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月新
不见傻舅公已5年多,他离开人世也有快两年了。
人生真是千姿百态。除了赤条条来赤条条走大致相同外,享受人生或长或短的整个过程却是大相径庭。人死后留下的也不尽相同,或是财富,或是思想,或是美名,或是怨恨,或是怀念,或是像一阵风儿吹过什么也没有。傻舅公说走就走,就像风一样,无影无踪,无形无声地消失了。
傻舅公是个本与我毫无血缘关系的老头,我却时常想起他,自打认识他那天起,不管在他生前还是死后。
我想他什么呢?
去年春节后,爱人的表哥表姐,来城里看望婆婆。人们吃喝说笑聊天热热闹闹,我忽然想起什么似地问,那个舅身体还好吧?他们当然知道我问的是谁。表哥表姐听后一怔,而后异口同声地说,死了。啊,死了?什么时候?又轮到我们一怔。一年都拐个弯了。哦。什么病啊?爱人接着话茬问了句。什么病,到处乱跑,不着家。表哥说。腊月里得脑溢血,倒在了离家5里地外的公路上。当时还下着雪,村里人给我信儿,我用车把他拉回来的。我瞅婆婆,婆婆沉了一会儿,说,死了死了吧,傻傻瓜瓜的,活着受罪。婆婆说得那样干脆,像是给一件重大事情定性一样。我还想说什么,但没有开口。傻舅公是婆婆的堂弟,我理所当然地叫他舅公。舅公的小名叫锁,几十年中,我很少听见有人在他的称谓前面加个“大”字或者是“老”字,直接冠“傻”字的居多。因此我在背地里也称他傻舅公。
第一次见傻舅公是在我刚结婚不久。结婚后,我和爱人就把婆婆接到了城里。家里还有哥嫂,因此每年,全家人都回老家过年。大概是在那一年的腊月二十九吧,晚上一家人正在吃饭,院子里的狗突然狂吠起来,汪汪声中一辆摩托车开进院子。大伯哥抢先跨出门去,寒暄,让客;然后抢先几步走在前头,一撩门帘对着屋里小声说,傻舅来了。满屋人都来了兴致,下炕的下炕,起立的起立。不像是多么好客,倒像是要看看这个人会带来一出什么好戏。只听坐在炕里的婆婆嘟囔了一句,他来做啥?然后自顾自嘿嘿笑了几声。
傻舅公高高的个子,直直的腰板,不胖,四方脸庞,一双大大的很好看的眼睛。脸色和裸露的颈、胸、手都是古铜色的。我惊叹,他年轻时定是一表人才。再看他的穿着,不由得心里笑了。一件黄色军大衣已接近土色,下半截除了泥巴、油渍,就是挂破的碎布片和露出的旧棉絮。肥肥的辨不出颜色的单裤,一条裤腿挽着,另一条开了道口子,像鳄鱼的嘴。再看脚下,一只脚上穿着翻毛军用靴,另一只脚上则穿着黑色破布棉鞋。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个年轻后生,20来岁,后来知道是他朋友的儿子,这次来是让爱人给他在城里找个工作。
傻舅公落坐后,豪气地跟婆婆说着话。我则不停地给两位客人倒茶。从谈话中得知,傻舅公在距爱人老家3里地的一个村边砖窑上干活,是那个后生的父亲给找的活儿。他和那后生的父亲是几十年的老交情了。有一年他们一同外出干活,傻舅公打摆子,是那后生的父亲每天照顾他吃喝,为他请医买药,才不至于丢了性命。听到这些,我心里感叹,这个傻舅公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不久,大伯哥又领着他来了城里我的家。大伯哥说是傻舅央他领来的。说实在的,我还真不烦这个脏兮兮的傻舅公。就在这一年的夏天,他来家里吃饱喝足后,我去上班,说舅你歇歇吧。下班回家走进卧室,还以为是走错了门——粉红色的床单变成了一幅清晰、立体的水墨画。婆婆跟过来气呼呼地指着床上跟我叨叨,你看看你看看,真是气人,喝了酒就不知道啥样,像从茅坑里爬出来的一样,还喜得往外甥媳妇床上躺。我心里不高兴但没表现出来,说不要紧,洗洗就行了。
傻舅公自从认识了城里我家的门,便成了常客。有时三两个月来一次,有时一个月来两三次。有时从老家专程徒步而来,有时则是在外逛荡了几日绕道路过。不管从什么地方来,不管是什么时候来,都像进了自己的家。他那特有的高门大嗓,很能渲染气氛,他一来,家里顿时就热闹起来。他坐下来说得最多的话就是,姐啊,你可大喘气啊,外甥和外甥媳妇这么好,你有福啊!你可多活几年啊!你多活几年,我也好多来,好沾光啊!看看,这个傻舅真的不傻,他会看门道。
可不知怎的,一听到这套他常挂在嘴上的话,姐啊——我心里就生出一阵悲凉。哎!
有一次跟婆婆闲说话,问起傻舅公的事,婆婆笑了。她说,嗨,这个傻锁啊,不长心眼。俺叔死得早,婶婶死活见不上(看不上的意思)他。婶婶是在要饭的道上生下的他。那天正赶上下大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就拖着个重身子蹭到一个破庙里。婶婶说算他命大,那一天,一扇破庙门挡不住呼呼的风和雪。后来就起名叫锁。你看,这傻舅公生来就是个苦命。我就想,当初给他取“锁” 字为名,是想锁住他的命呢,还是想把风雪锁在门外,抑或是锁住苦难?
他没成个家吗?我问。嗨,这么个傻瓜,谁跟啊?那时家里又穷。婆婆没说出他怎么个傻法。那年倒是有个媳妇。那一年的雪下得真大啊,封了门几天出不来。傻锁在自家门上捡了个媳妇,还带了个10来岁的闺女,是外地逃荒来的。傻锁救起了不省人事的娘俩,就一块过起了日子。这个傻舅公,怎么总是跟风雪搅在一起。听到这里,我一阵高兴,好人有好报。送上门的媳妇,还有不用受累就叫爹的女儿。我说,是傻舅心眼好积的。哎!婆婆叹息。俺那个婶婶死活容不下那娘俩,嫌人家吃得多,是败家的星。不到一年就给偷偷撵走了。媳妇走时那个哭啊!我沉默,心里一阵冰凉。打那以后,傻锁就再也没娶上媳妇。
有一年夏日的一天中午,我下班回家,远远就看见四五个八九岁的男孩在大门上扒头伸脑嘻嘻哈哈的,一只半大花狗也跟着兴奋地摇头摆尾,转着圈似地走进走出。进家一看,傻舅公已经坐在客厅里。他是清早就起用了半天多时间赶来的。我赶紧给他煮了一斤挂面,荷包了七八个鸡蛋,他竟然全部吃下。他说,姐啊,你大喘气啊,你多活几年,我也好沾光啊。吃完饭,他努力站了几次才从沙发上站起。我问咋了?他说腿有毛病了,坐长了,得直起身子站一站才会走。我才意识到,他也是70多岁的老人了。临上班之前,我说,舅,待会儿你可别再走着回去了,坐公交车吧。我递给他10块钱。那时,县城通往各个乡镇的公交车已经开通,不管路途长短一律2块钱。往后,只要他来我家,总会送给他一些零钱做盘缠。
几天后,他又来了。屋檐下平放着一个破纤维袋子,一根弯弯的新鲜柳棍。撒落在阳台上的有破凉鞋,有易拉罐,有半块的光盘,有倒出“肠子”的磁带等,还有几个滚到院子里的小青梨。我炒了西红柿鸡蛋,茄子,还切了火腿,分别给他盛一盘,又拿来几瓶啤酒。傻舅公真是好酒量。爱人不置可否地笑笑。看得出,他并没看重这个傻舅。婆婆也是一脸的不屑。这次傻舅来还真是没有空手,他买来一块钱的发面饺子,5个,是韭菜馅的。他走后,婆婆和女儿谁都不吃。我知道她们是嫌脏,就正言小声对女儿说,剥了皮吃不一样吗,又不是他亲手做的。两个女儿,你瞅我,我瞅你,笑了,妈,你怎么不吃啊?一句话,把我给噎住了。
还有一次,傻舅公在我家吃了午饭,就把他的行囊放在屋檐下出去了,说是转转再回来。下午我和爱人下了班,婆婆说他刚走。当时是冬天,天已经黑了。我的心里不安起来。靠他那不利索的腿脚和边走边停的习惯,得啥时走到10多里以外的家啊。晚饭期间,我和爱人一直说着这件事。早到家晚到家还是小事,路上车多,可别出点什么差错。他本来就够可怜的了,如果万一…… 我俩都坐不住了。吃完了饭,爱人出门到附近的街道上去找,看有没有睡在哪里?会不会有吧?但愿没事。我的心思也飘到了大街上。爱人还给他在县城住的表姐打了电话,问去没去她家。等爱人回到家,两人又一阵议论,一番推测,心里忐忑。这一次,我也换上鞋子,加了衣服,一同和爱人走进了寻找傻舅公的茫茫黑夜里。这个傻舅公,也真是的,黑灯瞎火的,这不成心添乱吗?家里相当于两室一厅的平房,一家五口人,实在是没有多余的地儿。可是,即便是宽敞,我会主动提出来留他住一宿吗?爱人他会吗?不管怎么说,婆婆当时还是该留下他,即便是睡沙发,打地铺。两个我在心里打着架,自相矛盾,又有一份牵挂。一晚上就这样翻来覆去地安慰、自责,自责、安慰,又自责。刺骨的风抽在脸上,也冷在我的心上。
至于婆婆对傻舅公的态度,从一开始我就觉得想不明白。傻舅公把这个大他10岁的堂姐当成了最亲的亲人,三天两头登门来看望,婆婆应该欢天喜地才对。作为外甥的爱人,在我记忆中好像一次也没专程去看望过傻舅。是婆婆小气怕他来家里吃喝吗?不像,毕竟现在的日子不像从前了;是怕我这个做外甥媳妇的不高兴成心做样子吗?也不像,对我的为人婆婆是最了解的,何况每次傻舅公到家来,都是我积极主动地虚寒问暖,张罗着伺候他吃喝。那是为什么呢?几经观察思索,我终于找到了答案:是婆婆嫌他不明白人情事理。记得我刚结婚不久,婆家有个侄子结婚,新娘子那边送嫁的客人缠了席,从早上八点坐下,一直到夕阳西下才一堆烂泥似地被人架着上了车。婆婆对这事一直笑话了几十年,说没有个说相,还走新亲呢,人间事理不懂一点儿。婆婆时常把这件事和傻舅公联系起来一块说。哦,人情事理——我似乎想明白了,但又真的没有明白。
关于傻舅公的话题,常常是我先挑头提起,不知是出于好奇还是关心。我宁愿认为是关心。我曾经问婆婆,傻舅跟谁一起生活,一个七八十岁的老人,他的吃穿都谁来管。婆婆说,嗨,谁来管啊!自打他死了爹娘后,就自个儿过。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他那些不合时令的奇装异服是怎么回事啦!从婆婆嘴里得知,傻舅公原本自己有一处住宅,在二侄子的房屋前面。儿子大了,要盖房娶媳妇,侄子就动员他把房子拆掉,跟他们一起过,给儿子在原地盖一处新房。傻舅公死活不愿意拆房,也坚决不跟侄子一起过。为此闹得很不愉快。后来动用了本族人说和,双方达成的协议是,拆掉老房,在村北场院里给他盖两间新房;责任田由侄子来种,一年给他300斤麦子,300斤玉米,老了由侄子来养。那么,闹病住院或是买穿的用的零花钱从哪儿来呢?话一出口我就觉得是多余。
有一年春节,爱人的两个表哥来城里看婆婆,我又顺便问起傻舅公。表哥气愤地说,(他)真不知好歹,整天东溜西逛,过秋时那么忙,也不知给人们包包棒子。他自个整天在外逛荡,收留个要饭的瘸子,半年半年地住在那屋里。给他的麦子,他换了面,都让那个要饭的调了面疙瘩吃了。我听了心里就乐,这个傻舅公。婆婆哈哈一乐说,你看这个傻锁,傻得啥都不觉了。豪爽仗义的他,是天性使然呢,还是自己受够了磨难和白眼而看不得别人落难?转念又一想,要是傻舅公流浪在外,也有像他这样的好心人收留就好了。
有一次,傻舅公刚一坐下来,就兴奋地向我们发布了一个消息:小二家快死了。我们忙问是怎么回事。他说,小二家得了绝症,活不了几天啦。一打听,还真是,二表嫂患了乳腺癌。来县医院就医时,我去看她,人高高大大的,精神很好。三个月后我再去她家里看时,人已瘦得不成样子了。
2006年,我住的地方要建小区,把平房拆了。搬家以后傻舅公就再也没来。以后的几年里,也不知他想不想再到我家里来。我想他肯定愿意来,只是不认得门,也没人领他来。今年以来,婆婆身体每况愈下,后来舌头突然失去了吞咽的功能,话也说不出了。接下来的三个月里,治疗、用药、伺候全力以赴,一丝不苟,直到她老人家在92岁的生命旅途上圆满画上句号。在伺候婆婆的日子里,有时我就想,傻舅公当时得了脑溢血,会有谁去嘘寒问暖,有谁为他端饭喂药,又会有谁知道他想吃什么,能吃什么;他死后,会有多少人为他悲伤难过。活到80多岁,他有过幸福生活吗?或许,幸福于他,概念跟别人是不一样的。漂泊一生,流浪一生,最后像风一样消失,不留一点痕迹。而于我,则只记住了傻舅公来我家时那种欢快幸福的样子。我们和傻舅公交往10多年,做得那么十全十美,真值得他那么留恋吗?我以为,是傻舅公的宽容大度不计较,还有那份亲情牵着他,才成就了一副温情脉脉的假象。想起这些,我的心里就有一丝不安。
但愿,傻舅公在天堂里别再经常被风雪挟裹,与风雪纠缠;与父母团聚后,会过上有人疼有人怜的日子。大仁大义的婆婆,见到你的傻锁兄弟,可别再冷落他了。这份亲情你俩都需要。在天堂,他能见到那个生活了一年不到的媳妇吗?