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灿
今年夏天,重庆的雨水出奇的多。
一连许多天,从杂志社的玻璃窗望出去,江面上都是灰蒙蒙一片,什么也看不見。终于有一天,毛茸茸的太阳不知是从云层中还是从江水里钻了出来——然后世界一下子变得豁然开朗起来,那么大,又那么明亮。
这天,有一对父子在杂志社窗外的石栏边,背对着我们停了下来。顺着那父亲手指的方向,嘉陵江和长江,正在朝天门码头的汽笛声里两相交汇。那孩子只有五六岁的模样,正怯生生地望着天空下不知来处亦不知归程的江水,大开大合着流向远方。
那大概是他第一次来到城市,第一次看到嘉陵江和长江。他脸上的表情,不由得让我想起去年秋天,我在云南一座深山里偶遇的那个放牛的少年。他们眼中有着相似的惊诧、雀跃和一丝丝不太确定的茫然。
他们不约而同地都用了十分认真的目光,来打量这个世界,仿佛这世上每一座山,每一条河都是初生……就像从前,人们在大地上掘井:打出一个深深的洞,在漫长的黑暗中遇見水——这真是一件朴素而神奇的事情,神奇得让人感动。
没有虚妄,也没有动荡,人与世界就那么相安无事地彼此相认了。
而其实,相安无事又是多么的难。
我想起本期《行摄记》的作者、摄影家王琛先生,他曾在一次采访中动情地说:无数次,当他从空中俯瞰大地进行航空拍摄时,都会感到一种深切而巨大的愧疚。
2011年2月,王琛和同伴们一起跨洋越洲,兴致勃勃地赶往南极进行拍摄。然而当他们真正抵达目的地时,迎接他们的却是零零星星四处漂散着的细小冰川——与来之前,他们所查阅的南极冰川照片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他说,那种对比实在是太残忍了。在同一个地方,同一个季节,他们所看到的和前些年别人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所拍下的,不夸张地说,真的有天壤之别——尤其是当他看到那些企鹅们,竟然颤颤巍巍,集体生活在深褐色的陆地而不是雪白的冰川上的时候。
除了南极上的事物,王琛说,还有许许多多的东西正在成群结队地走向灭亡。几年前,当他为拍摄非洲肯尼亚的马赛马拉大草原的动物大迁徙而查阅相关资料,做准备功课时,资料上所显示出的那些逐年下降的野生动物统计数据,简直令他心惊肉跳!而随着拍摄的越来越深入,王琛发现,在我国的新疆、西藏、宁夏等多个地方,情况也同样如此。
梭罗说:“世界存留于荒野之中”。
然而王琛却用他的照片告诉我们,今天,似乎连南极那样的荒野之地,也快要无法保存我们的世界了……还有什么能比这种“永远也回不来了”的彻底消失更悲伤的呢?
大地深远。而那些站在码头和山冈上向远方眺望的少年,也许还没来得及遇見更宽更广的世界,很多东西便永久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