多久?”曼黍说。
“我这边事情还没办完。”
“我明天要去哈萨克斯坦参加一个交流会,你到底想怎么样啊?”
毕夏在那边叫杨岳,杨岳摆了摆手,让她别出声。毕夏再叫杨岳,杨岳脸上就有了怒容,他下意识看了看摄影师,摄影师表情严肃。
“知道了。”他对曼黍说,然后挂了电话。
杨岳到底还是没能忍住,最后一组照片在芦苇滩。这回杨岳太投入,在老木船上把毕夏挤进了芦苇湖,拍照只能到此结束。毕夏心想,早晨就因为虫草的关系,杨岳挂她电话,末了还是以自己受伤收场,那虫草会不会真的是个噩兆?
等喜宴订好了,喜帖都发出去了,却真的出事了。那天,弟媳明珠约了毕夏去一家新开的桑拿会所洗桑拿,说是为了婚礼那天新娘的皮肤更饱满湿润,方便上妆。到了桑拿会所,他们却撞见了杨岳。杨岳正在贵宾休息处,沙发边上放着一件轻裘、一只LV包,一看就是在等人,而且不是一般的人。明珠拉住毕夏远远地站着等,约莫三十分钟后,杨岳挎着个女人出来,那女人珠光宝气,美艳异常。
目送他们上了车,明珠一脸兴奋,问:“要不要跟着他们,看他们去哪儿开房?”
毕夏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怎么,你事先就知道?”她面色苍白,仿佛下一秒就要晕倒,但眼珠却错也不错地死死盯着明珠。
明珠心说怎么这样,难不成你情愿被男人耍啊。可是,明珠是何等聪明的人,心里虽说不高兴,嘴上却依旧热络着,贴心贴肺喊了声姐姐,说:“我这可都是为了你好啊,我可不能眼瞅着他们母子合起伙来骗你!”
“母子?!你的意思是,婆婆也知道……那个女的?”毕夏结结巴巴这句话,因为她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母亲一样的人会隐瞒这样一个丑陋的秘密。
“当然了,是我亲耳听见的。我还知道那个女的是电台播音员。”
华筱青接到毕夏的电话就往新房这边赶,明珠借口要接孩子,把毕夏送到小区就逃了。华筱青进门时正赶上毕夏往外拖行李箱。自从复式楼装修完,在华筱青的力主下,毕夏就搬过来住了,杨岳依旧住在父母家。一见华筱青,毕夏就忍不住放声悲哭,她自认与华筱青有母女缘,只可惜如今儿媳做不成,别说什么母女情,恐怕连朋友也没得做了。
华筱青拉毕夏在沙发上坐下,弄了杯蜂蜜柚子茶,说:“马上就要做新娘了,一定要保养好皮肤,生气毁容啊。”
毕夏索性单刀直入,问起了杨岳的事。她这人生性敦厚,再生气说起话来也还含着卑怯与小心。她说:“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还谈结婚的事呢?杨岳在外面有女人。明珠说那个女人和杨岳的事您早就知道,您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华筱青原本想含混过去,毕夏毕竟不是精明的小儿媳,哪想到这事居然是小儿媳撺掇的,不免心头一惊。她定了定神,像哄摔倒的孩子那样对毕夏说:“原来是明珠在捣鬼啊,这个坏东西!非让杨阳离了她不可,这么个是非货,早晚都是祸害,孩子都会拿她做榜样的!”听了这话,毕夏自知失口,急忙央求华筱青千万别责怪明珠,说明珠这样做完全出自女人间的惺惺相惜。
华筱青却不管,当着毕夏的面就给小儿子杨阳打了电话。
毕夏原本在照婚纱照那天心里就有疙瘩,这样,便更迷信上了虫草的说法——看样子,自己命该如此!就在毕夏在走还是不走之间纠结时,华筱青和小儿子通完了话,她得胜般地说:“我倒要看看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女人究竟怎么收场!小夏,不是我瞒着你,你也替我想想,我儿子人品不坏的。他是被那个女的给缠住了,知道吗?是那个女人死缠着我们小岳。她有个六岁的儿子,他们是不会有结果的。那个女人,人尽可夫,狐狸精一个!而你呢,你和小岳才是天生的一对,大法师都看了卦的嘛。我敢肯定小岳一定是和她去做了断的。你们都不小了,有点感情经历不算什么的。而且杨岳答应过我的。我的儿子我知道,说不定早就断了,这只是场误会。所以呀,你先别着急,我现在就打电话叫他回来……”
“我急什么!?”毕夏正色道,“我只是不明白怎么会碰上这种事!还以为自己遇上了一个百分百的好男人,正直善良、浪漫深沉、喜欢孩子,可是……我早就该想到的……我真傻!你还是让我走吧!”华筱青死死拽住毕夏的手,另一只手拿着手机贴在耳朵上。电话没接通,华筱青便哭起来,说:“怎么都这么逼我,不让我活了吗?这个不争气的儿子,我这么好的儿媳妇啊……”
见华筱青哭了,毕夏慌了,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眼巴巴地望着华筱青。华筱青已经松开她的手了,她完全可以一走了之,可她却没走。
“小夏,问你件事。”华筱青抹了把眼泪,躲闪着眼神,轻声说,“其实,年轻人的事,我真不该问的……可是,我们都是女人,不问又不行。我是说,我们小岳有没有和你……我是说,你们有没有一起睡过……”
“什么?这个……当然没有。”毕夏的脸一下子就红到了耳根,她断然不会想到未来的婆婆为什么会问这个,而且是在这样的场合。
“从来没有过?”
“没有……我还一直庆幸自己认识了这么个中规中矩的好男人……”毕夏谈了口气说,“现在看来,是他心里根本就没有我!”
“为什么?我是说,你可以让他……来爱你啊……”
“啊?您怎么可以这么说……您可是长辈……”
“你们先后在清水镇过了五个周末……可你们居然都没有……你爱他吗?”
“爱!我当然爱。”毕夏拼命点头,含着眼泪微笑着说,“这是我最好的一场恋爱,纯情,致命,我甚至认为这可以是一个女人梦寐以求的真爱……”
话还没说完,门突然开了,毕夏像是被当场抓住的小偷那样几乎要跳起来。杨岳走了进来,他放下手中的袋子,在玄关边换鞋边兴奋地嚷嚷:“妈妈也在呀,快来看看我给新娘子买了什么了。我是追了一个女人两条街才把她追上,没想到,人家还卖关子,非让我帮忙付桑拿费,才肯告诉我去哪里才可以买到这款貂皮大衣。咦,你们怎么啦?在哭吗?出什么事了?”
华筱青心里当然知道,这是明珠给杨岳打了电话,让他在毕夏面前圆谎。小儿媳明珠的为人她最清楚。面对儿子的谎言,她只能做那个假装专业,实际却并不可靠的测谎仪。她佯装嗔怪地从袋子里取出大衣,连声说好看,还招呼毕夏试穿一下,仿佛要报什么仇似的,将衣服毫不疼惜地摔平整,说:“哎呀,看来是误会了,后天就要举行办喜事了,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我先回了。明后天都会很累的,一定要养足精神啊!”
“妈你在说什么啊?什么误会啊?”杨岳一脸无辜的样子。
“你小子还敢问!”华筱青突然扬起巴掌,却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胡乱挥了挥手,说:“不是看毕夏的面子,非让你爸狠狠揍你一顿不可!”
“为啥?我没做错什么吧?”
华筱青哼了一声,避重就轻地说:“这个时候才想起来给新娘子买礼物,真不知道都在忙什么!”华筱青警告似地看了儿子一眼,才与毕夏道别离开。
毕夏脱了大衣,扔在沙发上,走进书房,轻轻把门关上,坐在昏暗中的椅里子。她想,杨岳一定会来问发生了什么事,这是事态发展的必然走向。她不会回答这个问题,反而会问,那女人是谁?她想象着杨岳的惊讶,或许,还有尴尬,为了掩饰这份尴尬,他会轻描淡写地和她谈一谈那个女人吧。
谈谈吧。是的,哪怕你们是今天结束的,我都可以接受,就如同我不会当着婆婆的面揭穿你的谎言。末了,我也会说说我的恋情。最后,一切都会以你的表白完美收场,那应该比那些便笺更直率、浪漫。之后,我会把自己整个献出去,因为在法律上我们已经是夫妻了。
想到夫妻这个老词,毕夏又开始幻想婚礼的情形。毕夏几乎每天都会花一点时间幻想那个时刻,毕竟,他们的恋爱老套而又纯洁,能够构想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她想,如果母亲在,接亲场面会很热闹,新郎会抱着她走向花车,而她怀里则抱着一个塞满硬币的锦囊,每过一个桥,都要抛下几个硬币,以保佑婚后的生活。但母亲不在了,父亲瘫痪了,她只能在这个产权不属于自己的新房里,潦草地完成接亲仪式,喜宴上会有上千双眼睛等待一睹新娘的风采。
距那一刻到来还不足三十小时了,可时间却已经凝固了,房间里充盈着危险的黏稠气味,这危险足以让那一刻的到来永远成为假设。
毕夏聆听着动静,就像一只大耳猬。她听见浴室花洒水流淙淙,听见拉开冰箱门放大的噪音,听见易拉罐拉环撕开薄薄的金属,听见吞咽饮料引发的海涛,接下来便是寂静。毕夏再次紧张起来,杨岳此刻正凝视着他们之间的墙壁吧?他要过来了吗?他至少可以借口送饮料过来和她说说话吧?这让她愈发口渴。过了大约两分钟,客厅却传来电视机的声音,他正漫不经心地挑选频道,根本不知道书房里的她已经从沮丧走向绝望。哦……也许他以为她睡了?那她是不是该出去露个脸?不要。她矛盾着,尽管拖得越久就越觉得自己像掉进罗网的小鸟,尽管动和不动都意味着死亡,但又实在无能为力。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最后,毕夏不得不重新从理性出发,通过直觉,否定掉了先前编织的梦,跌入下午的混乱事件。试问哪个洗桑拿的女人会把财物交给陌生人保管?杨岳在撒谎,婆婆在掩饰,一切都是假象,只有明珠才是真理女神!不过,这个时候给明珠打电话只会碰一鼻子灰,因为她出卖了明珠!明珠现在处境怎样?为求自保,她一定给杨岳打了电话示警,说不定那件大衣也是明珠出的主意买的。至于他和母亲演的那场戏不过是给她看,为的是大家不撕破脸皮。也许此刻杨岳只是在等待她自觉离开。一定是,这儿不属于她。那么,她该搬回报社的单身公寓吗?如果同事问,她该如何作答?最难的是如何取消已经发出去的请柬。结婚喜宴轮到她成了一个笑柄。
毕夏又想起杨岳回来之前华筱青问她的那些话,在知道她和自己儿子从未有过肌肤之亲后,华筱青脸上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同情,仿佛认清面前这个可怜女子是一块无人问津的、即将过期的甜点。想到这儿,毕夏忍不住啜泣起来。她是个理想主义者,喜欢看卡通片、文艺片,还有韩剧,到最后才发觉没有一个恋爱样式像自己的。细想想,自己更像是通过那些礼物中的便签、几次家宴、几个周末的相处,最终拼凑出杨岳形象的,恋爱就是一场拼图游戏——杨岳的言谈、趣味、身体,当然那些可能出现的瑕疵她都剪掉了,并且对自己说,毕夏,你是多么幸运啊!那时的她多像一张蜘蛛网,凭借感官,努力捕捉、积累她想要的信息。现在看来,那些信息不过是一具具空洞的昆虫尸体。
毕夏想出去问个究竟,她一定要知道答案。还没等她出去,杨岳过来了。先是两下很敷衍的敲门声,然后直接进来,仿佛他是这儿唯一的主人。
杨岳看着她说:“别哭了。我同意离婚,但不是现在,我们得先结婚,我是说,我们得先举行婚礼然后再离婚。”
对毕夏来说,这无疑是一声惊雷。就在杨岳进门的瞬间,毕夏还以为会得到安慰,哪怕是最潦草的问候。她甚至作出决定,如果他愿意把貂皮大衣的故事再演绎得完整些,她会选择相信。可此时此刻,她却突然成为一个羞耻的存在。她惊呆了,比在电话里听到父亲出了车祸那次还要震惊。她口渴得厉害,体温因为降到冰点而发狂地燃烧起来。她站起来,举止无措,仿佛手和脚在不经意间突然变长了,残留在手指上的泪水冰冷而刺目。
“这么说,那些都是真的了——你在外面有女人。”毕夏避免提到情人这样的字眼,她颤抖着说,“即使你已经和我领了结婚证,你还是想着她……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是我?我只想有个家,只想好好过日子,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你上错车了。”杨岳一语双关。他觉得这不是冷酷,而是在深刻地揭露自己,以表达诚意。
“那么那些包在礼物里的便条呢?就没有一样是……真的?”
“文字只是一种装饰,用来遮掩事情本身的缺陷。”杨岳没说那是他母亲写的,他母亲的文艺细胞含氧量一向很高。“很抱歉,我从来没写过什么便条,应该是店员代写的,你知道……现在大家都以服务争夺客户,连银行都这样。”
“代写?那么,我该怎么办!好吧。取消婚礼吧,我要离婚!明天就去办!”毕夏几乎是喊出这些话的,她觉得累极了,大脑却无比亢奋。
“不。还是在仪式之后吧。就算你帮我个忙。”杨岳的冷静让毕夏更加愤怒,她眼中的轻蔑几乎能杀人,杨岳却依然平和地说:“我知道你为这儿花了不少钱,到时候,我会把所有花费都退给你。光婚纱照就不少吧?”他是想表达歉意,但却在毕夏脸上看到了受到讥嘲的屈辱,他赶忙低声补充道:“当然,还会有一笔补偿。五万元,你看怎样?”
“你在银行工作,所以眼里只有钱。可我图的不是钱。”
“那你看上我什么了?”杨岳任凭自己向平素讨厌的嘴脸滑去。
“第一印象……正直、善良、含蓄、有正义感。”毕夏身子在颤抖,仿佛在梦呓,又仿佛一个不幸被雪崩埋葬的肉体向寒冷奉献最后一丝热气。“而且,父母人也很好,还有爷爷奶奶、叔叔婶婶、姑姑姑父,这么一大家子,他们人都很好,都很疼爱我,我原以为可以分享你的亲情,这份幸福……我真傻。”
在杨岳眼里,毕夏更像是在给自己台阶下,她是在说,我不是笨女孩,我只是被假象麻痹了,而你是个骗子。
“我很抱歉,我真的……我不知道……对不起。”他说,尽量显得诚实。
“说对不起又有什么用……你很爱那个女人吧?如果不是这次意外,你还是会和我结婚,然后继续与她交往。对吗?”毕夏可怜巴巴地问。
“真的很抱歉。接到明珠的电话,我想我不能再回避下去了,那对你不公平……可我得给我父母一个交待。你知道的,他们为这次婚礼花了血本,买房买车,奢华婚宴……所以,我想最好咱们事先说好,先结婚再离婚。这样不会产生孩子……也没有后遗症。”杨岳笑着说,“而且我们都有了婚史,不用担心别人再说什么了,毕竟你我年龄都不小了……”
毕夏的心像被针棘刺中的蜗牛,痛得皱缩起来。她说:“婚史?这就是你结婚的理由!所以即便我不发现你的秘密,结婚后你还是会和我离婚,随便找个什么理由,让我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我不是阴谋家!”
“我也不是结婚狂!我不会和你去举行什么仪式!我要离婚……”
“别哭了,我也不想这样,可是,开始了就停不下来了,也是我的惰性……这样吧,到时候,我会把一半房产让给你。你知道的,这房子是我父母给我的婚前财产。至于离婚的事,也就是晚点办手续,这对你我都好……非议少一点儿,你说呢?而且你也并不损失什么,我保证对你秋毫无犯。”
三
杨岳在和朋友大羊谈起此事时说,他后悔那一晚搭了毕夏,要不就该在她哭个不停的时候闭紧嘴巴。现在看来,他真是怀着少年人的无知,才会在那样的夜晚停车,那是一次不计后果的决定。他真恨不得把那个和前女友吃圣诞晚宴的家伙狂揍一顿,是他把自己的女人以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批发给了他。
“批发?那家伙可是个成功人士,做香料精油外贸。公主市红嘴桥附近那个别墅就是他的。”
“他?”杨岳简直不敢相信,他觉得像毕夏这样头脑简单的剩女,男友充其量是个小职员,一个农场技术员,一个酗酒、乱搞女人的家伙。他心里隐隐生出一丝挫败感,不过转瞬间这挫败感又化为轻蔑,他说:“如果毕夏再现代一点儿,那家伙大概就不会专挑圣诞节做那种事了。”杨岳口吻轻佻,笑着说:“我妈说,到现在毕夏还是处女呢。”
“真的?我的老天,那可是文物级别的呀!我看你就陪着这文物好好过日子吧!至于说什么现代,那位林伊可不仅现代,还够后现代的,可人家恋着大提琴呢。每个上过她节目的大提琴手都和她有一段情史,这几乎是公开的秘密。我就不明白你到底为什么啊……我劝你,千万别再错过眼前这碗阳春面了。毕夏这种女人单纯、可靠,就凭几张小卡片,人家就认定了你,你小子还图什么呀!再说了,营业所副主任的位置可不是留给毛头小伙子或失败者的。三个月后有一场家庭酒会,酒会上会出结果的。”大羊是上级行长的长公子,他的小道消息超可靠。
杨岳一听这个,有点急了,表面上还装得无所谓的样子:“毕夏现在在外面找单身公寓呢,她是个要面子的人,不想回单位宿舍招人非议。”
“好面子!你可把人家害惨了。”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我儿子怎么办?”
“你儿子?你能挑明吗?林伊可的老公可是黑道白道都混得开的。再说了,是不是你儿子还两说呢,她林伊可什么时候有句实话?你还是踏踏实实过日子吧!知足吧你。一结婚就住别墅,老爸还给买车,要是再生个一男半女,那不得……”
“别扯了!都给你说了我和她不来电。”
“喂!我说你是不是不行啊,守着一处女,笑死人了……赶紧看医生吧,我不开玩笑,这可是必须的。给不了女人幸福你当什么男人啊。”大羊坏坏地笑,“哥给你句忠告,你可赶紧着,你那宝贝新娘子指不定还有多少人惦记着呢。赶紧回家守着吧,别在我这儿猫着了。对了,还没说你呢,我说你可真够朋友的,一大家子去福源阁吃海鲜没想到我!这会儿跑我这儿舔毛来了!赶紧走!”
大羊半真半假地轰杨岳,弄得杨岳心烦意乱,索性起身告辞,心想真不该把自己的新婚夜告诉大羊。
新婚夜,毕夏睡楼上,杨岳睡楼下。一大早,杨岳就出去了,回来时带了早餐,还带回一帮朋友。一桌人从早晨喝到晚上,毕夏始终陪着笑脸,下厨烧菜,菜上完了,又忙着做水果沙拉、榨果汁为大家解酒。杨岳连厨房都没进,有个男客实在看不过去,到厨房帮忙,毕夏和这人聊了几句,才知道他是开饭馆的,杨岳是他馆子的常客,而桌子上其他人也都是小区附近商行的老板。夜深了,杨岳居然又摆开了牌桌。酣战到半夜,这些人索性在簇新的地毯上躺下,横七竖八睡得到处都是。第二天一大早,毕夏忍着气打扫战场,这些人才如梦初醒般爬起来离开。杨岳也跟着没了踪影,他先是请大家、父母吃了顿海鲜,然后到大羊家过夜。
从大羊那儿回来,杨岳先是在客厅闷坐了几分钟,上楼敲毕夏的门,说是让毕夏跟他回他父母家。毕夏说她哪儿也不想去。杨岳就说,你是最懂礼数的,该回家看看老人了。
“什么时候离婚?”毕夏问。
杨岳尴尬地说:“你就惦记着这事啊?那你在外面找到房子了吗?”
“我不想租,我想买房。我朋友刚好有套房子要卖,我还缺点钱,你前面说的半套房子的钱……”
“那个我当然会兑现,只是现在能不能不谈这事?”
“为什么不谈?”
“毕夏,我真的很感激你帮我的忙。我爸妈昨天本来要过来,我说这阵子把你累坏了在家补觉,带他们去了海鲜楼,不过,明天他们肯定会来……”
“明天我想回去看我爸。”
“哦,你是说回门啊。这样吧,明天我陪你回娘家,后天你陪我回家。”
“好啊,大后天我们就去办离婚手续,你把钱准备好。”
“我……”
“你该不会变卦了吧?”
“当然不会。我只是想请你再帮个忙,能不能等到五月?五月以后咱们再去办手续。别这么看着我,我这不也是没辙了吗?我们单位要提拔一名干部,以我的年龄,这应该是最后的机会了……”杨岳有些脸红,但一想到弟弟杨阳二十八岁就升了处级,自己到现在还是个科级,原本还有些心虚的他便生出烈士般的心肠——七尺男儿杀身成仁,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况且,弟弟的位置是花了家里十多万打点出来的,自己这是名正言顺地晋升,这种荣光谁人能及。杨岳说:“到时候要举行一个以家庭为单位的聚会。选拔干部得看他的家庭……也不知道是哪个天才想出的点子,毕夏,我需要这次机会……”
“升职对你重要,买房对我也很重要。况且这房子的价格比市面上便宜一半,户型也很好,靠近伊犁河,带屋顶花园,不仅可以做果木烧烤,以后有了孩子还可以在里面种花养宠物……所以,我们必须尽快办手续。再说,我也正好差一些钱,加上你承诺的半套房款,我再凑一点,就差不多了。至于你的大好前程,找别人帮忙吧,我实在是无能为力。对了,或许你可以找那个叫‘慢老鼠的帮忙。”
“她叫林伊可。”杨岳没好气地说。
“对,是林伊可,播名‘慢鼠……”
“是曼黍!曼妙的曼,玉蜀黍的黍。”
“是吗?咱们还是来谈正事吧,我觉得,这几个月里你完全可以重新组建一个家庭,以后,无论是一月两次的家庭聚会还是升职酒会,不都迎刃而解了……”
“毕夏……你真的不肯帮我吗?”
“我要买房子,这样的机会不是每天都有的。”
“我父母……他们会杀了我的,我们结婚还不到一星期……”
“我们结婚就是为了离婚,记得吗?你需要的仅仅是一段婚史,而我现在只想找回属于自己的生活,顺便拿回我的钱。我还得为今后做打算,成家,生孩子,彻底忘掉这件……倒霉事,已婚人士,谁会相信这种事?真是荒谬!”毕夏拭去眼角溢出的泪水。
“我知道我伤害了你。我自私,冷酷、滑头,我该死。可这次我真的需要你的帮助,没人再能帮我这个忙了,算我求你行不行?你放心,我绝不干扰你的生活,要不……你也可以在这段时间尝试着先再找一个……”
“你无耻!我和你不一样!你怎么可以……谁知道你怎么想的,如果没离婚就……那叫红杏出墙,到时候,你岂不成受害一方了,我会一无所有……所以我还是坚持我的计划——离婚,买房,重新开始!”
杨岳冷笑着说:“你的计划?很好。所以这世上没有不在乎钱的,不是吗?”
毕夏心里残存的一线希望瞬间瓦解,事情仿佛颠倒过来了,施害者倒成了受害者,她压着满腔怒火说:“杨岳,你不仅是个骗子!还是个混蛋!我们没什么好说的了,还是按照先前说好的去办手续吧。”
杨岳却立刻变了姿态,好言道:“别这样,我只是开个玩笑。好吧,为了表达我的歉意和诚意,也弥补你的损失,五月之后,这套房子就归你了。也就是说,我们离婚后,你会得到整所房子。”
“真的吗?”毕夏说,“那就先祝你官运亨通了。其实,这套房子真的赶不上那套,地段也不如那套。不过我还是会考虑的。先说好,如果我答应帮你,咱们必须立个字据,经过公证有法律效力的字据。你同意吗?”
四
杨岳和毕夏从公证处出来的时候,两人的手机同时响起。
杨岳这边是林伊可,林伊可说她刚办完离婚手续,现在要见他。
“你说什么?”杨岳有点吃惊,他没想到自己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奇怪的是,他似乎并没有预想中的那么激动。
“你准备什么时候离?”林伊可问。
“我?”杨岳脑袋有点懵,“五月份吧。”
“什么?是不是舍不得了?”“不是,就是觉得有点突然。”“突然?你今晚过来吧,咱们庆祝一下。”“我今天要赶回清水。”“明白了,你老婆在旁边?”“我先挂了。”“先别,告诉我她的表情。”“别闹了,她正在接电话。”他把电话挂了。
上了车,毕夏问:“你妈打来的?”“怎么了?”“我们共同认识的人不多。”“是啊。”“所以不可能是我们的亲戚之外的人打来的,电话里有人问到我。”“你真会推理。别这样。”“什么叫别这样?让我帮忙,你也得拿出点诚意来吧。”“毕夏,你这可有点过分了吧。我们之间是合作伙伴关系。”“对,我们是合作伙伴。刚才电话里我那个卖房的朋友说了,房子仍旧给我留着,他要去广州一年,让我帮忙照看房子。”“你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是我也可以选择放弃你的另一半赠予,只要那一半房子。”“一半?也就是说……”“也就是说,我可以退出这场游戏,和你离婚。也就是说,如果想继续游戏,就要遵守游戏规则,请在离婚前不要让我发现你有任何不检点行为。也就是说,我不想因为你的不检点而损坏家庭的对外形象让我蒙羞!”
毕夏情绪激动,突然大哭起来。杨岳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毕夏。这时,他的手机又响起来。他恼火地把手机扔在台子上,手机弹落在车厢地板上,他也不知从哪儿来的无名火,突然提起膝盖狠狠踩下去。像条垂死的蜥蜴,破碎的手机无声地震颤着。杨岳停下车,跳出车外,站在车外死死盯着地面。过了大概五分钟,哭声渐渐停了,他才又坐回驾驶座。见毕夏神情凄楚地望着窗外,他突然有些不忍。车重新起步,车里的气氛有了变化。
“不检点行为?这算什么?我们可都说好的……”
“在法律上,我们还是夫妻,有义务共同维护对外形象,而且我也有权利这样要求。”
“你有权利,我也有权利。那么,说说你那位卖房的朋友吧,是男是女?怎么对你这么好?不会是对你有什么企图吧?”
“他是我以前的男朋友。”
杨岳差点儿撞上一辆黑色的奥迪。躺在地上的手机又有了动静,法里内利的《任我流泪》一直朝高音部分飚去,整个声音都破了。杨岳知道是谁打来的,但他像没听到似的,看都没看一眼。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起了大学时代的爱情,那时候,爱情像水晶,如今,市井男女间只剩下互相伤害,这伤害就像琥珀,凝固了每个瞬间的挣扎。不,他不能离婚,为了五月的大考。妈的,他在心里大骂。
五
毕夏永远也不会知道,父亲的失忆和那次车祸有什么关系。父亲伤的是腰,人瘫在了床上。有一天,就那么突然失忆了。晚上睡下时还是老翁,早晨醒来已变回少年。
毕夏回门探望父亲时,父亲正在玩弹弓。旁边一只小塑料桶里放着纸折的子弹,病床正对面的白墙上画着云朵、槭树和无数飞翔的小鸟,地上铺着一层掉落的子弹。继母是美术老师,已经退休了,子弹、水彩画都是她的作品。
“等他睡着了,得擦掉一些鸟,他眼力好,打下来几只,都记着呢。”听了继母的话,毕夏笑着差点儿落泪。从前那个踩着马皮滑雪板追踪乌斯满残匪的英雄父亲已经走远,留下的只是一个裹在衰老皮囊中的顽童。
近八十年的岁月,父亲单单截取了最无忧的童年时光来温习,让衰老的生命烛照记忆之路,直到尽头。父亲是在逃避烦恼?还是记忆胶片自动截掉了因为痛苦而坏死的部分?
那么自己呢?年华未老,脑子里却塞满了回忆的影子,好的、坏的、不好不坏的。她无法像父亲或者像管理网络个人主页那样对记忆进行修改与美化。毕夏博客的背景音乐是《往日时光》,因为她永远是“旧日时光的原住民”,朋友们已纷纷走进婚姻,与她渐渐疏远。这疏远中还硌着沙粒般的难堪——在那些以家庭为单位的聚会里,毕夏发现自己渐渐错过了越来越多的聚会。不被邀请多半是因为几乎每个家庭都为毕夏介绍过对象,但到下一次聚会,毕夏依旧是单身一人。她总是在说那人太俗太无趣或太无品位等等,反正不适合她,还说适合自己的那个人不仅要懂歌剧,还要英姿挺拔、风趣又正直。再后来,毕夏成了老姑娘,而老姑娘总是已婚女人口角边的浮沫。
遇见杨岳后不久,毕夏就宣布自己找到了真爱。这更像一次收复失地的进军号——用完美的爱情与婚姻来修复友谊和口碑。但这场虚拟婚姻却彻底改变了毕夏。她惊讶地发现,这个时代,每个人都生活在一层隔膜中,膜的材质各不相同,有虚荣、自大、贪婪、骄傲、冷漠、恐惧、不安、悲伤、无望。因为缺乏信仰,这些膜是全封闭的,不给神或心灵留下观照的孔洞。唯有儿童例外,他们没有膜,完全纯洁而坦率地裸露,如同早晨的花朵。已过而立之年的她是多么渴望有一个孩子陪伴!
渐渐地,毕夏开始把“药圣堂”里的虚拟自我“完颜公主”当成了女儿。这就好比有人把影子当做宠物,把宠物当做孩子。“完颜公主”的药圃里种满了名贵药材,兽苑里养着珍禽异兽,药库里收藏着上千种草药,百宝箱里拥有几千个药方,炼丹房里五个炼丹炉每天都在炼制药丸,这些药丸拯救了无数虚拟的病患。即便是上班时间,毕夏也登陆“药圣堂”,把窗口设成隐藏模式。她用一个多月时间,为二百多位药友建立了档案,药友们的药圃和兽苑的采摘时间,炼丹炉取丹的时间,她都一清二楚,便于随时摘取各种果实,所以“完颜公主”很快就升级为“二十八级白衣药师”,在药友中排名第七。她不知道还有多少药友和她一样,守着药圃彻夜不眠,等待药圃瓜熟蒂落,等待母兽生产,等待炼丹炉开炉的那一刻,一键摘取别人的果实,同时,也等待着把经过的病患送进自己的药堂诊治,来增加经验点数。
“完颜公主”让毕夏感受到了被人需要的温暖,她夜以继日地操劳,暂时忘却了现实生活中的尴尬与烦恼。她不再去想与杨岳的关系,同事夸赞老公时,她能做到充耳不闻,不去想有可能刺痛她的暗刺,可尴尬依然会找上门来,比如婆婆。
婆婆会约她去瑜伽馆,或者去北山徒步,寻找从崖壁上掉落的水晶。不过两人之间已没有了过去的谈笑风生,她更像是婆婆的仆从,一个顺从但不快乐的影子。有一天婆婆终于说:“给他一点时间吧。”她知道儿子与儿媳之间的芥蒂。
“时间都是他的。”毕夏说。
“我知道杨岳陪你的时间少,可你得支持他。他忙。毕竟,升职的事是大事,什么都得让路,这关系到你们今后的生活。佛师说你有旺夫相,我相信的。”
毕夏便不语,下次婆婆再约她出去,她就推说自己正在加班赶稿子。其实,她大部分时间都泡在“药圣堂”,和“女儿”在一起。如果不小心睡过去也没有关系,因为梦能帮她打开一扇通向“药圣堂”的门,让她见到“女儿”。她可以抚摸到她珍珠般的双颊,软玉般的手指,丝绸般的乌发,内心充溢着幸福。啊,让我留在这里吧,或者,带她到我的世界吧,她总这样祈祷。
她在梦里紧紧搂着女儿,醒来总是两手空空。
现实的荒芜,让毕夏开始带着一丝复仇的快感把自己当做屋子的合法主人。当公公婆婆周末来看望他们的时候,她的表现棒极了。烹调一流,茶道一流,谈吐一流。最重要的是,杨岳不得不和她配合一流,扮演幸福爱侣。一旦客人走了,他们马上又缩回各自的壳,各过各的日子去了。
五月的酒会很成功,至少对擅长表演模范夫妇的杨岳和毕夏来说堪称完美。一周后,杨岳顺利升职。然而等到五月的最后一周,杨岳却再次请求毕夏延期离婚,因为他卷入了林伊可的“男友门”风波——独守空闺的林伊可突然在博客上晒出了她的“亲密男友”名单,并表示下一步还将公布众男友玉照,这在公主市掀起了不小的风波,无论是相关人等的时评,还是大众微博纷纷痛骂林伊可是“无齿女”,嗤笑众男友为“男伶十三叉”。杨岳不幸位列“八叉”。
公主市晚报最后一版的四分之一版面是留给网络舆群的“草根观点”,一位编辑将这一“轰动性”事件玩笑般地留在了版面末尾。虽说没登照片,但这条响亮的尾巴却抽疼了杨岳的心,也让杨岳单位领导神经紧张——虽说不排除同名同姓,真人迟早会露面,但这也足以让更上层的官员质疑。也许因为“十三叉”中确有高人,那位编辑不久便消失了。为确保不出万一,大羊为杨岳出的主意是——保持出水一公分,保持“静态”,保持临战状态——而在这种状态下,后院绝对不能起火。
杨岳在父母面前保持低调的同时,向毕夏提出,用自己的车作为暂缓离婚的抵押品,可毕夏开出的条件却让他吃惊。
“延期离婚可以,除了车子以外,你得给我一个孩子!”
“孩子?你当我是妇产科医生啊。”杨岳原本想借调侃外省那个导演现代版“狸猫换太子”的妇产科医生的故事,把谈判气氛搞得愉悦一点,可看到毕夏一脸严肃,赶紧改口道:“那你……你说得明白点。”
“你是我的合法丈夫,我想……生一个孩子。”
杨岳突然想起他们相识的那一晚,毕夏邀请他去开房,也许这女人天生就喜欢一惊一乍的刺激,他说:“你……你不是认真的吧?我们说好了没有孩子,没有任何后果,大家皆大欢喜的。”
“这只是我一个人的后果。”
“就像那个圣诞节之夜?”
“很高兴你现在才提这事。那天我是想结束处女生涯,好在今后不用坚持说‘要保留到结婚而再次被男友抛弃。可现在不同了,我只想今后不要孤零零一个人。”
“怎么会孤零零一个人呢?我们终究会离婚,你会找到一个好人。再说,女人再婚,孩子可是拖累……”
“再婚对我已经意义不大了,我已经想明白了。”毕夏笑着说,“况且,我自己能独自抚养孩子。”
“不是能不能抚养的事……今后的事谁能保证……玩什么别玩死心眼。”
“杨岳,我只想借你一个比头发丝还细小的细胞,一个虫草菌而已。”
“什么虫草菌啊,我又不是他妈的精子库!”杨岳有些生气了,觉得毕夏在作践自己也作践他。他想了想又说:“车都给你,这个说什么我也不能答应!”
“对你来说,真的有那么难吗?”毕夏用拳头堵着嘴唇,“天老爷,也许我该去站街。”她眼睛里混合着疯狂屈辱与愤怒。“好吧。”她打定主意,直视杨岳的眼睛,说:“就你目前的处境来看,向外界展示一个生态和谐的家庭是最重要的,甚至比升职更重要!如果你不答应这个,咱们就在这一阶段停下——离婚,然后,你就安安心心当你的‘八叉吧!”
“毕夏!你这是在要挟!是在乘人之危!你这是逼我出卖自己!”
毕夏“嚯”一声站了起来,她原本要说,你连灵魂都出卖了,身体算老几?可还是忍了忍,柔声说:“我们是法定夫妻!以法律的名义,这不算出卖!你自己看吧,我说了,孩子不会让你负责的,也不会成为我们离婚的障碍。只要有了,随时……好吗?要不,以法律之名,咱们再去公证一次。”
然而,事情并没有想象得那么顺利。两人先是花了一段时间相互适应,克服生理上的排斥和恐惧,然后,又在医生的指导下根据女方排卵期房事,这让杨岳觉得自己活像一匹种马。可是一年多过去了,一切努力却付之东流。杨岳开始怀疑自己的生育能力,因为毕夏求子心切,去做过各种检查,一切正常。
为求心安,杨岳也去做了检查。当医生告诉他,受先天基因影响,他天生没有生育能力时,他差点笑出声来。他说,这怎么可能。他差一点儿就要告诉医生,自己曾有过一个儿子。那是林伊可为他生的孩子,这也是他三十九岁一直未婚的原因——他在等林伊可,可林伊可却像南美的跳跳豆,因为灵魂中的蛹虫而跳动,那蛹虫就是不安分,也正是这不安分让她在男人面前魅力非凡。
杨岳换了一家医院,检查结果一样。他又借着去省城出差的机会,到省医院做了检查。检查结果一出来,他就给林伊可打了电话。
“你有事瞒着我。”杨岳语气低沉,就像一个保险箱被盗的大富豪。
“是啊,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结婚了。这是‘男友门事件之后的成果。”林伊可话语间透着俏皮与得意,“每个人都吓坏了,我敲山为的只是一只虎。不过,这只虎不是你。这只虎手握大权,能轻易裁除和他相隔甚远的报界以及其他行业中的任何一名精英。”
“你要带着我的儿子和别人结婚?”
“谁?你的儿子?不,可可豆不是你儿子。我后来没告诉过你吗?我记得告诉你了,那只是个玩笑。”
“告诉我什么,什么玩笑?你说过可可豆是我的儿子!”
“可可豆的确不是你儿子,是我前夫的。离婚前,他去做了亲子鉴定,不过,即便验出是他的种,我们还是离了婚……”
杨岳绝望地挂断电话,他的思绪像一卷最不起眼的风游走在街边的花丛中。这是一个最浓烈动人又最无耻的春天。他想,多么讽刺,自己终将被拴牢在毕夏身边——不能给她一个孩子,他就无法提出离婚。多么讽刺!可他也许得指望这场婚姻继续维系,这念头也许早就产生了——那种叫做爱情的东西。
可是,毕夏却始终在为离婚做着准备。比如收拾他的东西,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收拾,她为每个房间都做了重新规划,其中最大的一间要留给她父亲,因为那里有最大的一面墙,她会和继母在那上面为父亲绘制森林,还有各种各样的鸟。讲到这里,她还把继母的一次外遇告诉了他。现在想一想,毕夏之所以肯把家族丑闻讲给他听,是因为她已经断定他们终将会成为陌路人。毕夏把一间向阳的房间留给了未来的孩子,还做好了做单亲妈妈的一切准备,包括规划孩子零到十五岁的学习内容。
两人也因为一些契约的签订而彻底敞开了心扉,他们时常会像朋友一样一边喝着咖啡一边聊天,度过周末或假期的时光。一天午后,毕夏突然说起了她的前男友袁源。她说,她没想到,他卖掉企业去广州是因为她。他挥霍掉所有金钱后,一度沦为背包客、流浪歌手,现在他回来了,开着一间画廊,不过生活总算真实了不少。
杨岳从毕夏一边娓娓讲述一边将眼睛瞟向咖啡壶的细节,感受着毕夏心中的纠结。于是他像朋友那样问,你会去找他吗?他承认自己有点嫉妒,还有,他第一次认真端详面前这个微笑着的,属于自己却又不属于自己的女人。
你会吗?毕夏说完还瞪了他一眼,然后就走开了。
啊,多么讽刺,这些可笑的时光!杨岳始终认为自己是内心强大的人,这一刻却感觉到了万劫不复的恐怖!他似乎已经爱上了自己的妻子。那么,他是否应该庆幸自己没有生育能力?毕竟他们之间还有一纸经过公证的契约。
天哪,多么讽刺!
突然,杨岳拿在手上的手机一震,响了起来。在那些可笑的午后,他曾经告诉过毕夏,上大学时他最喜欢握着手机走在路上的感觉,那时手机是幸福的小鸟,随时会为他奏响爱的旋律,那时他正在热恋中。
这一刻的电话令杨岳身子一震,就像通了强电流,屏上显示是毕夏。他吞了口唾沫,对着手机轻声说了声喂,声音有点颤。
“杨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怀孕了。我们可以办离婚手续了。”毕夏的声音异常兴奋,她周围的声音也显得异常兴奋。
“什么?”仿佛灵光乍现,杨岳突然记起大羊有一回闲聊时,说他在某间超市碰见过毕夏。他只在婚礼上见过毕夏。他说,她可真漂亮,完全的出水芙蓉啊,就像那幅名画《抱貂的少女》。她当时抱着一大兜东西,都是些日用品。
当时,在虚荣心的驱使下,杨岳在网上查过那张油画,当时怎么看都不像,现在想想,是有点像,不是像,是太像了。不,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那间超市距离毕夏前男友的住处不远。
“喂,你在吗?”毕夏在电话那头大声问。
“在,我在。”杨岳终于镇定了情绪。他说:“能告诉我那个答案吗?如果那一晚你遇见的是坏蛋,你会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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