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问题吗?

2012-04-29 00:44史学东
上海戏剧 2012年7期
关键词:阿山悬疑剧法庭

史学东

“有什么问题吗”?

舞台上,当少年阿山第三次对少女迪娜发问,话剧《危险的游戏》已将全体观众陷于被逼问的窘境。

很久没有目击如此直接甚至接近暴力的逼问了。它不嚣张,甚至沉着;它不轻狂,甚至坦诚;而当这个问题每次都能轻易攻破对方心理防线时,它挤压着现场所有人各自隐秘陌生的情绪死角。对于男女主角,这是又一次驯服的进程;对于观众,一场事先张扬的“强奸案”即将成立;而对于上海话剧,我们已经久违这个问号了,即使“商业与艺术”、“娱乐与严肃”这些词汇看起来那么像这出戏内外所扩张的性别冲突。

问题1:悬疑剧的悬疑

《危险的游戏》是导演雷国华带来的以色列剧作家爱德娜?玛亚的作品,该剧将一出废弃游乐场发生的四位少年和一位少女的残酷青春“游戏”,演变成在法庭博弈的轮奸案,自6月12日至16日在上海的首轮演出,引发了圈内外的热议。

这是一出“悬疑剧”吗?在男性的围猎中,女性注定 “被歧视”吗?危险的游戏无处不在么?严肃话剧遭遇娱乐观众如何自处?而我想提示大家的是,在上海话剧的游乐场里,你看见“危险”了吗?

让我们从“悬疑”谈起。该剧和风靡上海话剧市场的“悬疑剧”格格不入:没有欲盖弥彰的主犯与足智多谋的案探,也没有混淆视听的线索和欲擒故纵的悬念,导演在舞台上采取了事件回放与法庭审理交错叙事,前者写实具象,后者间离抽象,五位演员在少男少女与辩护律师双重角色之间穿梭转换。游离在普遍意义悬疑之外《危险的游戏》,消失了情节构陷和锁定罪犯的逻辑演绎,这或许让阿加莎?克里斯蒂娜的悬疑剧情迷们大跌眼镜,给准备推理探险的观众带来失望。在翻译文本和表演呈现上的参差不齐,也是首轮演出的难以回避的磨合之殇。

它所展示的是一场微妙的心理制约与角逐,提供了更为艰难的观剧体验。观众在人性自我关照与道德跋涉中寻找破解路径,或压抑,或释然,面对舞台给出的法庭判决,曲终人散的落幕让观众陷于性别自洽的困惑与焦虑,在性别冲突意义上的判决并没有完成。在简约中深刻,在生涩中尖锐,它不让你舒服,但不求达成共识的唯一真相。

问题2:女性“被歧视”了吗?

导演在最后一幕,让女主角现场换装,完成少女迪娜与辩护律师的角色转换——从被少年牵制的迷茫少女,走向伶牙俐齿与被告律师唇枪舌剑的女强人。这一看似突兀的手法,是雷国华的得意之笔。剧作家李容认为,此剧深刻地写出了性别的差异及女性无形中被歧视的命运,“被强暴的女人在法庭上将第二次被剥光”;也有评论认为:无论在游乐场还是法庭,男性对女性都实施了强暴。 双重身份的女主角,无论作为游戏中受伤害者,还是站在法庭上的胜诉律师,在他们眼里依旧是失败者,作为女性的“她”,无法逃脱“被歧视”的命运。

是男律师们对迪娜“没心没肺”式的拷问?是原告女律师激越的慷慨陈词?又或者是在游戏内外的迪娜,用自始至终的迷茫,宣告着女性自主意识从未在这位少女身上觉醒?……如果所有这一切,都暗示女性“被歧视”的创伤,我依然不这么认为。

尼采说:真正的男子渴求着不同的两件事:危险和游戏。不知道原作者爱德娜?玛亚的灵感是否来源于此。雷国华在迪娜的呈现上带着“模棱两可”的智慧,在女律师身上,则投入了女性主义的主张。让我们回味一下迪娜在游戏中的表现。

酷哥:不要再跳了,迪娜,你回家去!/ 迪娜:我要跳舞,我喜欢这样跳舞!

酷哥:迪娜,你的衣服湿透了,够了,你回家去!/ 迪娜:不,我太热了,我喜欢这个(水枪)。

阿山:好,我答应你,帮他们检查一下你穿的内衣,迪娜,有什么问题吗?/ 迪娜:……

游戏中,阿山的的每一步诱导都在寻求迪娜的确认,直到那个脆弱的秋千,再也无法承担燥热的青春跌宕。是的,迪娜没有呼救,没有反抗。法庭戏上也没有涉及女孩年龄的考量,如果这些不可忽略,那么从舞台上迪娜站起身来一瞬间已被摧毁:她对着唯一没有侵犯她身体的阿山说道:带我去水库吧,我要和你一起去捕鱼。

她从法律界定“轮奸案”的受害人位置站起,不带一丝伤痛。迪娜在忠于游戏的背后,她的伤心,似乎更多来自于阿山的回应——“不,你很脏,你该回去洗澡换衣服了……”阿山推开了迪娜,从游戏主谋转身抽离为游戏的叛逆者!如果迪娜在酷哥“侵犯”开始的那一秒呼唤的是心仪的阿山,事件是否戛然而止?不,她没有。最先毁灭她的是躯体和意志的双重默认。我们甚至很难界定阿山的旁观,是玩世不恭还是拒绝心碎。

酷哥一个下午对迪娜“爱的护佑”不及最后一秒沦为首犯;阿山几小时操纵的诱惑却在试探性情的底线。一个强烈阻抗的“好人”沦为首犯,一个步步惊心的“惯犯”洗手不干,两位始终冲突着的少年,正反推进着迪娜身体与意志的绝境,最后却各自走向动机和行为的反面,这是国内戏剧很难企及的人性逆袭与剧情反刍。

无论是迪娜,还是三位被判刑少年,他们都是受害人:游戏中,没有无辜和“被歧视”弱者。“歧视”说的无力还在于,它并不能为男性减轻性侵害的罪责,即使他们可以在意识上轻易获释。

“危险是一种刺激,危险是一种生活,危险是一种代价”。说明书上的泛“危险”论并不能使人人自危成为现实或两性关系的可能,从舞台投射到现实的人性博弈,真正危险的往往是人自己的选择,它可能是愉悦的,也可能导致终身的伤害。

问题3:上海话剧,有什么问题吗?

让人警醒的是,该剧首轮演出后引发的争议,甚至上升到严肃戏剧与娱乐戏剧的分歧。李容认为:上海的话剧观众成了看客。很多时候,人们只是简单地问:“这戏好不好看?”戏剧的本意是要提供观众真正的思考。如果我们把这一点抽取了,那我们做戏还有什么意义?而部分观众认为,我们到剧场就是来找轻松的,严肃是属于你们的圈子文化。

其实在近两年的文艺论坛上,文艺评论家毛时安曾几度直指当代本土戏剧三大病症:缺血、缺钙和缺想像力。缺血让戏剧远离当代生活、语境和情感,缺钙导致戏剧丧失深度,缺想像力则使戏剧变得干瘪。他以小剧场话剧为例,指出其过于偏执白领题材,缺失了风骨,成了无病呻吟、空虚无聊的代名词。“也许许多人认为今天是一个艺术不需要思想的时代,但我不这么看。我们的艺术不仅需要思想,而且我们要反思我们的艺术贡献了什么思想。”

上海话剧,有什么问题吗?

当本土话剧像迪娜一样准备跟着找乐少年去水库捕鱼的时候,她的初衷可以是纯真的;而当她在眼球的索取中半推半就只剩一件淋湿裹身的衣裙却还在秋千上狂荡时,你很难想像她一次次“没有问题”式的妥协与默认没有给观众带来误导和伤害。对此,剧作家贾鸿源表示忧虑:满足十余年专业与民营社团在分食话剧市场上的总体赢利,是否能掩盖本土剧本在戏剧人文精神上的丧失?凭藉相似戏剧层面上复制的繁荣,是否可以担当中国百年话剧当下本土原创剧目的形单影只?给予单一文化层面的需求满足,又何以回避戏剧创造力被功利消解的迷途?

当错位的肢体扭动和网络段子轻易捕捉热烈,当影视明星成为话剧票房的终极王牌,当作坊式低门槛的小剧场话剧长袖善舞,我们看到它所经营培养的一代观众群体的取舍:对郭小男《人面桃花》的人文诉求一脸沮丧,对焦晃的莎士比亚经典拒绝买票,对并不复杂的《危险的游戏》抵抗思辨,对没有笑声的舞台感觉受骗。

窘境同样出现在圈内。在今年“中国戏剧奖?曹禺剧本奖”的上海剧本推选评审中,评委们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尴尬,面对两年里在上海舞台上展示的剧本感到失望,而搁置三年尚未排演的话剧剧本《志摩之死》,以剧作家赵耀民的文学坚守与诗性品位高票当选。

无禁忌的青春游戏,是残酷的;无梦想的当代话剧,是危险的。

猜你喜欢
阿山悬疑剧法庭
中美悬疑剧女性身份与小镇地域性的构建
迷雾剧场悬疑剧的认同机制研究
法庭不需要煽情的辩护词
浅谈中国网络悬疑推理剧的创新发展
上法庭必须戴假发?
从电视到网络我国悬疑剧发展新策略
左手围裙,右手社会
一切都好
法庭争孙究竟为哪般?
消失在法庭的邦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