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中国文化两极判断说开去

2012-04-29 09:23冯天瑜
长江文艺 2012年7期
关键词:梁氏梁启超智慧

冯天瑜

中国文化的发展路径,富于特色。视角各别、价值取向有异的人们对它的判断难免见仁见智、各执一端。就西方而论,16、17世纪之交利玛窦等耶稣会士入华,对中国文化有了直接观察和评介,自此西洋人对中国文化的观感,历来呈赞扬与贬斥两极状态——

一极以法国启蒙思想家伏尔泰和法国重农学派魁奈为代表。伏尔泰的《风俗论》等著作,赞扬中国文明的理性精神,将康熙皇帝视作理想君王典范,中国的儒学深藏当时欧洲难得见到的“自由”精神及宗教宽容。伏尔泰对东方式智慧大加赞叹,并借以作为鞭笞欧洲中世纪神学蒙昧主义的“巨杖”。魁奈更多地肯定中國的制度文化,称中国的政治是合法的专制政治,中国的法律都是建立在伦理原则基础上的。魁奈有“一部《论语》可以打倒希腊七贤”的名论。德国哲学家■布尼茨、诗人哥德,俄国作家托尔斯泰等,也属此一行列中人。

另一极则以英国经济学家亚当·斯密、德国哲学家黑格尔为代表,他们透见到中国文化发展的迟滞性。如亚当·斯密认为,中国的农耕文明早已走到极限,千百年来并无进展。黑格尔将中国称之“永无变动的单一”,认为“东方的观念的光荣在于‘唯一的个人一个实体(指专制君主——引者),一切皆隶属于它,以致任何其他个人都没有单独的存在”。又把“东亚智慧”的化身孔子视作“一个实际的世间智者,在他那里思辨的哲学是一点也没有的——只有一些善良的、老练的、道德的教训,从里面我们不能获得什么特殊的东西”。法国启蒙思想家孟德斯鸠则是中国专制制度的尖锐批判者。

时至当代,西方人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认识在逐步深化,但大体仍在上述两极间徘徊。其一极表现是,蔑视中国文化的西方言论时时发自政坛、学界,并往往与“中国崩溃论”、“中国威胁论”交织在一起;另一极表现是,对中国文化传统高度赞许,尤其将《老子》、《周易》奉为天纵之书,以为是克服“现代病”的良药,甚或认为中国是未来世界的希望,这类对中国文化的褒词,往往发自西方一流思想家、科学家(包括诺贝尔奖得主)。

近代中国人自身对东亚传统文化评价的分歧之大,并不亚于西方人。这种分歧不仅指西化派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贬斥与东方文化本位论者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褒扬之间形成的强烈对比,而且,在同一位中国思想家那里,先后对中国文化的褒贬扬抑,往往形成巨大反差。如梁启超自清末到民初评价中国文化的言论的骤变性和两极化走势,便是典型案例。

梁启超是中国近代重要的革新运动——戊戌变法的领袖之一和主要宣传家。1898年变法失败后,梁氏流亡日本,潜心研习西方文化,以谋求强国之道;约于1902年下半年他曾激烈抨击专制帝制:

专制政体者,我辈之公敌也,大仇也!……

使我数千年历史以浓血充塞者谁乎?专制政体也。使我数万里土地为虎狼窟穴者谁乎?专制政体也。使我数百兆人民向地狱过活者谁乎?专制政体也。①

他号召新中国之青年,“组织大军,牺牲生命,誓翦灭此而朝食。”②洋溢着对中国制度文化的核心——专制帝制不共戴天的批判精神。

1899年,梁氏造访美国,目的是“誓将适彼世界共和政体之祖国,问政求学观其光”③。1903年2月梁氏再次离日游北美,在加拿大与美国逗留8个月,并于1904年2月在《新民丛报》增刊发表《新大陆游记》,大力推介美国的现代文明,特别是民主政治,他发现,美国实行共和宪政,是拥有“市制之自治”的基础,而中国仅有“族制之自治”,仅有“村落思想”,不具备共和宪政的条件。他由此尖锐批评中国固有文明,在这部游记中列举“吾中国人之缺点”如下(仅引纲目):

一曰有族民资格而无市民资格。

二曰有村落思想而无国家思想。

三曰只能受专制不能享自由。

四曰无高尚之目的。④

此外,梁氏还痛论中国人行为方式的种种不文明处,诸如:

西人数人同行者如雁群,中国人数人同行者如散鸭。西人讲话……其发声之高下,皆应其度。中国则群数人座谈于室,声或如雷;聚数千演说于堂,声或如蚊。……吾友徐君勉亦云:中国人未曾会行路,未曾会讲话,真非过言。斯事虽小,可以喻大也。⑤

总之,19世纪末、20世纪初,梁启超是中国文化传统犀利的批评家,正如冯自由所说,《新民丛报》开初一二年,梁启超的“破坏论”极具感召力,“影响国内外青年之思想甚巨”⑥。

时过十余载,历经辛亥革命及其后的军阀混战,继之第一次世界大战对人类(尤其是西方)创巨痛深的打击,敏感的“言论界的骄子”梁启超对于中西文化有了新的体悟。

1918年12月,梁启超与蒋百里、丁文江、张君劢、刘崇杰、徐振飞、杨鼎甫等7人赴欧,于旁观巴黎和会前后,遍游英、法、德、意等欧洲列国,1920年1月离欧,3月回归上海。梁氏一行访欧一年又两个月期间,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战刚刚结束,西方现代文明的种种弊端一并充分暴露,一批西方人,尤其是西方的人文学者对西方文明持批判态度,有的甚至对西方文明陷入绝望,并把希冀的目光投向东方。梁启超返回后发表的《欧游心影录》描述这一情形:

记得一位美国有名的新闻记者赛蒙氏和我闲谈,他问我:“你回到中国干什么事?是否要把西洋文明带些回去?”我说:“这个自然。”他叹一口气说:“唉,可怜,西洋文明已经破产了。”我问他:“你回到美国却干什么?”他说:“我回去就关起大门老等,等你们把中国文明输进来救拔我们。”⑦

曾几何时,在《新大陆游记》(1904年印行)中梁氏历数中国传统文化的种种病态,认为惟有学习西方才有出路,而在《欧游心影录》(1920年印行)中,梁氏却一百八十度转弯,向中国青年大声疾呼:

我可爱的青年啊,立正,开步走!大海对岸那边有好几万万人,愁着物质文明破产,哀哀欲绝的喊救命,等着你来超拔他哩。我们在天的祖宗三大圣(指孔子、老子、墨子——引者)和许多前辈,眼巴巴盼望你完成他的事业,正在拿他的精神来加佑你哩。⑧

1920年的梁启超与1904年的梁启超相比,其爱国救世的热情和诚意别无二致,其笔锋也都“常带感情”。然而,同样是这位有着赤子之心的梁启超,何以在十余年间对中国文化现世价值的评判发生如此截然背反的变化?

这里不拟就梁氏个人的心路历程作详尽、细致的分析,而只简要考察梁氏十余年间对中国文化评价系统的变化,进而探求梁氏关于中国文化的两种极端之论提供的启示。

梁启超自戊戌变法至1904年撰写《新大陆游记》,洋溢着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批判精神,抨击旧学、开启新学(力倡“新文体”、“新史学”、“诗界革命”、“小说界革命”),这是那一时代中国先进分子“向西方求真理”,以谋求现代化出路的表现。这种批判的出发点是,中国传統社会及文化未能导引出现代化,其若干层面还成为现代化的阻力。梁氏从现代化诉求出发,揭露中国传统社会及文化的种种病态,是中肯的,即使今日读来,也能引发会心之慨。

梁启超于1920年撰写的《欧游心影录》,则是在对西方文明的弊端(或曰“现代病)有所洞察后,再反顾东方,发现东亚智慧具有疗治现代病的启示价值。这种以东亚智慧挽救现世文明的论断,是从后现代反思出发,虽然缺乏细密的历史分析,然而其间也包蕴着若干真理的颗粒,身处现代文明之中,为“现代病”所困扰的今人读到此类评论,颇有切肤之感。

人们往往因梁启超1904年至1920年间的思想大转变而嘲讽他的“多变”,梁氏自己也曾以此类行径自嘲。其实,对传统文化先后持两种极端之论,并非梁氏个别特例,在其他近代文化巨子那里也有类似表现,如严复戊戌时期在《救亡决论》中历数中国传统文化弊端,并倡言:“天下理之最明而势所必至者,如今日中国不变法则必亡是已。”而严氏晚年力主回归传统,高唤:“回观孔孟之道,真量同天地,泽被寰区。”

我们今天对此种现象的认识不能停留于对梁氏、严氏等前哲跳跃式思维的一般性批评,而应当进一步考析:这种“大转变”、“大跳跃”报告着怎样的时代消息?今人应当从中获得什么启示?

简言之,否定与赞扬中国传统文化的两种极端之论集于一人,是近代中国面对多层级变革交汇的一种反映。西方世界几百年间实现工业化与克服工业化弊端这两大先后呈现的历史性课题,都共时性地提到近代中国人面前,鲁迅1919年在一篇随感录中说:

中国社会上的状态,简直是将几十世纪缩在一时:自油松片以至电灯,自独轮车以至飞机,自镖枪以至机关炮,自不许“妄谈法理”以至护法,自“食肉寝皮”的吃人思想以至人道主义,自迎尸拜蛇以至美育代宗教,都摩肩挨背的存在。(《热风 五十四》)

面对中国社会的“多重性”,孙中山力主发展资本主义经济,同时又在中国资本十分薄弱之际便警告要“节制资本”,便是交出的一种有民粹倾向的答案。而梁启超于20世纪初叶的两种极端之论也是试交的两种形成悖论的答案——

1904年批评东亚社会及文化,其出发点是“现代化的诉求”;

1920年呼唤以中国古典智慧拯救西方,拯救现代文明,其出发点则是“后现代的探索”。

梁氏在短短十余年间发表两种极端之论,给人以荒诞印象。这当然是梁氏个人学术性格所致,但也是20世纪的中国及东亚世界面临文化转型的多重性所致——作为“后发展”的中国,以经济层面的工业化和政治层面的民主化为基本内容的现代化尚任重道远之际,早已完成现代化任务的西方世界面临的“后现代”问题,通过种种渠道朝着中国纷至沓来。这样,中国人(特别是知识精英)一方面要扬弃东亚固有的“前现代性”,以谋求文化的现代转型;另一方面,又要克服主要现代文明病,此刻,以原始综合为特征的中国古典智慧又显现出其“后现代功能”。

梁启超敏锐地把握了东亚智慧在历史不同层面上的不同功能,各有精彩阐发,留下足以传世的宏论,当然,他未能将两种历时性的论题加以必要的厘清与整合,留下思维教训。

我们今日讨论中国传统文化的现代价值,当然不应重蹈先辈的故辙,在“一味贬斥”与“高度褒扬”的两极间摆动,而理当历史地考察中国古典智慧的生成机制和内在特质,既肯认其创造辉煌古典文明的既往事实,又研讨其未能导引出现代文明的因由,还要深思中国古典智慧对疗治现代病的启示意义。在展开这些思考时,应当把握历史向度,而不能作超时空的漫议,同时还必须真切把握西方智慧这一参照系,克服夜郎自大的东方主义和心醉西风的西化主义两种偏颇。总之,以周正的态度看待东亚智慧与西方智慧,努力谋求二者在各种不同层面的互补与整合,以探寻健康的中国文化发展路径。

① 《拟讨专制政体檄》,引自李华兴吴嘉勋编《梁启超选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380页。

② 《拟讨专制政体檄》,引自李华兴吴嘉勋编《梁启超选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380页。

③ 《二十世纪太平洋歌》,《饮冰室合集》第5册,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17页。

④ 《新大陆游记节录》,《饮冰室合集》第7册,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121~124页。

⑤ 《新大陆游记节录》,《饮冰室合集》第7册,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126页。

⑥ 冯自由:《开国前海内外革命书报一览》,

⑦ 《饮冰室合集》第7册,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15页。

⑧ 《饮冰室合集》第7册,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38页。

责任编辑 吴大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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