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罗静,是第一位成功登顶马卡鲁的中国女性
刚爱上户外时,雪山在我眼里很神圣,很神秘,我从未想过自己能登上8000米级的高峰。不过,从2010年5月成功登顶5000米级的四姑娘山三峰开始,在短短一年半的时间内,我就从海拔5000米跨越到了8000米。这源于对自由和自我的向往,对登山的热爱,登山让我更加理解生命的意义,让我体会到梦想存在的价值。
我登顶的第一座8000米级高峰是尼泊尔的马纳斯鲁峰,虽然其8156米的海拔高度仅名列世界第八,但危险性极大,鲜有人攀登,而正是它的冷僻吸引了我,让我对8000米级的高峰产生了更强的探索欲——其实,这才是引导我走向马卡鲁峰的最终原因。
海拔8463米的马卡鲁峰排名世界第五,位于喜马拉雅山脉中段,在珠穆朗玛峰东南方向24公里处,沿西北—东南山脊为界,其北侧在中国西藏境内,南侧在尼泊尔境内,峰体终年覆盖着厚厚的冰雪,坡谷中多有冰川,冰川上布满深不可测的冰裂缝,冰崩、雪崩频繁。1955年,法国登山队的9名队员首次登顶;2003年,中国西藏登山队的5名男队员登顶后,至今尚未有国人登顶此峰。
还在攀登马纳斯鲁峰时,夏尔巴协作达瓦就曾对我详细地讲述过马卡鲁峰,喜欢挑战的我被深深吸引住了,暗暗决心要登山这座高峰。但它会不会排斥女性呢?我问达瓦:“以你对我的了解,我能行吗?”达瓦毫不犹豫地回答:“你没问题的!”于是,我的内心开始指向这个目标:马卡鲁。
1、我们朝着C1挺进,仅用了6小时就越过C1到达了C2营地。不过这天晚上,我的心理处于即将崩溃的边缘,差点让我放弃登顶。
我们选择了徒步接近马卡鲁峰,以慢慢适应当地的地形与气候。2012年4月8日,我们从加德满都出发,18日到达BC营地,19日再进驻到海拔5700米的ABC营地,并根据夏尔巴协作修整登山路的进度,来实施对当地地形与气候的适应计划。
4月22日,夏尔巴人修整了C1至C2之间的路段,难度不大,天公也作美,一举就把路修好了。我们在23日开始第一次适应,从大本营出发到C1,初爬碎石坡,很刺激,很新鲜,一切都很顺利。
4月26日—27日,夏尔巴人在C2到C3之间第二次修路,据说这一路段是攀登马卡鲁峰最艰难的路段之一,因此修路进度很慢,风也大得出奇,这让我们为以后几天的天气而深深担忧。29日开始进行的第二次适应,印证了马卡鲁的风非常硬朗:我从C1顶风冲到C2,为了御寒,穿了过多的衣服睡觉,结果感冒了,为这次攀登埋下了祸根。这让我心理压力很大,因为感冒是高海拔杀手之一,容易引起发烧,引发脑水肿、肺水肿等高山疾病。
5月1日—5日,我每天都无精打采地坐在大帐里,狂喝水,双倍吃药,却一直不见好转。为了能尽快好起来,我天天埋头大睡,可到了早上8点多,太阳就照过来,帐篷里待不住,只好跑到大帐靠着椅子打盹。幸好病情没恶化,这多少让我心里踏实了一些。
5月6日,我们朝着C1挺进,仅用了6小时就越过C1抵达C2营地。不过这天晚上,我的心理处于即将崩溃的边缘,差点放弃登顶。
晚上我总睡不踏实,躺下一小会儿就坐起来使劲儿喘气。也许是心理压力越大,就越是睡不着,心里就越沮丧,这种焦虑的情绪让我有些失控。为了发泄这种情绪,我给朋友老盐打电话,将自己的状态告诉他,然后他问:你觉得登顶有希望吗?这句话突然拨动了我内心深处敏感的神经:从徒步开始,经过两次适应一直到现在,我的状态都很不好,我渐渐开始丧失自信心,现在一下子爆发了出来,此时脆弱无比的我突然失声痛哭起来,我觉得没有登顶的可能了……
挂了电话,我突然又平静下来,但却是一种准备放弃的冷静,我对夏尔巴协作拉克帕淡淡地说:“明天我们下撤吧。”拉克帕没有多说话,只是想法让我能入睡,而我却自我折磨到天亮。
2、在海拔7800米的C4,我的夏尔巴协作犯了一个严重错误:他将我们的食品落在C3了!更糟糕的是,我们还面临另一个要命的问题:氧气不够了。
一宿没睡,体力跟不上,刚从C2营地出发就不停地休息,最后还在冰岩混合地带前停下来吸氧,状态实在不好,这样扛着会过多地消耗体力,到了艰难地段就危险了。
我们终于来到连夏尔巴人都咂舌的冰岩混合地带。这里,冰雪中夹杂着大大小小的岩石,穿着冰爪走在上面容易打滑和崴脚。在这个高度,摔倒会消耗很大的体力,所以行走时必须全神贯注。很多地方坡度达到70多度,冰爪踩在大块岩石上面显得特别多余。刚走上这种地貌,我就狼狈地摔了几跤,累得气喘如牛,慢慢调整状态后,才开始渐渐适应。
在新的挑战面前,我总是充满动力,尽管很累,但仍斗志昂扬,在太阳刚下山时就到达C3营地。但夏尔巴协作拉克帕还没赶到,我临时躲进两个伊朗登山者的帐篷,冻嗖嗖地等了一个多小时,而此时,我的感冒也有些复发了。拉克帕赶到后,状态也很不好,他在途中消耗了过多的体力——出发前我就让他吃东西,他硬是不吃,只喝水,结果导致一路多次呕吐。
我们休息够了,将近12点才出发。从C3到C4只需要两个多小时,拉克帕说这段路不难,所以没有在沿途系上路绳,但在途中,我发现并没那么轻松。出了营地便横切一片山体,短暂地走过松雪后,又进入冰岩混合地带,其中一段是在坚硬的亮冰面上横切,坡度大约在40~45度,我们没有结组,所以走得有些心惊胆战,但只用了一个半小时就到了C4营地。这里阳光明媚,风大得出奇,搭好帐篷后便赶紧进帐休息,开始调整状态,期待晚上冲顶。
可是就在休息时,我发现拉克帕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他将我们的食品落在C3了!难怪我们到C4后只喝了一次奶茶,没吃任何东西。而且,就在我们准备出发时,拉克帕和另一个夏尔巴协作尼玛开始出现症状:一个狂吐,一个狂咳。于是我们的登顶计划被迫推迟一天。更糟糕的是,我们还面临着另一个要命的问题:携带的氧气不够了。
本来此次攀登,已经准备好的3个氧气瓶就很勉强,因为冲顶需要20个小时,会耗费两个氧气瓶,在营地耽搁一天还要多耗费一个,再加上回程,我还需要两个氧气瓶才保险。拉克帕帮我去找其他夏尔巴人,说一个氧气瓶要1000美金,正当我准备下狠心买下的时候,他又意外地帮我找到一个,只需1000人民币,加上提前下撤的尼玛留下的一个,我需要的氧气终于够了。
在海拔7800米的C4,即使不行动也很耗费体力,从到达营地开始,我80%的时间都是躺着,60%的时间是在吸氧,能睡则睡,尽可能保存体力,减少进食要求。
3、在一个陡峭的横切路段,只要前面的人一拉路绳,我就必须立刻把身子往雪坡靠,以抵消绳子的外推力,但我仍有两次险些被推下斜坡。
9日这天,从早上开始天气就不好,风很大,拉克帕带领3个夏尔巴人出去修路,大约晚上六、七点钟才从风雪中回到帐篷,看着他们浑身是雪的疲惫样子,我预感到我们无法在9点冲顶。而此时,我听到他们和队友大个子在商量第二天下撤的事情,我的心沉了下来……
然而,就在晚上大约9点时,天气突然意外地好转,外面风平浪静。我突然听到帐外有人走动,还大声说着话,那是另一个队友的声音,我立即意识到他在做什么,于是激动了起来,对拉克帕说要去冲顶。拉克帕也渴望冲顶,听我一说就点头同意了。其实大家内心都想尝试冲顶,包括另一个帐篷内的两个伊朗人和两个夏尔巴人,都不约而同地决定出发。这样,我们在冲顶途中的修路问题就有了保障。
因为决定仓促,我们都没有准备食品和水,大家赶紧行动,争取早点出发。烧水较慢,尽管我很早就提醒拉克帕要灌满两个暖壶,但他不很重视水,最后我们两人仍然只是带着一壶水就出发了。他的这一失误,差点让我在下撤途中因为脱水而力竭。
至于食品,从前一天到现在,我只喝了两次奶茶,外加大个子给的一点威化饼干,作为正餐。出发前,我把一点东西胡乱地填到肚子里,再揣上几个糖块。途中一旦迷路或发生其他意外,体力和水就肯定不够。于是我将剩下的大多数葡萄糖粉放进暖壶,这成为我在途中的重要补给!
5月10日凌晨1点半的夜幕中,我们出发了。行进在松软的大雪坡上,时不时望望天上昏暗的月亮,以此来分辨我们行进的方向。一个半小时后,我们遇到一段很陡的垂直冰壁,我刚踉跄着攀上去,立刻就感觉到了饥饿,于是从兜里掏出一颗糖放进嘴里。
天太黑,我很难看清路,只能从脚底的感觉来判断是直上还是横切。早晨5点多的时候,天渐渐亮了起来,我们走到一个陡峭的横切路段,那角度肯定有六七十度,路绳在我右面,只要前面的人一拉路绳,我就必须立刻把身子往雪坡上靠,以抵消绳子的外推力。尽管如此,但我还是有两次险些被推下了斜坡,所以很是紧张。
经过8个多小时的攀登,到上午10点左右,大家陆续抵达一处雪坡休息。从这里开始,我们要往左横切,然后到达一段冰岩交界地带,经历登顶前的严峻考验。但在这里,夏尔巴人要先修路,我们耽误了一个多小时才开始重新出发。
经过两个多小时的横切,我们又开始在冰岩混合地带攀登,不过我已经熟练了许多。但接近顶峰的这段路程,比起从C2到C3的那段冰岩混合地带更陡峭,石头也更零碎,攀爬难度更大。很多路段留着旧路绳,有的还能用,而另一些路段需要重新系路绳。夏尔巴人在前面修路,进度很慢,我们只好耐心等待,耽误不少时间。
后来,我和拉克帕超过其他人,走到前面去了,但上到一个突岩后,就没有路绳了。这时已是下午3点半,从出发到现在已经14个小时了,我有些着急,便快速往上爬,希望能在太阳落山前登顶并下撤。
4、我的脚姿势不对,一步踏虚,便往下滑去。下滑过程中,我下意识地将两脚脚尖踢向冰面去制动,幸好此时绳子的拖力也把我的身体拽住了。
出发时喝的一点热咖啡,途中吃的几个糖块,已在14个小时的征程中消耗殆尽了,此时暖水壶里的葡萄糖水起了重要作用。但我急于登顶,从这里一直到登顶,竟然忘了饥饿。快速攀登到雪岩时,能看到右边不远处突出来一部分山尖,很像一只大猫的脸,我判断那里应该是顶峰的方向。我问拉克帕,他说那个山头就是顶峰。
我们朝“大猫脸”走去,为了安全,我们往下走了一小段,近到能看到山体时,再从上面横切过去,这就是大个子以前所说的最危险的一段,只能一个人通过。山尖很小,对面是悬崖,周边布满了岩石,容不得半点疏忽,稍不留神,后果就不堪设想,因此我们只能慢慢爬行。最初一小段,我们借助前人留下的一段路绳顺利地通过,过了第一段坎坷的横切,前面有一段下降,然后再爬升,很危险,我只能在突石上等着,看着夏尔巴人上到对面的山脊去系路绳。在这里,拉克帕显示出了实力,将另一个夏尔巴人明玛倒腾了半天也没解开的一段旧绳子解了下来。就是这段绳子,为我们安全下撤提供了保障。
过了这个路段才发现,原来这里只是假顶,我们还得在它后面横切几十米,才能到达真顶。而就在这段横切中间,有一段看似很单薄的雪岩,要过去很危险,我们的绳子也不够了。于是拉克帕在前,手持两个技术冰镐插进冰面作为固定,再将绳子用快挂挂在身上,绳子连着我身后的明玛,两个脚尖对着冰面踢进去,慢慢朝前面的顶峰横移过去。我没有带冰镐,走在他俩中间,只将绳子用快挂挂上,往拉克帕靠近。但我的脚姿势不对,原以为雪岩很松软,就用脚的侧面踢冰前行,却没想到冰面很硬,第二步踢冰不深,未能固定,一步踏虚,便往下滑去。下滑过程中,我下意识地将两脚脚尖踢向冰面去制动,幸好此时绳子的拖力也把我的身体拽住了——还好我的坠力不大,没有把拉克帕带下来。这是我经历过的最危险的滑坠。
就这样,我们慢慢往前移动,上到一块马鞍般的突岩后,离顶峰只有两三米了——我看到前面小小的尖峰,在落日的余晖下静静等着我们到来。前人留下的一些经幡,告诉我们:这里,就是顶峰。
此时,太阳几乎已经完全落下。
但是,我没有心思去享受登顶后的喜悦,因为下撤的路程会很漫长很痛苦。短暂停留之后,我就催促拉克帕赶紧下山。
5、我突然陷入一道暗藏的裂缝,幸好背包把我给卡住了,我不敢乱动,只能倾斜着身子往前爬,爬出来后一看那道裂缝深不可测,吓出一身冷汗。
上山容易下山难,在马卡鲁峰尤其明显:大大小小的岩石,像藏在黑暗中的鬼脸。登顶时的紧张和全神贯注,让我完全忘记了饥渴和疲乏。而现在开始下撤,身体就感到更加疲倦。
冰岩混合地带对下撤是很大的考验,丝毫不能松懈。我时而面对岩石,倒退着往下爬;时而坐在高高的岩石上,往下探着去踩……无论哪种姿势,全都攒着力气,脚腕丝毫也不敢放松。在下最后一段陡坡时,我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天完全黑下来,从高处往下望,远处有点点亮光,很像是前面队友的头灯,很累的时候,我就会看看那些亮光,让它们给疲惫不堪的我一点希望。
下了很久,我已经麻木了,前面的拉克帕就是我唯一的方向,脚下的路模糊不清,我踉跄地紧随着他,时而一声不吭地坐下来休息,时而又站起来前行……偶尔,耳边还会有微弱的鸟鸣,我至今仍不知道是附近真的有鸟儿,还是当时我产生了幻觉。突然,我听到大个子用他以前常常称呼我的方式称呼我,那么真切,那么清楚,让我不由自主地回应了一句,听到自己的声音之后,我才一下子意识到:自己产生幻觉了。
返回到那段很斜的冰面,横切时,光线太暗,我以为坡度很平缓,所以没挂快挂,还因为长时间行走和攀爬,脚腕一点力气都没有了,突然,我身子一歪,没有任何反应地就往黑暗深处滑去……这之后,身体又突然停下来,才发现绳子意外地缠在大腿上,我歪着身子躺在冰坡面上想:感谢老天爷不收我……抬头往上看:自己下滑了足有五六米,拉克帕正使劲拽着绳子,让我爬两米、滑一米地爬回原路。
正当我为还没到达C4营地着急的时候,拉克帕又带错了一段路,等他去找正确路线时,我居然鬼使神差地走向了他走错的地方,到了那边,却看见一道完全没法下去的悬崖。我坐到地上发呆,后悔不已,真的不想再往上爬回去了。此时拉克帕已从右边绕到正确线路上,远远地等着我,他也再没力气回来接我了,只是用头灯在远处指引我。我太累了,突然决定冒一次险:径直朝着拉克帕走过去,但一路没有任何脚印,也没有路绳,我知道这样不对,但我真的无力再去爬那个不算太陡的大坡了。
朝着他的灯光才走几步,我就突然陷入一道暗藏的裂缝,幸好背包把我给卡住了,但大腿都陷了进去,我不敢乱动,只能倾斜着身子往前爬,爬出来后一看那道裂缝深不可测,吓出一身冷汗。我尽可能地踩着实地,到了拉克帕面前后,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半天没缓过来。
总算快到C4营地了,此前闪烁的灯光就在眼前:原来是另一组准备冲顶的登山者,那些亮光就是他们的头灯,我这才从恍惚中惊醒过来。到了C4,累得快要崩溃了,美美地喝上一阵凉茶后,便稀里糊涂地睡到第二天清晨,总算找回了活着的感觉。此后,便从C4途经C3 、C2和C1一路下撤,回到ABC时,几乎已经是晚上10点了。
在近两天的冲顶过程中,我对自己能坚持下来而感到欣慰,坐在大帐内泡脚,一边等着厨师给我做面条晚餐,一边开始幸福地发呆、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