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贻斌湖南邵阳人,现居长沙。著有长篇小说《左邻右舍》,小说集《窑祭》、《白雨》、《黑夜》、《女人不回头》、《肇事者》、《百家文库·姜贻斌卷》,散文集《漏不掉的记忆》等。
宽松的父亲
宽松的父亲四十来岁,身体蛮不错的,好像没有生过什么病,除了能吃,也能出工,拿的是全劳力工分——十分。在乡村来说,这算是一个出色的男人。不像有些男人,病啦残啦,只拿九分,还有拿八分五的,脸上很没有面子。宽松的父亲不存在这个问题。当然,人无完人,宽松的父亲也一样,他有个怪毛病,其症状是,居然天天说着同样的话——我也要去嘞。
不多不少,五个字。
那种口气,好像是自言自语,又好像是故意说给别人听的,两者之间的界限很含糊,难以分辨,搞不清他的真实用意——到底是说给自己听的呢?还是说给别人听的?不论他是哪种用意,别人只要侧耳,还是能够听得出来的,那种口气中,似乎含有许多的后悔和遗憾,甚至还有自怜和悲哀,似乎对于某种遥远的往事念念不忘,所以,发出深深的叹息。至于他所说的我也要去嘞——到底要去哪里?人家问他,又不解释,谁问也不说,嘴巴闭得紧紧的,像两扇厚铁门,不愿意给家人——包括村人们——一个真实可靠的答案。
宽松的娘去世多年,病死的,痨病。那么,试想一下,是不是他婆娘去世,他感到十分的悲痛呢?后悔婆娘在世时没有对她照顾好呢?那么,就生出莫大的遗憾呢?就觉得这日子没有什么味道了呢?就说要跟婆娘去阴间了呢?
似乎又不是。
因为,这个猜测也经不起推敲。
据说,宽松的娘在世时,他父亲就落下了这个怪毛病,天天说我也要去嘞。他对病中的婆娘很不错,亲自端屎端尿,亲自喊医生买药,亲自洗澡喂饭。应当说,宽松的父亲对于婆娘没有后悔和遗憾,作为丈夫,已经尽力了。婆娘见他总是莫明其妙地重复这句话,也问过他,哎,你要去哪里?你告诉我么。宽松的父亲马上闭起嘴巴,好像没有听见女人的问话。
说宽松的父亲像癫子吧,也不怎么像。
众所周知,癫子一般分为三种,一种是武癫子,顾名思义,一旦发疯,是要打人的,即使把人打死,也不负什么卵责任的。第二种是文癫子,顾名思义,是不打人的,虽说文癫子不打人,像个哲学家似的喃喃自语,或沉默不语,而这种癫子是不会出工的,很懒惰,一点卵事也不做,光是做着他喃喃自语或沉默不语的学问。第三种,当然是花癫子了,顾名思义,花癫子就是花痴,这种癫子看不得女人,看见女人,拼命地冲上去搂抱,或者,把丑陋的命根张牙舞爪地拿出来显示,吓得女人狂逃不赢。
宽松的父亲从来也不发癫,更不打人,或无理取闹,或不出工,或看见女人搂抱和把命根显露出来,他哪样都沾不上,所以,根本无法给他归类。总之,这么说吧,他对任何人也没有丝毫的威胁和伤害,让人感到十分安全。即使对于鸡鸭猪狗之类的家畜,也是十分和蔼,甚至还逗它们玩耍,像个出色的饲养员。另外,他天天出工,绝对是出工在前,散工在后,从来也不耍奸偷懒,所以,也可以这么说,他具有劳模的风范。
这一点,众口一致。
总而言之,宽松的父亲就是这个怪毛病不太好,嘴巴老是念着那句话,让人听得耳朵生茧,让人感到莫明其妙,这让他劳动者的光辉形象大打折扣。
所以,队里评什么先进社员之类,根本没有他的份。宽松的父亲是个老实人,从来也不争取,或在会上替自己争辩几句,数说劳动中的动人情节和感人细节,煽动人们投他的票。他也不像有些虚荣心很强的男女,为这个鸡巴毛的名誉以及巴掌大的奖状,争得面红耳赤、口水飞溅,几乎要跟竞争对手拼命。宽松的父亲好像很超脱,境界很高,从来不把这种名誉放在眼里。所以,在每次年终评选会上,有很多鼓励的目光看着他,意思是叫他自己站出来说说,把自己劳动的动人细节珍珠般地抖落出来,以此镇住那些脸皮厚的人。只有你自己开了口,别人才好帮你敲边鼓,一鼓作气地把你隆重地推出来。宽松的父亲却缩着瘦瘦的身子,委琐地坐在黑暗的角落,默默地抽着旱烟,让烟火漫不经心地闪烁,一副心不在焉事不关己的样子,嘴里居然还在小声地说,我也要去嘞。
尽管他从来不历数自己的成绩,却还是有人替他打抱不平的,说如果不给老五评个先进,是绝对不合理的,我们不能让老实人吃亏,你说他流的汗水比谁少呢?那些替他打抱不平的男女,甚至还在私下里对队长说,老五一定要评上,这个人蛮不错嘞,我们做人还是要讲点良心嘞,不要认为他自己不争取,我们就不评人家嘞。队长反驳说,你看老五那个卵样子,嘴巴像和尚念经一样,哪里像个正常人呢?大队如果晓得,还误以为是我们太不严肃,怎么把个神经病也评上了呢?
队长说得似乎也有道理,所以,别人不再替宽松的父亲说话了。
宽松的父亲长得很瘦小,却很结实,皮肤像涂了一层黑光油,光泽发亮。他除了上述的怪毛病,几乎没有病过,像个金刚不坏之身,自然惹得许多人羡慕。别的男女,谁没有小痛小病呢?谁不看病吃药呢?他偏偏没有。况且,他这种怪毛病,不需要吃药打针,也没有给家人带来什么麻烦,所以,家人就随他去了。
说实话,我是很想深入宽松父亲内心的,探讨他说这句话的真实想法,或是找出这个怪毛病的根源。而我根本无法与他交谈,他也没有与人交流的欲望,对家人,对别人,都是这般态度。他不像别人坐在一起,家长里短的,说东讲西的,道古论今的,把日子一天一天地打发过去,他不会去凑那个热闹。当然,尽管探试他真实的内心非常困难,我也没有灰心和放弃,为了不让别人看见,以免影响他的情绪,所以,我都是趁他独坐时才去问他的。
我问道,五叔,你到底想去哪里呢?
宽松的父亲喜欢坐在自家屋檐下,全身放松,靠着土砖墙壁,赤脚在地上缓缓划动,两只大脚趾,像两只乌龟脑壳在蠕动。
我的声音很轻,尽可能不让他受惊,不让他对我产生任何的戒备。我脸上甚至还泛出丝丝微笑,讨好地拿烟给他抽,期盼他对我产生某种好感。
我的目的很明显,企图营造一种良好的交流气氛。
宽松的父亲用浑浊的目光看我一眼,缓缓地伸手把烟接过去,点燃火,巴起来,吐出缕缕烟雾。烟虽然抽了,却还是不愿意说话,不告诉我他为什么要说这句话。此时,他默默地抽着烟,眼睛茫然地望着坪里的那棵桃树,似乎我不在他的跟前。
我谦恭地蹲在一侧,耐心地等待他开口,眼睛盯着他多皱而显得苍老的脸,我发现他脸上有一种隐隐的痛苦,那种痛苦是从众多的褶皱里溢出来的,如果不仔细观察,根本看不出来。这个重大的发现,让我感到一丝得意,觉得终于还是有了一点收获,从他的这个表情分析,说明他心里还是有某种触动的,如果我进一步与他交谈,说不定,他最终会把埋藏在心里的话说出来。
而让我感到失望的是,他仍然一言不发。
他的目光,老是望着那棵可怜的桃树。
桃树已垂垂老矣,树干上的疤痕如拳,像一个个奇形怪状的肉瘤,显得惊心动魄。树叶的绿色也在悄悄地消退,像一个营养不良的人,在默默地走向衰老,飘零的落叶悄无声息地掉落在地。一只瘦小的麻雀,在枝杈上碎碎地快活,把脆亮的叫声浸透到片片树叶之中。
对于这个细节,我自然观察到了,为此,我感到十分困惑,不明白的是,他为什么独独对这棵桃树痴迷呢?即使天天看,也看不够似的,也许,是桃树引发了他许多的回忆吧?也许,是他多年前亲手栽种的吧?也许,这棵桃树见证过许多匪夷所思的故事吧?
然后,也伴随他一步步走向衰老。
宽松的父亲越是沉默不语,越是不愿意将答案说出来,就越是引起我莫大的兴趣。我明白,我的失望是暂时的,挫折也是暂时的,我不相信,凭我足够的耐心套不出他的心里话。
所以,我又重新恢复自信心。
在那个忽视人性的年代,我的这个举动,无疑是极具人道的,我要探索一个人丰富的内心世界,深入到他那个黑暗无边的灵魂中去,寻找我所需要的真正答案。如果宽松的父亲能把埋藏在心里的话对我倾诉,说不定,我会拯救一个人的,说不定,他的怪毛病会永远消失。
所以说,面对无数次的挫折,我没有轻易放弃自己的想法,我通过多种手段来努力。其中之一,就是多多地与他接触。我认为,这是唯一而重要的途径,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只要与他有更多的接触,让他信任我,最后把我当成无话不说的忘年交。我希望通过坚韧不拔的努力,能够打通一个人不可捉摸的内心深处,然后,揭开其中的秘密,了解一个人的真正想法。
所以,不论是出工还是在屋檐下闲坐,我尽可能地与他在一起。他喜欢抽烟,而我又没有钱买烟给他抽,我就冒险偷别人地里的旱烟,切成烟丝放在烟盒里,再放一迭粗糙的烟纸。一有机会跟他在一起时,我就拿出来给他抽。他没有对我拥有大量的烟丝表示过怀疑,也没有问过这个问题,当然,对于我奉送的烟丝,他从来也没有拒绝过,用纸张卷起粗大的喇叭筒,还让我替他点火,好像本人是他的勤务员。当然,我不计较这些近乎于献殷勤的细节,只要他愿意,我是乐于为他服务的,我觉得,他能够接受我的烟丝,本身就是一个极好的开端。
我企图用旱烟作为强有力的武器,撬开他的铁嘴巴。
当然,我也明白,埋藏在他心里多年的秘密,是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告诉我的——他不是连家人都不说的吗——起码要经过较为漫长的时间,我俩的关系一定要达到非常融洽的地步,他才有可能向我倾诉的。
所以,我也不怎么焦急。
我甚至把它当成我在乡下的一个研究课题,尽管我是个外行,也尽管对我来说,这样的研究显得极其多余,甚至令人感到好笑和无聊,它却毕竟能够丰富我单调而枯燥的生活,让我感到在枯燥的生活中,还有一个巨大的悬念在诱惑我,等待我去破译和求证,以此来充实这空虚而枯燥的日子。
宽松的父亲劳动技艺高超,犁田、耙田、车水、拌禾、挖土、种菜,简直无可挑剔,利索而快捷。我极其赞赏他娴熟的劳动技艺,也极其赞赏他的劳动态度。而当我一不小心锄死菜秧和豆苗时,他虽然看见了,却从来不说我,对于我在劳动中的过失也不指出来,似乎这一切与他无关,他的嘴巴呢,仍然在小声地说着那句现话。或许,他觉得对于这个世界,他似乎没有什么发言的必要了,甚至对于他的家人也是如此,一切都漠不关心。在家里,他也不说话,只是用点头或摇头来表示是否。所以,我倒是希望,他对于我在劳动中犯下的过错能够慷慨发言,这样一来,起码能让他开口了吧?既然开了口,我们就能够畅通无阻地交流了吧?然后,我再像一把利刃,刺入他隐秘的内心,最终剖析他那颗封闭的灵魂。
对于我这种怪异的行为,村里人感到实在是不可理喻,他们不明白,我一个知青为什么如此地跟随他?像他的影子一样?他们甚至担忧,我如此长期地跟他混在一起,或许往后也会神经的,或者,也像他一样喃喃自语。近墨者黑,近朱者赤。所以,他们纷纷向我提出疑问,老姜,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质疑的目光紧盯着我,好像在看一个怪物。我装着坦然的样子,淡淡一笑,说,我是在向他学习劳动技能,他是个老把式么。
我没有把真正的目的告诉他们。
我想,如果我说出来,一定会遭受到他们的嘲笑。他们不懂得我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这样做能够得到更多的工分吗?能够作为我插队表现的突出事迹吗?
当然,还有某些好心的人们,小心翼翼地跟我交谈,甚至提出许多问题让我回答——比如说,春节是哪天呢?端午节要吃什么东西呢?马无夜草会肥吗?等等——以此来测验我的脑子是否有了毛病。
我当然是没有毛病的,头脑也十分清醒,我流畅而准确的回答,才让他们放下心来,确信我是没有毛病的,所以,他们轻松地舒口气,不再替我担忧了,认为我老是跟着他,也许真的是为了提高劳动技能吧。
——这当然是个误解。
而我,也没有必要为此感到生气和委屈,我要坚韧不拔地做一件谁也想不到的事。我想,当有那么一天,我在宽松的父亲嘴里获取有价值的东西之后,我肯定会通过巧妙的途径向人们发布的。
当然,绝对不是现在,我暂时还一无所获。
我坚信,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也懂得水滴石穿的道理。我不相信,我的努力得不到任何回报,我想打探一个人隐秘的内心世界,以及他的历史。
我的努力却久久也没有得到回报,宽松的父亲仍然像以前那样,除了老是说那句话,一切都没有任何变化,他对我的态度也是如此,仍然抽我的烟丝,仍旧让我给他点燃,然后呢,就没有更多的话了。
所以,我终于对他丧失了信心。那天,我赌气地把装烟丝的烟盒丢到水塘里,看着它溅起无数的涟漪,然后,像我的信心一样,渐渐地归于消失。
我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即使经过百倍的努力,也是一无所获的,不见得有一分耕耘,就会有一分收获。所以,我不再给他烟丝,也不再跟随他出工了。
即使我有了巨大的变化和反差,宽松的父亲也没有说过我,没有感到一丝惊讶,或是对我有所指责,他仍然小声地说着那句话。
不久,我跟队长去镇上买竹子,镇上有十来里路。两人走得无聊,我就向队长问起宽松的父亲来,问他以前做过什么。队长淡淡地说,他么,曾经当过兵的。
我一听,惊讶不已,同时,也对自己所做的努力感到愧疚,我怎么连宽松父亲的这点历史都没有问过别人呢?那么,我还怎么可能对他有更深入的了解呢?
从队长的口气中,我明白,宽松的父亲当的是什么兵。
又问队长,他当过多久的兵?
队长仍然淡淡地说,总共三个月吧?后来,他那些战友坐军舰去了台湾,不晓得他为什么没有去成,原因不明。
我问,你真的不晓得其中的原因吗?
队长摇摇头说,真的不晓得,反正,他又跑回来了。
那天,从镇上回来,我虽然掮着一根又粗又长的竹子,却一点也不觉得沉重,也不感到累人,我的双脚虽然在小路上不停地走动,我的肩膀虽然悠悠晃晃地掮着竹子,而我的头脑中,却仍然在思考着宽松的父亲。此时,我的脑力劳动完全忘记了体力劳动,竟然迅速地把宽松父亲的历史和现实连接了起来。
我想,那么,宽松的父亲是否为没有去台湾感到后悔呢?我不得而知。也许,是其他的原因造成他的喋喋不休吧?也许,还有更多的原因——他为没有去台湾而感到遗憾,只是我其中一个毫无根据的猜测而已。而我,仍然为自己这种可说是石破天惊的猜测,感到极度的害怕,同时,又由于自己的猜测,在探寻宽松父亲内心世界的过程中,终于有了一点突破而感到欣慰。
如果说,宽松的父亲是为了没有去台湾而感到后悔,嘴里老是念着那句话,那么,他未免也太大胆了吧?简直是狗胆包天,难道他不害怕别人追究他的真实想法吗?如果追究出来,难道他不害怕批斗吗?
真是愚蠢至极。
如果说,再照此推测,坪里的那棵桃树,应该是他当年离开家乡时亲手栽下的,他想作为一个纪念。不然,他至今不会老是呆呆地痴望它,好像寄予着一种深深的感情,不断地发出沧海桑田的感叹。
当然,这个猜测我对谁也不敢说,即使是走在前面的队长,也不敢跟他说。
我敢说吗?我有这个狗胆吗?
所以,我把这种可怕的猜测埋藏在肚子里,像宽松的父亲一样,也许要埋藏到生命结束的那一天吧。
水车与风车
事情的起因是牛宝相亲引起的。
——也不完全是。
还是先说家民吧。
家民不是木匠,却对农具十分熟悉,那种熟悉的程度如果说出来,真是让人吐舌子。比如说,哪种农具是用什么木材做的,哪种农具的栓子是多少个,有多少皮叶子(尤其是后面这个问题,可能除了木匠,别人是不可能记住这个的),有多少个榫洞,简直如数家珍。而家民对于这些,只是自己心里有数而已,从来不与他人说的,足以可见,家民是一个十分内向的人。
家民和牛宝的父辈有仇,牛宝的父亲陷害过家民的父亲,他曾经说过家民的父亲往年给国军偷偷地送过药材。这个说法非同小可,是会害人一辈子的。家民的父亲以前的确是贩药材的,老人却说,自己并没有给国军送过药材。而牛宝的父亲硬说他送过,甚至还说出何时何地,以及哪些药材和数量,好像是亲眼所见的证人。这么一来,家民的父亲有苦难言,任凭他怎么辩解,也摆脱不了这个嫌疑,老人只晓得拍胸顿足,大叫大喊,天地良心嘞,天地良心嘞。即便大喊天地良心,也没有任何用处。在那个年代,黄泥巴沾到屁股上,不是屎也是屎,所以,这个黑锅他永远地背上了。也所以,家民的父亲后来日子十分难过,经常挨批斗,斗得像一根枯枝随风飘荡。在村里,人们看见家民的父亲就赶紧躲开,像避瘟疫一般。家民的父亲曾经被打断过一根手指头,两根肋骨,扯下过三把头发,真是痛苦不堪,自己抬不起头来不说,还害了全家人。所以,在去世之前,家民的父亲紧紧地抓着家民的手,说,家民崽嘞,牛宝的爷老倌把我这辈子害惨了,把你们也害惨了,这个仇你一定要报嘞,不然,我在黄泉之下也不得瞑目嘞。家民泪水花花地点点头,说,爷老倌,我记住了嘞。
家民虽然这样说了,父亲的眼里还是发出怀疑的目光。
家民的父亲的怀疑是有道理的,知子莫如父。家民历来是个胆小的人,看到老鼠都吓得惊叫。再说吧,当农民的人,哪有害怕蚂蝗的呢?蚂蝗沾在腿巴子上,顺手一扯,像扯禾叶似的,远远一丢就是了。家民却非常害怕蚂蝗。蚂蝗如果沾上腿巴子,竟然吓得尖叫,你们快来帮我扯下来嘞。所以,别人既觉得好笑,又很可怜他,就帮他将蚂蝗肉肉地扯下来,说,你这不是比女人还胆小吗?还嘲笑说,家民,你不是当农民的命嘞,又偏偏当了农民。
所以,如果让他替父亲报仇雪恨,或是一刀杀了牛宝的父亲,或是去牛宝家的水缸投毒,总之,无论采用哪种方式,他是绝对做不出来的,所以,家民只是在心里记着这个家仇,一记就是多年。
许多年过去了,家民也没有想清楚怎么去报这个仇,到底采用哪种手段为上上策——也就是说,既报了仇,又查不出来。家民曾经想放弃报仇的念头,忘记父亲临终前说的话,不如做个心怀宽广的大丈夫,放牛家一马算了。只是这个仇不报,一到夜里,父亲的眼睛老是死死地盯着他,好像说,家民呀,你娘卖胡子的,这么多年了,你还没有替老子报仇嘞。总是惊得家民睡不着觉。
所以,家民心想,这个仇,看来不报不行。
再说牛宝吧。
牛宝五兄妹,唯牛宝是崽,所以说,他是牛家唯一的香火。后来,牛宝的父亲生病去世了,去世之前,仅仅将牛宝叫到床铺前,牛宝以为父亲有什么钱财留给他,以便让他讨个婆娘,生儿育女,承接起牛家的香火。谁知父亲没有拿出什么钱,一分屁钱也没有,父亲流着泪水,忏悔地说,崽啊,你要记住嘞,以后千万不要做亏心事嘞,老子这辈子做了一件大亏心事,害了家民的爷老倌,污陷他给国军送过药材,害得他一世不得安宁嘞,还害了他全家人。牛宝见父亲没有拿出钱,心里十分失望。那时他还小,不太懂事,就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父亲痛苦地说,还不是为了图个表现,不然,我哪里当得上贫协组长呢?牛宝想了想,说,那我不会像你一样做亏心事的。父亲抓着他的手,说,哦,那我放心了。说完,就落了气。
牛宝长大之后,的确没有像父亲那样做过亏心事,也没有对家民提起过父辈的这件仇事,或是说起父亲临终前的忏悔。牛宝的考虑并非没有道理,像这样的事,哪里还好开口说呢?丢祖宗的脸嘞。
牛宝是个老实人,从来没有害过人,甚至连谎话也不曾说过,还经常帮别人的忙。他曾经从水塘救起过五个细把戏,还经常帮三个孤寡老人挑水,还起码给十多个叫花子端饭吃。村里人都说牛宝人好,好人会有好报,今后会讨一个好婆娘的,会生三四个,或四五个崽女的。牛宝却偏偏讨不到婆娘,更不要说讨个好婆娘了。等到牛宝相亲的年龄时,尽管媒人把牛宝的性格和为人,实事求是地吹到天上,女方居然都不同意。所以,他找一个,垮一个,又找一个,再垮一个。也是的,牛宝屋里穷得晴天透阳光,雨天漏雨水,哪个妹子见了都拔腿飞走,害怕被牛宝拖住强行上床似的。四个妹妹又太小,不然,也能够换个扁担亲,把婆娘讨进来。
所以,牛宝老是找对象不到,心里苦恼极了,经常说我死掉算了,我死掉算了,活着没有一点卵味道。总之,十分悲观。无论身边是否有人,他都是这样的自言自语。脸上木木的,眼神滞滞的,好像有点疯疯癫癫了。村里人于心不忍,好心劝他,牛宝呀,你死不得呀,你是你屋里唯一的一根苗,死不得嘞,再说,你如果死了,岂不是在世上白走一趟吗?依我们看,你只有等到你大妹妹到了嫁人的年纪,你还是能够换个扁担亲的。牛宝呢,却连这些劝说也听不进去,眼睛一鼓,看着对方,愤愤地说,白走就白走,一没婆娘,二没崽女,到阴间也没有什么牵挂的,如果靠我妹妹换扁担亲,我真是没有脸嘞。
别人以为牛宝是开玩笑的,大不了是为找对象的事烦恼罢了,还不至于去寻死路吧,不值得么。虽说生活在一个村子,他们却并不了解牛宝的内心,其实,牛宝绝望极了,看着别人都讨婆娘,都生了崽女,真是让他羡慕死了,羡慕又有什么卵用呢?床铺上还不是空着一边吗?牛宝经常睡一半,把窄窄的床铺空出一半,幻想有个女人睡在自己的旁边,等到幻想结束了,那种绝望就更深刻了,像掉落到万丈深渊。到后来,牛宝变得更古怪起来,连别人结婚的喜酒也不去喝了。牛宝原本是个爱闹热的人,人家结婚了,他帮着放鞭炮啦,帮着摆桌椅啦,帮着招呼客人啦,更有味道的是,他还跟着起哄吵新房啦,甚至听壁脚啦。后来呢,牛宝再不去凑热闹了,闷头闷脑地困在屋里,昏昏沉沉的,好像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也炸他不醒。
村人老是说,牛宝再这样下去,肯定会癫了的。当然,也不见牛宝癫了。
有一天,人们在禾田里抓杂草,也叫来田。禾苗有一尺高,杂草也长了出来,人们用脚或是用手把杂草扯断,然后,把它们深深地埋在泥巴里面。像这种工夫是不重的,又不要流汗,扯着扯着,大家就说起了牛宝的婚事。
当时,牛宝也在场,闷着头,不吱声,一个劲地抓杂草。
有人比较放肆地说,唉,牛宝这辈子打光棍,看来已成定局了。
有人却比较同情,说,那也不一定,人的运气说来就来了,到时候,门板都挡不住的。
牛宝也不吱声,让人们说,说到后来,他实在忍无可忍了,大发脾气,说,你们不要说了好不好?我成亲也好,打光棍也好,都不关你们的卵事。
那天,阳光很温和,是出工的好天气。
家民也在抓杂草,腿上绑着塑料薄膜,以防蚂蝗咬,那副样子实在让人觉得可笑,只是大家已经很习惯他了,也就不再大惊小怪了。
这时,家民直起腰子,忽然说,牛宝,你肯定不会打光棍的,我想给你做个媒,妹子是我姑妈的三女,住在桃花坳,我有绝对的把握促成这桩婚事的。
人们纷纷地说,那是好事,家民,你一定要帮到底嘞。
家民说,你们放心,我和牛宝从小一起长大,不帮忙是不可能的。
牛宝一听,情绪渐渐地好起来,小声地说,家民,你不是逗我开心的吧?
家民说,明明晓得你在这个事情上为难,如果我还逗你,岂不是太没有良心了吗?
牛宝顿时笑了,嘴巴咧开很宽,似乎看到了一丝希望,看到窗户上贴着的大喜字了。他抬起脚,哗哗地跨过几行禾苗,来到家民身边,嘿嘿地笑着说,家民,这个事如果成了,我一定要灌醉你。
家民也笑着说,你不灌醉我,我自己也会喝醉的,高兴么,是不是?
这时,家民又说,哦,只是我有个条件……
牛宝没等到家民把话说完,激动地说,条件你尽管说,你说你这个大媒人需要什么礼物?
家民摇晃着头,说,我不要你一点礼物。
牛宝觉得十分奇怪,嘿嘿地笑着对众人说,你们听到没有?这个媒人不要礼物嘞。
家民说,你莫插嘴,还是听我把话说完吧,我们都是当农民的对不对?
对呀。牛宝点着头,我们不当农民,难道当工人吗?哈哈。
家民接着说,我们是农民,一个农民对农具应当是非常熟悉的,对吧?
牛宝还没等家民说完,迫不及待地说,对对对,农具我哪样不熟悉?锄头二字耙三字耙四字耙犁水车打谷机喷雾器扁担箩筐箢箕……牛宝一连说出许多农具,口水直飙。
人们禁不住哈哈大笑,说,牛宝看来想婆娘想疯了嘞。
家民却显得很稳沉,微微地笑了,说,牛宝,你莫焦急,还是先听我把话说完,我的条件还没有说出来嘞。家民又对大家说,哦,我首先声明一下,我说出答题之后,请大家千万不要说话,如果有人晓得答案,更不要说出来,我要让大家做个证人,今天要考考牛宝,我相信牛宝是能够回答出来的,只是我的要求也十分苛刻,你牛宝可能做不到的。是这样的,我提出的问题,如果你回答出来,我绝不食言,散了工,我就带你去桃花坳相亲,如果你回答不出来,那你必须去死,至于你怎么死,我不管,也一概不负责。
人们以为家民是开玩笑,牛宝回答不出来,哪能叫人家去死呢?家民无非是想捉弄捉弄牛宝罢了。人们立即耸恿牛宝,说,牛宝,你答应吧,农具哪里会难住你呢?
牛宝听罢,却怔住了,他没想到家民说出这样的话,如果回答不出来,竟然叫我去死。至于农具,应当难不到自己的。牛宝张大眼睛,注视着家民的神色,家民却很严肃,严肃得让人感到害怕,他这才明白,家民绝对不是开玩笑的。
牛宝甩了甩手上的泥水,说,家民,那你说吧。
家民没有说,摇摇头说,那不行嘞,你还得当着大家发个誓。
牛宝严肃起脸色,说,好,大家听好了,我现在发誓,如果我没有回答出来,我就去死,死了不要家民负责,如果说话不算数,我祖宗十三代不是人,是猪是牛是狗。说罢,对家民说,这行了么?
家民点点头,说,行了。
然后,又对众人说,刚才大家都听见的,如果牛宝回答不出来,他的死与我家民无关。
人们兴奋地说,肯定无关,我们作证么。
有人甚至用脚狠狠地拍击着泥水,发出叭叭的欢响声。
人们心里当然明白,死人是绝对不可能的,答个题目,你哪能叫人去死呢?岂不是太荒唐了么?再说,牛宝也不会去死的,他会那样蠢吗?他还没有尝到女人的味道哩,如果死了,岂不是走了石灰路?当然,让他们感到刺激的是,到时候牛宝如果没有答出来,他到底会怎样收场呢?他是发了毒誓的。所以,人们倒是暗暗希望牛宝答不出来,那么,就能够看到牛宝的难堪和尴尬了。
牛宝思索了一下,觉得有点不对头,忽然说,家民,那你也要发个誓,我如果回答出来了,你说话不算数呢?
人们说,对呀,牛宝的话有道理呀,不能只让他发誓呀,家民,你也要发个誓呀。
好,我发誓,家民说,牛宝如果回答出来,我如果不把我姑妈的三女说给牛宝,我祖宗十八代不是人,是猪是牛是狗,这可以了吧?
人们放心地说,好好好,这算是公平了。
牛宝也点点头,说,家民,好了,你快说吧。
家民扫一眼田里的人们,说,我还是要说一句,不管你们晓得答案也好,不晓得答案也好,千万不要说话,或是悄悄地给牛宝丢眼色,如果我发现有人暗示他,一切都不算数。
牛宝有点迫不及待,赶紧抱拳向大家作揖,说,拜托了,求求各位叔叔伯伯婶婶哥哥嫂嫂,你们如果晓得答案,千万不要告诉我,我牛宝有命没命,全靠我自己了,连我祖宗老子也管不到的。
然后,牛宝严肃起脸色,对家民说,你说吧。
家民嘿嘿一笑说,其实呢,问题也是很简单的,你完全不必紧张,现在,你仔细听好了,第一个问题是,水车一共有多少皮叶子?光是这些叶子上又有多少个栓子?第二个问题是,风车一共有多少皮叶子?
水田里顿时安静下来,人们静静地望着牛宝,牛宝眨着眼睛,扳着手指头数,数来数去,又数来数去,竟然数不出来,好像没有个底似的。他的脸色本来很轻松,渐渐地,居然变得紧张起来,头上的汗水也流下来了,数一遍,觉得不对,然后,又数一遍,数来数去,手指头就乱了,七上八下地搞不清楚了。这个看来非常容易的问题,一旦认真起来,却没有一点把握了。
这时,牛宝的眼睛不由开始偷偷地扫视人们,希望在他们的眼神里,能够得到某种启示。其实,对于这些答题,别人好像也不十分清楚,面面相觑,你说,平时谁去注意这个小事呢?这些农具有几皮叶子,有几个栓子,那都是木匠的事,谁去认这个真呢?
所以,田间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太阳扫荡着默默无声的人们,禾苗随风轻轻地摆动着青绿的身子。
牛宝终于慌张了,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他明白不说是不行的,那等于没有回答,不如开口乱猜,兴许还会碰中。所以,牛宝开始胡乱地猜测,一下子说,水车有六十皮叶子,有六十个栓子,一下子又说,是七十二个,或是说,风车上有五皮叶子,一下子又说,有八皮叶子。
其实,这两个问题,相对而言,关于风车的叶子是很容易回答的,只要平时稍加注意,就能够明白。所以,站在田里的人们对于风车这个问题,有些人应该晓得,只是有约在先,也不敢乱说的,看见牛宝连这样简单的问题也回答不出来,不免暗暗地替他焦急,有的替他叹气,有的则死死盯着他,希望从他嘴巴里能够吐出准确的答案来。
牛宝还在不断地猜测,猜一下,看一眼家民,希望看见家民点头称是。家民的脑壳却像僵硬了,脖子一动不动,眼睛看着他,提防他耍鬼。这时,牛宝再也坚持不下去了,觉得脑壳一片空白,浑身瘫软,似乎会一头栽在水田里。
家民笑着说,牛宝,你猜不出来吧?本来是不准你乱猜的,我还让你猜了很多次,如果再往下猜,就没有味道了。
这话的意思是,猜题已成定局,你牛宝输了。
牛宝抹了抹脸上的汗水,终于放弃了猜测,沮丧地承认说,我不猜了,是我输了。他神色极为尴尬地看人们一眼,俯下身子,洗洗手,往衣服上擦了擦,然后,慢慢地朝田埂上走去。
人们惊呼,牛宝,你去哪里?
牛宝回头苦笑说,我还能去哪里?
家民大声说,牛宝,如果你不相信,去保管室数数水车和风车,让你输个明白。
牛宝像没有听见,一步步地朝水塘走去,心想,老子反正早就不想活了。
人们大叫,牛宝,你娘的脚,你当真啊?
牛宝仍似没有听见。
没过多久,牛宝站在水塘的堤坝上,默默地站一阵子,好像在欣赏平静的水面。然后,怔怔的人们突然听到扑通一声,溅起的浪花像阳光下绽开的花朵,十分透明而耀眼。
人们大喊,牛宝——
家民也大喊 ,牛宝——
牛宝就这样死去了,死得突然,死得毫无怨言。
那晚上,家民发现,爷老倌多年来死死盯着他的眼睛,终于没有出现了。
附:
1.湘中地区的水车:共有八十皮叶子,一百六十个栓。
2.风车:分两种,一种有四皮叶子,一种有六皮叶子。
责任编辑刘志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