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锟
风雨飘逝,时光流转,冯友兰这颗中国哲学史上的熠熠大星,永远地离开唐河祁仪,离开燕南园的三松堂,离开浮躁多事、喧嚣连天的学界,已然二十年矣。
我有时在想,冯友兰其实是作为二十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一个特例,存在于世间,存在于薪火相传的历代学人心中的。冯友兰是一个说不尽的话题,冯友兰又是一个许多人欲说还休的话题。在二十世纪的学者中,受到见诸文字的批判最多的便是冯友兰;谈起二十世纪的中国哲学,惟一绕不过去的人又是冯友兰,一个不可避的事实是,外国人是因有冯友兰而知中国哲学。李慎之曾经评价说,冯友兰是一位可超而不可越的人,只有站在他的肩上,才能看得更远。就如坎坷动荡的近代中国的命运一样,冯友兰的一生,坎坷与矛盾并生,苦难与责任共存。
好在还有宗璞在,还有宗璞的这本《旧事与新说——我的父亲冯友兰》(新星出版社2010年版)在,让我们遥念冯友兰的时候,在内心里,也有了些许的安慰。在这部集子里,宗璞无意为父亲“争”些什么,她不过用充满殷殷深情而又素朴真挚的笔墨,还原起一个真实的冯友兰。这个冯友兰,是家常的,是温暖的,是让人动容的。
在河南南阳,说起唐河祁仪的“冯氏三杰”,整个南阳都为之骄傲,对形成南阳“文风盛、出人才”的优良传统,起到了引导作用。冯友兰兄妹三人,其妹冯沅君(淦女士)是一代才女,与冰心、庐隐比肩,是受过鲁迅称赞的五四时期著名女作家。其弟冯景兰是著名地质学家,中国矿床学的重要奠基者、中科院学部委员。
而学界所称颂的冯氏“一门亲属传佳话”,说的则是冯家的引领风骚的亲属们。建国之初,冯友兰曾与自己的岳父、辛亥革命元老任芝铭,以及外甥女、著名演员孙维世一同参加第一届全国政治协商会议,三代同堂参政议政,实属罕见。冯友兰的堂妹蘘兰是中国哲学家、哲学史家张岱年的夫人。著名哲学史家、宗教史家任继愈,则是冯景兰先生的女婿。冯沅君的夫君陆侃如,是著名学者、研究中国古典文学的大家。在中国近代史上,能与冯氏相媲美的家族,估计不会太多。据不完全统计,冯家三代在科技、文化界教授级的人物就有30多人。
得以传承如此深厚家学渊源的宗璞,曾以《红豆》《弦上的梦》《三生石》《野葫芦引(系列长篇)》等一大批知识分子题材的小说闻名于世。而宗璞创作的大量散文,如《报秋》《紫藤萝瀑布》《哭小弟》《三松堂断忆》等,也深深打动了几代读者的心。这位先后就读于西南联大附中、南开、清华诸名校的才女,以她细密从容的叙述方式,建立起优美温婉的语言风格。在宗璞的笔下,历史没有硝烟,没有刀光剑影,却深深烙下了中国知识分子的苦难与精神创伤,那种浸润在文字之下的柔性的书卷气和文化质感,让人读来荡气回肠。
在这本集子里,宗璞用一篇篇散文串接起对父亲的景仰与思念,也对父亲那一代学人做了认真的思考。这本看似有点凌乱琐碎的集子,其实贯穿起来,就是一个鲜活生动、人情味十足而又洞察人生要义、淡定从容的冯友兰的侧影。《向历史诉说》《心的嘱托》《他的“迹”和“所以迹”》《冯友兰:蜡炬成灰泪始干》等众多凝血滴泪的文字,不仅仅在写冯友兰,写冯友兰的经历,也在写一代学人的坎坷人生和心路历程。
冯友兰那一代学人,大都卑谦自恭,恪己崇德。冯友兰本人也多次引用宋代哲学家张载的一句名言以自许:“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此哲学家所应自期许者也!”良好的期许总是伴随着种种艰苦的磨难。历次政治运动,历次学术外的“大批判”,诸多强加于身的不实之词,怎能不让一代哲学大家心酸?我没有经历过那个年代,但是从我所学的专业中,以及大量阅读中,我知道那个人神共愤、黑白混淆的年代里,正常的学术研究也变得不正常,人心向善的一面消失殆尽。
在诸多的批判声中,那些很多本身也是知识分子的批判者,其实也在玩着玩火自焚的游戏。那个时代下,服从政治需要的要求是绝对的,这本身也是那代知识分子或主动或被动的选择。有论者认为,冯友兰“牺牲了自己的尊严来谋取生存的空间,委曲求全于一个苦难的时代”。对于历史和人生,深刻丰富的体悟与反省是必要的,但要放在时代的大背景下考察。往事不可鉴,来者犹可追。在当下的社会环境中,学术水平、道德操守能和冯友兰相若者,又有几人?由此遥想几十年前的历历往事,一切似乎都可以烟消云散。
冯友兰对国家命途的殚精竭虑,对事业的孜孜以求,都深深地影响着女儿,也让女儿由衷地热爱“这样的父亲”。冯友兰开始写《中国哲学史新编》时已八十多岁,年老多病,“耳目丧其聪明,为书几不成字”,一百五十多万字的著作,一字一句,全由老人口述、助手笔录而成。他的最后十五年,一切都围绕着《中国哲学史新编》的写作。写作中间多次生病住院,他甚至说,“现在治病,是因为书未写完。等书写完了,再生病就不必治了。”冯友兰是拼着性命在写这本他人生最后的大书。果然书成后四个月,他便安然而去。
冯友兰的坚韧执著,也给了宗璞极大的影响。《东藏记》写到一半,宗璞眼疾治疗失败,不能再持笔写作。她的情绪一度消沉,夜晚披衣而坐,“模糊中似乎有一个人影飘过来,他坐在轮椅上,一手拈须,面带微笑,那是父亲。‘不要怕,我做完了我要做的事,你也会的。我的心听见他在说。”两年写成《南渡记》,七年始成《东藏记》,虽未失明,却不能阅读和写字,写作全凭口述。由《南渡记》《东藏记》《西征记》《北归记》组成的四卷本长篇小说《野葫芦引》,是宗璞创作生涯中最重要的作品。早在1950年代,宗璞就怀有一个心愿,想把抗战时期知识分子的生活用长篇小说的形式反映出来,这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是独一无二的。其中的《东藏记》,荣获了第六届茅盾文学奖。宗璞勉力完成这部小说,也是为了告慰父亲。
我想起了冯友兰曾经写的一首诗里的句子:“早岁读书赖慈母,中年事业有贤妻。晚来又得女儿孝,扶我云天万里飞。”宗璞与冯友兰,这样的父女,这样的学人,让人在思索中间,不禁唏嘘。我辈作为后学与乡党,感念之中,总想写下点什么,可是,“有限的文字总是可有可无的,真的感情,只能是以心传心”,倘能如此,也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